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林是宁州的一座小城,既没有丰富的物产,也没有值得一提的光辉历史,不少人压根都没听说过它。然而,正是因为杜林的幽静和不引人注目,再加上宜人的气候,它才渐渐有了另外一种属性:羽人贵族们的养老休闲之所。
这座城市的常驻居民里,有一小半都是到这里安享晚年的老贵族老臣子。他们远离了羽族的权力中心,远离了种种是非,只求一个清净自在。因而,在羽族的朝堂里,渐渐形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惯例:如果某位王公大臣想要表示他从此不再过问政治,打算去做一个人畜无害的退养老头儿,他就会在杜林城买一座或者建一座宅子,然后常年住在那里。对于做出了这种姿态的大臣,他的仇敌也将因此不再与之发生纠葛,而将过去的恩怨统统抛掉。某种程度上而言,杜林城就是一个避祸免灾的去处。
杜林城里原本大都是纯粹羽族风格的树屋,随着羽族越来越多地吸纳了东陆人族的文化,羽人贵族们也渐渐发现了东陆式房屋的舒适之处,所以修建这种样式的房屋庭院的退休老臣也越来越多。到了现在,杜林城乍眼一看已经有点像一座小一号的宁南城了,树屋和庭院混杂而立,倒是一番别有风味的景致。
在杜林城城北,就有这么一座东陆人类风格的小院子。这座宅院并不算大,不过上门的客人总是络绎不绝,那是因为宅院的主人非常喜欢收集古董字画,尤其是来自东陆的古物。这倒也不算离奇,因为主人是一个人类,出生于东陆的人类。
宋竞延,昔日霍钦图城邦城务司的断案使,也是羽族历史上为数不多的人类官员之一,告老之后就住在这里。用他的话来说,在宁州待惯了,再要回中州去,气候水土什么的都很难适应了,“何况我在羽人的城邦当了那么久的官,家乡人也未必欢迎我。”
羽族的城务司断案使,主要负责各类刑事案件。这位宋竞延文质彬彬不通武技,被人们戏称为“只动脑不动手”,但却有着过人的头脑和敏锐的眼光,屡屡侦破各种疑难案件,所以即便身为人类,还是很得同僚的信任和领主的赞许。
宋竞延今年六十五岁,但退休的时候却只有四十五岁,正是年富力强之际。他辞官的原因很简单,二十年前,领主风白暮离奇被杀并且惨遭分尸,乃是百年来羽族的第一大案。一向办案无往不利的宋竞延却在这个案子上狠狠栽了跟头,始终无法找到真凶,乃至于最后不得不引咎辞职。其实这桩奇案本来就诡异难解,人们倒也没有归罪于他,何况此人平时性情和蔼亲切,一贯与人为善,在官场上也从来不争名夺利,即便身为异族,在同僚当中人缘也极佳。当此案陷入停滞后,继任领主原本并不打算为难他,其他大臣也纷纷劝说,但他还是坚决果断地辞官离去,在此后的二十年里都住在杜林城,收藏古玩,颐养天年。人们偶尔路过他家门口,也不过会说上一句:“这里面住的就是那个失败的断案使。”
十月末的某个下午,一个年轻貌美的人类女子敲开了宋府的大门。没有人留意她的到访,因为宋竞延酷爱收藏古玩,平日里总有各种各样的访客登门,没有人上门反倒是稀罕事。而女子手里也确实拎着一个大包袱,很像是在里面装了些古董。
人们所看不见的是,她进了宋府之后,马上直接走进了宋竞延的书房,一路上没有任何仆人拦住她,而宋竞延也早已坐在房内等候着她。进入书房后,她别上门,再转过身时,忽然屈膝跪在了地上,已经是泪流满面。
“求宗主为我报仇!”她抽泣着说。
宋竞延神色肃然,往昔总是带着微笑的和善面孔此刻却像铁一样坚硬,这是过去几十年里,他的同僚们从来不曾看到过的一张脸。他站起身来,弯腰接过女子手里的包袱,缓缓地解开,里面露出一个粗糙的檀木匣子。
“这里面装的……是阿恒?”宋竞延问。
女子点点头:“是我把他火化了的。尸体送回来时,几乎体无完肤……很惨!”
她的脸上充满了某种极度痛恨的情绪。宋竞延轻叹一声,把她扶起来:“但是你能确定是安星眠干的吗?以我所听说过的讯息,他不像是残忍好杀之人。”
“我原本也那么以为,”女子咬着牙关,“在宁南城,我曾夜袭试探过他,虽然我的武艺不如他,但他并没有为难于我,看上去还有几分君子气度。可是我万万想不到……万万想不到……”
“既然你都说他不像是那样的人,为什么又那么肯定是他干的呢?”宋竞延问。
“三个原因,”女子说,“首先我在阿恒的藏身之所找到了安星眠留下的字条,我见过他的笔迹;其次阿恒身上看似都是种种酷刑留下的外伤,但我仔细查验,发现他有几处筋骨断裂,很像是安星眠所擅长的关节技法,可能是在被捉的时候受的伤……”
“字迹是可以伪造的,在秘术士的帮助下更是可以将字迹伪造得毫无破绽,”宋竞延打断了她的话,“关节技法更不能说明问题,完全可以是他人诬陷的。”
“但我还有第三个证据,”女子说,“安星眠从天性来说,的确不是残忍嗜杀之人,但这一次,他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而为之?”宋竞延眉头一皱,“此话怎讲?”
“他是被人胁迫的,有人以他情人的性命威胁,要他打探出我们的秘密,”女子恨恨地说,“如果这个胁迫来得早一点,也许我当天在他手里就没法逃脱了。但我情愿死的是我……”
女子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宋竞延背着手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仔细推敲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发问:“胁迫他的人是谁?”
“我也不知道,但应该是宁南城内部的另外一股势力,”女子说,“除此之外,尸舞者须弥子也到了宁南城,形势十分混乱。”
宋竞延点点头,又陷入了思考中,最后说道:“人死不能复生,这件事先这样吧,你暂时不要去向安星眠寻仇。”
“为什么?”女子一下子跳了起来,“我恨不能立即剥了他的皮!为什么不能找他报仇?”
“不要打草惊蛇,”宋竞延说,“那个能在背后胁迫安星眠的势力必然非同小可,须弥子也是个极其难缠的角色。先不要进行正面对抗。”
宋竞延的声调并不高,但沉缓的语句中却包含着某种不容人抗拒的力量。女子几次想要顶嘴,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只能默默地垂着头站在一旁。宋竞延又是一声叹息,走到女子身边,像慈父一般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我知道你和阿恒的感情,但我们天驱,从来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着的。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隐忍,不得不等待,等待着偿还的那一天……”
他收回右手,从怀里取出一枚铁青色的指环,凝视着上面粗糙而古朴的花纹,“我隐姓埋名背井离乡,来到羽族的宫廷为官,几十年来几乎每一夜都会梦见故乡……但我还是忍下来了。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五个字,只是那五个字而已。”
他把指环套在拇指上,高高地举向天空,低声而清晰地说:“铁甲依然在!”
“依然在!”女子也神情肃穆地回应。
安星眠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宇文公子栽赃嫁祸了,现在他的心情还算不错,因为他终于和雪怀青一起躲在了一个相对安稳的地方——冯老大的海岛上。说来也奇怪,他原本是一个受人尊敬的长门僧,走到哪里都能收获人们的赞誉,现在却反而只能躲到海盗窝里才能求得暂时的宁静了。
日子不知不觉进入了十一月,雪怀青的病况终于养得差不多接近痊愈了,这要归功于冯老大的固执。他坚决地否定了安星眠要雪怀青躺在床上静养的计划,而要求她每天出去走动,多吹吹海风。用他的话来说,海风和海水才是最好的养伤良药,躺在床上只能让身体越来越虚弱。安星眠细细一想,觉得这个说法倒也不无道理,于是开始每天早晚陪着雪怀青到海边走走,看看朝阳夕阳,捡拾一下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贝壳海星。未曾料想,雪怀青自从误打误撞找到了另一条修炼法门后,体内的精神力不断快速增长,借着每天的走动锻炼,这些精神力一点一滴发挥出来,作用于身体上,让恢复速度一下子快了很多。再加上冯老大每天差人送去许多营养丰富的海鱼和虾蟹,反而令她的身子比以前强健了。
安星眠刚开始还试图劝诫冯老大,别再干海盗的营生了,后来却觉得,这大概就是真实的人生和真实的人世。冯老大的岛上好几百号人,自己以后或许可以想办法慢慢帮他们走上正经的道路,眼下却是有心无力,多想也是徒惹烦恼。离开老师独自一人历练了那么久,他早就明白书本上的道理和现实往往是难以结合的,很多时候只能顺其自然。
相比之下,雪怀青更加快乐一些。她从小身边就没有什么朋友,村里的孩童对她人羽混血的身份颇为歧视。后来跟随师父姜琴音修炼,这是个性情古怪暴躁的女人,而尸舞者这个群体本身就彼此提防戒备,从来难以结交朋友。所以活了二十岁,雪怀青一直是和死人待在一起的时间长,和活人在一起的时间短,对于人心的复杂多变与尔虞我诈更是心怀恐惧。如今到了海盗岛上,身边都是一些直肠直性没什么心机的海盗,虽然一个个都粗鲁莽撞,却反而更对她的胃口。
“我发现,漂亮姑娘就是受男人的欢迎,”冯老大对安星眠说,“你看看,从小雪上岛之后,我这些小崽子们一个个跟嚼了迷叶一样,天天都兴奋得不得了。”
“其实也是她的性子好吧,能和大家打成一片,”安星眠说,“像我这样‘说话酸不溜丢咬文嚼字’的,反而和大家略有些隔阂。”
“你还真是了解你自己。”冯老大哈哈大乐。
这时候正是黄昏时分,没有出海“做生意”的海盗们正聚在海滩边摔跤技击,虽然只是游戏竞赛,但每个参与的海盗都在不伤人的范畴内使出了浑身解数,这无疑是因为雪怀青在旁边观看的缘故。安星眠还记得,刚认识雪怀青的时候,这是一个只会在脸上挂出虚假的礼貌微笑,却对一切都淡然处之、几乎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真正开心的姑娘。后来随着和自己相处渐久,她的性子也越来越像一个正常人了。而现在,在夕阳的映射下,她的金发闪耀着美丽的光芒,正在拍着手纵情欢笑,和胜利的海盗击掌相庆,和围观者们一起取笑败者躺在沙滩上的难看姿势,甚至从海盗们手里抢酒喝,完全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爱笑爱闹的二十岁的女孩子。这一幕让安星眠只觉得内心一阵温暖安宁。
忽然之间,他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是不是应该放弃追究那一切呢?也许这样活着就挺好呢?他依稀记得,一年多前,当整个长门陷入空前的无妄之灾时,老师章浩歌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去化解这场劫难,他也是如此劝说老师的:“千万别动这种荒唐念头了,皇帝要消灭长门就让他消灭,你跟着我去瀚州,我们可以开一个牧场……”
是的,安星眠是一个有钱人,而且是一个聪明的有钱人。宇文公子势力再大,也不可能把爪牙布满九州的每一个角落,失势已久的天驱亦如是。他完全可以带着雪怀青去一个僻静的地方,可以去瀚州草原,可以渡海去西陆的雷州,隐居起来,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实在不行的话,哪怕就住在这个海盗小岛上也没什么不可以。至少在这里,两个人都过得很开心。
一个没有宇文公子,没有天驱,没有尸舞者,没有夺人魂魄的法器和萨犀伽罗,没有羽人和须弥子的世界……安星眠禁不住陷入了某种憧憬。一年前,他也曾偶尔想过,生活是否太过平淡了,难道自己真的要一辈子做一个生活寡淡无味的长门僧,就这样平静地度过一生?但接下来的一年里,种种险阻,种种挫折,种种生离死别,难免让他心生厌倦。是的,这一年过得很精彩很丰富,但精彩丰富的背后,是疲于奔命,是忧伤悲愤,是无可奈何。
真希望能抽身离开,逃开这一切的旋涡,而且……生活也不会因此变得寡淡无味,安星眠看着夕阳下雪怀青的笑靥,怔怔地想。
这天夜里海上下起了小雨,整座岛屿笼罩在蒙蒙的雨雾中。安星眠睡到半夜醒来,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知怎么就没了睡意,索性披衣起床,推门走出去。雨并不大,他干脆没有打伞,信步走到一块海边的礁石上,看着脚下翻滚的海潮,傍晚时所想的那些事又涌上了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忽然注意到,不再有雨滴落在自己身上,回头一看,雪怀青正撑着一把伞站在身旁,替他挡雨。他不禁笑了起来:“看来你也在我的无防备名单上,你都站了好久了我才发现你。”
“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这儿来看海做什么?思考人生么?”雪怀青揶揄他。
安星眠接过她手里的伞,把她搂到身边:“你还真猜对了,我确实是在思考着一些这方面的问题。”
他把自己傍晚时所想告诉了雪怀青。雪怀青听完后,一直默然不语,让安星眠心里有些忐忑:“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点想法,我是绝不会强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的。如果你不喜欢的话……”
“不,我喜欢,我很喜欢,”雪怀青打断了他的话,“别忘了我是一个尸舞者,从小就习惯了孤独和清静。我只是觉得,那并不是你内心深处真正想要的。”
“是这样么?”安星眠很是意外。
“你不过是因为过去的一年里受了太多煎熬,才产生了这样的念头,”雪怀青说,“但从骨子里来说,你并不是那种乐于抛弃俗世的一切追求清静的人。美酒、美食、音乐、诗歌、山水人情……你喜欢的一切,都在这个热闹的九州世界里,而不在那个荒僻安静的九州世界里。多的不说,真的要隐居起来的话,你会舍得从此再也不见白大哥和唐姑娘?再不回地下城去探望那些河洛朋友?甚至于再也不和长门有所来往?”
这一番话问得安星眠哑口无言。雪怀青不说他还没有觉得,现在听完这一席话,他才恍然发觉,自己的确不是那种能抛开一切的人。从这个角度来说,自己这些年长门的修炼,好像也没能起到纯净内心和摒弃欲望的作用。
他陡然又记起了几天前自己和冯老大的一番对话。当时他陪冯老大喝酒,冯老大喝了几大碗后,忽然开口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
“走?”安星眠一愣,“我还暂时没想过,但如果我们在这儿打扰你了……”
“别他妈放屁了!”冯老大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你知道我喜欢你们俩,依我的性子,你们在这岛上住得越久越好。别的不说,小雪在这里,那些可以一年不洗澡的狗崽子们居然都学得爱干净了……但是你真能长住下去,什么都不管了吗?”
“这个……”安星眠一时语塞,“我还没想那么远呢,住在这儿确实挺快活的。”
“那就抽空想想吧,”冯老大替他斟酒,“你们和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迟早都得走。在我的岛上待得过于安稳了,腿脚会发软的。我知道你心里在意小雪,生怕事情不顺利连累她受到伤害,但是人活一世,有些事情越害怕就越躲不过,还不如鼓起勇气对着天大骂一句:去他娘的,老子干了。我是个粗人,不会说什么有学问的话,但你是聪明人,应该听得懂。”
安星眠当然听得懂,只是当时他喝了不少酒,酒劲正在上涌,没有顾得上去细想冯老大的话。现在回想起来,连这位粗豪的海盗都能看出来,他不属于这里,那么自己脑袋里那些安逸的念头,是不是真的只是完全不现实的空想呢?
“不要想得太多,你每次想得太多的时候,总会做出不那么明智的选择,”雪怀青掏出手绢,替安星眠擦掉头发和额头上的雨水,“我还记得,在幻象森林里,当我苦恼于是否应当继续追查看上去和我关系不大的义父的往事时,你对我说了一些话,那些话我一直记到现在。”
安星眠一怔,随即回想起来当时的情形,而雪怀青已经继续说了下去:“那时你对我说:‘撰写《长门经》的觉者,把生命比喻成一道又一道的无尽长门。我们这些凡俗的生灵,就是要跨过一道道长门,得到最终的平静与解脱。长门僧的修炼,是为了得到这种平静,而你,也可以为了这样的平静而努力,那就是放手去做,做能够让你得到宁静的事。’”
“我确实是那么说的……”安星眠喃喃地回答,已经理会到了雪怀青的话中之意。
“所以,如果你真的抛弃一切隐居起来,你所能得到的,无非是表面的宁静,”雪怀青说,“而你的内心深处,其实是不会平静的,那样真的很好么?至少我不那么认为。”
“那就……容我再考虑考虑吧,”安星眠一声长叹,“人活于世,果然是步步艰辛呢。那么……”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远处传来几声急促的呼喊。声音尖锐凄厉,可以听出惶恐的情绪,并且显得中气不足。
“那是什么喊声?”安星眠问听力出众的雪怀青。
“他喊的是:有官兵夜袭!”雪怀青叫出了声,“快去通知冯大哥!”
两人连忙往回跑。此时海盗的四围突然亮起了无数的火光,那些火光来自于数十艘巨大的战船。这些战船把整座海岛团团围住,并且已经发起了攻击。
海岛上乱作一团,睡梦中的海盗们纷纷惊醒,仓促地抓起武器迎战,但这次所来的官兵显然事先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和周密的布置,在黑夜里首先用密集的箭雨射向敌人,海盗们不断中箭,死伤惨重。在强弓硬弩的掩护下,官兵们陆续登岸,开始肉搏。
“怎么搞的,妈的!”匆匆爬起来的冯老大连上衣都顾不上穿,提着一把大刀赤膊冲了出来,“这些官兵平时和我们都有默契的,我也每年通过线人给他们进贡……怎么会突然就撕破脸了!”
不过冯老大毕竟见过大风大浪,在最初的震怒和暴跳如雷后,很快冷静下来,并且判断清楚了形势:“不行,来的官兵太多了,不可能挡得住,快点上船突围!”
他又转向安星眠:“臭小子,你们俩跟着我,别乱跑!”
“我可以帮忙抵挡官兵……”安星眠话刚说到一半,就被冯老大打断了。冯老大伸手在他后脑勺重重拍了一下,显得十分恼火:“蠢东西!我们都是光棍汉子,你还得留条命守护好你的女人!再废话老子不如先一刀砍死你!”
冯老大的这一拍,安星眠当然能躲得过,但他并没有躲开。头被拍得生疼,更疼的是内心。他当然明了冯老大的好意,毕竟雪怀青伤势初愈;他也知道,官兵们来势汹汹,多加一个自己未必能起到什么用。但是眼睁睁看着朋友去送命,自己却躲到一旁,却并非他的作风,而雪怀青也绝不是那样柔弱怕事的弱女子。
他侧过头,看了一眼雪怀青,发现雪怀青已经扔掉了雨伞,十指缝间隐隐有银光闪动,那是她已经用手指扣好了毒针。两人心意相通,无需多说什么,安星眠微微一笑,开始活动起手指关节。
然而就在这时候,又有海盗跑过来禀报,说出的内容让所有人都大惊失色:“船……船底全都被凿漏了!所有船都在开始下沉!”
“这不可能!”冯老大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一棵树上,“我们在水下都装了防护网和机关刀刃的,官兵的水鬼哪儿有那么大本事,那么短时间里就弄沉我们所有的船?”
冯老大也只能嘴上骂两句而已。现实的状况是,官兵已经攻入海岛,而海盗们的船全部被凿穿底部慢慢下沉,岛上的人已经无路可逃,只能坐以待毙。
安星眠和雪怀青这一年来屡屡陷入各种险境,此刻倒也并不慌乱,做好了恶战一场的准备,但冯老大却又拦住了他们。
“别白费力气了,”冯老大的声音很难得地显得低沉,“敌人十倍于我们,你们俩本事再大也不行,何况打劫犯案的是我们,和你们没关系,不必赔上两条性命。赶快进我的房间,床底下有一个应急逃命的密室,开启办法是……”
安星眠想要说话,冯老大以一个坚决的手势制止了他:“别多说什么了,相处时间虽然不长,老子是真的很喜欢你们两个,把你们当成自己的兄弟和妹子。要是你们也把我当成大哥,就听我的话。我必须和岛上的兄弟们共存亡,他们认我做老大,我就得和他们一起死,不能独个儿躲起来,你们俩却必须得保住性命。”
“我不能这样扔下你们不管!”安星眠喊了起来,“你们也是我的兄弟!”
“放你娘的屁!”冯老大火了,“凭你那点本事你管得了吗?上去也是白白送死!你死了也就算了,要让小雪妹子也给你陪葬吗?混蛋玩意儿!”
安星眠无话可说。他清楚冯老大说得在理,此刻硬要和海盗们一起迎战,也不过是白白多赔两条命,却不可能救回来半个人。与其那样,不如自己活命,至少还能留下替冯老大报仇的机会。但在这一刻,冯老大的样子仿佛又和结义大哥白千云重合了,那种熟悉而亲切的味道让他禁不住想要流泪。
“走吧,”雪怀青拉住他的手,轻声说,“听大哥的话。”
冯老大冲着两人咧嘴一笑,随即回过身去,嘶吼着提刀冲向了前方的火光。他的身影很快混杂在了无数的人影之中,无法分辨。对于安星眠和雪怀青而言,过去数十天里那短暂的欢愉时光,就像海盗们前赴后继的躯体一样,在雨水也无法洗刷干净的血腥气味中被片片撕裂。
剿灭盘踞在海峡内的知名海盗冯田及其部属,实在算得上是大功一件,羽桓对此十分得意。作为澜州北部多米格策城邦的镇海使,羽桓一直都想要在清剿海盗方面有所作为,苦于斥候部门工作不力,得不到可靠的情报。但这一次,意外的机会从天而降,一位贵人给他带来了精确的海岛地址和详细的兵力分布图,让他得以亲率大军一举全歼冯田的海盗,加官晋爵不在话下,未来的仕途也将因为这一场大捷而发生转变。
不过这一战损失也不小,那些海盗在绝境中仍然有着惊人的战斗力,给他的水军造成了不小的杀伤。尤其是冯田本人,简直像一条受伤拼命的鲨鱼,带着浑身上下几十处伤口还屹立不倒,一直到死还怒目圆睁。羽桓对此当然很不高兴,因此在战斗结束后,下令把冯田的头颅割了下来,挂在城门口示众,任由乌鸦啄食。他很满意地看到,过往的人们看到这个狰狞的人头,无不显露出畏惧之意,这就对了。
就是要好好吓唬一下你们,羽桓想,吓怕了就不敢和官府对着干了。
这一夜,羽桓出席了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场的庆功宴,那些过去总是用轻蔑和不信任的眼神审视他的贵族老梆子们,现在却换出了一张张谄媚的笑颜,争先恐后地拉拢巴结他,这让羽桓格外解气。他痛饮了几十杯酒,喝得酩酊大醉,这才由侍从送回府上。
羽桓醉得连衣服鞋子都懒得脱,斜靠在床上,拉过半边被子盖在身上,很快进入梦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忽然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冰凉从头一直侵袭到全身,顿时酒醒了,张嘴想要惊呼,却发现嘴巴被什么东西牢牢堵住了,发不出声来。他又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却感到身体也被紧紧地束缚住了,无法动弹。
糟糕!羽桓的酒一下子醒了。他睁开眼睛,果然发现自己被绳索牢牢捆住了,嘴里也塞了一团破布,而刚才的那种冰凉来自于浇在他身上的一盆冷水。现在他的整个身子被湿淋淋地倒吊在半空中,下方的地面上站着一男一女,而这一男一女的相貌,看上去十分眼熟……
他猛地想起来了,数天之前,当那位神秘的贵人来找他、要求他出兵攻打海盗岛屿时,除了给了他与海盗有关的详细情报外,还特意说明了,他想要在海盗岛上找两个人,务必要抓活的。
“不过不必因此而畏首畏尾不敢发动进攻,”那位贵人告诉他,“如果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们都没点自保能力的话,对我也就毫无用处了。”
可惜的是,在打下海岛之后,羽桓命人全力搜索,却始终没有找到那两个人。他有点怀疑那两人根本不在海岛上,那位贵人也并没有责备他:“在多半是在的,应该是趁乱溜掉了吧,不过那两个人原本不是寻常人物,你抓不住他们也属正常。”
于是羽桓把这件事抛诸脑后,安心地享受大功之后的种种庆祝,万万没想到,十多天之后,这两个人竟然会自己找上门来,而且是这样令人猝不及防的夜袭。他开始相信了那位贵人说的话,这一男一女果然不是寻常人物,可惜的是,自己觉悟得似乎稍微晚了一点点。
“我们准备取下你嘴里的布团,但你如果敢喊出声,我就立刻拧断你的脖子。”那个相貌儒雅的年轻男人说。羽桓艰难地点点头,随即嘴里的布团果然被扯了出去。
“你们……你们想要做什么?”羽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威严,“你们知不知道,绑架朝廷命官是……”
“我如果是你,就不会这么徒劳无用地威胁他人,”年轻男人说,“既然是敢于闯入你的府邸把你倒吊起来,自然对一切后果都不会那么在乎,倒是你应该好好动动脑子:把你绑起来而不是立即杀掉,说明你还有利用价值,但你如果还要继续激怒我们……”
“我明白了!你们要什么我给什么!”羽桓也不笨,立刻改了口,“要什么给什么!”
“你还真识趣,”那个疑似羽人的金发年轻女人点点头:“那我们也不用绕弯子了。请马上告诉我们,是谁让你们去攻打冯田的海盗岛屿的?那个人有没有给你交代过别的事情,比如说,活捉两个人?”
羽桓这才明白,这两人原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他懊悔无比,觉得自己早知道就不该应承下来这件麻烦事,至于不应承是不是会招致那位大人物更严酷的对待,那就顾不上想了。所谓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羽桓深吸了一口气,像背书一样一口气说了下去:“不错,攻打冯田一事确实是有人背后指使,目的也确实是为了抓捕两位。那个指示我的人是一个很有势力的大人物,名字叫宇文靖南,听说朝堂之外的人都叫他宇文公子……”
“那么,你有什么办法可以和宇文公子联系?”男人问。
“宇文公子从来不愿意在外暴露他的身份,行踪很隐秘,从来都是他单线联系我,”头下脚上的羽桓继续竹筒倒豆子,“但是如果有什么紧急事务要找他,我可以在澜州中部的寒溪镇某处地方留下暗号,说明具体事宜,如果事情足够紧急,他会派人来找我。”
“那就麻烦你给他留几句话,记住不许耍任何花招,否则的话,你就拿不到解药了。”女人一面说,一面伸手在他背上一拍。羽桓只感觉背上一痛,似乎是被针刺了一下,痛感随即消失,伤口处麻痒痒的。他知道自己一定是中了什么厉害毒药,不由得眼前一黑,但也知道此刻讨饶不会有丝毫用处,只能苦笑一声:“两位这么厉害,我当然不敢耍花招,不知你们想要留什么话?”
“我们要见他,而且必须是我们选择时间地点,不同意的话,就把他想要的东西毁掉。”男人说。
“我明白了,马上就办!”羽桓说,“不过麻烦两位先把我放下来啊……”
十一月末的一个清晨,声名赫赫的宇文公子来到了澜州北部的秋叶山城。他向来出行都轻装简行,这一次更是单人匹马,身边半个随从都没有。他慢慢地打着马进入城门,马蹄在铺满新雪的地面上踩出几道清晰的蹄印,仿佛是为了让人看清楚他的行止。
按理说,以宇文公子这样的身份,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乐意接待他的人,但这一次,他似乎并不愿意打扰任何人,而是径直去往了城东一家普普通通的小客栈。他把马匹交给店伙计,报出了一个假名,原来已经有人替他订好了房间。进入房间后,宇文公子在抽屉的夹缝里找出一张纸条,纸条上写了一个地点,却是在秋叶山城北。他二话不说,离开了客栈,并没有骑马。
这一天,宇文公子在秋叶山城转悠了至少七八个地方,看上去是有人在玩恶作剧捉弄他一般,但他却没有丝毫怨怼或者懈怠,不断按照对方的指示改换着地点,最后当他来到城郊的一片树林中后,发现有一匹马拴在那里,马鞍上贴着一张纸条:“从此处向东三十里,清源河边。”
宇文公子只能打马向东,来到那条叫做清源河的小河边,上了一艘渔船,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刚一上船,艄公就摇橹将船驶向河中央,而船舱里也传来了说话的声音:“第一次和你的女斥候见面,就是在这样的小船上,现在我不过是照搬而已。请进来说话吧。”
“我看得出来,这虽然是一艘小船,却并不是真正的渔船,而是特制的小型快船,”宇文公子掀开帘子弯腰进去,“你们两位何必如此谨小慎微?”
坐在船舱里的正是安星眠和雪怀青。安星眠看着宇文公子,微微一笑:“和你打交道,再怎么小心也不算过分。”
“你说得对,”宇文公子叹了口气,“我确实在秋叶山城早有所布置,但我毕竟不是神,没法把势力扩散到澜州的任意一处角落。在这里,你们的确是安全的。有什么话就问吧。”
“我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安星眠说,“比如说,萨犀伽罗也好,怀青的父母所持有的法器也罢,终归不过是死物。虽然我知道,你曾在我大哥白千云那里定制过不少上等的武器,其中就包括魂印兵器,但你并不像是那种会过分看重法器这种玩意儿的人。因为你的目标并不只是简简单单的仇杀而已,法器再强,也不可能左右一场真正的战争。尤其是现在,仅仅是因为我威胁要毁掉萨犀伽罗,你竟然就会甘冒大险来和我会面,这更加加深了我的困惑。”
“战争……或许吧,”宇文公子苦笑一声,“有很多事我没法告诉你,但我会尽可能地把可以告知的事情都统统讲出来。”
“我的问题还有很多,比如说,作为大将军的孙子,怎么也应当听说过自己的祖父当年征讨鲛族的丰功伟业吧,却怎么会去给鲛人做帮凶?”安星眠又说。
之前提到萨犀伽罗的时候,宇文公子的面容还算镇静,此刻听安星眠说出“鲛族”两个字,他却陡然间面色一沉,双眼在一刹那闪烁着凶光。雪怀青心里一惊,只觉得一股无形的杀气弥漫开来,正准备用尸舞术召唤尸仆迎战,那凶光却迅速收敛,杀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是怎么想到鲛人头上去的?”宇文公子问。这话问得含含糊糊,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因为那位镇海使对海盗岛的攻击太顺利了,未免让人生疑。我分析过了,能神不知鬼不觉凿穿那么多海盗船,实在是一个很巨大的工程。而在此之前,当我们跟踪那艘雾中鬼船时,船底也是在不知不觉间被破坏了。能在大风暴之中潜入海水深处破坏船底,绝不是人类可以做到的,只能是在海水中能呼吸能自如行动的鲛人!”安星眠回答。
“而且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使用出来的尸舞术会那么强大,甚至于超越了不可一世的须弥子,”雪怀青插口说,“我听说,鲛人能用咽喉部位的软骨振动,发出一种特殊的声音,叫做鲛歌,具有震慑人心的力量。如果能把鲛歌和尸舞者的亡歌结合起来,就能极大地放大尸舞术的力量。须弥子再骄傲,毕竟只是个人类,喉头没有软骨,这一点他肯定拼不过鲛人。”
安星眠接着说:“从海盗岛离开后,除了做准备去找那位镇海使的晦气之外,我也细细调查了一下你的家族历史。你的祖父宇文成年轻时东征西讨,除了攻打蛮族羽族之外,还曾经和中州南部海域的鲛人有过交手。而且就是在那一战中,你的祖父虽然取胜,却也受了重伤,班师回朝后就再也没有行军打仗了。”
宇文公子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我还是低估了你,安先生。没想到你竟然能找到鲛人这条线索。”
“所以现在的线索就十分奇怪了,”安星眠说,“宇文世家,用鬼船掩护自己的鲛人,羽族和他们的神器萨犀伽罗,和萨犀伽罗同等威力的吸人魂魄的法器,天驱,须弥子,再加上我这个被莫名其妙和萨犀伽罗捆绑在一起的倒霉的长门僧。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一段什么样的历史,可以把这么多元素搅和在一起?”
“听你这么一说,连我都觉得复杂起来了,”宇文公子说,“最初认识你的时候,我还并不知道你和萨犀伽罗有牵连,否则的话,那时候你落到我的手里就已经没法再离开了,可惜啊。”
“我要是知道会惹出那么多麻烦,恐怕也未必会愿意结识你,不过现在说这些话已经太晚了,”安星眠说,“你间接杀害了那些海盗,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这个仇,我不会忘的。但是现在,我需要你首先解释清楚这一切。”
“而且鲛人尸舞者也很不寻常,”雪怀青说,“我并不认识什么鲛人,但我的师父好像认识。按照她的说法,鲛人对‘灵魂’这种东西十分笃信,他们的鲛歌,虽然表面上听起来没有歌词也没有意义,实际上却是一种传自远古的对灵魂的召唤。正因为如此,他们十分厌弃没有灵魂的死物,行尸这种东西,对于鲛人而言,就属于没有灵魂却偏偏能行动的污秽之物。但是这个鲛人居然选择了做尸舞者,而且修炼出那么强大的尸舞术,实在是太罕见了。”
宇文公子沉默了半晌,最后说道:“千头万绪,三两句说不清楚……先从你口中的那件‘吸人魂魄的法器’说起吧,它有一个名字,叫做苍银之月,不知道你听说过这四个字没有。”
“苍银之月?”安星眠一怔,“这个名字很熟啊,我一定是在哪儿见到过的。苍银之月……苍银之月……”
他忽然一下子跳了起来,结果脑袋砰的一声撞到了矮小的舱顶,他甚至顾不上喊痛,就低声叫了起来:“是那把苍银之月!辰月教的苍银之月!”
“什么辰月教的苍银之月?”雪怀青问。
安星眠深吸了一口气,一边揉着头顶重新坐下,一边缓缓地说:“在数百年之前,当辰月教的势力还很庞大的时候,曾经委托一位叫做炼火佐赤的洛族星焚术大师,打造了一柄恐怖的邪灵兵器,那就是苍银之月了。据说这把魂印兵器一旦出手就无人可以阻挡,辰月教借助它疯狂地屠杀了许多敌人,尤其是他们的死对头天驱武士。但是由于年代太久远,而且辰月有意识地消除了相关记载,我也是只知其名,并不知道苍银之月到底有怎样的威力,而现在,我们清楚了。”
雪怀青脸色发白,想起了自己幼年时听到的那个场景:“原来那时候我母亲手里拿着的,就是这把苍银之月……能够在一瞬间夺人魂魄的魂印兵器。”
“是的,就是那把苍银之月。”宇文公子说。
“所谓的夺人魂魄,其实并不太确切,”宇文公子说,“千百年来,并没有任何人能够证明灵魂、魂魄、鬼魂这种东西是真正存在的,所以说得精确一些,苍银之月能够消除人的精神。当苍银之月被持有者催动时,在一定的范围内,所有的活物都会在一瞬间失去精神和意识,虽然还有呼吸和心跳,还有血液的流动,却再也不能动,不能说话,不能思考,变成活死人。最可怕的在于,从苍银之月被锻造成功并由历代辰月教主所掌握以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从来没有人找到过抵挡它的方法。苍银之月一旦被催动,仿佛就是无可阻挡的,处于它力量范围内的人必定会中招,从无例外。”
“无可阻挡?”安星眠喃喃地说,“那也未免太强横霸道了。”
“是的,而在这种强横霸道之下受害最深的,就是天驱了,”宇文公子点点头,“那时候虽然天驱和辰月都已经处在君王们的防范甚至于剿杀中,但各自的根基还在,彼此之间互相倾轧争斗已经持续了许多年,谁也吃不掉谁。苍银之月的出现打破了这个平衡,短短几年间,天驱中的高手有一半毁于这把恐怖的魂印兵器,他们不得不采取了暂时避让的战略。那段时间,辰月的气焰嚣张到了极处,而且没有了天驱的制衡,他们终于又可以开始想办法拨动战争的转盘了。”
“这倒是辰月教的本色……”安星眠低声说。
“然而天驱永远是不能忽视的存在,他们分析了历次与苍银之月交手的情形,发现这柄法杖在每次使用之间存在着一个短暂的间隙,就好像人在剧烈活动时需要喘气休息一样。于是他们策划了一次无懈可击的精密行动,付出了四十多位精英天驱的性命,利用苍银之月被催动的短暂间隙,抓住了唯一一次机会,封印了这把法杖。”宇文公子说。
“但是很显然,后来它又复活了,对吗?”雪怀青问。
“确切地说,几乎算是重制,因为苍银之月里所封印的邪魂后来被转移到了一个名叫云湛的游侠身上,失去了邪魂,苍银之月只是一个空壳子,当然邪魂只是形象的说法,说精确一些,应该是苍银之月所包含的巨大星辰力,”宇文公子说,“但辰月毕竟是不屈不挠的,大概就在一百来年之前,他们似乎是掘地三尺找到了当年炼火佐赤的笔记,竟然想方设法复制了一柄。在那个时候,天驱和辰月都日渐式微,再进行相互消耗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但苍银之月还是派上了用场,因为在那段时间,羽族正在陷入内乱中,宁南云氏被外来者所驱逐……”
“原来宁南城易主也有辰月的幕后推动啊,”安星眠有些吃惊,“这帮家伙真是无所不在。等一等!宁南城……易主……辰月……风秋客……我……”
“你怎么了?”雪怀青有些担心,觉得安星眠仿佛是陷入了某种谵妄的状态,开始胡言乱语了。但安星眠的下一句话却表明,他的头脑非常清醒:“我明白了。宁南城虽然易主,新主人风氏却一直受到辰月的威胁,他们之所以如此看重萨犀伽罗,就是为了用它来对抗苍银之月。”
那一瞬间安星眠想明白了许多关窍。为什么羽族会那么在乎萨犀伽罗,为什么风秋客几乎不惜一切代价去保护携带着萨犀伽罗的自己,那是因为萨犀伽罗是他们对抗苍银之月的希望。而雪怀青的父母既然和苍银之月有所牵连,自然也会成为他们囚禁逼问的目标。自己和雪怀青,因为这两件威力惊人的法器,而被迫卷入了一场牵连甚广的纷争,但最可气的在于,他们俩原本对此一无所知,完全就是稀里糊涂地被拉下了水。
“真是倒霉啊,”安星眠长叹一声,“真他娘的倒霉透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你猜得没错,萨犀伽罗是这世上唯一可以抗衡苍银之月的东西,在萨犀伽罗周围的一定范围内,苍银之月会失效,”宇文公子说,“当时宁南风氏病急乱投医,四处搜罗羽族历史上曾经存在的古老法器,希望能有威力与苍银之月相当的,无非是求个鱼死网破,反正一整个城邦的人手还是比辰月教要多,拼个两败俱伤,吃亏的也是辰月。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从一座古墓里发掘出了萨犀伽罗,虽然一切羽族的密文里都将萨犀伽罗称之为禁忌的兵器,甚至当初命名就以‘通往地狱之门’来作为警告,但风氏还是顾不得那么多,把这件禁器据为己有。结果没有想到,萨犀伽罗竟然恰恰是克制苍银之月的利器,那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了。”
“那我呢,我和萨犀伽罗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安星眠问。
宇文公子摇摇头:“这个我也没有查出来,我所知道的是,似乎只有你才能保证萨犀伽罗‘活着’,所以那位叫风秋客的羽人才会一直保护你。”
“活着?这是什么意思?”安星眠皱起眉头,感觉难以理解。除了自认为头脑比较聪明外,他活了二十多岁,始终没有觉得自己有过一丁点异于常人的地方,凭什么只有自己才能让一件法器“活着”呢?
他摇晃了一下脑袋,决定先不去想得太多,以免自己的头炸开。“那么那个鲛人尸舞者呢?他又怎么会掺和进这件事来?”
宇文公子的脸色阴晴不定,显得有些踌躇未决,最后终于叹息一声:“这件事就算我想瞒也瞒不住,你迟早会自己发掘出来,不如现在告诉你,虽然这件事实在有些令家族蒙羞。事情要从当年那场征讨鲛人的战争说起,那是三十五六年前的事了。当时受到潮汛的影响,澜州东部海域的鲛人食物来源大减,但渔民们照常去远海捕鱼,可以说是和鲛人争夺口粮,为了生存,他们选择了袭击人类,于是我的祖父被派去平息这场祸乱。
“那场战争本身没有太多值得一提的,因为双方实力相差太远了,鲛族虽然能在大海之中行动自如,但人口稀少,又短缺食物和武器,每死一个战士都是重大的损失。而祖父打仗只求取胜,从来不择手段,甚至在某一片鲛人较为集中的水域里散布一种能游动的毒虫,诱使鲛人中毒,也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战争很快波澜不惊地走向了尾声,祖父甚至连班师回朝的日子都确定了。但就在这个时候,那一带海域的状况忽然变得异常起来,先是持续的大风暴,然后是地震和海啸,一座从来没有爆发过的海底死火山竟然也开始喷发。
“祖父开始感到不安。他是个万事谨小慎微、算无遗策的人,一旦发现情形不对,立即暂停进军,也打消了班师的念头,派出大量斥候去打探此事。但是鲛人方面始终严守秘密,斥候们并没能得到太多有价值的情报,他们唯一能确定的是,鲛人们一定是在进行着某些阴谋,而且很有可能是巨大的阴谋。
“就这样,在种种猜疑和困惑中,到了那个决定命运的夜晚。那一夜,祖父正在海船上巡查军纪,忽然有鲛人夜袭。自从战争开始以来,鲛人自己也知道在正面战场完全无力抗衡,所以经常采取这样的偷袭,原本半点也不新鲜。水鬼们很快抓住了那名鲛人,几名水鬼把他五花大绑,带到了祖父的面前。这名偷袭者看起来是经过了一场激烈的搏斗,身上布满伤痕,嘴里也不停地咳血,显得伤势颇重,虚弱不堪。”
“人们一看到受重伤的人就会放松警惕,再加上看似牢牢地捆绑,就更加会麻痹大意。”雪怀青忍不住插嘴说,“我想你祖父多半中招了。”
“你说得半点也不错,”宇文公子苦笑着,“这个鲛人被押到祖父面前,看起来捆得很牢,身边还有手拿兵刃的水鬼看押,他自然不会过多提防。但没想到,他刚刚开口问了第一句话,鲛人竟突然间挣脱了束缚,手中握着一把钢刺,一下子抵住了祖父的咽喉,而原本押着他的那几名水鬼,一致举起兵刃围住两人,刃口却是冲着外围前去营救的卫兵们。在这些水鬼的阻挡之下,卫兵们错过了转瞬即逝的拯救机会,祖父被这个鲛人生擒了。”
“这很简单,那个鲛人是一个尸舞者,先杀死了那几名水鬼,然后以尸舞术操纵着他们,做出捆绑押送的假象,趁你的祖父和卫兵们麻痹大意时,再暴起偷袭,”雪怀青说,“这是尸舞者对付外人最常用的手法之一,半点也不新鲜——我就用过好多次。只不过一般人平时很难有和尸舞者打交道的机会,所以总是会中招。”
“这一次的中招,对我们宇文家来说,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宇文公子的语声里包含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悲戚。
“祖父就这样被挟持了,鲛人把他带到了一个单独的船舱里。在那里,鲛人对祖父说,他其实是来帮助祖父的,因为他虽然身为鲛人,也不忍心看到九州大地化为焦土和废墟。这个说法当然是相当惊悚,祖父也一下子忘记了自身安危,迫不及待地要听他继续说下去。祖父还记得,这个鲛人有些口齿不清,嗓音也很嘶哑,就像是喉部受过伤。”
“鲛人问祖父,最近有没有察觉到大海的异动,这几乎是一个多余的问题,只要是活人,都能感受到那种令人不安的波动。他告诉祖父说,那些并不是普通的自然现象,而是人为的,因为鲛族的王并不甘心就这样被人类所击败,已经失去了理智,驱使着鲛族的秘术士们,试图唤醒一条沉睡在海底的巨龙,这条龙被鲛人们称作‘海之渊’,据说是创世神留下的神器,用来护卫鲛族的终极神器。”
“祖父听完,内心十分紧张,因为在出发之前,他阅读了大量和鲛族有关的资料,在不少的古籍里都看到过关于海之渊的记载。按照鲛人的神话传说,在开创这个世界的时候,天神知道这片大陆和海洋迟早会被邪恶所侵蚀,于是留下了神器海之渊。谁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但在传说中,谁掌握了它,就将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可以替大神惩处世间的邪恶。”
雪怀青又忍不住插嘴问:“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那他们怎么知道这是一条龙?这世上真有人见过龙?”
“那是因为古书里有另外一些记录表明,在远古的某一个时期,海之渊曾经被唤醒过,并且给九州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宇文公子耐心地解释说,“按照当时留下的断章残篇的记录,海之渊的形态,很接近于传说中的龙。虽然龙本身也只是一个无法证实的传说,但由于不同的典籍都反复提到了这一点,祖父仍然不敢大意,始终留意着这方面的动向。却没有想到越害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鲛人们竟然真的动用了海之渊——你怎么了?”
他的最后一句话是问安星眠,因为当听完宇文公子关于海之渊的描述后,安星眠的表情显得很奇怪,似笑非笑,颇带一点嘲弄的意味。
“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不久之前发生的事情,”安星眠回答,“我并不怀疑这个世界上一定存在着一些未知的、强大的、甚至远远超出我们想象的强大事物或力量,我只是怀疑另外一点。”
“哪一点?”宇文公子问。
“作为一些渺小卑微的存在,我们是否有足够的幸运,在我们的有生之年真的撞上这些事物。”安星眠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宇文公子沉默了片刻,轻笑一声:“不愧是安先生,一下子就窥破了其中的玄机。我的祖父当年能有你这样的睿智就好了。”
“我相信一个当世名将绝对不会不睿智,”安星眠说,“只是当局者迷。当他的全副精力都放在战局上的时候,难免会上当受骗。”
“你们是什么意思?”雪怀青问,“海之渊是假的?”
“海之渊未必是假的,龙也未必是假的,”安星眠说,“对于我们没能亲眼见到的东西,急于否定是一种错误的态度,但我基本可以肯定,在那场战争中,所谓鲛人准备动用海之渊的说法是假的。这只是那个鲛人尸舞者用的计策,他想要吓唬宇文将军,以便开启谈判之门。”
“谈判之门……不会就是后来出现的鬼船之类的玩意儿吧?”雪怀青的脑子也不笨。
“的确是,不过鬼船和死尸,只不过是一些附属品,”宇文公子说,“他向我的祖父提出,他可以制止海之渊被从沉睡中唤醒,与之交换的最主要条件是,他要祖父帮他寻找两件法器,不用说你们也明白是什么。”
“怪不得你会那么急于寻找这两件东西呢,”安星眠喃喃地说,“可这个鲛人到底是谁?为什么想要这两件玩意儿?以及你为什么会那么听话?以你的性子,想办法赖账甚至杀掉他,并不是不可能,毕竟他所威胁的是你的祖父,而你不大像是很在意除你之外任何人的生死的那种人。”
“谢谢夸奖,可惜事情远比你想象的复杂,”宇文公子的语声里除了无奈,还隐隐有一种切齿的怨毒,这样的语调和他日常的风度实在是大相径庭,“关于你的第一个和第二个问题,我要是能知道为什么就好了;第三个问题的答案是三个字:契约咒。”
安星眠和雪怀青面面相觑。他们都听说过契约咒,这是一种极其艰深而又充满邪恶的咒术,施咒之后,被施咒者必须要完成施咒者所交代的任务,或者是做某件事,或者是禁止做某件事。一旦违背了约定,就会遭到咒术的反噬,后果有可能比死亡更悲惨。只是契约咒威力虽大,习练太难,而且据说光是要学会这个秘术就得付出相当的代价,所以两人都只是耳闻,却从未亲见。
“那个鲛人尸舞者……和我的祖父订立了一个无比恶毒的契约咒,”宇文公子恨恨地说,“如果祖父不能替他找到苍银之月和萨犀伽罗,我们的家族就将世世代代遭受诅咒,所有的子孙都不能活过四十岁。事实上,我的父亲,我的几位叔伯,还有我的姐姐,都是在四十岁之前去世的。”
“什么?”连一向淡看生死的雪怀青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这也太狠了吧?”
“所以你才会那么积极地寻找这两件东西,”安星眠说,“你也已经三十多岁了,距离四十岁不会太遥远,假如死期是一种可以看到、可以倒数计时的玩意儿,换了谁都会受不了。我之前某些时刻恨不能把你碎尸万段,现在却稍微有点理解你了。”
“不必提我的事了,”宇文公子摆摆手,“说回正题吧。这个契约咒是双向的,对我祖父而言,他也必须要鲛人保证,让海之渊始终处于沉睡状态。但你们知道,假如原本就没有谁打算去唤醒海之渊的话,这个契约自然就算完成了,对他没有丝毫损害。事实上,海之渊到底在哪儿,到底是否存在,我想当世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说得清楚。”
“那你们家可吃了大亏啦,就这样被他捆绑了一代又一代,”雪怀青显得有些同情,“可当时的那些地震、海啸又是怎么回事?”
“前些日子在海上的时候,你们已经见识过这位鲛人操控天气的本领了吧?”宇文公子说,“雪姑娘是尸舞者,自然知道尸舞者可以通过精神联系把自己的尸仆改造成秘术的发生机器。他在鲛歌的帮助下,把尸舞术发挥到了极致,上百个尸仆一起产生共鸣时,能对特定区域的天气产生很大的影响。我猜想,在当时,鲛人王原本只是在海底想法子引发了那座休眠的火山,想要给人类的进攻制造一些混乱,却被这个聪明的尸舞者所利用。他制造了大风暴,再利用火山喷发的力量制造了海啸,让一切看起来都相当糟糕,也难怪祖父会上当。”
“要是我处在那个位置,或许也会受蒙蔽,”雪怀青感慨说,“自然是没有那么多巧合的,巧合总是人类谋算出来的。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他制造鬼船的假象,弄走那么多人类尸体,是为了什么?”
“这也是我最大的疑问,”宇文公子说,“尸舞者起初只是告诉我的祖父,由于鲛人王已经初步唤醒了海之渊这条巨龙,他需要定期使用秘术来让海之渊镇静下来,不至于彻底醒来,所以他总是会需要很多尸体,来使用阵法令尸舞术的效用最大化。但后来我祖父经过缜密的调查,得出结论,所谓海之渊被唤醒纯属子虚乌有,只是他设计的一个骗局,那么这个说法显然也不成立了。”
“但你仍然在给他提供尸体,并且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现。”安星眠说。
“身上背着契约的诅咒,和他撕破脸有害无益,为他提供尸体虽然很麻烦,至少还在宇文家的能力范围内,”宇文公子说,“而且我也很希望能暗中调查清楚,这个鲛人要那么多人类的尸体来做什么。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把他加诸在我们宇文家族身上的噩运,加十倍还给他。”
宇文公子说出这句话时,脸上仍然带着淡淡的微笑,但言语中所蕴含的仇恨,似乎可以把一切东西都碾成粉渣。雪怀青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心里想着,宇文公子这个人,外表的光明温暖和内心的黑暗冷酷都是那么极端,这样一个人,要是以后真的成就了某些他心中所愿的“大事”,对于九州来说,或许又是一个灾难吧。
安星眠却仍旧还有不少问题想要问。现在,对于宇文公子为什么会那么执著地插手这件事,以及雾中鬼船的真相,总算是大致有数了,虽然对于那位鲛人尸舞者的最终目的还不是很清楚。然而,天驱和须弥子为什么会卷入?这两件法器和二十年前宁南城领主被杀案有什么关系、和雪怀青的父母又有什么关系?苍银之月作为辰月教的圣物,为什么会被雪怀青的母亲带走?自己又为什么会和萨犀伽罗捆绑在一起?
这些疑团,宇文公子也无力解开,还得靠自己去发掘真相。他所能肯定的是,如果不能一一解开它们,自己和雪怀青仍然将永无宁日。那么,下一步应当做些什么呢?眼前的宇文公子是杀害冯老大等海盗朋友的仇人,但自己是否可以暂时抛开仇恨和他合作呢?
退一万步说,如果与宇文公子合作的话,合作的方向指向哪里?对于宇文公子来说,似乎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如果不能抢到两件法器交给鲛人尸舞者,他就会在四十岁之前死去,但自己可能并不情愿这么做。毕竟苍银之月是如此凶悍的一件杀人利器,而萨犀伽罗的恐怖之处甚至自己还没能体会到——没准比苍银之月破坏力更强呢,把它们交给一个身份不明动机不明的鲛人……天晓得后果会是怎样。
于是这又陷入了他思考许久却始终没能想明白的矛盾:究竟是应当凡事恪守着自己在长门里所学到的信仰、道德、正义和尊严,还是应当凡事以雪怀青和自己的安危为重。一个长门僧的持守,和一个男人的责任,这两者孰轻孰重,好像很难在天平上称量出来。
他正在细细琢磨着这些令人头疼的问题,忽然感到有一只手在轻轻摇晃他,回过神来一看,是雪怀青。雪怀青眉头微皱,低声说:“我好像听到水下有什么奇怪的声音。”
“什么声音?”安星眠有些心不在焉,“这里是内河,鲛人怎么也不可能……”
话还没有说完,船身猛然一阵巨震,像是撞上了什么障碍物。紧跟着,船外传来一阵嗖嗖的响声,似乎是弓箭之类的远程袭击。安星眠一惊,知道中了埋伏,第一个反应是这些都是宇文公子的手下,终于还是追上了,可是看看宇文公子的反应,竟然是迅速抽出自己的腰带,做出迎敌的姿态,原来那是一柄软剑。
紧跟着,船舱被无数的箭支击破了,安星眠顺手抄起一块木板,雪怀青的尸仆更是用身体抵挡在主人身前,加上宇文公子的软剑挥舞生风,这才把射进来的箭支全部挡住。
“那不是你的人吗?”安星眠问。
“我的人要是敢对他们的主人放箭,那就是他们都活腻了,”宇文公子紧握着软剑,“不是我安排的。有别人盯上了我们。”
“多么刺激的人生啊。”安星眠扔下木板,从怀里掏出那副能抵挡刀剑的特制手套戴在手上。他已经听到岸边传来的脚步声,听起来,来的敌人不但很多,而且很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