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他只记得那日的雪下得比以往都要大。

  她站在大地银白之中,冰肌雪骨,一身纯洁如簌簌吹雪,除了黑眼红唇再也找不到其他的颜色。

  “我叫雪衣,你呢?”

  “翠。”

  雪衣轻笑,“好名字,你的眼睛便是翠色。”

  他在山谷中行走时,从食腐怪流着剧毒口涎的利齿下救了雪衣。雪衣是附近雪谷里的雪女,是冻死在路边的人兽枯骨孕育而生的妖。妖物相食本也是轮回,就像湖中大鱼吃小鱼那样寻常。那日,唔,那日是他昏了头了。

  自打他救了那只雪女,那妖物就成了八翠泽的常客,隔三岔五的带点山中的野味,还有种滋味美妙的水,雪女说,这便是人类制造的最好的东西了,叫作酒。

  最开始他是不欢迎那妖物来的,毕竟她皮相生得再好,终归也是为了迷惑爱慕美色的凡间男子,扒皮抽骨饮其血食其肉,说白了,她的本元不过也是一堆腥臭不堪的白骨。

  不过自从雪女带了酒来,他便时常惦记她了。

  “我小时候总觉得酒又辣又冲,这两百年来才知道它是好东西,一个人醉上一场便是几日过去。”雪衣那嫣红的唇里碎米小虎牙很是锋利,带着几分醉意咬着唇说,“翠啊,你救了我,所以我才愿意告诉你这个秘密呢。”

  像雪衣这样有血有肉会伤心的妖物,他根本没有见过,更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道:“汝弹琴给你听罢。”说罢,席地而坐,调弦,而后弹他最喜欢的烟雨调。

  明明是一个妖物,为何要摆出那么悲伤的样子呢?

  他想让她快乐些,可他不懂得如何安慰人,只会弹琴而已。

  雪衣一直悲伤而沉默着。

  有一日,戎装的神女来到八翠泽,一片惊叹之声,“尊神这八翠泽怕是凡间最祥和美丽之地了。”

  他请她喝酒,客气地回她,“神魔皆是受了天地日月之灵而降生,若能心怀善念与感恩安心治理一方水土,这人世间便处处都是美丽祥和之地。”

  “有天有地,有晴有雨,有太阳有月亮,有神也有魔,相辅相成罢了。若日月有灵,为何偏偏也让神魔生了七情六欲?”神女说起来头头是道的,“我想为神在天界争得一席立足之地,尊神醉心于江湖山色,妖物为满足口腹大开杀戒,皆是欲望,不过是所求不同罢了。”

  “小神倒是认为,日月有灵让神魔有了七情六欲,不过是为了让吾辈有血有肉懂得人间疾苦,何时成了汝等放纵贪欲的理由?”

  神女叹着气说:“尊神还是不肯出战吗?”

  他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还需多说什么呢?这时雪衣来了会客亭,她刚从一宿宿醉中醒来。神女见了她,脸色便立刻有种粘到脏东西的不悦,连口吻都恶劣起来,不冷不热地笑问:“尊神真是心胸宽广,竟也能与吃人的妖物同进同出,当真是要乱了伦常了。”

  雪衣摆出她在放屁的德行,打着呵欠去拿案上凉透的茶。

  她这副懒散闲适的模样只会让他怎么看都顺眼,仰了仰下巴,肃然道:“妖又如何,神女刚刚说过,妖物为满足口腹之欲大开杀戒,皆是欲望,不过是所求不同罢了。”

  这话的确是神女刚说的,总不能拉出的屎趁热往回坐,一时间也没了言语,只能脸色铁青地拂袖而去了。不过,不止一个神来过八翠泽请战都被他的冷言冷语气得拂袖而去,被记恨也不差这一个。

  等神女走,雪衣倒是一派坦然地道:“她说得没错,我本来就是吃人的妖物,被说两句也没什么。”

  “汝在八翠泽便是小神的贵客,客受辱便是主人之过。”翠垂下碧绿的眼儿,半晌又莫名添了一句,“雪衣就是雪衣啊。”

  雪衣直愣愣地看着他半天,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而后就笑了。其实美貌本来就是雪女的武器,一笑起来更是眉目如画极其养眼。

  “汝应该多笑。”他这样说,“小姑娘家家的,笑起来才可爱。”

  雪衣拿眼儿飞他,明明是冰雪纯白的颜色,却生了一股子说不出的丽色,看得他说不出的荡漾,“哼,我是常笑啊,只是不爱对着你罢了。”

  翠只当她是害羞,后来他看到她捕食,才知是真心话。

  那回翠例行要去人间行走,雪衣没出过远门,闹着要一同去。

  正值人间是严冬,那回的冬季极长,足足延续了六年,出了八翠泽便是千里冰封,大地一片死寂,只剩下一座座空旷的城池。

  雪衣在沿路看到最多的是死骨,遇到的一些活人也都皮包骨,跟死了差不多,非常的失望,“我以前听母亲说,人世间的城池就是用来装人类的。”

  “原本是这样的。”不过令翠更惊讶的是,“汝为何会有母亲?”

  “我是母亲生的,自然有母亲。”顿了顿说,“不过她已经死了。”

  “小神从不知雪女也有男人的。”

  “我也没见过啊,我父亲是人类,哦对了,他早就被我母亲杀了。”

  翠什么都没说,伸出一指戳在她的额心在她的体内搜寻到了灵魄,半透明,很羸弱,不过是生灵。雪女是由枯骨而生的,原本是没有灵魄的,死了便是死了,烟消云散。   雪衣莫名拉下他的手,看着他,半天没有放开。

  后来他们到了繁华的城镇,街上车水马龙,雪衣看到有男女并肩牵手而行,奇怪地问他,“翠啊,他们是父亲和母亲的关系吗?”

  “是情人。”

  “那就是爱?”雪衣突然问,“那你有没有爱过什么人?”

  “没有。”

  雪衣晃了晃他的手,就像谈论天气般的口气问,“那我行不行?”

  翠没有说话,在雪衣看来明明是那么简单的问题,“行”或者“不行”,可他无法回答。因为以现在的雪衣来说,是不行的。雪女没有长生,多则千年,少则五六百年,便是大限。

  那夜他们宿在客栈里,半夜雪衣偷偷跑出去,翠随即披了衣服跟她出门,而她敲开了楼上一个年轻男子的门。那男子一身华丽装束,皮肉细嫩,他们住店时他在大堂里一直看着雪衣。翠用了隐身咒,第一次看到了与在他面前不同的雪衣。

  她才不是什么冰雪颜色,她是艳丽的绽开的红色芍药花,总直愣愣的招子也化成了情浓如丝的媚眼儿。她不过拉歪了领子,笑笑地倚着门,那入骨的魅惑与风情便让她对面的男子面色通红。男子拥着她倒在锦被中,撩起她的长发亲吻她的颈子,扯掉她的外衫,她不紧不慢地问:“你愿不愿送我回家?”

  “我当然愿意,我送你回家,我娶你,我们一辈子在一起。”男子脱下她最后一件衣衫,许愿一般,”我爱你。”

  翠嗤笑了一声,山里的狐精开饭之前都是问“你愿为了我而死吗?”比起狐精,雪女就含蓄多了。像她们这类妖物都有自己的饭前仪式,要猎物心甘情愿的言灵,否则吃了也是不消化的。而后雪衣的手指尖长出锋利的骨爪,插进了男人喉咙的同时,也心急地用嘴去吮鲜血。翠头一回看到她现出原形,瘦骨嶙峋,丑态鄙陋,好似蠕动的干尸。

  雪衣吃饱喝足回到屋里,乖巧地卧在翠的身边,半天才说:“你不要装睡,你都看见了吧?”

  “汝以后不要吃人了。”翠说。

  “我不吃人就会死。”雪衣冷笑,“你是第一天知道我是靠吃人为生的吗?”

  他们回了八翠泽,雪衣许久不去找他。

  没有等多久,翠就去找她了,总不能由着她生气。

  凡间的那些女孩子生气了都要人哄的,可雪衣就一个人。他去雪谷里找她,碰到她蜷缩在路边捕猎。她看了他一眼不理人。翠立刻心软了蹲下身摸摸她的头,道:“汝不要生气了,是小神说错话了。”他只是不喜欢她和人纠缠罢了。

  雪衣看了他一会儿,抓住他的手,大声控诉,“我生下来就只能吃人,我也没强迫他们,是他们自愿的。你以为我很乐意生下来就要吃人吗?雪谷路边经过的人很少的,又不像飞禽走兽满山都是,所以我经常要饿肚子,还要小心被其他妖物吃了,你以为是我愿意的吗?我不吃就会饿死啊!”

  当天他们就和好了,翠弹琴给她听,她听着琴音不知何时趴到他的膝上不小心睡着了。明明知道她是莹台朽骨,可那熟睡着卷翘的长睫真美啊。

  “小神送汝一样东西。”翠把一颗漂亮的石头放在她的手心,“这个不能丢啊。”

  雪衣拿着那石头出神了好久,眼睛慢慢红了。

  翠笑了,又摸了摸她的头。

  就那样又过了几十年,这几十年间严寒已经慢慢侵蚀了八翠泽,翠已不记得何时开始飘雪的,他的神力也开始渐渐羸弱了。而雪衣却还似以往那般冰雪美丽,却不怎么笑了,也少了很多耐心。

  终于有一日她临走前说:“翠,以后我不再来了。”

  从此以后她真的没有再来。

  翠很想念她,原来想念是那么痛苦的事,可以将短短一日拉成三秋,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离开八翠泽的属地了。

  许久后的一日,那个来劝水神出战的神女又来了,这次她神色颓败好似愁苦的少妇人。

  “吾爱上了一个魔。”神女苦笑,“本想听尊神一顿嘲讽来着。”

  “爱欲本就是世间最美好的事,何来嘲讽之说?”

  “下次月圆之战,吾与他,便要刀剑相向了。”

  翠笑问她,“那汝可曾后悔?”

  神女思考了半晌没有答案,半晌她问:“汝又是为了谁把自己弄到如斯田地?”

  “一只雪女。”

  “呵,那还不如魔。”

  翠笑了,确实不如魔,他将整片八翠泽的灵力倾注在一颗雨花石里滋养着她,只为了能赶快渡她成神。可雪衣还是走了,她懂得用最美丽的皮相去魅惑人心,却始终无法懂得什么是爱。

  “她还小,时间还长,总有一日她能明白。”

  神女饮下一杯苦酒,大笑,“说白了,我们活了千万年,雪女也活了几百年,却不如人短短数十载圆满,只因他们寿命太短,所以要赶紧懂得爱,懂得珍惜眼前。”她醉了一场,离开时给他留下一块成精的琥珀,“要不要用随你。”

  数月后,神女战死沙场,八翠泽将自己封印在琥珀之中,好了,他要等她长大,等她浴火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