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莲初次看到红色满月时,他才六十岁,在族长的身边做侍徒。
那么美的红色月亮下,猩红的银屑四下飞溅,一个竹精踏着月尘走出竹林。他生了双如钩月牙眼,天生眉眼带笑。族长喜不自胜道:凡间红为喜,白为丧,这是大吉之兆。
这个竹精取名叫,玉红珠。
从此玉红珠和与玉龙莲一起跟在族长身边为徒,虽然六十岁的差距不过弹指之间,玉红珠还是谦逊守礼地唤他师兄。任何人只要见过玉红珠,没有一个不称赞他,族人们更加相信,他是竹精一族带来吉祥的使者。
讲到此处,长溪嗤嗤笑了,随意地打断他:“俗套的把戏,看肉看皮看不到骨。想必你也是因为三言两语的奉承,就成了眼睛瞎。”
玉龙莲摇头:“花公子错了。”
整个族中,唯独每日与他朝夕相处的玉龙莲没有信他。
即使在一起朝夕相处,平安无事地过了五百年。
无论是神仙还是凡人,精灵还是妖怪,都没有完美无瑕的,不可能讨好所有的人。
而玉红珠他,太懂得拿捏人心,反常必妖。
一般来说拿自己的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这种事,脸皮多厚的人也觉得臊得慌,偏偏玉红珠贴得挺高兴,还整天跑到族长面前道,师兄待他好。
玉龙莲是个执拗的人,咬定了反常必妖,反而对玉红珠更加防备。可惜那时他年轻,什么事都写在脸上,一看玉红珠就变成了个刺猬。
族长几次把他单独叫到清霜台,苦口婆心地劝他,虽然红珠是族中的福星,可在师父的眼中你行事要比红珠妥帖,师父未想过将来将族长之位传给他,你要收起你的猜忌和嫉妒二心,将红珠视为珍宝,收为己用。
这席话差点把玉龙莲给气得吐血,当即冷脸道:师父还是传给他罢,这个族长之位我玉龙莲也不稀罕。
他师父却笑眯眯地嚼着花生米,看看,这么大了还闹脾气。
一直到现在,玉龙莲都觉得,师父这种糊涂人能带领族人在翠竹谷好端端地生活了几千年,简直就是上苍垂怜。
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想,玉龙莲偷偷潜入谷中深处的回溯泉。只要拿着族人的一根发潜入泉中,泉水便会带着这跟发丝流向竹精初生的那株竹子,所以回溯泉是全族的禁忌,没有族长的命令任何人不许踏足。
要拿到玉红珠的发是很容易的,族长信任他看重他派他巡视回溯泉周围,所以,他进入回溯泉也是很容易的。
只是做到这一切都是容易的,只是做完了这一切想要收场就不容易了。
回溯泉的深处是长年累月冲刷而成的地下岩洞,也是整个翠竹谷的生命之源。玉龙莲被地下流动的泉水托着奔向玉红珠的竹身,他顺水漂流时,密密麻麻的竹子的白色根须从岩洞四周垂下,细细的柔软的根须拂在脸上,偶尔能看到闪着银白月华的竹根,那是已生出竹精的灵竹。
“真美啊。”玉龙莲那张总带着贤良壳子的脸上有了些活人的颜色,柔柔地叹了口气,“真是好美呀。回溯泉的地下岩洞,是我见过的,最奇妙美丽的地方。”
长溪和白寒露只能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的都是恶心。不就是长满了白色根须的洞吗,不就跟蚂蚁爬进了丝瓜瓢里一个样儿?
玉龙莲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那如梦似幻的光芒一下子被浇熄似的:“可当我随着泉水越走越远时,看到的景象,好像从仙境跌入了地狱。”
玉龙莲因为这奇异美妙的景色而身心愉悦时,却突然发现岩洞周围洁白的根须里夹杂着焦黑枯黄的根须,越往深处走,洁白的根须就越少,不知走了多久,整个岩洞都是一片焦黑枯黄,夹杂其中泛着银白色光华的根须也光芒暗淡发黄,好似被吸尽了精气般奄奄一息。
玉龙莲大骇,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一根泛着血色荧光的根须粗壮的竹根,那根须扭曲如厉鬼的爪掌一样牢牢地扣紧了岩洞的顶端,好似正一步步努力地朝四周爬去,那些被触碰到的根须,精气都被食尽,而那红色的灵根却愈加的强大更努力地泛滥攀爬。
这时玉龙莲张开手掌,那根长发飞出他的手心,变成了头顶一根透着血色的根须。
有人进入回溯泉内,全族皆有感应,人人自危,都等在了回溯泉外的山口,待这人一出来就要按族规驱逐出山谷。玉龙莲从回溯泉一出来就气力全无,半分灵力也使不出来,全身抖如筛糠,死死地盯着站在人群中笑得眉眼弯弯的玉红珠。
玉红珠虽笑,却没有一丝温度到达眼底,那眼神好似变成泉里岩洞中枯黑焦黄的爪掌,能将他抽皮剥骨。
“……妖孽!”玉龙莲恨得入骨,若不是靠着一株竹子,险些要瘫倒在地,无比狼狈,“玉红珠,回溯泉内竹息将欲枯竭,你还要如何狡辩?!”
族人们面面相觑,玉红珠收起了笑容看了他半晌,身边的人这才发现,原来玉红珠不笑时,耷拉着眼角,眼珠漆黑,竟是另一副阴沉沉的相貌。
隔了半晌,玉红珠才慢慢地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师兄,你为何从开始就讨厌我?”
“反常即为妖。”玉龙莲一字一字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玉龙莲故作惊讶地看了他半晌,又弯起眼笑了:“啊,你不说我都要忘记自己跟你们同宗不同族,只是不小心把你们当做了食物而已。”他有些苦恼地用右拳一下下敲着左手心,“本想着再过个几百年,你们就一点点地虚弱下去,毫无所知地彻底枯竭呢。现在可如何是好呀?”
单单是这一句话,便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动起手来,族人们才惊讶地发现许多人竟虚弱到无还手之力。
而平日里把族长当得稀里糊涂的师父,第一次拔出了剑。
“剑?”白寒露捕捉到一丝不同的意味,“若是我没猜错,这个竹精应该是寄生类的精灵,根须已经缠绕住了这片竹海地下的所有根须,你的师父应该连拿剑的力气都没有,所以那一定不是一把普通的剑。”
玉龙莲尊重满腹学识的人,赞赏地看了白寒露一眼,点头道:“那把剑是九仙玄铁打造,但珍贵稀有的材料打造的兵器比比皆是,它与众不同的是,这把剑在淬炼时将一只死去的九尾狐的灵魄封印作为剑灵,剑是九尾狐,九尾狐便是那剑,已是认主的灵器。”
之前他以为那剑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剑,因为师父从来都是随意地挂在门口,都落了一层灰。可这样的一把剑,却能召唤出最霸道的剑灵,一团燃烧成狐形的火焰跳下剑刃。
“你错了啊。”
玉龙莲看向玉红珠,却听族长哭道:“龙莲,你错了啊。”
族人们纷纷看向他们的族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得梨花带雨:“我这次可是活不成了,族长给你做吧,我死后,你就带着大家好好过日子。”族长说完这句话,拿着剑跳进了回溯泉。
身为族长却能在族人面前哭成那个样子,也不嫌丢脸的,他也只见过师父一个了。
绝无仅有的一个。
“师父跳入了回溯泉,玉红珠也跟了进去,而后我们的族人都朦胧地感知到,岩洞中起了大火,我们却毫发无伤。而后泉水枯竭,岩洞坍塌,师父、玉红珠连同那把九尾狐,一同消失了。”
长溪下意识地瞟了一眼白寒露的腰,灵剑没了主人,自然会乱跑,直到再被收服。不知是什么因缘际会落到了白氏封魂师的手里,想来也是宿命,如今又跟着白寒露回到翠竹谷,想来也是宿命。
玉龙莲陷入重重往事中。失去了族长,失去了水源,族人元气大伤。玉红珠消失后,不过是一夕之间,茵茵翠绿的翠竹谷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枯竹叶,在山谷间纷飞像蝴蝶。他咬着牙,忍着心中的哀恸,跑去隔着一座山崖的狐隐山去求水源。狐仙族的族长将狐隐山下的水脉分出一支给了翠竹谷,从此水脉一荣俱荣,一枯俱枯。
“师父说我错了,那些年我根本就不懂,他为什么说我错了。后来玉竹青踏红月而生,我才想通了,师父为什么说我错了,他总认为事在人为。而我也明白过来,我没有做错,因为人心难测。”
玉龙莲坚定地望着白寒露的眼睛,微微一笑:“你回去后告诉阿青,是我欺骗了他,也对不住他,他能活着我很高兴,可是若再来一回,我还是会那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