安星眠离开后,雪怀青向她的父亲雪寂讲述了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之前她一直以为,作为一个不太擅长言辞的人——虽然现在已经比过去强多了——要讲述清楚这么多年的经历,或许是件挺费劲的事,但真正讲起来之后她才发现,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困难。她好像被激发起了一种倾诉的欲望,想要让父亲知道她过往的一切,仿佛这样就能让两人的生命产生交集。到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虽然不只一次对安星眠讲过,她对自己这位连面都没见过的生身父亲其实并无太多感情,但真的到了见面之后,那种流淌在血液里的父女亲情仍然无法遏止。而雪寂也一直十分专注地倾听,当听到雪怀青讲起过去一年半时间里与安星眠所遭遇的种种险阻,尽管明知道并无大碍,脸上仍旧不自觉地现出紧张的神情。
“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呢?”在听完了女儿所有的一切之后,雪寂问道。
“我想,大部分的麻烦都解决了吧?”雪怀青不太确定地说,“至少那些想要抢夺苍银之月的人都被你骗过了,不会再动念头了。剩下的事情,就是怎么向霍钦图城邦洗清你的冤屈……”
“不必要,”雪寂坚决地摇摇头,“这么多年了,我已习惯了沙漠的生活,那些冤屈,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苍银之月失效的消息一定会传到他们那里,他们对萨犀伽罗的渴求也就不会像过去那么迫切,你们俩可以安安稳稳地活下去了。”
“安安稳稳地活下去……”雪怀青重复了一遍,“哪有那么容易?更何况,如果不能替你恢复清白,我的心里始终不会好过。”
“我说过了,名声之类,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丝毫的意义了。”雪寂站起身来,脸上的神情有些落寞。他一瘸一拐地拖着伤腿走到房顶的边缘,看着脚下喧嚷的一切:“我的世界,只存在于大沙漠里,即便是这个粗陋不堪的小镇,都并不属于我。我和黄沙为伍,与恶狼为伴,旁人怎么看待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其实,你可以离开的,”雪怀青说,“你不像其他的那些游牧民,是货真价实犯了罪的,一旦查找到杀害风白暮的真凶,你就可以放心地回到正常的世界。你之所以不想回去,只是因为你已经意冷心灰而已。可是现在不同了,你有我啊。”
雪寂身子一震,雪怀青继续说下去:“你虽然失去了妻子,但是现在,你却有了女儿。离开这片沙漠吧,和我在一起,我和星眠会一起侍奉你,照顾你,为你养老送终。过去我从来无法体会这样的情感,可是现在,我觉得那一点也不困难,因为父亲就是父亲,女儿就是女儿,无论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一点。”
她来到雪寂身后,轻柔地挽住他的胳膊。雪寂原本身材高大,但眼下弓腰驼背,身形枯瘦,又瘸了一条腿,倒显得雪怀青更高一些。父女俩倚靠在一起,什么话都没有说,却又像是已经交流了千言万语。
但这样的温馨时光并没能持续太久,雪寂锐利的眼光偶然从脚下的街道上扫过,忽然一把拉住雪怀青,带着她向后退了几步。
“怎么了?”雪怀青忙问。
“是那个姓安的小伙子,好像遇到麻烦了,”雪寂说,“他明显是被几个人押着向这边走过来。”
雪怀青悄悄探头一看,不禁脸色大变:“糟糕,是须弥子!还有宇文公子!”
雪寂虽然长年困居沙漠之中,但消息仍然灵通,对这两人的名字并不感到陌生:“都是很难缠的角色。看起来,须弥子之前帮助你们,果然是不怀好意的。”
“我现在猜想,他大概是想利用我找到你,就此找到苍银之月,”雪怀青说,“他的胃口果然很大,想两件法器一起独吞,否则的话,之前他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对星眠下手先抢走萨犀伽罗,但却一直隐忍不发。”
“那么现在就算得上是图穷匕见了,”雪寂说,“他押着安星眠,想必是要用他来要挟你我交出苍银之月。”
雪怀青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雪寂微微一笑:“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既不愿意让我为难,又担心你所爱的人的安危。既然这样,我就去替你对付他吧。”
“不行,你不知道须弥子有多强!”雪怀青急忙说,“在这个世上,恐怕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也许可以试着和他谈一谈。”
“我知道把握很小,但却不得不一试,”雪寂说,“现在安星眠在下面,苍银之月无法发挥作用,即便能起效,有他在,也是投鼠忌器。除了硬碰硬之外,没有别的办法,难道你以为须弥子这样的人会因为你的几句话而改变念头吗。”
雪怀青还想要说话,忽然后颈一痛,还没反应过来,就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雪寂扶住她,轻轻把她放在屋顶的瓦片上,双目凝视着她的面容,轻轻叹了口气。
“你长到那么大,我都没有为你做过任何事情,”他低声说,“现在就让我尽一次做父亲的责任吧。”
不久之后,遍体鳞伤的雪寂倒在了长街的中央,手里的弓已经折成了两半。在他的身边,躺着七具须弥子的尸仆,要么头颅被长箭贯穿,要么脖颈被射断,已经无法再派上用场,所以须弥子撤去了对它们的操控。
“我已经很久没有遇上能一口气毁掉我七具尸仆的人了,”须弥子的语声依然狂傲十足,但也掺杂了一丝赞赏,“所以我才留了你一条命。”
“你的尸仆居然随身带着硬弩,是为了对付我吗?”雪寂问。
“那倒不是,不过我这些年经常和羽人打交道,不带点相应的武器怎么对付他们呢?”须弥子说。
雪寂点点头:“没错,你虽然很骄狂,但却绝不鲁莽,万事都会有充足的准备,输在你手里,我没什么可说的。”
“那就快把苍银之月交出来吧,”须弥子说,“就冲着你这一身本事,交出苍银之月,我不杀你。”
“能不能先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抢夺这两件法器?”雪寂问,“以你的骄傲,绝不像是愿意借助身外之物来变得更加强大的那种人,你应该只相信自己的力量才对。”
“我做的事情无须向别人解释,”须弥子说,“所以你只需要把你躲在屋顶上的女儿叫下来,让她把苍银之月交给我就行了。”
“恐怕不能如你所愿了,”雪寂咳出一口血,喘息了一会儿之后说,“我已经打晕了她,然后让我的手下把她和苍银之月都送走了。无论你的目的是什么,我都不能冒险让苍银之月落入你的手里。”
须弥子听完后,居然一点也不恼怒,却反而哈哈大笑起来。雪寂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安星眠已经忍不住开口说:“伯父,你刚刚和她重逢,还不了解她,而须弥子恐怕比你知道得要多一些。她是绝对不会扔下你和我独自一人离开的。”
雪寂正在诧异,长街的另一头已经有一个身影缓缓地走了过来,他禁不住叹息一声:“天意如此啊。”
半个月后。宁州厌火城。
一场浓雾笼罩了整个海面,海天之上灰蒙蒙的一片。在这样的天气下,渔民们都不敢出海,生怕遇到传说中的幽灵鬼船。但就在这样的时刻,竟然还有一艘大船准备启航,这实在让人替他们捏一把汗——或者捏一把幸灾乐祸的汗。
旁观者尚且如此,大船上的船工们自然更是心里惴惴不安,但雇船的雇主付的船资实在是太过可观,足够买好几艘这样的新船,船主思前想后,实在不愿意拒绝,因此还是把这桩生意应承下来。不过上船之前,他仍然会最后一次警告雇主:“老板,收了您那么多钱,我更得把话讲明白,在我们这一片海域,一般人是不敢冒着海雾出海的,因为在传说中,每到海雾最浓的时候,海上就会出现鬼船……”
“那个传说我早就听说过了,”脸上有一道伤疤的中年雇主回答说,“无妨,我就是专门捉鬼的。”
但愿如此吧。船主在心里嘀咕着,第七十三次摸了摸怀里那张数额巨大的银票,咬咬牙,发布了开船的命令。在他的身后,几名随着雇主一起上来的乘客也是个个镇定自若,好像对鬼船的传说丝毫也不在意。船主一一打量着这些人,除了一群长相凶神恶煞、一看就像打手的家伙之外,还有两位英俊的青年公子和一位金发的羽族美人。
这么年轻俊美的人物,要是都变成了鬼魂的奴隶该有多可惜,船主心想。
这些乘客,当然就是须弥子一行人了。安星眠和雪怀青名义上是俘虏,其实也并没有受到什么约束,那是因为他们都知道,在须弥子的手底下,玩什么花样都是无用的,所以一向自信满满的须弥子也根本不必费心监视他们。而安雪两人毕竟这一年半以来见识了太多的风浪,也基本上算是处变不惊了,居然还有闲心和宇文公子聊天。
“你说,老怪物为什么非要带着我们去见那个鲛人啊?”雪怀青问,“我一直以为他的目的就是为了得到苍银之月和萨犀伽罗呢,可是东西已经到手了,却还偏偏去挑战最强大的敌人,难道仅仅是出于狂傲和自尊?”
“我也不太明白,不过我和他倒是说得很清楚,”宇文公子说,“如果他最终被那位鲛人打败,两件法器被夺走,那我就可以借机摆脱掉身上的诅咒了。所以这一趟行程,我心里抱着的期待或许比他还要大。”
“我觉得,他大概是想要借助那个鲛人的力量来想办法解下我身上这块萨犀伽罗吧,”安星眠说,“别忘了,萨犀伽罗不同于苍银之月,不能离开我的身体,须弥子总不能成天让尸仆背着我到处乱跑吧?但这个鲛人说不定能有方法把萨犀伽罗拿下来,或者合他们两人之力。所以他才既需要你,又需要我,把我们绑在了一条船上。”
“这个分析倒是合乎情理,但我很难相信须弥子能战胜那个鲛人,”宇文公子说,“以他一次操控上百具行尸的能力,恐怕须弥子就做不到,更何况大海是鲛人的老巢,天时地利都在人家那一边。但须弥子非要来,我难道有本事阻拦他?”
“你没本事阻拦他,你也不想阻拦,”雪怀青撇撇嘴,“我们才真是倒霉,就这么被老怪物绑到这里来钓鱼。”
宇文公子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根据我过去所掌握的资料,你是一个很少说话,也不怎么会说话的女孩子。但是现在看起来,你说起俏皮话来倒也很有一套嘛。”
雪怀青毫不羞赧地指了指安星眠:“那是这个人的功劳。我慢慢发现,和正常人说话交朋友其实也没什么难的。”
安星眠倒是脸上微微一红,还没来得及说话,须弥子已经轻喝一声:“别说闲话了!我已经听到亡歌的声音了!”
的确,那种让人很不舒服的亡歌的声音已经响起,通过鲛人特有的发声方式,更加有一种震人心魄的效果。须弥子是个大行家,自然也从这亡歌的声势里分辨出了对方的实力,而且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听到这种声音了。第一次的时候,这声音带给了他极大的震撼,也让他在一生中首次体会到挫败,但现在他已经可以很释然地面对了。
“不过是靠了鲛歌的放大作用罢了,”他冷笑着自言自语,“但真要动起手来,我还是能赢。”
“他说的是真话还是虚张声势?”安星眠小声问雪怀青。
“老怪物从来不会虚张声势的,”雪怀青说,“这个鲛人或许尸舞术比须弥子强,但强得也有限,然而他长年待在深海,连所需尸仆都靠别人上供,到底有多少机会和人动手过招呢?而须弥子生存的乐趣就是到处惹是生非……论实战经验,恐怕就要强出不止一筹了。你想想,在万蛇潭的时候,被那么多人包围着,他还是有办法脱困。”
“在海上就难说了。”安星眠一边说着,一边目不转瞬地盯着眼前这片浓重的白雾。没过多一会儿,须弥子所随身携带的二十余具精挑细选的尸仆忽然都开始动弹起来,须弥子哼了一声,这些尸仆又停止了行动。接下来的时间里,它们仿佛是陷入了一场拉锯战之中,忽而动,忽而停,在外人眼里看来,就好像一群疯子。
当然,安星眠等人知道,这是雾中的鲛人和须弥子正在进行尸舞术的比拼。从战况看起来,似乎是须弥子占据上风,鲛人始终不能完整地操控尸仆们走出几步,但必须考虑到这些尸仆都是被须弥子施展了印痕术的,它们对须弥子的精神感召反应更灵敏,鲛人能够让他们行动起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过了一会儿,鲛人忽然停止了尸舞术的运用,尸仆们也就一直木然站立在原地。从雾里传来一个嘶哑苍老的声音:“宇文靖南,我还在奇怪你刚刚履约不久,怎么会又传书要给我再送一船人,结果居然是找了个尸舞者过来。怎么了,你是寻到了厉害的帮手,打算背叛我吗?”
这声音隔着百丈之遥从海浪声和风声中传来,竟然仍旧清晰可闻,可见这个鲛人的功力非凡。宇文公子哈哈一乐:“你误会了,契约咒这种东西我怎么有胆量去背叛呢?我其实是来履约的,不过不是送尸仆这种小事了,而是另外一个几十年的长约,你梦寐以求的长约。”
鲛人停顿了一会儿,重新开口时,声音里隐隐有一点掩饰不住的激动:“你所指的,难道是苍银之月和萨犀伽罗吗?”
“还能是什么?”宇文公子说,“我带来了苍银之月和萨犀伽罗,但并非出自我本愿,而是被刚才和你交手的这位尸舞者胁迫而来的。他好像有些话想要和你谈。也就是说,能不能得到这两件法器,大概就要看你和他谁的手段更高了。”
“这些年来陆地上最强的尸舞者,大概就是须弥子了吧?”鲛人说,语调里把“陆地上”这三个字说得很重。
“海上最强的尸舞者,恐怕仍然是须弥子。”须弥子淡淡地接话说。
鲛人许久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浓雾中出现了一艘大船的轮廓,一点一点地靠近了这艘海船。这艘船的样貌奇特,很像是羽人用来海上作战的木叶兰舟,但木叶兰舟原本以轻巧机动为特性,这艘船却是规模庞大,船上的塔楼俨然就是一座巨大的海上宫殿,高扬的巨型风帆有如怪兽的羽翼,带给人一种遮天蔽日的压迫感。
很快地,两艘船靠近了,鲛人船上的船工十分精确地控制着距离,让两船没有相碰。几条壮汉在两船间搭上了木板,示意众人过去。须弥子昂着头,把尸仆留在身后,当先走了过去,等到安星眠等人也都上船之后,他才把尸仆们召唤过去,显得有恃无恐。
似乎是鲛人调动了一下秘术,笼罩在船身上的雾气消散了,在海船之外的空间,大雾却仍然浓密,仿佛是专为这艘船营建的壁垒。在这片浓雾森林里,一些惊人的秘密正等待被揭开。
船上的雾气散开后,展现在人们眼前的就是那座宫殿一样的塔楼,两个漂亮的侍女走上前来,开口说道:“主人请各位入内一叙。”
这两个侍女皮肤白皙,相貌姣好,说话音色如常,行动自如,但雪怀青只瞟了一眼,就低声告诉安星眠:“死的。”
她顿了顿,又补充说:“楼里应该有那么几个活人,但甲板上的其他人,都是行尸,而且都是由同一人控制的,其间的精神联系十分稳固,除了须弥子,估计没有别人可以破坏。”
安星眠悚然,愈发感受到这位鲛人尸舞者的实力之强,恐怕真的不在须弥子之下。虽然此行千头万绪,最好是能双方好好说理解决,他心里却仍然禁不住冒出一个念头:要是须弥子和这个鲛人打上一场架,那一定会相当好看。
“真希望须弥子能和他打起来,”和他心意相通的雪怀青小声说,“这样的热闹一辈子也难得遇到一次。”
“最好还是别打,”宇文公子苦笑一声,“万一把鲛人打死了,我的诅咒就没法消除啦。”
说话之间,三个人已经走进了塔楼。在此之前,安星眠想象了一下塔楼里的情状。在他看来,这个鲛人的排场如此之大,没准也是个野心勃勃的自命帝王,所以这座海上宫殿极有可能极尽穷奢极欲之能事,装点着种种陆地上的君王们都难以得到的海中珍宝。虽然他拥有大量的尸仆,也拥有可能算得上九州第一的尸舞术,但在他身边,怎么也得有一打真正的美女环绕吧?除此之外……
他正在想着,塔楼内部的事物已经一览无遗地展现在他的面前,当这一切极富冲击力的事物映入他的眼球时,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都要停止跳动了。他这才知道,自己之前的所有想象和事实之间存在着多么大的谬误。呈现在眼前的这一切,和什么帝王、高贵、金碧辉煌全然不沾边。他所见到的是——地狱。
“这真是个疯子。”连雪怀青的语声都禁不住微微颤抖。
“他绝对是,”宇文公子说,“我算是明白这么多年来我和我的家族上供给他的尸体都拿来干什么了。”
一场肆虐的沙暴过后,西南戈壁恢复了暂时的平静。在沙漠深处的某一个不为人知的所在,雪寂正半躺在游牧部落的帐篷里,翻阅着一大堆古旧的书籍。他的身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还隐隐有血迹渗出,这都是若干天前须弥子留给他的纪念。但他对这些伤痛恍然不觉,全副心神都投入到手里的纸页中。
数天前的那一战,他虽然竭尽全力,毕竟身有残疾,终于还是不敌须弥子。但已经被他送走的雪怀青却在危急时刻回来,把苍银之月交给了须弥子,如安星眠所说,她绝不会抛弃自己的亲人。而大概是出于对雪寂这一身不俗武技的欣赏,须弥子最终放过了他,并没有杀他。于是雪寂从几人的对话里得知,须弥子要把他们带到海上,去见一个鲛人。雪怀青原本与此事无关,但她肯定不会抛下安星眠,所以也一同跟去。
雪寂并没有阻拦她,因为女儿的这个举动让他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但当一行人离开后,他却禁不住要去思考,这个鲛人为什么几十年如一日地想要夺走这两件法器。他从中嗅到了一些不太寻常的味道。
他不顾同伴们让他留在镇上方便养伤的要求,坚持回到了沙漠中,因为沙漠里有他多年来辛苦收集的一些藏书。他一面养伤,一面·着这些书籍中和鲛人有关的部分,试图解释那一直在他心里不断跳动的不安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在九州六族当中,魅族和鲛族一向是较为神秘的两个种族。魅族没有自己的族群和国家,每一个个体基本都是单独成长,然后根据自己凝聚而成的形态加入到其他种族的社会里,比如凝聚成人形的就和人类一同生活,凝聚成洛族的就和洛族一起生活。也许每一个人的身边都有魅,但绝大多数情况下,人们难以分辨他们。
鲛族则有自己的族群与社会,但他们都生活在海里,对人类也较有戒心——说确切一点是某种本能的厌恶与排斥,因此人类对鲛人的了解很少。在那些有限的记录里,也只是大略地提及一些,比如鲛人喜欢以海底村落的形式聚居,也会运用海底浮力开采石块,以及种植快速生长的珊瑚生物,以此类方法建造海底城市。比如鲛人可以通过秘术化生双腿,改变自己的外貌体态,令自己可以走上陆地和人类交流。
在这些一鳞半爪的断章残片式的记录中,有一种说法最让雪寂感兴趣,那就是灵魂。灵魂这种东西,向来是九州大地上无数人都相信、却从来没有任何人能证明的东西。各种小说戏文里都有灵魂离窍、魂魄附体、亡魂现身之类的桥段,东陆华族里甚至一直流行着许多和招灵、导亡相关的丧仪,以及十分惊悚的召亡游戏等等。但是这些都只能停留在传说中,从来没有人真正证明过灵魂的存在,那些所谓的证言往往都经不起推敲,被证实只是谎言。
但鲛人却从来都是笃信灵魂的。在鲛族的传说中,鲛人死后,灵魂就归于大海,成为海水的一部分,所以大海既是鲛人的生活之所,也是他们一切先祖的灵魂栖息之地,这也是他们固守着自己的海域,拒绝外族进入的原因之一。
雪寂反反复复读着这段话,虽然没有什么详细精确的描述,但是“灵魂”这两个字却总是让他心神不宁。他推敲着这个鲛人的心态,又开始想到苍银之月和萨犀伽罗的功用。苍银之月并不直接让人致死,但实际上的效果相当于把人杀死了,因为被苍银之月法力攻击的人都会失去全部的意识,成为一个只剩呼吸和心跳的活死人,永远不可能再对外界的一切做出任何反应。
当然了,对于鲛人来说,失去意识也就等同于灵魂消失了。在他们的观念里,苍银之月大概就是用来吸取灵魂的。
吸取灵魂……吸取灵魂……
雪寂忽然一拳头砸在了床沿上。由于用力过猛,他肩头的伤口迸裂开,鲜血又流了出来,但他却好像完全感受不到疼痛。
我明白了,雪寂想,我明白了这个鲛人想要干什么了。但是……他是不可能成功的。这个悲剧性的结局会给雪怀青和安星眠带来怎样的后果,他已经不敢想下去了。
“你们一定要平安回来。”除了祈祷,雪寂没有别的任何事情可以做了。他紧闭着双目,以最虔诚的心祈祷着,为了他刚刚重逢的女儿。
同一时刻,安星眠站在塔楼的入口处,怔怔地看着楼内的一切,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眼前看到的一切。这座塔楼的内部,既没有华丽的装潢、精美的饮食,也没有美艳的歌姬舞姬,而是充斥着——死尸。
整座塔楼的内壁上布满了各种大大小小的铁架,铁架上密密麻麻悬挂着数百具尸体,防腐药物的刺鼻气味从这些尸体身上弥漫开来。而在塔楼的中央,有若干个不同的大型机械,有的像是药池,有的像是焚化炉,有的不知道用了什么法门,散发出阵阵冰凉的白气。
而在塔楼顶部,遍布着长索和各种带挂钩的滑轮,一具具尸体被吊在挂钩上,运送到底部的机械中去。这原本是一套十分精良复杂的机械系统,其中不知倾注了多少工匠的心血,但偏偏是用来运送令人胆寒的死尸,这一幕场景可谓怪异之极。
更为恐怖的一幕还在后面。塔楼另一侧的一道门打开了,一个正在不断挣扎的人被送了出来,这是一个活人!他的四肢都被牢牢绑缚,挣扎也只是徒劳,嘴巴也被堵死了,只能从那双绝望的双眼里看出他的惊骇。他被滑轮运送到某一个喷吐着烈焰的焚化炉之上,滑轮的铁钩松开,他的身体笔直地掉进了灼热的火焰里,几乎是在瞬间化为青烟。与此同时,似乎是有另外一个机关发动了,焚化炉旁伸出一根长长的铁手,顶端处赫然是一枚长长的钢针,刺进了炉边的一具尸体里,正好是从额头刺入。
安星眠强压着不适,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同时也在猜测,刚才发生的这几个动作——焚烧活人、同时用钢针刺入另一具死尸的额头——究竟是为了什么。他紧盯着那具被刺穿的死尸,不知道它会展现出怎样的异动,但最终,尸体并没有丝毫动弹。
“这是在做什么?”雪怀青疑惑地问。
“我也不知道,”宇文公子回答,“我原本以为我提供给他的尸体都是用来作为尸仆驱策的,现在看来远不是这么回事。”
安星眠转过头,看着须弥子,“你一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须弥子点点头:“是的,我知道。”
“但你一直都不肯告诉我们,为什么?”安星眠问。
“因为这样才比较有趣。”须弥子阴沉地一笑。
“那你现在总可以说了吧?”雪怀青说,“你又不是你的老朋友风秋客,不卖关子会死。”
须弥子居然并没有去纠正雪怀青所用的“朋友”这个词,而是抬头看着眼前这一片地狱一般的场景,慢慢地说:“这个鲛人想要夺取苍银之月和萨犀伽罗,既不是为了杀人,也不是为了称霸。只有唯一的一个目的,那就是想要利用这两件法器……”
这几句话说得很大声,到了结尾处却又故意停顿卖了个关子,显然故意要让对方听到,而这个举动也起到了明显的效果。他的话音刚落,塔楼的底部——也就是众人所站立着的甲板下方传来一阵机械的轰鸣,很快甲板上裂开一个洞,一个巨大的闪烁着诡异光芒的不规则物体从甲板下升了上来,形状乍一看很像是一座东陆花园里的假山,但却通体透明,并且环绕着一些七色的光彩。安星眠努力想要看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却发现不知为何,双眼似乎不能在它上面聚焦,这明明是一个硕大的东西,却偏偏看不清楚。
“奇怪,明明就在我的眼前,为什么我看不清楚?”雪怀青也发出疑问。
“这是干扰视线的秘术,”须弥子有些不屑地说,“如果你们的精神力稍微不那么废物的话,就不会被干扰到。”
安星眠和雪怀青索性不说话了,反正在须弥子面前说什么似乎都是错的。他努力集中自己的精神力,紧盯着这块被秘术保护着的物品,渐渐地可以看清楚它的轮廓了。
这是一个冰块,一个巨大的冰块,而冰块里还隐隐透出人形,好像是有什么人被封冻在了冰块之中,但这个人具体的形貌就实在看不清了,如须弥子所言,他的精神力还不够强。他正在猜测,须弥子已经开口说道:“这块寒冰是为了让你的身体减缓老化吧?看起来,为了永生不老,你还真是费尽心思啊。”
“你说什么?”安星眠、雪怀青和宇文公子一齐回头,惊讶地看着须弥子。无名女斥候和梁景持守着下人的身份,并没有发声,但眼神里也是讶异到了极点。
“你们以为呢?你们以为这个鲛人大费周折想要抢夺苍银之月和萨犀伽罗是为了什么?”须弥子似乎很欣赏众人的惊诧,“鲛人是一个深信灵魂的种族,这个鲛人一直想要永生,却发现肉体的死亡是不可逆转的,于是打定主意从灵魂上面想办法。他想要寻找移魂之法,不断地让自己的灵魂从一个身体转移到另一个身体上,这样也可以算是一种永生不死的方式了。”
他伸出手,在半空中划了一道弧形:“这些尸体,就是他的实验的一部分,可惜的是,就像你们刚才看到的那样,每一次他都失败了。所以他最后的希望,大概就在这两件法器身上了。”
“寻求永生?”安星眠感到不可思议,“这种逆天而为的事情,真的值当这样去追求吗?”
他这才明白过来,这个鲛人从几十年前开始纠缠宇文家族,到底为的是什么。原来他的目的竟然是想要追求长生,这样的一个野望,比起想要征服天下的野心家们,恐怕又要更进一层了,因为人的寿命终究有限,纵然真的能一统九州,几十年后仍然只能化为枯骨,归于尘土。但如果拥有永恒的生命,就可以不断地追求,不断地霸占,永无止境地填补自己的贪欲。
“实在是贪得无厌啊。”他禁不住喃喃自语着,脑子里却又回想起了长门的经义。长门从来不追求肉体生命的延长,长门修士们所修习终生的,是为了寻找精神的解脱。但假如人拥有了可以无限延长的寿命,这样的追求还是否有意义呢?
“原来是为了寻求永生……”宇文公子脸上的肌肉轻轻抽动了一下,一向儒雅的面庞上有了一种淡淡的怒意,“为了你的永生,就可以让一个家族的人短命吗?”
冰块里传出一声轻蔑的嗤笑:“宇文靖南,我让你的家族陷入诅咒,你恨我不足为奇,但你没有资格说出这种话。为了实现你的野心,你害死的人少吗?大家都是恶人,就不要装腔作势地拿正义和道德来说事了。”这声音听起来很不自然,想来这个鲛人被冻在其中,嘴唇根本无法动弹,只能用腹语术之类的方法来发声。
宇文公子被驳得有些哑口无言,须弥子却笑了起来:“说得好,都是恶人,就不必作那么多的表面文章了,直入正题吧。听起来,你已经承认了我的判断了?”
“我不必否认,”冰块里的人影说,“但我也不必在这个话题上和你啰嗦更多。明明苍银之月和萨犀伽罗已经落到了你的手里,你却把它们给我送上门来,肯定是有所图谋的,不妨告诉我,你想要些什么。”
“我所要的和你想要的不尽相同,不过碰巧都和这两件法器相关,”须弥子说,“你想占有这两件法器,但苍银之月还好说,萨犀伽罗却没有那么容易得到,这一点,想必你也已经知道详情了。”
“不错,萨犀伽罗需要靠活人的生命去喂养,这一点确实让人头疼,”冰块里的人影说,“但我会有办法解决的,”
须弥子点点头:“很好,这就更合我胃口了。我想来想去,九州大陆上徒有虚名的妄人无数,你却可能是其中难得的一个有点真材实料的,所以我来找你,是希望和你立一个公平的赌约。”
“什么赌约?以及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实力的?”鲛人问。
须弥子微微一笑,毫不掩饰地讲述了当年无意中听到海上亡歌的经历,而安星眠等人虽然之前早知道他曾在海上遇到过一个鲛人,能操纵比他还多的尸仆,但这也是第一次听到他说起详细的经过。宇文公子叹了口气:“原来你是这样了解到他的存在的。那个甲板上的少年人,就是我啊,那是我第一次出海去给他送死尸。人生还真是巧呢,何处不相逢啊。”
鲛人的语声听起来也有些意外:“原来还有那么一出,我居然没有发现船上还有活人存在。那你到底想要和我赌什么?”
“我们都是尸舞者,当然以尸舞术决胜负,如果你赢了,苍银之月和萨犀伽罗归你,我从此不许再纠缠,你可以安心去寻求你的永生之法,”须弥子说,“如果我赢了,这两件法器还是归你。”
“什么?”安星眠等人异口同声地惊呼出来。对他们而言,认识须弥子的时间或长或短,但却都知道须弥子是一个只肯占便宜、决计不愿意吃亏的人。现在他竟然能开出一个无论输赢都要放弃两件法器的条件,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我宁肯相信太阳从西边升起。”安星眠喃喃地说。
鲛人也沉默了许久,似乎是在揣测须弥子的用意,过了好久才问:“如果我输了,显然你是不会白给的,总会有附加条件吧。”
“那是当然的,”须弥子说,“如果你输了,我要你替我做一件事,这件事在你的能力范围内。但具体什么事,比完之后我才会告诉你。”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须弥子不惜把到手的两件法器奉送给这个和他非亲非故、某种程度上还算得上竞争者的鲛人,原来是为了求鲛人办一件事。但这个人的脾气也足够古怪,明明是想要求人办事,却死也不肯说一个“求”字,而是弄出这个赌赛的噱头。
“有什么事能让须弥子去求人帮忙呢?”雪怀青轻声问。
“而且是付出拱手让出两件法器的代价,”安星眠说,“那么多人为了争抢这两个宝贝打得头破血流,对他却好像只是两块敲门砖。他所想要敲开的那扇门,里面一定隐藏着什么了不起的秘密。”
“所以他其实也蛮适合做一个长门僧的,”雪怀青坏笑着,“只不过你们是被动地跨过一道又一道的门,他却是主动去寻找,所以他比你们厉害。”
“这是显而易见的。”安星眠耸耸肩。
鲛人再度陷入了沉默。须弥子的提议无疑很诱人,因为无论输赢,苍银之月和萨犀伽罗都将落入他的手里,然而他毕竟也有输的风险,而一旦失败,天晓得须弥子会提出怎么样的难题。要知道在这个世上,须弥子做不到的事情恐怕不多,而今竟然连他也有需要请别人帮忙的事,即便如他所说“在你的能力范围内”,恐怕也得是掉几层皮才能完成的。
仿佛是为了诱惑鲛人,须弥子把苍银之月取了出来,拿在手里作赏玩状。这个孩子气的动作让雪怀青忍不住笑出了声,但对鲛人而言,却更加促使他下定了决心。虽然他的身体被封冻在冰块之中,但冰块外的人们似乎都能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透过冰块,聚焦到苍银之月上。
“这个赌约,我接了。”最后他说。
说到尸舞者之间比拼尸舞术的场景,安星眠一下子就能唤起许多回忆。一年多之前,他和雪怀青的初识就是因为一场尸舞者比武切磋的大会,虽然该大会有一个文质彬彬的称谓叫做“研习会”,其中的比拼却是真刀真枪血肉横飞,甚至以命相搏。在这场大会的前前后后,他也见识到了许多尸舞者特有的古怪比武方式。
比如他所见到的第一场尸舞者间的战斗,就是两位尸舞者各自指挥着尸仆站立在沼泽的泥水中作为人桩,然后双方各操纵一名尸仆踩着其他同伴的头顶进行战斗,顶上的尸仆被打下人桩的算输;人桩先被淹没过头顶的也算输。这样的比试,既要考验对拳脚工夫的操控能力,还要考验对步伐轻重的掌控,的确是别出心裁,让人见之难忘。
其后的一些厮杀就更加惨烈了,对尸仆的使用也是花样百出,尤其是那些完全把尸仆当做自毁的器具来使用的,完全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只为博取一胜。不过对安星眠而言,最大的遗憾是还没能见识真正的顶级尸舞者之间的对抗——因为世上只有一个顶级的尸舞者,名叫须弥子。
而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和须弥子一较高下的尸舞者,甚至有可能比他还强,这难免让安星眠的心里充满了期待,尽管这塔楼里阴森压抑的氛围让人总觉得呼吸不畅。他侧头看看其他人,雪怀青早已按捺不住激动的神情,而宇文公子的表情更为复杂一些。他当然也不会认为目睹这样一场大战是糟糕的事,但从进入到塔楼之后,鲛人始终和须弥子说话,根本无暇顾及他,自然也无从谈及解除契约咒之事。
“虽然我总在心里诅咒你,不过你可最好别死啊,”宇文公子低声自言自语,“不然我就得给你陪葬了。”
安星眠正在猜测两人会用什么方式来进行比拼,须弥子已经当先回过身走出了塔楼,他的尸仆们跟在身后。一行人连忙也跟着走了出去。
甲板上很快空出一大片地方,只剩下须弥子的一名尸仆和鲛人的一名尸仆,以及旁边的一排武器架。须弥子的尸仆是一个羽人,但比普通羽人的身材更瘦小,胳膊细得就像芦柴棒,实在是貌不惊人,鲛人的尸仆则是个蛮族人类,同样个子不高,也并不显得肌肉纠结,不过看起来要壮实得多。
“三局两胜,第一场,一对一较量武术。”须弥子说,似乎是为了重新确认规则,也似乎是为了向周围几位幸运的旁观者说明一下。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安星眠微微有些失望,不过就是各出一个尸仆对打而已。这样的尸仆单对单,在前年的尸舞者大会上就已经见过无数次了。但雪怀青却显然不那么想。她死死盯着这两个实在不像什么厉害角色的尸仆,目光里充满了兴奋和紧张。
一羽一蛮两名尸仆对面而立,足足站立了一炷香时间,却都没有挪动分毫。正当安星眠心里有些微微的不耐烦时,须弥子的羽族尸仆突然发难,它右足在地上一蹬,整个身体如离弦之箭般弹射出去,左掌拍向对方的胸口。鲛人的蛮族尸仆气凝如山,挥拳一架,两具行尸掌拳相碰,随即分开。
仅仅从这一个回合,安星眠就看出了两位尸舞者大师的厉害之处:这两具尸仆的武技,即便和九州大地上那些活着的高手相比,都丝毫不逊色。羽人所拍出的那一掌,看似轻飘飘没有什么力道,却暗含了至少七种不同的后招,只要稍微应对不当,就有可能被一击致命。而蛮族人所格挡的那一下,偏偏把对方所有的后招都算计在内了,几乎是唯一一个可以安全格挡的方位。
两具尸仆很快缠斗在一起,羽人的身法轻灵迅捷,动作快得几乎连安星眠都看不清楚,有一种眼花缭乱的感觉;蛮族人则以慢制快,以静制动,虽然处于守势,但对每一招的防御都无懈可击,几乎不露任何破绽。
激斗片刻后,两具尸仆双掌相交,砰的一声响,羽人的身子被弹飞出去。它在半空中一个翻身,稳稳落地,随手从身旁的兵器架上抽出一柄长枪,挺枪向蛮族人刺过去。蛮族人闪身避开,也抢过一把长刀,两具尸仆从空手肉搏转入兵刃相交。
安星眠擅长关节技法,很少使用兵器,但没吃过猪肉不代表没见过猪跑。须弥子的这个羽人尸仆拿上兵器后,武技风格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出枪沉稳厚重,每一枪刺出看似速度不快,却都隐隐含着风雷之响。相反的,鲛人所操控的蛮族人反而使出了炫目的快刀刀法,刀光在空气中闪耀出无数白色的弧光,给人一种水都泼不进去的错觉。
两具尸仆棋逢对手,激斗了小半个对时仍然不分胜负。在此期间,它们已经各自更换了数次兵器,每用一件不同的兵器都能施展出截然不同的招法。但它们并不是活人,而是完全没有思想没有意志的死尸,它们的每一记招式,都是由各自的主人通过精神联系来操控的。许多普通的武士穷其一生都未必能练好一套功夫,但对于两位尸舞者大师而言,绝妙的武艺就像是连绵不绝的流水,通过两具尸仆的拳脚动作流淌而出。
这才是真正顶尖的碰撞,安星眠想,原来我对尸舞者的了解还是太少,就算是我上阵,面对着这么厉害的尸仆,也抵挡不了多久。他又想,以须弥子这样的能耐,这么多年来居然一直和风秋客不分胜负,风秋客也不愧是羽族第一武士。
宇文公子脸色煞白,低声叹了口气:“我一直以为我这一生唯一的成就就是招募了许多高手在身边,现在看来,高手两个字,还是不要随便乱用的好。”
须弥子和鲛人的尸仆近乎炫技地换用了无数种兵刃之后,重新抛下兵器,开始以拳脚相对抗。到了这时候,两具尸仆各自的真正特质也一点点展现出来。须弥子挑选的这个羽人,虽然又矮又瘦,身体的灵敏度和柔韧性却达到了顶峰,须弥子可以操控它随心所欲地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动作,招式自然奇诡阴毒、变幻多端。鲛人的蛮族尸仆正好相反,看起来不是很强壮,一身筋骨却坚韧异常,招式沉稳厚重,以拙胜巧。这样的场面让人想起大漠中顶着呼啸的沙暴屹立不倒的胡杨树,不知道最后会是狂风终于吹断了大树,还是大树依旧坚挺,而狂风无可奈何地止息。
安星眠一面紧张地注视着场内局势,一面抽空瞅了两眼两位尸舞者。须弥子仍然和平时一样,一张脸阴沉沉的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往日一直挂在嘴角眉梢的那种睥睨天下的不屑收敛了很多,看来他心里对鲛人的实力还是颇为认可的。而鲛人由于把全副心神放在了尸舞术上,用于干扰视线的秘术大大减弱,让人们能看清楚冰块里的形貌了。不知为何,虽然身为一个鲛人,他被封冻在冰块里的形态却是化生双腿后的人形,身体蜷缩着,脸上还戴着一个狰狞的面具,让人看不见他的脸。
“须弥子恐怕要输。”雪怀青忽然说。
“为什么?”安星眠不解,“现在他的攻势占优啊。”
“尸仆虽然不像活人那样有体力的限制,但并非意味着一具尸体可以无限使用,”雪怀青说,“肌肉和骨骼都是有承受极限的。这个羽人的行尸显然是须弥子的得意之作,身法的轻灵怪异加上无穷无尽的体力,几乎可以对付任何活人,所以他索性朝着这个方向去锻炼这具尸仆,把它的特性发挥到极致,却没有料想到,有朝一日真的会遇到能承受住那种暴风骤雨一样的进攻的对手。”
“你是说,这样的拉锯战会让须弥子的尸仆肉体承受不住?”安星眠问。
“我不确定,但看局势,这样的可能性比较大,”雪怀青说,“这个鲛人用的尸仆体质相当特异,我怀疑是他使用了某些我没见过的深海药物浸泡过,肌肉和骨骼比寻常的行尸更加坚韧。呀,你看!”
不用雪怀青招呼,安星眠也看得很清楚,须弥子的羽人尸仆右手五指弯曲,抓向对面蛮族人的咽喉,蛮族人这一次却并没有抬手化解,等到对方的五指快要触及到皮肤时,突然猛一低头,竟然张嘴向羽人的五指咬了下去。这样近乎市井无赖的招式,原本只应该是须弥子才能用得出来的,但谁也没料到这个一直以招式朴实雄浑见长的蛮族尸仆也会有如此的变招,好在须弥子的反应也极其迅速,硬生生地操纵着羽人回肘撤招,堪堪躲过这一咬。
然而,这一个动作做完之后,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在没有受到打击的情况下,羽人的右臂竟然折断了。果然如雪怀青所说,在持续长时间高强度的作战之后,这具躯体承受不住,臂骨断裂了。
鲛人自然不肯放过这个等待已久的良机。在他的操纵下,蛮族尸仆向前踏出一步,全力一拳击向羽人的胸口。此时羽人身形不稳,闪避已经来不及了,看来唯一的办法是用还未受损伤的左臂硬挡一记。但这样一来,左右臂同时被废,须弥子恐怕是没有·盘的余地了。
但谁也没有料到,须弥子的尸仆做出了一个让人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它既没有强行闪避,也没有格挡,而是迎着蛮族人的拳头反身撞了上去。噗的一声闷响,蛮族人的拳头穿胸而入,直接插进了羽人的胸膛,又从后背穿出。
胜负已分吗?安星眠想着,但立刻觉得不对,须弥子绝对不会是那种轻易投降的人,这样看似直接送死的举动,多半背后有诈。
果然,从羽人的体内传来几声奇怪的响动,似乎是它的骨骼发生了某些变化,导致蛮族人抽了好几次自己的胳膊,却死活抽不出来。紧接着,一条明显的黑线从蛮族人的手臂上出现,并且迅速开始上移到肩膀,然后蔓延到全身上下,化为弥漫在皮肤上的黑气。随着黑气不断扩散,蛮族人的动作开始变得迟缓呆滞,挣扎几下之后,身上的皮肤一点点裂开,黑色的脓血流了出来。
随着这些黑色血液的流逝,这具行尸的全身开始萎缩、干瘪,分裂,最后化为一堆煤渣般渣滓,散落在遍地流淌的黑血中。而须弥子的尸仆虽被开膛破肚,却仍然站立着,还能勉强走动。
“胜负已分,”须弥子淡淡地说,“第一场我赢了。”
鲛人久久没有言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的确是你赢了。我没有料到,这样一个纯粹按照武术的路线去培养的尸仆,竟然体内还会暗藏剧毒,而且竟然会是用来克制尸仆的化尸毒。这一点我做不到。”
他如此坦然地承认自己的缺陷,反倒让旁观的众人心生佩服。须弥子也难得地没有出言不逊,而是依旧淡然地说:“这是我最精心培养的一具尸仆,这一场虽然赢了,却也把它给毁了。”
“这算是……算是须弥子在夸人了吧?”雪怀青小声问安星眠。
安星眠扑哧一笑,拍拍她的头,忽然间觉得紧张的气氛似乎缓解了不少。
“那么,接下来就是第二场了,”须弥子说,“群体秘术的比拼。”
笼罩在海上的大雾渐渐散去,雾中的鬼船却早已踪影不见。在鲛人的指挥下,行尸船工们把船一路向东驶离了海峡,已经进入了陆地东部的浩瀚海。鲛人虽然作践尸体残酷,对活着的俘虏倒是不乏优待,安星眠等人得到了一个船舱来休息,并且还有尸仆按时送来食物饮水。大家反正无法可想,倒也索性把焦虑抛到一边,安安稳稳地在船舱里休养。宇文公子的两位仆从仍然很少说话,安雪两人则和宇文公子暂时抛开仇怨,每天谈天说地,表面上看起来居然颇为融洽。宇文公子见多识广,朋友遍布九州,和他聊天倒是能增长不少见闻。
十来天之后,鬼船进入了一条凶险莫测的航道,这一片海域平时没有人敢于接近,因为鲛人常年用秘术在这里形成暴风雷电的天气,以方便他在这里藏身。当然了,这些秘术是不会去伤害它们的施放者的。
最终,大船停在了一个珊瑚礁盘的旁边。须弥子带领着十五名尸仆跳上了珊瑚礁。冰块中的鲛人用秘术移动着冰块来到船舷边,并没有走上珊瑚礁,却发出了某种古怪的声音。
“那是亡歌!”雪怀青说,“他在运用亡歌放大尸舞术的效力,以此召唤他的尸仆。”
“召唤?”安星眠不解,“尸仆不都在船上吗?”
“那可未必,”雪怀青说,“别忘了我们现在身处什么地方。”
话音刚落,海水里掀起了一阵异样的波动。一些阴影从水面下出现,很快地出现在海面之上。那是一群鲛人,正好有十五个,显然,这些并不是活着的鲛人,而只是被鲛人尸舞者所驱策的尸仆而已。男性鲛人的外貌往往显得十分凶恶,女性的面部线条却较为柔美,这十五个鲛人全都是女性,从海面上缓缓浮起,本来应当是一幅很美丽的图景,但一想到她们都不再有生命,只是一具具冰冷的尸体,又难免让人心生惋惜。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用鲛人做成的尸仆,”雪怀青说,“很难想象它们到底有怎么样的威力。”
“我感兴趣的在于,一边在地上,一边在海里,它们到底应该怎么开打。”安星眠说。
“不是说比拼秘术么,”雪怀清说,“倒也不必非要凑在一块儿才行,那些风啊雷啊的,离得远远的也一样杀人。”
两人正说着,只看见其中的一个鲛人伸出手来,从水里托起了一样东西,两人眼睛都直了——那赫然是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焰。这团跳动着的火焰在水里燃烧,从水里升起,又被尸仆捧在手里,实在是诡异至极。
尸仆把火焰拿到了珊瑚礁的中央,轻轻把它放置在地上,随后退了回去,重新回到水里。须弥子看着这团火焰,神情渐渐变得有些凝重。他冷笑一声,开口说道:“你居然能想出这么有趣的方法,我都有点儿佩服你了。”
鲛人说:“佩服倒是不必,只是你选择攻还是守?”
“上一场较量,基本上是我攻你守,”须弥子说,“所以现在不妨换一换。这团试炼之火燃烧得如此绚烂,我不想看到它熄灭。”
“可以,那么,时限定为半个对时如何?时间再长,这座小岛未必能承受得住。”鲛人说。
“行,这就开始吧。”须弥子点点头。
鲛人不再说话,海里的十五个鲛人尸仆却都开始发声,用它们咽喉的软骨振动,开始发出鲛歌的声音。鲛歌声中,这些尸仆身上的精神力开始飞速上涨,而且彼此之间应和交汇,仿佛是无数条丝线织成了一张大网。
须弥子的十五名尸仆虽然没有鲛歌助力,却彼此依照星辰方位站定,同样用阵法提升了群体的精神力。双方就像是两张蓄满力的硬弓,寻找着发射的机会。
鲛人率先出手,尸仆们骤然发动,身后的海水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所推动,猛然间掀起滔天巨浪,海水汇聚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水龙,向着珊瑚礁中央那团看起来无比脆弱的火焰铺天盖地地激射而去。
须弥子的尸仆们也即刻合力进击,发出的却是十五道烈焰。这些烈焰集合在一起,变成一团巨大的火球,正面迎向汹涌而来的水龙。火球和水龙相撞,发出一声轰然巨响,所有的海水竟然在瞬间被火焰的高温完全汽化,化为半空中弥漫的滚烫白气。第一次交锋,须弥子守住了火焰。
鲛人旋即发动第二次攻势,尸仆们合力制造出一股巨大的龙卷风,裹夹着海水扑向被须弥子称为“试炼之火”的那团火焰。很显然,旋风是无法用火焰化解的。但须弥子另有妙法,他的尸仆一齐发动秘术,火焰的上空一下子出现了一道晶莹透明的防护层,把试炼之火包围在其中。狂风卷过这层防护层,上面出现了细细的裂纹,却并没有破裂,里面的试炼之火也没有受到丝毫损伤。而须弥子的尸仆再施展了一次这样的秘术,那层保护壳也重新变得完好无损了。
“那是一层冰,”雪怀青目力上佳,先看清楚了,“看来须弥子真是会向那个鲛人学习呢。”
在此之后,两人不断变换秘术,秘术的威力也越来越大,坚固的珊瑚礁已经被毁坏了大半,须弥子的尸仆有两三个脚已经踩在了水里,但他却不断用秘术巩固着试炼之火周围的地面,令其固若金汤。他甚至用秘术在试炼之火四围化生出一圈坚固的高大林木,以此作为对抗雷电的屏障。
渐渐地,众人分清了场上局势。鲛人在鲛歌的帮助下,精神力压过了须弥子,但他看来和人动手的经验并不太丰富,屡屡错失良机。反观须弥子,明白自己精神力处于劣势,采取全力死守的策略,十五个尸仆各司其职,配合默契无间,让鲛人始终找不到突入的空间。眼看半个对时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大半了,试炼之火仍旧固执地跳跃着,鲛人似乎败局已定。
“这一场要是败了,须弥子可就三局两胜了。”安星眠微微皱眉。
“怎么,你还希望鲛人获胜吗?”雪怀青看着他。
“按照他们的赌约,无论谁胜谁负,鲛人都可以得到两件法器,这个结果是固定的,不会改变,”安星眠说,“但是如果须弥子赢了,却会要鲛人额外替他办一件事,这件事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那可就谁也说不清楚了。这个人虽然兴趣来了偶尔会做点好事,但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我宁可鲛人不要替他办这件事。”
“说得也有道理,”雪怀青点点头,“我也觉得须弥子要办的这件事肯定足够吓人,但是现在鲛人完全没有机会啊……等等,他怎么了?疯了吗?”
不只是雪怀青,安星眠和宇文公子也都感到惊愕莫名。在又一波攻势被须弥子抵挡之后,鲛人的尸仆们停止了进攻,但它们却仍然在使用秘术,使用各种各样的秘术来——伤残自己。很快的,这些鲛人尸仆身上都受了重伤,要么肚腹被剖开,要么断腿断臂,其中一个更是把自己的脑袋切成了两半,女性鲛人美丽的头颅刹那间变得狰狞可怖。黑色的血液流出,污染了珊瑚礁旁的海水。
“不对,这不是自暴自弃的认输,”安星眠说,“你看须弥子,他的表情不对。”
果然,须弥子的脸上并没有获胜后的喜悦,相反微微有些吃惊。尽管只是淡淡的惊讶,但这种表情竟然能出现在老子天下第一的须弥子身上,似乎本身就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说明了须弥子的吃惊是有道理的。那些流出来的黑血,并没有很快在海水里消散无形,反而慢慢地聚拢在一起,并且颜色开始转为深红,就像是从活人身上流出的鲜血一样。
这一团凝聚在一起的红色鲜血,仿佛拥有生命一般,从海水里慢慢升起,又如同一张红布一样渐渐摊开。尸仆们带着身上血淋淋的伤口,一个个走向这张“红布”,然后被包裹在其中。很快地,它们的形体一点一点溶化,而红布的体积则越来越庞大,并且逐渐呈现出人形——一个比最高大的夸父还要巨大的血红色的人形。
“溶血重构术!”雪怀青惊呼起来,“这竟然是溶血重构术!这是魅灵之书上记载的邪法啊!”
“你……是看到你师父练习过?”安星眠的脑子也动得足够快。
雪怀青点点头:“是的,这是魅灵之书里面记载的一条和尸舞术有关的邪法,可以把手里所有的尸仆全部用血咒溶化,然后组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怪物尸仆。但是这一招非常难练,而且对人的身体也损害很大,我师父就是因为强练这个咒术才导致身体很快衰弱的。”
“但是显而易见的,这一招练成之后,威力非同小可。”安星眠苦笑一声。在众人的视界里,已经站起来了一个数丈高的怪物。这个怪物通体是一种让人看了都觉得恶心的血红色,而且皮肤都没有完全凝聚好,似乎还像液体一样正在蠕蠕地流动。它可以勉强被称为人形,那是因为还能马虎分辨出身体躯干和两条腿,但是上半身却并没有双手,左臂处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的,右臂处则长着一个硕大的肉瘤。
怪物发出雷鸣一般的喘息声,向前摇摇晃晃走了两步,只听见咔嚓咔嚓两声,双腿竟然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生生折断了。再加上没有双手支撑,怪物一下子趴在了地上,好似一团红色的烂泥,半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厉害之处。
但是须弥子的神色反而越发凝重,雪怀青也对安星眠说:“这样用重构术制造出来的怪物,要么是走武学力量的路线,要么是走纯精神力的路线,看这个怪物的外表如此脆弱不堪,精神力的反馈绝对非同小可。”
这话刚刚说完,地上的怪物就努力昂起头,发出一声嘶哑的怒吼,随着这一声吼,它从嘴里吐出了一股青烟。这青烟迅速膨大,慢慢向着试炼之火的方向飘过去。它看起来很淡,好像一阵风过来就能吹散,但却又始终不散。
须弥子如临大敌,尸仆们连续施展了若干种不同的秘术,但无论是火焰、旋风、雷电还是寒冰,都无法阻挡这一缕青烟,它仿佛是不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事物,完全不被任何秘术所干扰,一点一点地逼近试炼之火。
最后须弥子孤注一掷,把所有尸仆的精神力燃烧到了极限,这样剧烈的精神提升,即便是尸体也难以承受,先后有好几具尸仆的皮肤开裂,甚至于眼珠子都迸裂了,而最后他释放出来的秘术,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球,同样慢慢旋转着,迎向那道已经逼近了试炼之火的青烟。
“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两者都应该是谷玄秘术的产物,”安星眠说,“谷玄的星辰力能吞噬一切,所以其他的秘术都对那道烟无效,而须弥子也只能利用谷玄去对付谷玄了。我们肉眼里所能见到的青烟和黑球,其实只是方便操控所添加的外壳,真正的谷玄,也许只能用‘空’这个字来形容。”
“都是谷玄秘术,撞上了会发生什么呢?”雪怀青很是好奇。
此时,须弥子放出的黑色球体,和重构后的巨怪放出的青烟终于撞在了一起。两道秘术仿佛是彼此嗅到了熟悉的味道,竟然慢慢缠绕在一起,看起来似乎很友好,但安星眠等人知道,其实这是在比拼谁的力量更强。力量弱小的那个,很可能在这样看起来很缠绵的接触后被彻底吞掉,否则的话,须弥子和鲛人所发出的亡歌声不会越来越强。
目前看来,须弥子好像稍微占据上风。鲛人的溶血重构术虽然声势很大,但也太难掌控,两道谷玄秘术比拼了一小会儿后,那道青烟已经被须弥子放出的黑球吞掉了一小半。黑球开始膨胀变大,渐渐有些像一个从半空中突兀出现的黑洞,仿佛真的能将一切事物都吸进去。
终于,在时间即将走到尽头时,黑球也把青烟几乎吞噬殆尽了,但须弥子的神情依旧没有丝毫放松。他仍旧全力施为,操控着尸仆们产生精神共鸣,试图将那道青烟完全“消化”掉。
然而,正当青烟完全被吞没的一刹那,空气中传来了一声清晰的异响。
须弥子脸色一变,急忙再度加强了亡歌的力量,试图压制住对方,但鲛人的应对方式是骇人的,他骤然站立起来,令将他封冻于其中的坚固的冰块碎裂开来,露出了他的全身。鲛人高高扬起头,咽喉里的鲛歌声恍如狂舞的风暴,高高飘扬于海天之上。他的双腿慢慢并拢,慢慢粘合在一起,化为一条长长的鲛尾。他的头发变成了鲜艳的火红色,身体的曲线也变得更为流畅,一个个坚硬的角质凸起从后背浮现,皮肤上更是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鳞片。
他现出了鲛人的真身。
然而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还在后头。经过这样巨大的身体变化后,他脸上的面具已经不再能贴合脸型,终于脱落了下来,露出他的真面目,这张脸让安星眠等人禁不住惊呼出声。
这不是“他”,而是“她”。
这个把声名赫赫的宇文世家玩弄于股掌之间、能和不可一世的须弥子分庭抗礼的鲛人,是一个美丽的女性。尽管她的年纪应该很大了——至少在几十年前就曾以成年的形态和宇文公子的祖父打过交道——但容颜却丝毫不显苍老,仿佛还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