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亩镇位于西南戈壁的东部边缘,也就是宁州的西部,对于很多横穿戈壁求财或求命的人来说,见到它就像见到了天堂一样,因为它的出现就代表着艰苦旅程的结束,到了这里,就算再吝啬的人也难免想要稍微放松一下。因此斯亩镇虽然小,客栈、酒楼、赌场、妓院却都一应俱全。
当然,这里还有一样东西少不了,那就是棺木店。穿越西南戈壁的风险是很大的,几乎每天都会有人命丧于沙漠中。有些人选择把同伴的尸体就地埋在黄沙之下,却也有些人想要给同伴一个体面的安葬,因此坚持着把尸体也带出沙漠。这家棺木店就是为这些人所开设的。
不过近些年来,棺木店有了新的生意源,那就是来此地打架斗殴的人。这个小镇位于沙漠边缘,来往人群成分复杂,很难管理,官府开始时试图高压管理,结果在酿成了几起大规模冲突后不得不改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后来索性把睁开的那只眼也收回去了,让此地的治安处于放任自流的状态,无论偷了抢了还是杀人放火,一概没有官家的人去管。因此,越来越多的帮会势力把角斗场所选在了这里,图一个方便,而决斗一般是要死人的,棺木店的生意也因此好了起来。
“老板,今天可能会有大生意!”一个胖乎乎的棺木店伙计对老板说。
黑黑瘦瘦的老板探出头往街面上看了一眼:“你说的是那两群相互瞪着眼恨不能把对方吃下去的小流氓吗?”
“您可得小声点,”胖伙计有些紧张,“小流氓是不假,把咱们这个店砸烂一百遍可是绰绰有余的。”
“砸了棺材铺,就没人给他们收尸啦,”老板哼了一声,“这两拨小流氓从哪儿来的?”
“今天一大早,从东面来的,应该是宁州的帮会吧,”胖伙计回答,“这段时间宁州几个大城邦之间的关系始终很紧张,各地的军力都用于防范外敌,所以黑帮们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没关系,他们打架死人,我们卖棺材!死得越多越好!”老板嘿嘿一笑,“等着看好戏吧!”
“太泯灭人性了,”胖伙计喃喃地说,“我就喜欢跟着这种丧尽天良的老板……”
这时候正是二月中旬,天气渐渐开始暖和,虽然西南戈壁的风沙仍然无情地从西向东袭扰着小镇,但至少天色晴朗了许多,不少居民和旅客原本打算在这个明媚的下午到街上好好晒晒太阳,哪怕是因此而吃一嘴沙,但现在,没有人敢上街了。
因为那两帮从东边来的小流氓已经摆开架势打算火并了。小流氓当然只是一种蔑称,这帮人年纪并不小,还有一些是老头子,身上带着明晃晃的刀枪剑戟,个个身怀武艺,绝不是普通的地痞。不过细看身手,也肯定算不上什么顶级高手,大概也就是那种为祸一方干点儿黑道买卖的地方帮会。
眼下贯穿小镇的长街上已经没有其他闲人了,两个帮会的人相互对峙,每一边都有四五十人,其中混杂着人类、羽人和河洛,声势不小。好像是为了在混战中区别敌我,不至于误伤,双方在服饰上都有鲜明的特点。站在西面的帮会每人右臂上都系着一根红色的布条,东面的帮会则都扎着青色的头带。
系红布条的帮会首先站出来一个人,那是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壮汉,脖子上文着一个老鹰文身,相貌甚为凶悍。他的右手提着一把锋利的鬼头大刀,左手却抓着一个干枯瘦弱的老头。这个老头头顶光秃秃的,一张脸坑坑洼洼十分难看,好似被虫咬过的树皮,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嘴里嘟嘟囔囔的,似乎是在讨饶,形貌十分猥琐。
中年壮汉左手一振,把老头扔到地上,老头摔得四脚朝天,连连喊痛,却不敢爬起来。对面的人却忍不住了,一个拄着拐杖的羽族老妇人走上前来,冷冷地问:“卫副帮主,你这是什么意思?吉老三虽然烂泥糊不上墙,好歹也是我们的人,何必当众折辱他。你约我们来这里,如果是为了开战的话,就少弄点其他的花活儿。”
“你最好先问问他干过些什么,再考虑考虑你们青田会是不是真的打算保他,”卫副帮主回应说,然后视线移到了还在地上哼唧呼痛的吉老三,“吉老三,把你干过的事儿讲出来吧。”
吉老三无奈,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整个身体都靠右腿支撑,原来他的左腿有残疾。看得出来,此人在帮会里的地位很低,人们看向他的目光里大多都是鄙夷和不屑。
“我……我……我三天前来到这里,正碰上黑鹫帮的三个兄弟在酒馆里喝酒聊天。他们喝得有点多,一不小心就提到了最近刚刚做的一笔生意,那是一包挺值钱的珠宝。我、我在会里一向不受重视,听到有这么一包珠宝,略微有些动心,所以就跟踪他们,偷偷下了迷药……”吉老三结结巴巴地说着。刚说出迷药两个字,只听“啪”的一声,他已经重重挨了一记耳光,这耳光来自于刚才那个拄着拐杖的羽族老妇。她虽然看上去很苍老,动作却迅捷利落。
“道上混也有道上混的规矩!”老妇怒气冲冲地说,“如果你们一言不合起了冲突,各自凭刀子说话,生死有命,那由得你;但是偷偷下迷药抢人的东西,太下三滥了,那是丢我们青田会的脸!”
她转向黑鹫帮的副帮主:“卫副帮主,这件事是我们理亏,这个吉老三入帮不久,不懂规矩,我会好好教训他。至于今天这一仗,不必打了,我服输。”
这一番话相当出人意料,卫副帮主愣了愣神,随即笑了起来:“花夫人果然是明事理的人,佩服佩服!既然这样,烦请让吉老三交出他吞掉的货,我们既往不咎。”
看上去,这两拨对峙的人确实有别于胡乱砍杀的地痞流氓,眼下把道义二字摆出来,居然彼此说通了。眼瞅着一场热闹大架打不成了,那些偷偷从窗缝门缝往外窥看的闲人们难免失望非常。
“唉,看样子打不起来了!”贴着门缝向外看的棺木店胖伙计就十分遗憾,“流氓就流氓嘛,居然还讲道理!讲道理还怎么做流氓?这下子热闹看不成了。”
“热闹看不成是小事,重要的是不打架不死人就没钱赚了,”老板高瞻远瞩,“流氓居然还讲道理,这个世道是没什么救了。”
两人正在事不关己地说着风凉话,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你们放心好了,这里马上就会有热闹,比这大得多的热闹——就怕你们承受不起这个惊喜。”
这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两人悚然,急忙回头,却什么人也没看见。胖伙计悄悄往老板的背后一缩:“这个声音……好像是从棺材里传出来的。”
“是什么人?居然躲在、躲在老子的棺材里面装神弄鬼!”老板色厉内荏地吼道,“这些都是上好的楠木棺材,碰坏点漆都赔死你,还不赶紧滚出来!”
“抱歉,这些棺材舒服得很,我们还想多待一会儿,”另一个声音响起,这次却是年轻女子,“倒是二位,赶紧逃远点吧,一会儿那场热闹如果真的闹起来了,我担心你们的棺材铺子都要保不住了。”
“棺材里舒服?你们到底是人是鬼?”胖伙计的身体开始抖了起来。看上去,他虽然很喜欢看流氓打架,却十分怕鬼,听着这两个从棺材里传出来的声音,已经有些魂不附体。他忽然转过身,不顾一切地朝着门口冲去。
“有鬼啊!”他喊道。
但他没能跑出门去,也没能喊出第二声。他刚刚跑出两步,在他身边的一具棺材的盖板忽然被掀开,里面伸出一只大手,一把把他揪进了棺材。接着棺材里传出一声闷响,胖伙计再也没能说出一个字。
老板大惊,正准备逃跑,他身边的棺材也掀开了盖子。另一只大手如法炮制,把他抓进了棺材并且让他立刻闭嘴。棺材铺里瞬间恢复了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而在棺木店的外面,并没有人注意到店里发生的一切。既然青田会的花夫人已经主动服软,双方这一场架就打不成了。在花夫人的命令下,吉老三耷拉着脑袋,一瘸一拐地领着两位主事人走向了镇上的朋来客栈,其他帮会中人保持着距离跟在后面。
“那天他们就是在朋来客栈的大堂喝酒的。我偷到包袱之后,本来想带走,没想到街上出现了我的两个债主,估计是一起来找我的,”吉老三说,“我怕被他们抓住后包袱里的珠宝被抢走,赶紧跑到客栈的楼上,却找不到什么地方可以藏东西。幸好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几年之前,我和几个帮里的兄弟曾经也利用这家客栈交接过东西,在地字第七号房的房梁上挖了一个空洞,那个空洞正好可以藏下包袱里的珠宝。于是我赶紧找到那个房间,里面已经住了人,但碰巧住客没有在房里,我正好可以趁机把珠宝藏进去。”
“你倒是挺聪明的。”卫副帮主不无挖苦地说。
吉老三闭上嘴,好似对一切的挖苦嘲讽都自动免疫。这一帮凶神恶煞的人进了朋来客栈,正在大堂喝酒的人们都自觉站起来溜掉了,见惯各种场面的掌柜和伙计也乖乖缩在了柜台后面,不闻不问。于是吉老三把两位主事人带上楼,带到了地字第七号房,敲响了门。
门打开了,这个房间的住客,两个体形健硕的青年人走了出来,看着眼前的阵势,都有些吃惊,但却并不显得慌乱。吉老三嗫嚅着想要说话,花夫人一把推开他,走上前去拱了拱手:“宁州青田会和黑鹫帮,有事需要借用这个房间一小会儿,用完就走,还请二位行个方便。”
她一面说,一面摸出两枚金铢递出去,对于一个帮会高层人士而言,这番言语已经算得上是足够礼貌了,何况还有钱拿,换了其他人,恐怕已经忙不迭地接过钱赶紧闪开了。但这两个青年似乎不吃这一套,没有人伸手接钱,一个青年冷笑一声:“如果我也给你几个金铢,能不能也请你们行个方便,赶紧走开?”
花夫人面色一沉,正要说话,背后忽然有一些响动。她回头一看,忽然发现几个不同的房间门都打开了,从房间里走出来一些武士模样的人,冷冷地看着他们。而几个原本在大堂里喝酒、当这些黑帮分子走入客栈时立刻作畏缩状躲开的住客,竟然也来到了楼梯旁。看样子,如果楼上发生了什么纠纷,他们大概也不会袖手旁观。
吉老三不由得嘟囔起来:“糟糕了,他们的人也不少啊,而且说不定还有伏兵。这不会是要打起来吧?”
卫副帮主哼了一声,正要说话,另一个声音却响了起来:“让他们找。”
说话的是一个行商打扮的老人,正从另一间客房里走过来。两位青年听了他的话,脸上都露出些微的不忿,但却又立即收敛住,二话不说,闪身到一边让出了房门,而之前从其他客房出来的那些人也并无任何异议。看上去,这位老人的话对他们而言就是不可违抗的命令。
吉老三畏畏缩缩地走进房里,费劲地爬上房梁,把空洞外面掩饰的木块拿走,随即发出一声惨叫:“糟糕了!包袱、包袱不见了!”
“你说什么?”花夫人和卫副帮主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呼,然后一起抢进房里。卫副帮主纵身一跃跳上房梁,低头一看,果然只剩下一个空洞了。花夫人不放心,自己上去查看了一下,但显然,再多一万个人去一人看一眼,也不大可能从那个空空如也的洞里变出一包袱珠宝。东西失踪了,确凿无疑。
吉老三面如死灰,惊恐万状,看样子似乎是想要立即从楼上跳下去逃命,但最终他还是没有逃,只是绝望地看着花夫人:“二当家的,我……我……”
“东西要是找不回来,就用你的脑袋来抵吧。”花夫人轻描淡写地说。
吉老三眼看就要晕过去,却忽然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奋力伸手指向那两个青年:“是他们!一定是他们偷了珠宝然后装作不知道!不是我的错,是他们干的!”
“放屁!”其中一个青年大怒,“我已经让你们进来找过了,可别得寸进尺啊!”
“但是我们的东西,的确是在你们的房间消失的,”花夫人上前一步,“你们的嫌疑当然最大,除非……”
“除非什么?”刚才说话的老人一边问,一边再次用手势制止了两名火气越来越大的年轻人。
“花夫人,有门,”卫副帮主在花夫人耳边悄声说,“照我看,这帮人身上一定有点文章,所以想要息事宁人,不惹麻烦。”
花夫人微微点头,口气强硬了起来:“除非让我们在房间里好好搜一搜。”
一名青年霍地挥起了拳头,但老人动作更快,一把攥住他的胳膊,狠狠瞪他一眼。青年强忍住怒气,没有说话,老人继续开口说:“抱歉,我们没有可能让你在房间里搜找,但是也许有别的办法可以补偿你们。那些珠宝大概价值多少?”
卫副帮主和花夫人对望了一眼,眼神里交流的信息大致是“果然这老头只想要逃避麻烦,那就讹他一笔”。卫副帮主咳嗽一声说:“按照我手下告诉我的,大概价值……一千……不,一千五百金铢左右。”
这个数目不算小了,但老人一言不发,从怀里取出三张银票,递了过去,每一张的面值都是五百金铢。卫副帮主的脸上隐隐露出一点后悔之意,看样子是没有料到这位老人掏钱那么痛快,早知如此应该狮子大开口多要点。但现在话已经出口,不能再反悔,只能讪讪地接过钱。
“现在没事了吧?”老人平静地说,“可以请诸位离开了吗?”
卫副帮主和花夫人脸上都很尴尬,但却没有其他的话可说,只能命令手下离开。看着一行人走下楼梯,老人忽然问:“是镇东头杨柳客栈里的人派你们来的吗?”
花夫人回过头,有些诧异:“没有人派我们来,我们的确是来找那一包珠宝的。”
“两边加起来将近百人,只是为了一包珠宝?”老人说。
“不,珠宝的事情只是由头,我们带那么多人来,原本是打算火并的,并没有料想到会来这个客栈寻找。”花夫人耐心地说,大概是因为如此顺利地借助这个老人解决了一场冲突,略有些不好意思。
老人微微一怔,看着花夫人的脸,还没说话,卫副帮主已经叫嚷起来:“我们黑鹫帮虽然不是什么名门大派,但还不至于跌分到受人指使来捣乱!你这是摆明了瞧不起我们……”
老人没有搭理他,沉思片刻,又问:“刚才那个瘸子去哪儿了?是他告诉你们珠宝藏在这个房间里的吧?”
花夫人和卫副帮主这才隐隐有些明白了老人的意思,连忙回头寻找,但瘸腿的吉老三竟然已经踪影不在,或许就是趁着刚才乱纷纷闹哄哄的时候开溜了。
“他妈的,我们被吉老三算计了!”卫副帮主一拍大腿,“一定是那个死瘸子故意戏耍我们,他简直是活腻了!”
“可他为什么要戏耍我们呢?”花夫人说,“这样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那你的意思是……”
“他可能是被人收买了来骗我们的,”花夫人说,“目的就是和这位老先生捣乱。我不明白的是这么一场捣乱图的是什么。”
老人猛然间身子轻轻一抖,对身边的一个中年人说:“快带人去马房,看看咱们的骆驼!”
中年人急急忙忙带了两个人跑下楼去,两位黑帮主事人呆呆地等在一旁,想要走,却似乎又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过了一会儿,中年人重新回来,面色十分难看:“我们的骆驼……全都被毒死了。负责看守骆驼的四个人全都昏倒在地,像是中毒了。”
老人的眉头一皱,目光中似乎有火光闪过。那一瞬间,他身上仿佛突然多了几分如山岳压顶般的慑人气势,即便花夫人和卫副帮主不过是三四流的小角色,也能够感受到这种让人呼吸不顺畅的巨大压迫。两人不自禁地后退了几步,卫副帮主想了想,麻利地掏出刚才收下的三张银票:“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刚才是我有眼无珠了,多有冒犯。”
老人的一名手下带着鄙夷的神情接过银票,花夫人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问:“不知这位老先生如何称呼?今天的事情,我们也有过错,如果需要帮忙的话……”
“你们来了也只能帮倒忙。心领了,再见吧。”老人淡淡地说。卫副帮主窘得满脸通红,却也知道老人没有说谎。两个帮会的人自觉闪到一边,看着这群身份不明的真正高手急匆匆下楼而去。
“没想到我们会栽在这里,”卫副帮主长叹一声,“怎么会有真正的高手跑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而且还不止一拨,”花夫人说,“看这情形,他们要去见的敌人恐怕也不善。”
“我们要不要……跟着去看看热闹?”卫副帮主忽然说。
“去看看吧,”花夫人说,“虽然这帮人有些……有些让人畏惧,但我也想去见识一下真正的高手是什么样的。”
“你们都回去吧,人多碍事。”卫副帮主和花夫人下命令驱散了手下,然后按照之前那位老者所说的,离开朋来客栈,走向了镇东头的杨柳客栈。
两个黑帮到来的时候,大街上的人原本都已经跑光了,直到他们化干戈为玉帛一起去寻别人的晦气,这才陆陆续续重新回来。但当卫副帮主和花夫人走出来之后,却发现街上又空了,显然有什么事发生。
两位黑帮头目好歹也算见识过世面,仍旧走向了杨柳客栈。刚到门口,两人就感受到一种刀锋般的无形杀气在扩散,那是一种真正致命的杀意,是这两个三四流人物过去从未体会过的,那种感觉,大概就类似于两条在小城的街上称霸的恶狗突然间闻到了草原上狮子的气味。
“我们……还进去吗?”恶狗甲迟疑地问。
恶狗乙想了想,狠狠一跺脚:“最多不过是个死!这种场面不看看要后悔一辈子的!”
两人鼓足勇气走了进去,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禁不住一呆。客栈的一层大堂好像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扫荡过一样,所有的桌椅和柜台都变成了散落一地的碎片。现在大堂里再没有任何障碍物,只有两群人在相互对峙。
一群人是先前见到的以那位神秘老人为首的人群,只是刚才他们还只是普通旅人的打扮,现在却个个手拿兵器,杀气十足。甚至不需要他们出手,单从他们站立的身姿和气势,就可以判断出,他们当中每一个都是一等一的顶尖武士,随便拉一个出来,都能把黑鹫帮或是青田会打得屁滚尿流。
另一群人则大不相同了,他们穿着长长的黑袍,一个个手无寸铁,身上却有着另外一种更加诡异的气质,仿佛是一种无形无色的毒雾,可以在不知不觉间腐蚀人的筋骨,那种感觉或许比明晃晃的刀枪更加令人害怕。
“这、这大概是一群秘术士,”卫副帮主悄声说,“我这辈子就见过一个秘术士,他一个人就杀死了我们帮的老帮主和六大长老。而且据他自称,他还不算是顶级的秘术士,但这些人……看上去比他还可怕。”
“那我们是不是应该赶紧开溜?”花夫人说,“我这把老骨头还希望能有一天躺在床上老死,而不是被秘术士杀人于无形,连自己到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放心吧,你没听到那个老头儿说什么吗?”卫副帮主有些郁闷地说,“我们差得太远,对他们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他们才没工夫搭理我们呢。”
卫副帮主说对了。这两群人始终把全副精神都贯注在对手的身上,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俩在门口探头探脑。这些从远古时代就开始争斗不休的人们,从来没有摆脱过作为宿敌相互对立仇杀的命运。或者说精确一些,他们之间并没有“仇”,有的只是信仰的不可调和,就好像火与水,永远都无法共存。
“我还以为我们彼此心照不宣,把一切留待进入戈壁找到游牧部落再解决呢,没想到你们那么迫不及待。”秘术士中一个一脸和蔼笑容的年轻人说。看来他虽然年轻,却是这些秘术士的首领。
“我原本也是那么打算的,但既然你们已经提前下手了,那就只能不客气了,”老人回答,“我不可能只让你们进入戈壁。”
“你确定是我们提前下手的吗?”年轻人微微一笑。
“确不确定都不重要了,”老人也微微一笑,“如我刚才所说的,我们不能落在你们的后面。不管是不是你们耍弄的阴谋,我都只能记在你的账上。”
“合情合理。”年轻人点点头,掌心开始有氤氲的黑气流转。
在棺木店的老板和伙计先后被打晕塞进棺材里之后,棺木店里的另外两具棺材打开了,正是之前传出了一男一女说话声的那两具。安星眠从棺材里站起来,揉了揉脖子:“棺材果然不是睡觉的好地方,每一次都弄得浑身上下不舒服。”
雪怀青也钻了出来:“现在过去吗?”
“差不多是时候了,”安星眠说,“等那些黑帮分子和天驱们闹起来,看守骆驼的人手肯定不够,你的毒术就有用武之地了。”
“你确定那些黑帮的三流角色能拖延时间?以天驱的实力,随便派两个人就能收拾掉他们了吧?”雪怀青说。
安星眠微微一笑:“放心好了,宋竞延一定会委曲求全,主动退让,而黑帮里的人必然会借此得寸进尺,他们会闹腾好一阵子的。”
“为什么呢?”雪怀青一面问,一面跟着安星眠走出棺木店。其他几具棺材的盖板也掀开了,她带来的尸仆紧随着两人。
“根据我的观察,宋竞延是那种行事非常谨慎,轻易不愿意出招的人,”安星眠说,“现在他们和辰月各自占据了小镇的一个角落,彼此防范,互相牵制,既在紧锣密鼓地准备进入戈壁的事宜,又不敢轻举妄动授人先机。在这种情况下,即便只是一些三四流的黑帮分子,他也绝不会轻易动手,节外生枝。”
“那就看我的吧,”雪怀青作摩拳擦掌状,“只要你收买的那个吉老三不辱使命,我肯定让天驱们出不了镇。”
“那个老头的确人品猥琐,也没什么本事,但是有你的毒药作威胁,我相信他不敢耍花招,”安星眠说,“不过还是得千万小心,我的右手伤还没好,现在打架只能用左手,太吃亏了。”
“能把那两根断掉的手指头重新续接上就已经万幸了,”雪怀青看着安星眠被牢牢包裹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不然的话,我真的会杀了她。”
一个多月前。除夕之夜。
楚霏对雪怀青突然间发起的袭击,让安星眠别无选择,唯有用自己的手掌去阻挡对方的钢钉。钢钉被他挡了一下,减缓了速度,让雪怀青得以逃生,但他的右手却受到重创,食指和中指被锋锐的钢钉切断了。
雪怀青一瞬间暴怒,用一枚毒针刺向楚霏,打算直接要了她的命。被牢牢绑住的楚霏并没有挣扎躲闪,而是面带着笑意闭目待死。于她而言,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一切,虽然最终并没能杀死雪怀青而让安星眠终生痛苦,但能对安星眠造成伤害,也知足了。
然而,就在毒针即将刺入楚霏肌肤的一刹那,雪怀青的手臂被人抓住了,她回头一看,赫然是安星眠。安星眠顾不上捂住右手的伤口,用左手死死抓住了她的胳膊。
“别伤她。”安星眠强忍着断指的剧痛,喘着粗气说。
“为什么不?这个女人三番五次地想要害你,今天放过她,下次她还会回来的!”雪怀青愤怒地说,手臂用力挣扎着想要挣脱安星眠的左手。
安星眠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很少看到你那么生气到不顾一切的样子,我要是说一句我心里很高兴,或许有点奇怪,但我确实有点高兴。谢谢你。”
雪怀青脸上微微一红,不再挣扎,安星眠这才放开,在她给自己裹伤的当口说:“不能怪她,一定是有人在背后陷害挑拨。”
“当然是有人陷害,你我都清楚你根本没有杀过人,”雪怀青狠狠一跺脚,“但是这个蠢货伤到你了,她伤到你了!”
“手指头虽然重要,还是不能和人的生命相比,”安星眠温和地说,“夺走一条生命是很容易的事情,但却永远也不可能补救回来了。”
他用左手费力地替楚霏松开束缚,轻声说:“你走吧,希望以后我们不要再见了。”
楚霏满脸难以置信,死死盯着安星眠的眼睛,仿佛是想要在其中找出一丝伪善和虚假,安星眠并没有逃避她的眼光。最后楚霏长长地叹息一声:“安星眠,你是个大傻瓜吗?”
“我不知道,很多人都夸我绝顶聪明,”安星眠说,“不过偶尔的,也会有人说我傻。”
“我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一个心机深沉的大恶人,但是我……”楚霏忽然间有些哽咽,“就算我是个傻瓜吧,哪怕是被你欺骗的,我也认了。”
她俯下身,用一张干净的手绢包起那两根断指,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从里面挑出药膏,给安星眠抹在断指处。雪怀青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想阻止,但最终没有动。
药膏抹在伤处,有一种十分清凉的感觉,令安星眠痛楚大减。楚霏紧接着拔下自己头上的一枚金钗,连同手绢包着的断指一起交给雪怀青:“带着这两枚断指,马上去宁南城北的和记成衣行找老板和大富,他能接续这两根断指,而且日后能恢复到和以前一样,不会留下伤残。他脾气不大好,但给他看看这枚金钗,他就不会拒绝了。”
“我知道那个成衣行在哪儿,”鹤鸿临说,“但是成衣行的老板怎么会治伤?”
“和大富本名和三针。”楚霏简短地回答。
鹤鸿临恍然:“啊,和三针,当年最有名气的外科神医,传说已经死了,没想到是隐居到了宁南城。找到他倒是应该没问题了……”
“我怎么能相信这不是另外一个阴谋?”雪怀青毫不客气地说,“她那么会耍弄诡计,那么会假装,焉知不是因为眼下处于下风而故意示弱、实际上把我们骗到天驱的老巢里去?”
楚霏正要回答,安星眠已经抢先说:“我相信她。她的确很会骗人,但这一次,我相信这一次她说的是真话。”
雪怀青咬咬嘴唇,想要反驳,却并没有说出口。最后她轻叹一声:“这就是你,什么时候都不会变的家伙。走吧,我们快去找和三针。”
“去把马车套好,我来带路。”鹤鸿临说。
三人急匆匆地离开了,剩下楚霏怔立在原地,好似一尊凝固的雕像。
安星眠选择了相信楚霏,这一次,他并没有选错。和三针果然替他接续好了两根断指,只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有办法再用这两根手指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在短暂的休养后,和雪怀青一同赶往了斯亩镇。
天驱和辰月的两批人马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赶到的,双方知根知底,都知道此刻在小镇上就展开火并并不是什么好主意,反而可能导致两败俱伤,而游牧部落的实力如何大家并不清楚。所以两边都采取了忍字诀,并不轻举妄动,一方面暗中派人严密监视对方动向,一方面表面上始终佯装若无其事,虽然大家心知肚明,这一战是绝对不可避免的,差别只是时间和地点而已。
安星眠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并且很快得出结论:一定要想办法让这两帮人提前打起来。他和雪怀青只有两个人,自己右手受伤实力大减,假如进入这片名为戈壁实为沙漠的凶险之地,自保尚且不暇,能和天驱与辰月对抗的机会就更小了。
就在他苦苦寻思对策的时候,那个名叫吉老三的黑帮分子闯入了他的视线,此人猥琐无能而又胆小怕事,雪怀青轻易地用毒药制服了他。当听吉老三交代了盗人珠宝的事情后,安星眠突然有了主意,要以此构陷住在客栈内的天驱们,引两大黑帮去找他们的麻烦,那样雪怀青就有办法趁着天驱的注意力被吸引之际毒杀他们的骆驼。而一旦骆驼被毒杀,天驱们在短时间内难以再次出发,辰月就有机会抢在他们的前头——这是天驱绝不能容忍的。
事情果然朝着他料想的方向发展。假如宋竞延的思维没有那么缜密,天驱们三招两式就能把那些帮派中人打发了,雪怀青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但偏偏由于他顾虑太多,不愿意招惹多余的风波,一味地忍让,反而让这数十位天驱中的精英分子被一群小杂碎拖住了,让雪怀青有机可乘。
“所以说做人太谨慎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安星眠对雪怀青说,“当引以为戒。”
两人来到镇东的杨柳客栈,还没有靠近,就已经能听到里面发出的种种奇怪声响。客栈里的人全都逃出去了,甚至于不敢接近,被安星眠戏弄的黑帮分子也在外面,但吉老三却不见踪影。
“这老头子逃得还挺快的,”安星眠一笑,“他的同伴们倒是蛮喜欢看热闹。”
“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热闹,”雪怀青说,“那帮人功夫那么低,偏偏离得那么近,其实挺危险的。我已经感受到了客栈里巨大的精神力波动,说明有不止一个秘术士已经把自己的精神力燃烧到了顶点,面对这样的恶战,躲得远远的才是明智的选择。”
仿佛是为了印证雪怀青所说的这句话,她话音刚落,“砰”的一声巨响,客栈的大门整个被撞塌了,从门里飞出来一样东西,赫然是一柄巨斧,但巨斧上却在燃烧着冲天的烈焰!这无疑是天驱的武器和辰月的秘术所碰撞产生的结果。
这柄巨斧直冲冲地飞向了两个帮派的人们,站在最前方的卫副帮主毕竟武技比其他人高出一筹,急忙往旁边一扑,虽然摔得够呛,总算没有被击中。他身后的两名黑鹫帮帮众就没那么走运了,巨斧从他们的腰间横切过去,登时把两人的身体划成了两半,一时间血光飞溅。
切过两人的身体后,巨斧仍旧威势不减,斧柄横转,又把第三个人的上半身打得粉碎,这才落到地上。落地之后,那些燃烧的火焰立即四散弹开,有十多个人的身上都着了火。他们慌忙就地打滚试图灭掉身上的火焰,但这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红色火焰却怎么也无法熄灭,直到把他们的皮肉烧得焦糊,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其余人个个心惊胆寒,忙不迭地逃远了,即便是卫副帮主和花夫人也不敢再留。
“所以说,热闹不能随便瞧啊。”雪怀青说。
话虽这么说,当黑帮中人逃开后,两人仍然一步一步向客栈靠近,躲在一家临街铺面的门边,窥视着客栈内的动向。通过刚才那柄巨斧撞开的大洞,可以看到,天驱武士和辰月教徒正在客栈大堂里激烈地搏杀着,有的一对一交手,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相互配合。
这间倒霉的客栈已经被毁得不成样子了,遍地都是碎裂或烧焦的残片。天驱们挥动着武器,一面躲闪秘术一面伺机进击,辰月秘术士们则力图保持距离,不让对方近身。双方几乎没有一个人完好无损,但却没有任何一个人退却,始终带伤奋战。
在这当中,看起来最为平淡,实际上却最惊心动魄的,是宋竞延和带领辰月的那名年轻人的交手。当然,所谓年轻人,只是根据他的外表所设定的一个称谓而已,某些顶级秘术士可能会修炼一些能让人驻颜不老的秘术,以此让他们的躯体始终处于运用秘术的最佳状态,尽管为此也会付出沉重的代价。这个年轻人也许就是这样一位秘术士,至少从他身上那惊人的精神力来看,没有数十年的积累很难达到那种程度。
此时此刻,和其他那些不停运动躲闪的搏杀者不同,宋竞延和年轻人几乎就是面对面地站立着,脚下纹丝不动。两人的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团淡淡的烟雾,又像是被一些扭曲的光线所照射着,让他们的身体在他人眼中显得有些变形,仿佛是从水中看去一般。宋竞延手握长剑,一剑又一剑地不停刺向年轻人,但却每一剑都刺空了。安星眠仔细观看,发现每次都是在剑尖即将接触到年轻人身体的一刹那,对方的身躯会出现一丁点常人很难察觉的轻微晃动,长剑所刺的地方只剩下残影,自然只能刺空。
“他们俩为什么脚底下都不动一下?”雪怀青疑惑地问,“而且他们的动作好像看起来比寻常要慢一点。”
“我也不知道,毕竟我并不是一个秘术士,”安星眠说,“但我听说过一种秘术,类似于打开一个特殊的法阵,把交战双方笼罩其中,形成一个和外界隔绝的特殊空间。在这样的空间里,人的精神和肉体力量都能燃烧到极致,外人看起来或许寻常,但实际上……”
正说到这里,一个辰月秘术士放出的一团紫色火球击中了客栈楼梯扶手,一大块木板飞向了宋竞延和那个年轻人。两人正处在全神贯注的决斗中,并没有人做出丝毫闪避或者格挡的动作,但木板刚刚飞到距离两人还有三尺的地方,就仿佛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墙,化为碎片落在地上。
“果然是这样的秘术,”雪怀青感叹着,“他们可真是亡命啊,我有点想起了尸舞者大会,只不过他们打架的理由,比尸舞者要更加……更加……”
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安星眠替她说了下去:“更加冠冕一些?”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雪怀青说,“对于一个没有信仰的人来说,很难体会他们这样的虔诚,也许历代君主不断剿杀天驱和辰月,就是害怕这种虔诚。”
“也得看方式,天驱和辰月经历了上千年的劫难仍然顽强地生存着,长门遇到一次祸事就差点完蛋,”安星眠想起了旧事,“信仰这种东西,是好是坏,着实难讲。”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目不转瞬地注视着客栈内的这场惨烈厮杀。双方的确是势均力敌,没有哪一边能占据明显的上风。经过千百年的争斗,天驱的武士们和辰月的秘术士们都各自掌握了和对方交战的种种心得。天驱武士一直在苦苦锻炼肌肉和精神的抗性,以便减少秘术对自身造成的伤害;辰月秘术士们除了修炼精神力,也从未放松对速度和步法的提升,以便始终能对武士们保持距离,不被近身缠斗。
“幸好挑拨他们先打起来了,”安星眠说,“看这些人的实力,即便是须弥子在这里,也很难全身而退,别提我的手还有伤。”
“说到须弥子,他会不会也在这里?”雪怀青说,“他一向神出鬼没不露行踪,说不定已经乔装打扮躲在了这个镇子里的某个角落。”
“说实话,我倒情愿他不在这里,”安星眠说,“虽然这一次的事情,他帮了我们不少忙,但我们始终不知道他的目的何在。这个人做好事是看心情的,做坏事却是彻底六亲不认,谁知道最后他到底会有什么图谋。”
雪怀青正想答话,眼睛忽然滴溜溜一转,扯了扯安星眠的衣袖,“躲起来!”
“怎么了?”安星眠一愣,“啊,你是听到了什么异响吗?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
“没有听错,不是客栈里打架的声音,而是来自于外围,”雪怀青说,“有什么人在靠近。”
“但是……周围连半个鬼影子都看不到啊,”安星眠左右看看,“难不成是隐身人?”
“不是隐身人,”雪怀青摇摇头,“看不见的原因是……他们在地下。”
正当杨柳客栈中激战正酣的时候,宇文公子也正在这座小镇上。如他之前所安排的,并没有带其他的随从,而只是带了那名忠心耿耿的女斥候。此时此刻,两人正在杨柳客栈斜对面一家杂货铺的二楼住家里,通过千里镜观望着客栈的动向。安星眠和雪怀青的身影也没有逃脱他们的视线。
“安星眠真是个有本事的人,我果然没有高估他,”宇文公子说,“利用一群下三滥的蠢货就让天驱辰月不得不大打出手,省了我很多麻烦。”
“但是他们俩并不知道我们的存在,”女斥候说,“所以他们螳螂捕蝉,我们可以黄雀在后。不过,仅凭我们两个人,您又有什么法子在茫茫大沙漠里找到雪寂呢?”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狡兔不止三窟,三十、三百都不嫌多,”宇文公子说,“几年前,我曾经机缘巧合救过一个死刑犯,他告诉我,他原本打算去投奔那个戈壁中的游牧部落。于是我答应替他好好照料家人,要他按原计划混入那个部落,因为我想,游牧部落里云集了那么多凶神恶煞的逃犯,日后如果能为我所用的话,会是一支不容忽视的力量。那会儿我还没有想到,雪寂竟然也会和游牧部落扯上干系,真是天助我也。”
女斥候恍然大悟:“怪不得你那么有把握,原来是有内应。那你已经得到他的消息了吗?”
“他应该已经过来和我会面了,”宇文公子微微一笑,“我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去开门吧。”
女斥候打开门,一个皮肤粗黑的瘦长汉子走了进来,他一见到宇文公子,立即单膝跪在地上,满脸都是忠诚感激的神色:“公子,小人在沙漠里等了五年,终于又见到你了!”
宇文公子走上前去,亲手把他扶起来,随后和蔼地说:“不必那么拘礼,梁景。我虽然救了你,也把你放逐在大漠风沙中整整五年,你并不欠我什么,倒是我应该感谢你。”
名叫梁景的前死刑犯热泪盈眶,哽咽着说:“不,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公子赏了我这条命,又替我照料家人,我受什么苦也心甘情愿。”
宇文公子拍拍他肩膀:“坐下说话吧。”
梁景应了一声,却并没有坐下,仍然垂手站立在一旁,神色十分恭谨。宇文公子也不勉强他,自己坐了下来:“打探到雪寂的消息了吗?”
梁景摇了摇头:“雪寂即便藏身于部落中,也得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这二十年里,部落里不知死了多少人,也不知有多少人受不了沙漠里的艰苦而离开,我悄悄问过一些人,都没有人听说过他的名字。至于那块雪氏的信物,据说是部落长老从许多年前的一位行商手中得到的礼物。”
“那是不可能的,”宇文公子说,“那块玉佩是王室的信物,不可能落入别人的手里,只可能由雪寂随身携带。”
梁景有些惶恐:“是,看来是我受骗了。”
宇文公子摆摆手:“你不必自责,你在大漠里五年不通外面的消息,不知道也不必奇怪。那么现在部落里的人有什么动向吗?”
“部落里的人原本大多都是无处容身才聚集在西南戈壁里的,所以对自身的安全十分看重,”梁景回答,“天驱和辰月都在派人打探部落的消息,他们自然十分紧张,已经派出了好几支巡逻部队,监视着戈壁里各处通道的动向,而且好像曾经和这两派有过交手。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又加派了几批人出去。”
“分散兵力在沙漠里巡逻,有这个必要吗?那是他们的地盘,集中力量等待对方接近恐怕更好一些吧?”宇文公子思索着, “那些巡逻的人,回到过部落吗?”
“好像是带足了口粮和饮水,派出去后就一直没回来。”梁景说。
“一直没回来……”宇文公子眉头紧皱,忽然间,他的脸色一变,“我们快离开这里!”
梁景和女斥候都有些迷惑,但这两人听惯了宇文公子的命令,并无迟疑。梁景快步走向房门,刚打开门,就倒退了几步。
房门口已经被几个不速之客堵住了。那是几个和梁景一样皮肤黝黑粗糙的汉子,身上的粗布衣衫满是尘土,手里不加掩饰地握着利刃,把梁景逼了回去。而梁景一见到他们,脸上的神情就更慌张了。
“刘大哥,苏大哥……你们怎么会来这儿?”他嗫嚅着问,虽然这个问题其实并不必问出口,答案已经是显而易见。
“梁景,没有任何人可以把我们当傻瓜,”为首的汉子说,“天驱和辰月不行,宇文公子也不行。”
梁景蓦地虎吼一声,一拳打向这名汉子的胸口,这一拳势如风雷,力道不小,但对方轻飘飘地用左手一格,右掌拍向他的太阳穴,立刻把他拍晕在地上。汉子不再看他一眼,而是把视线投向了宇文公子:“我们虽然久居蛮荒之地,也听说过宇文公子的大名,却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们这群远离人世的野人也会得到公子的青睐。”
“我也没有想到,我们会在这种场合下见面,”宇文公子报以一声苦笑,“不过我想问,天驱和辰月,是不是也在你们的算计中了?”
“我想多半是这样吧,”汉子耸耸肩,“他们和你一样,也许都太小看我们这群人了。我们或许武技差一些,秘术差一些,但论到生存,论到自保,论到狩猎,这世上能胜过我们的并不多。”
“他们在地下?”安星眠很是吃惊,“就算是河洛,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挖通地道的,除非是……”
“除非他们很久以前就已经准备好了这些地道。”雪怀青接口说。
“这么说来,我们所有人都小看了这些游牧民,”安星眠说,“他们一定早就把这个小镇营建成了某种中转的处所,以备不时之需。看样子,天驱和辰月要倒霉了。”
此时在客栈里,宋竞延和辰月首领的激战似乎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这也是最危险的时刻。宋竞延的动作越来越缓慢,到后来渐渐看起来不像是敌人之间以命相搏,而像是老人们用来活动筋骨健身强体的动作。而对面的年轻人也好不到哪儿去,动作也显得越来越慢,每一次躲闪都只差毫厘,似乎也到了强弩之末。当然,这只是法阵之外的人们用自己的双眼所看到的错觉,两人此刻真实的状况一般人恐怕很难用肉眼捕捉。
而其他人的拼杀也越来越向两败俱伤的方向发展,双方都有战死者和受伤过重不得不退出战圈者,剩下人也都一个个伤势不轻。但是双方咬紧牙关决不退缩,各自把身体和精神的力量燃烧到了极致,客栈里激荡着各种各样的杀招,寻常人哪怕稍微接近都可能被重伤。
扭转平衡的关键或许就在宋竞延和年轻人的身上,这两个人作为首领,各自的能力都是最强的,如果能有一个人想办法先把另一个人击溃,从而抽出身来帮助自己的同伴,就有可能打破均势。两人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更加寸步不让。
“那个‘年轻人’要吃亏了,”在远处冷眼旁观的安星眠说,“看上去,他的实际年龄恐怕要比宋竞延还大呢。”
“是啊,我感觉他的精神力在一点点衰弱,”雪怀青说,“撑了那么久,论长力终于还是输给了宋竞延。我猜他要铤而走险了。”
果然,这位辰月首领动作越来越迟滞,终于有一次没能完全避开,被宋竞延划伤了手臂。宋竞延好像也看出对方的颓势,招式更加凶猛。辰月首领身上接连中剑,尽管都没有伤及要害,但已经是败相毕露。
眼见这样下去必败无疑,辰月首领不得不变招。他陡然间发出一声长吟,将两人困于其间的法阵即刻消散,而他的双手忽然变得赤红,有氤氲的红色烟雾从手掌上渗出。
这种红雾似乎危害甚大,宋竞延立即向后连续纵跃,躲开辰月首领,后者却不依不饶,紧追而上,一时间场中形势显得很是怪异,好像两者的身份掉了个个,辰月首领才是擅长近身缠斗的武士,而宋竞延变成了需要不断躲闪寻找距离的秘术士。
而就在两人分开距离的一刹那,突变发生了。客栈的地下突然传来一阵响动,紧跟着,地面整个塌陷了,无数的钩锁从地下飞出,钩向正在激斗中的天驱武士和辰月教徒。而跟在钩锁后面的,是十多张巨大的罗网。斗场中的人们猝不及防,虽然竭力避开了第一波的钩锁,却再也无法躲开这突如其来从地下钻出的大网,一瞬间全都被网罗在其中。
不过这些高手毕竟不是吃素的,虽然被牢牢网住,仍然有挣脱的办法。在刀剑和秘术的作用下,这些结实的大网很快被撕开,武士们和秘术士们有些狼狈地钻了出来,但接下来,他们的动作却都停滞了。
客栈的楼上忽然出现了数十名手拿弓箭的战士,闪着幽蓝色光芒的箭头正在对准他们,显然带有剧毒。这些人居高临下,完全占据了优势,身处一楼大堂的人们既难以闪躲,也找不到什么遮蔽物,因为大堂里的物件都快被他们毁光了。
宋竞延和辰月首领也不得不中止了这场生死决斗。两人站在塌陷的地坑边,看着头顶上密密麻麻的弓箭,看来一时间都有些无计可施。但两人毕竟是领袖,并没有显得慌乱,宋竞延回过头,高声说:“是雪寂先生吗?请现身吧。”
听到这一声喊,雪怀青虽然身在客栈外,也禁不住浑身一僵,安星眠比她镇定,轻声在她耳边说:“别乱动。”
“什么?”雪怀青不太明白。
“你的感觉原本比我灵敏得多,不过是听到父亲的名字心乱了而已,”安星眠说,“现在至少有四张弓从不同的位置瞄准了我们。我想,我们也得和那些天驱和辰月一样,乖乖地做俘虏了。”
“你好像早就算准了我父亲他们会出手,所以根本就没有打算隐藏行踪,是吗?”雪怀青问,“其实刚才我就觉得我们所处的位置挺危险的,很容易被发现,但你一点也不担心。”
“反正最后的目的都是为了见他,以什么方式见,其实并不重要了。”安星眠说着,高举起双手,做出一个投降的动作。在两人的身旁,七八个满身沙尘的黑脸汉子正在慢慢逼近。
“我总算是明白过来了,为什么以天驱和辰月的能耐也会栽在这里。”雪怀青感叹地说。
“整个这座小镇,其实就是他们精心经营的一个据点,”安星眠接口说,“光是要挖通这些地道,就不知道要花多少年的工夫了。”
此时所有人——包括游牧部落的人们、天驱武士、辰月秘术士和安雪二人——都已经进入客栈的地下陷坑,通过陷坑里的地道走出数里,这才重新钻出地面。这里已经是戈壁里的一片沙山了,而远处的小镇重新恢复宁静,仿佛刚才那一系列恶斗完全没有发生过。
安雪二人的待遇尚可,有人给他们送来一皮囊饮水。只是两人被迫在身上披上了带着帽兜的长袍,头脸也被遮住,乍一看就像两个游牧部落的成员,似乎是不想让他们被旁人认出。正在喝水的工夫,身前又走过两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宇文公子和他忠心耿耿的女斥候。当然,和安星眠一样,他们的身后几步也有拿着兵器的游牧民监视着,同样是俘虏。这两人显得心事重重,并没有辨认出安雪两人的身形,径直走了过去。
“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安星眠笑了起来,低声对雪怀青说,“这里变成了一场老熟人聚会了。”
“就差须弥子了,”雪怀青说,“不知道这个老怪物躲到哪儿去了。”
宇文公子倒是气度不凡,尽管身处险境,仍然很是镇静,倒是她的女斥候始终焦躁不安,宇文公子反过来要去劝慰她。在安星眠的印象里,这位女斥候一向很沉得住气,眼下如此反常,或许是因为她太过关心宇文公子的缘故。安星眠忽然想到,这个女斥候和宇文公子之间,会不会也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呢?
“宇文公子那么多手下,那么多朋友,居然只带一个人来犯险,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雪怀青说。
“真的没有想到吗?”安星眠看着她,“比狐狸还狡诈十倍的宇文公子会那么容易被生擒?”
雪怀青听了这句话,忽然间似有所悟:“你的意思是说,他和你一样……”
安星眠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带着雪怀青在一旁坐下休息。他悄悄对雪怀青耳语:“我没有猜错的话,宇文公子的想法和我一样,反正都是要见你父亲,在什么样的场合下见似乎不重要。反正对他而言,不能解开鲛人的契约咒诅咒,横竖都是死路一条,不如拼了这一把。”
“可是除了你我之外,宇文公子、天驱和辰月都想要得到苍银之月,同时还想得到你手里的萨犀伽罗,狼多肉少,怎么分哪?”雪怀青愁眉苦脸,“更别提还有须弥子那个凶神,都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些什么。”
“我倒是想开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希望做到算无遗策了,”安星眠给了她一个笑脸,“有些时候,走一步算一步也挺好的,毕竟你算得再精明,也无法算到所有的变化,还不如省点精力,别让自己那么烦恼。”
雪怀青点点头,正想开口说话,身子却忽然一震,张了一半的嘴唇动了动,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安星眠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明白了她如此紧张的理由:一个中年羽人出现在了两人的视野之中,并且正在朝着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这个羽人看上去大约四十多岁,虽然面容不可避免的和其他游牧民一样,都留下了很浓重的风霜蚀刻的痕迹,身上的衣着也很普通陈旧,但面容轮廓间却仍然有一种无法掩饰的优雅气度,可以看得出来年轻时是一个绝对的美男子。而他金色的头发和淡蓝色的眼瞳,更是让安星眠隐隐意识到了一些什么。
雪怀青脸色惨白,死死盯着这个越走越近的羽人,嘴唇轻轻颤抖着,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话,却又说不出来。她的双手无意识地拉伸着自己的袖子,一会儿挽上去一会儿放下来,几乎要把袖子都扯破了。
中年羽人来到两人身前,挥了挥手,一直监视着两人的游牧民立即离去,只剩下三人在场。他低下头,仔细看着雪怀青的脸。雪怀青一度想要低下头去避开他的目光,但最终,她还是鼓起勇气抬起头来,和这个羽人坚定地对视着。
“我一直在想象着你的容貌,想象你和你的母亲到底有多相像,”羽人的双目中慢慢地有了泪光,“我甚至不知道你是男是女,却在过去二十年里无时不刻不在惦记着你,现在我终于见到你了,我的女儿。”
雪怀青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抱住了这个和蔼慈祥的羽人:“父亲!”
安星眠坐在一旁,看着这对二十年来第一次见面的父女相拥而泣,内心不知道是感动还是羡慕。他和雪怀青一样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但父亲好歹是陪伴着自己长到十多岁之后才过世的。只是父亲生性严肃,对自己严厉的时候多,慈爱的时候少,他虽然很尊重父亲,却始终少了几分亲切感。此时看到雪寂和雪怀青父女情深的模样,难免有点小小的妒忌。
“我很想知道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不过我想,你的疑问应该比我更多,对吗?”雪寂问雪怀青。
雪怀青点点头:“我对你和母亲的一切都一无所知,尤其是母亲,她是什么人?她现在在哪里?”
雪寂迟疑了一下:“等一会儿我会完完全全地告诉你。不过现在,先让我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好。”
他伸手指了指远处的俘虏们,雪怀青会意:“明白了,你先去吧。不急在这一时。”
“不急在这一时。”雪寂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离开两人,走向俘虏们。天驱武士一个个都被用极粗的绳索捆住,这是自然的,而捆绑辰月秘术士们的绳索则有些特殊,那是一种透明的细线,看起来并不起眼,但被捆住的秘术士个个显得十分委顿。两位首领倒是并没有受到束缚,或许是为了尊重他们的身份,但每人身边都有三个人贴身监视,再加上手下全部被擒,两人恐怕也不敢轻举妄动。
“那是尸麂线,是用殇州尸麂的骨胶制成的特殊的绳索,”安星眠告诉雪怀青,“这种线有很强的毒性,可以抑制秘术的发挥。”
“他们真的是做了足够精心的准备,当然,你也帮了他们大忙。”雪怀青说。
“我原本就是故意帮他们这个忙的,”安星眠回答,“那毕竟是你的父亲,虽然我之前完全不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还是希望他能顾念着父女亲情,所以暂时不要和他作对。”
“我明白的。无论什么事,你都会先考虑到我。”雪怀青握住安星眠的手,眉宇间却隐隐有一些忧色。
“各位来到这里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雪寂大声说,“你们是为了找我而来的,而找我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我这个半截入土的无用废人,而是为了苍银之月。那我也不必兜圈子,实话告诉各位,苍银之月就在我的手里。”
这番话说出来后,并没有人显得太吃惊,就凭雪寂布置了这么周密的手段来对付他们,就能猜想到苍银之月在他手中。但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人们齐齐发出了压抑的惊呼。
“但是这件法器,已经被我毁掉了,”雪寂说,“二十年前我就已经毁掉了它。”
听完这句话的人们表情各异。安星眠和雪怀青都显得松了口气,宇文公子的脸色却十分难看,而天驱和辰月的神情要更为有趣一些。天驱们一个个既难以置信,又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让他们的脸看上去又像在哭又像在笑,至于辰月,这些修炼深厚的秘术士并不轻易表露心里的情绪,但眼神里流露出的悲伤、愤怒、怀疑等等交织的情感,却是无法隐藏的。
“你这句话说出来,和不说并无区别,”辰月首领平静地说,“人们只能证明‘有’,却没有办法证明‘没有’。”
“据我所知,你们辰月这次派出的人,原本应当由另一位教长带领,但最后的首领却是你,”雪寂说,“恕我眼拙,请教尊姓大名。”
“我已经很久没有用过自己的名字了,”这个有着年轻面容的老人眼神里骤然生起无限沧桑,“你愿意的话,叫我陆先生就好了。我在辰月教内没有任何职位,只是为了苍银之月而来。”
“当年贵教的苍银之月被人抢走,最后被我妻子得到,这当中的情由我并不是很清楚,不过我听到过一个传闻,据说是当时一位位高权重的辰月教长不小心出了岔子,为人所骗,这才失却了圣物。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那位犯了大错被削去一切职位的教长吧?”雪寂目光炯炯地盯着陆先生,“而你所用的这种驻颜秘术,能够提升精神力,却对肉体有很大的损害。”
“过去种种多说无益,我们还是谈谈眼前的事吧。”陆先生平淡地说,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安星眠听着这番对话,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苍银之月是由于这样的原因落入到雪寂手中的。他之前一直在猜想,以辰月教的实力,教中的至宝为什么会被外人抢走,现在听来,原来并非是强抢,而是欺骗。至于到底是怎么欺骗的,雪寂语焉不详,但看这位陆先生年轻而英俊的面庞,似乎隐隐可以猜到一点端倪。
辰月教里的精英,终究也还是凡人啊,安星眠心想。
“好吧,陆先生,且谈眼前事。你说我无法证明‘没有’,但事实上,我既可以证明‘有’,也可以证明‘没有’。”雪寂说。
“此话何解?”陆先生问。
“你马上就知道了。”雪寂说着,向身后打了一个手势,一名游牧民立即跑开,不久后回来,手里捧着一个长长的木盒。见到这个木盒,所有人的呼吸都禁不住急促起来。即便是一直镇定自若的陆先生,双眼也眯缝起来,双手也稍稍颤抖了一下。
“我可以让你们见到苍银之月,辰月的圣物,天驱最痛恨的东西,但见到了也没有什么意义,因为现在的它,只不过是一个空壳而已。”雪寂说着,打开了木盒。木盒里露出一根大约三尺长的黑色铁棍,顶端有一个小铁球。
陆先生面色大变,雪寂却神色如常:“陆先生,请你把这根法杖拿过去看看,看是不是你们辰月世代流传的圣物苍银之月,看我有没有作假。”
他握住这根法杖,坦然地递了过去,陆先生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来。他用的是双手,显得十分郑重其事,接着仍然用双手把法杖捧在手里,仔仔细细地验看着。而在不远处,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聚焦在这件传说中的凶煞之器上,这大概是这些人第一次见到它。
其实从外貌看起来,这根法杖也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安星眠想,但就是这样一根外貌普通的铁棍,改变了那么多人的命运。
“苍银之月坚硬无比,即便被寻常的兵器砍中,也不会留下痕迹。现在这根法杖上唯一的伤痕,是昔年被天驱宗主原烈用河洛铸造的魂印兵器风藏剑所伤,你可以看看,这道伤痕有没有可能作假。”雪寂抄着手站在一旁,不紧不慢地说。
陆先生没有说话,而是单手持杖,右手贴到了雪寂所说的那道缺口上,不知催动了什么秘术,缺口忽然间变得红亮,爆发出一道耀眼的火星,竟然在陆先生的右手上烧灼出一道长长的黑色伤口。陆先生恍如不知疼痛,慢慢松开右手,也不去包扎伤口,长出了一口气:“是的,这的确是苍银之月,错不了。风藏砍出来的伤痕,无法作伪。但是你所说的它已经被毁了,已经只是一个空壳了,又是指的什么?”
“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清楚,我没有猜错的话,之所以这一次由你来率领辰月,是因为你曾经有过使用苍银之月的经验,甚至可能是现在还活着的辰月里唯一有这种经验的,”雪寂一摊手,示意陆先生继续检视苍银之月,“因此你最应该知道我说的不是谎话,不然怎么可能把这件杀人于无形的凶器交到你的手里?你不妨试试,催动苍银之月,把我变成一个活死人。”
这个要求提得实在有些过于冒险,就算是敌人也忍不住要替他捏把汗。但雪寂看上去是那么自信,反而让陆先生都有些踌躇了。他沉吟了许久,最后还是缓缓地平举起苍银之月。
人们屏住呼吸,看着陆先生的动作,也看着雪寂的反应。
仿佛比一年还要漫长的片刻过去,陆先生把苍银之月在手里举得稳稳的,却始终没有任何事情发生。雪寂仍旧站在原地,笑容可掬,没有丝毫被夺走神智的迹象。
“陆先生,现在你相信我的话了吗?”雪寂问。
陆先生半晌不语,忽然间手一松,苍银之月落在了沙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他仰起头,看着正在下落的太阳,猛然间发出一声长啸。
能用声音杀人的秘术不止一种,安星眠一听到陆先生发出啸声,就赶忙集中精神力准备抵御。但他很快发现自己只是多此一举,陆先生并没有催动精神力发出攻击性的秘术,他纯粹只是在宣泄自己的情感。那啸声中饱含着失望和悲怆,让在场所有人——无论是他的教友还是他的敌人——都禁不住在心里暗暗生起同情之意。
啸声停止后,陆先生的头低垂了下去,仿佛是在凭吊着什么。过了好久,他才重新开口说话:“你是怎么做到的?”
“苍银之月的外表的确十分坚固,难以伤害,但你也应该知道,它吸人魂魄的关键在于内嵌的那块魂印石,”雪寂回答,“星焚之力全部凝聚在魂印石中,才能让苍银之月发挥出那样强大的威力,所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找到了两位痛恨辰月的秘术大师相助,一位是段鲁山,一位是拓跋未央。”
“段鲁山最擅长的是郁非的火焰秘术,拓跋未央和他正相反,一生苦练岁正的寒冰之术,”陆先生说,“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是让段鲁山先将苍银之月灼烧到极热,再让拓跋未央用岁正法术给它急剧降温,利用一冷一热的胀缩交替,令魂印石自己开裂。”
“不错,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法子,”雪寂说,“而且光是段鲁山的郁非法术所能达到的温度都还不够,我还请来了一位河洛铸造师,让他用河洛高炉结合段鲁山的秘术,把火焰温度推到极致。经过三个月反反复复上千次的熔烧、冰冻,两位秘术士几乎要活活累死,终于,我听到了苍银之月内部传来的破裂声响。魂印石终于碎了,苍银之月成为了一个空壳。”
陆先生默然许久,缓缓地说:“你很了不起。真是没有想到,苍银之月没有毁在天驱的手里,却被你……”
他摆了摆手,闭上双目,似乎是为了平复一下情绪,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双目竟然已经布满血丝:“无论如何,这一局,辰月败了。我不会再纠缠于你,辰月也不会再纠缠于你,我想请求你放了我的人。”
“你不打算向我报复?”雪寂很是意外。
“报复你又有何用?”陆先生说,“辰月所为,从来不是为了仇杀。我不会为了这种无谓的仇恨而去折损哪怕一个人。”
雪寂沉吟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好吧,我相信你所说的。放人!”
最后两个字是对游牧民说的。这些游牧民看来都十分服从雪寂的命令,立即为秘术士们松开了捆缚。雪寂弯腰拾起已经无法发挥效用的苍银之月,又说道:“把天驱的朋友们也一起放了吧。他们原本就是为了制止苍银之月重新现世而来的,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也不会再和我们动手了。”
游牧民们又手脚麻利地放开了天驱。果然如雪寂所言,天驱和辰月都并不再纠缠,事实上天驱们的目光中都还包含着颇多感激。只是被游牧民们一击得手制服,有些伤面子,所以他们也并未道谢,只是默默地离开。
“宇文公子,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也想争夺苍银之月,但如你所见,你已经无法得到它了。请你带着你的人一起离开吧。”雪寂说着,挥了挥手,五花大绑的梁景被推了出来。梁景满面羞惭,但宇文公子对他视若无睹,目光中显得无比迷茫,这是安星眠从来没有在他身上见到过的失落。过了许久,他才迈开步子,失魂落魄地慢慢离开,梁景和女斥候默默跟在他身后。
“你的父亲果然是个厉害的人啊,”安星眠在雪怀青耳边说,“天驱和辰月居然一起栽在了他的手里,而宇文公子……看来注定活不过四十岁了。”
他心底仁善,虽然宇文公子多次对他不利,还差点害他失去两根手指,但此刻看到这位枭雄如此模样,还是难免心里生起恻隐之心。
“未必。”雪怀青却说出了这两个字。
“什么未必?”安星眠不解。
“什么都未必。”雪怀青像是在玩文字游戏,手上却在不断地拉扯着袖子,抚摸着手腕上戴着的玉镯。安星眠看到这块玉镯,猛然间明白了雪怀青所说的话。
天驱离开了,辰月离开了,宇文公子也离开了。这片沙漠暂时恢复了平静。游牧民们开始驱赶骆驼,准备启程回到大漠深处,而雪寂也终于找到空闲可以和雪怀青安心说话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随我回部落去小住两天,不过那里环境太艰苦,”雪寂说,“所以最好是我陪你们去镇上,我们父女俩想说的话,怕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也好,这些日子太累了,再去沙漠里的话,我担心身体会吃不消,反而拖累你,”雪怀青站起身来,温柔地扶住了雪寂,“我们回到小镇上吧,我确实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说。”
雪寂微微一笑,正想伸出手来抚摸雪怀青的头发,忽然间身体一僵:“你……你在做什么?”
“现在顶在你腰上的这根毒针,毒性猛烈,即便我有解药,解毒之后也可能留下终身伤残,”雪怀青低声说,“所以我建议你,不要轻举妄动,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样子,乖乖听我们的话。”
雪寂向周围看了两眼,发现安星眠站立的方位恰到好处,正好挡住了游牧民们的视线,让他们无法注意到雪怀青手上的小动作。他知道求救无望,只能继续带着脸上的笑脸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我刚刚久别重逢……”
“你我的确是初次见面,这不假,但肯定和‘久别’这个词没关系,”雪怀青脸上也带着笑容,但说话的语气却是冷酷而凶狠,“因为你根本就不是我的父亲!”
雪寂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颤声说:“你……你在瞎说些什么?我当然是你的父亲……”
“你当然不是,”雪怀青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是的,你的确长得有几分像我,语气、表情方面的作伪也十分高明,我简直怀疑你以前当过戏子。但是你却忽略了一个致命的破绽!”
“什么破绽?”雪寂硬着头皮问。
“从你来到我身边起,我就一直给你看这件东西,”雪怀青摇晃着她的手镯,“但你见到它之后,竟然没有一丁点反应。我一直注意着看你的眼睛,没有,这件东西对你而言没有丝毫的意义,你的目光扫过它,落向别处。它对你而言只是我手上一件普通的装饰品,就像是不存在一样。”
雪寂皱了皱眉头,忽然间似有所悟:“这、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
他的脸上出现了懊悔的神色,雪怀青点了点头:“没错,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毫无疑问十分重要,可你见到它却并没有反应,我就明白过来,你并不是真正的雪寂。你为什么要冒充他?”
假冒雪寂的羽人长叹一声,闭目沉思了许久,最后说:“跟我来吧,我带你去镇上见一个人,然后向你解释这一切。”
“好吧,不过你千万别耍花样。”雪怀青说着,依然作亲热状挽着假雪寂,手上暗藏的毒针却并不放松。安星眠跟在两人身后,三人一同走向小镇的方向。
“你们先回部落去待命,我稍后自己回去。”假雪寂向游牧民们宣布说。他虽然在外人面前假冒雪寂,但看来在部落里仍然地位很高。安星眠忽然隐隐有了一点猜测,一个地位如此之高的人跑出来冒充雪寂,是为了什么呢?难道……
一行三人各怀心事,一路上几乎没有说话,天黑时回到了镇上。白昼的血腥厮杀仿佛只是一首无足轻重的插曲,小镇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喧嚣,此时镇上灯火辉煌,空气中飘着肉香和酒香,掩盖了沙土的气息。
“折腾了那么久,肚子也该饿了吧?”羽人说,“要不要先吃一点东西?”
“我不饿。”雪怀青摇摇头。
“但我有点饿了,”安星眠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心,“先填饱肚子总没有坏处。”
雪怀青也醒悟过来,假如接下来还要面对什么敌人的话,空着肚子体力不足可不方便动手,而自己精擅毒术,也不必担心食物里有什么花招。正在想着,安星眠已经走向一个路边小摊,买了几个热气腾腾的烧饼拿回来。
“怕我在吃饭的地方安排埋伏?”羽人苦笑一声,“事情不是你们所想象的那样,不过……随你们的便吧。”
他随手接过一个烧饼,倒是不担心对方在里面下毒。三个人闷声吃了几个烧饼后,羽人带着两人走进了白天因为天驱辰月之战而差点被拆掉的杨柳客栈。此时客栈大堂里还是一片狼藉,但原有的住客居然没有跑光,还有一些人继续住下去,也许是对这个小镇上发生此类事件早已见惯不惊。
羽人走上摇摇晃晃的楼梯,一直攀向最高层,安雪二人紧跟在后面。当来到顶层后,两人发现前方有一个天窗,天窗下放着一架梯子,月光正透过天窗照下来。羽人走到天窗下面,从怀里掏出一个烟火筒,点燃引信,一道深红色的焰火直冲天际,照亮了上方的天空。
“爬上天窗,在楼顶等着,很快会有人去找你们,”羽人说,“这里已经没有我的事了,雪小姐,你可以放我回去了。”
雪怀青犹豫着,并没有松手,安星眠却拍拍她的肩膀:“我觉得这一次他说的是真话,何况他虽然冒充你父亲,从头到尾也并没有害我们。放他回去吧。”
雪怀青咬咬牙,收回了毒针。假冒雪寂的羽人笑了笑:“雪寂有你这样聪明的女儿,真是一种福气呢,我倒真有点希望你就是我的女儿。”
他转过身,慢慢沿楼梯走了下去,安星眠和雪怀青对视一眼,一先一后爬上了梯子,来到房顶。房顶上一片空旷,除了瓦片外别无他物,但月光清亮,视野开阔,远远看去,大漠是一片素净的银色,比起白昼的风沙凛冽,多了几分温柔。
两人携手坐下,在等待的同时也欣赏着这难得的月色,彼此都有一些心意相通的感觉,感受到一种久违了的静谧。雪怀青轻声说:“要是没有那么多破破烂烂的烦心事该多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每天都可以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月亮。”
安星眠一笑:“会有那么一天的,无论人事如何颠沛变迁,月亮永远不变,总在那里等着我们。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现在还是好好地活着,说明运气还没有坏到家。”
雪怀青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发现远处的天空中有一个白色的小点正在靠近。她刹那间意识到了些什么,一下子站起身来,由于心情激动,腿脚竟然有点不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安星眠连忙扶住她。两人一齐抬头,看着那个白色的点越来越近,渐渐看清是一个羽人的轮廓。这个羽人的双翼是近乎透明的纯白色,伸展得异乎寻常的宽阔,并且带着明亮而柔和的光芒,这样的羽翼,不是一般的羽人可以凝聚得出来的。
“好漂亮的羽翼!这肯定是一个带有贵族、甚至是王室纯血统的羽人。”安星眠一面说着,一面紧紧握住雪怀青的手,感觉她的身子在微微发颤。
羽人飞向了杨柳客栈的房顶,稳稳地落了下来,背后的羽翼化为一道蓝光,继而消失无形。紧跟着,他迈开步子,向着雪怀青走了过来,但和刚才优美雄健的飞行姿势相比,他的步态却丝毫也不优美,甚至于可以说是十分难看。
——因为这是一个瘸子。走起路来的时候,他只有右脚能着力撑地,左腿却是残疾的,无力地拖在后面。
“我们又见面了,但这一回,我不会隐瞒自己的身份了,”瘸子开口说道,“我就是雪寂,你的亲生父亲,这一次如假包换,绝对没有骗你。”
银色的月光倾泻下来,照亮了这张安星眠和雪怀青都很熟悉的脸。安星眠曾经抓住这个人,用雪怀青的毒药胁迫他,要他帮自己栽赃天驱;他也曾经在许多人的面前被呼来喝去、肆意羞辱,看上去完全只是一个不成器也没有任何前途任何尊严的老混混。
他就是宁州三流帮会青田会里的九流小角色:瘸腿吉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