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十面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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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蓟犁最后的武士中惟一的幸存者,罗兰·德鄯绝非浪得虚名;他的浪漫气质不同寻常,虽然有些缺乏想像力,但一双手轻而易举就能置人于死地。这一切都让他成为有史以来最棒的战士。现在尽管他深受风湿的困扰,可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耳朵或眼睛。在他们被一股强力吸进那扇找不到的门的当口(幸亏他在最后一刻低下头才避免了撞上顶端的门梁而脑浆迸裂的厄运),他听见埃蒂的脑袋重重地撞在门上。他还听见了鸟儿的啁啾,刚开始只是隐隐约约,仿佛梦中鸟儿在歌唱,接着突然变得近在咫尺,婉转美妙得让人不能忽略。阳光直直地照射在他的脸上,倘若他刚从昏暗的山洞出来的话肯定会被这种强光刺瞎双目。不过在他们刚踏上这块被油污染黑的坚硬土地时,罗兰就瞥见了光影,而且立刻不假思索地眯缝起双眼。要不是他动作快,他一定就不会发现右前方那块圆形的闪光点,而埃蒂也肯定已经丧命,甚至两人都已经丧命。凭经验罗兰知道如此浑圆的光点只可能是两样东西:要么是眼镜镜片,要么是武器的瞄准镜。

就像刚瞥见汹涌而来的强光他立刻眯缝起眼睛那样不假思索,罗兰一把拉过埃蒂,把他夹在自己的胳膊下。在他们双脚离开满地碎骨石屑的山洞时,他察觉到这个年轻人的肌肉非常紧张,但在他的脑袋和门亲密接触之后,他的肌肉放松下来。不过幸好埃蒂还在呻吟,还在努力试着说话,至少说明他还没完全失去意识。

“埃蒂,跟我来!”罗兰低吼一声,挣扎着站起身。右臀传来一阵剧痛,迅速蔓延到膝盖,但他什么也没表现出来。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注意到。他架着埃蒂朝附近一栋建筑物奔去,经过了几家连罗兰都认得出来的加油站模样的地方,只不过加油站上标的美孚二字同罗兰熟悉的西特果或者桑诺柯不尽相同。

埃蒂最多只能说处在半清醒状态。他头皮被划破,左半边脸都浸在鲜血中。但无论怎样,他的腿脚还听使唤。他竭尽全力地踏上三级楼梯,进到一间屋子里。此刻,罗兰认出这儿是一家杂货店,尽管同图克杂货店相比眼前的要小一些,但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大区别——

突然,咔嗒一声轻响从身后偏右的地方传来。射手离得很近,罗兰肯定,假如连他都听见扣动扳机声,就表明端着来复枪的那个男人已经射偏了。

一样东西在离他的耳朵不到一英寸的地方掠过,发出清晰的嗞嗞声。小杂货店店门上的玻璃应声碎裂,哗啦啦掉了一地,挂在门上的牌子(正在营业,欢迎光临)倏地被弹起来,翻了个儿。

“罗兰……”埃蒂微弱地唤道,听上去仿佛嘴里塞满了东西。“罗兰怎么……谁……哎哟!”最后一声惊叫是因为罗兰猛地把他扔进店里,紧接着他自己也摔在了他身上。

此时另一声咔嗒声再次传来;外面有人正端着高火力的来复枪准备射击。罗兰听见有人大叫“噢,他妈的,杰克!”,话音刚落,连续的射击声——就是被埃蒂和杰克称作机关枪的——大作。店门两边落满灰尘的橱窗纷纷碎裂,原本贴在玻璃里层的海报——小镇通告,罗兰非常肯定——飞了出去。

杂货店里只有三名顾客,两名妇女和一个年近半百的男子,他们三个齐刷刷向前方——向罗兰和埃蒂——转过身,一脸那种从没碰过枪的良民才会有的不可思议的表情。罗兰有时会觉得这是一种吃草的表情,仿佛眼前这些人——同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乡亲们没什么大差别——是羊而不是人。

“趴下!”罗兰趴在半昏迷的(现在几乎连气儿都没了)同伴身上大吼道。“看在你们上帝的分上,立刻趴下!”

尽管店里很暖和,那个年近半百的男子穿着一件格子图案的法兰绒衬衣。他迅速松开原本拿在手上的罐头(上面印了一副番茄图片),敏捷地矮下身子。另外两名妇女没来得及躲避,瞬间被机关枪双双射死。一个被子弹穿透了胸膛,另一个则被轰掉了半边脑袋。被射穿胸膛的那个像个米袋似的软绵绵瘫倒在地,而那个被射中头部的妇女朝罗兰蹒跚走了两步,鲜血就像火山爆发喷薄流出的岩浆似的狂飙了出来。小店外面机关枪又开始第二轮扫射,致命的弹片满天乱飞。被轰掉半边脑袋的妇女最后转了两圈,手臂上下振动了几下,瘫倒在地。罗兰赶紧伸手去摸自己的枪,庆幸地发现还在枪套里:摸到檀木枪,他感到一丝安慰。迄今为止一切还算顺利。他赌赢了。显而易见,他和埃蒂顺利来到了目的地,那些枪手能亲眼看见他们,看得一清二楚。

不仅如此。他们正等着他俩呢。

“快进来!”有人冲他们大叫。“快进来,快,别等他们再回过神来,快进来,两位老大!”

“埃蒂!”罗兰低吼。“埃蒂,你得帮帮我!”

“唔……?”回应微弱而困惑。埃蒂只能睁开一只眼睛,右眼。左眼已经被鲜血糊住了。

罗兰伸手重重甩了他一巴掌,血珠从他的头发里溅出去。“是强盗!来杀我们的!要杀死我们所有人!”

埃蒂顿时睁大那只尚看得见的右眼。速度奇快,当然相当费力。这都没逃过罗兰的眼睛——他不仅收敛了心神,而且速度如此之快,更别说刚才他的头撞得那么重——罗兰不禁为埃蒂感到骄傲。他又变成了库斯伯特·奥古德,库斯伯特复活了。

“见鬼这是怎么了?”一个人粗声大叫。“见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趴下,”罗兰看都没看四周。“不想死的话就趴到地板上。”

“照他说的做,齐普,”另一个人回答——罗兰估计就是刚刚拿着番茄罐头的人。

罗兰爬过碎了一地的门玻璃。玻璃碴扎进他的膝盖和指节,一阵阵刺痛,不过他根本不在意。嗖的一声一粒子弹从他太阳穴边划过,他连眼都没眨。屋外一派明媚夏光,院子里竖着两个油泵,上面印着美孚二字。另一边停着一辆旧车,要么属于两个女顾客之一(反正她也不会再用得上),要么属于法兰绒衬衣先生。油泵前有一片停车带,已经被油污染得黑黢黢,再过去就是柏油马路了。马路的另一边矗立着几座小楼,外墙统一刷成灰色,其中一座上面写着镇办公室,另一座上则是斯通翰姆消防站,第三座,也是最大的一座,上面标着镇停车场。这些楼前面的停车带同样铺着柏油路(用罗兰的话说,是用碎石铺成的),停了几辆和大型牛车一般大小的汽车。就在这时,六七个荷枪实弹的家伙从车后跑了出来,其中一个脚步略微迟疑,罗兰立即认出他:恩里柯·巴拉扎手下那个丑陋的中尉,杰克·安多里尼。枪侠亲眼看见这个家伙被子弹打中,还没死透时就被西海浅水中的食肉大螯虾生吞活剥了。怎么现在又出现在这儿?其实个中原因并不难猜,无限多个世界绕着黑暗塔这根中轴旋转,如今他们所处的只是其中之一。但只有一个世界是真实的;在那里,一切终止后就会永远终止。也许是这个世界,也许不是。但不管怎样,现在已没空多想了。

罗兰跪在地上开始射击,首先瞄准了那群端着机关枪扫射的歹徒。他用右手掌根连连敲击扳机,一个歹徒被射中扑倒在马路中间的白线上,鲜血汩汩地从喉咙口冒出来。接着,又一个被子弹正中眉心,身子向后飞出,重重摔在马路路肩上。

接着,埃蒂也跪在了罗兰身边,手端罗兰另一把枪,连连扣动扳机,却接连两次都射偏了,不过鉴于他此刻的状态,这也算不得很奇怪。又有三个歹徒被打中倒在马路上,其中两个顿时毙命,最后那个则大声嚷嚷着“我中弹了!啊,杰克,快救救我!我腹部中弹了!”

正在此时,有人抓住了罗兰的肩膀。他肯定不知道对一名枪侠,尤其对一名战斗正酣的枪侠来说,这个动作有多么危险。“先生,见鬼这到底——”

罗兰迅速瞥了一眼,看见一个同时打着领带又系着围裙的中年男子。他略一思索,是店主,也许就是他给神父指了去邮局的路,连忙猛力把他向后推了一把。说时迟那时快,鲜血从那个男子脑袋左侧喷了出来。枪侠迅速做出判断,是擦伤,还好伤得不太重,至少暂时还不严重。但假如不是罗兰推了他一把——

埃蒂和罗兰同时开始重装子弹,只是罗兰因为缺了右手三根手指,动作稍微慢了些。趁着这个当口,还活着的两名歹徒向马路这边跑过来,藏在了那几辆旧汽车后面。太近了,不妙。就在这个当口,一辆大卡车隆隆逼近,罗兰闻听连忙扭头,一眼瞥见那个听从了他的建议迅速趴下而免遭两位女士厄运的男子。

“你!”罗兰叫道。“有枪吗?”

法兰绒衬衣先生摇摇头,一对湛蓝的眼睛熠熠发光。罗兰看得出他吓得不轻,但并不恐慌。店主一脸恍惚,盘腿坐在他身旁,难以置信似的看着自己的血嘀嘀嗒嗒掉下来,迅速染红了系在腰间的白色围裙。

“店主,你店里有枪吗?”罗兰问道。

店主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如果他还有能力做出反应的话——埃蒂猛地抓住罗兰的肩头。“轻骑兵旅的冲锋①,”他模糊不清地喃喃说,可罗兰根本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不过重要的是,埃蒂发现又来了六个人正按照Z字形路线向马路这边冲过来。

“冲,冲,冲!”安多里尼从他们身后用力挥舞双臂大吼道。

“上帝,罗兰,那是特里克斯·波斯蒂诺,”埃蒂说。特里克斯以前惯用超大号武器,尽管埃蒂也不确定是不是特大号的M-16自动步枪,那种他喜欢称作伟大的兰博②机枪的玩意儿。不过无论怎样,即使同当时在斜塔酒吧的那场恶战相比,他们现下也没占什么优势:特里克斯很快被埃蒂击中,倒在了马路当中的一具尸体上,但与此同时他还继续扣动扳机,向他们扫射。也许那不过是手指的条件反射,行将死亡的大脑发射出的最后信号,称不上什么英雄行为,但罗兰和埃蒂却不得不再趴下身,这反倒让剩下的五个亡命之徒有了可乘之机,冲到马路这边躲在了旧车后面。但更糟糕的是,他们还有同伙躲在马路另一边汽车后面打掩护——罗兰肯定那是他们开过来的汽车,他们很快就会把这家小杂货店变成射击场,同时自己不会遭受太大危险。

这一切与在界砾口山发生的简直太相像了。

到还击的时候了。

大卡车越来越近,隆隆声变得更响——听起来马力十足,而且装着很重的货物。渐渐地一辆满载木材的重型卡车出现在杂货店外左边的山坡顶。司机瞠目结舌的表情落在了罗兰眼里。为什么不呢?以前,在结束了森林里一整天又热又累的劳作之后,他一定常在小店停上一停,买一瓶啤酒什么的。而今天店门前的马路上竟然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鲜血淋漓的尸体,就像在战场上战死的士兵。罗兰突然想到,这样的比喻倒也恰如其分。

重型卡车尖啸一声,刹车停下来,紧接着卡车后部发出噗噗的摩擦声。硕大的橡皮轮胎在铺着碎石的路面上又摩擦了一段,留下几道黑色轮胎印。罗兰注意到车上重达好几吨的货物开始向一侧倾斜,碎木条向湛蓝的天空飞去,与马路对面的枪火交织在一起。整幅景象让人不由生出几分恍惚,就像眼睁睁看着某种远古的猛兽扇着着火的翅膀从云端翻滚下来。

重型卡车的前轮碾过了马路前端的几具尸体,肠子像鲜红的绳子似的喷了出来,摔在地上又溅起路肩上的黄土。大腿、胳膊和尸首分了家。一只轮子碾碎了特里克斯·波斯蒂诺的脑袋,头骨噼啪爆裂,那声音就像扔进火堆里的胡桃。卡车上的货物侧倾得愈发厉害,开始摇摇欲坠。最终,卡车缓缓驶过杂货店门口,几乎和罗兰肩膀一样高的车轮终于停下来,激起一团血腥的尘土。驾驶室里的司机早已不见踪影。说时迟那时快,卡车暂时挡住了马路对面的密集火力,杂货店和里面的人得到些许喘息的机会。店主——齐普——和那个惟一幸存的顾客——法兰绒衬衣先生——双双盯着处在侧翻边缘的卡车,脸上的表情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吃惊掺杂着无助。店主心不在焉地擦拭着头侧的血迹,血水随手甩在地上。罗兰觉得他伤得比埃蒂还要重,不过似乎他根本没有意识到。也许这是件好事儿。

“向里撤,”枪侠嘱咐埃蒂。“立刻。”

“好。”

罗兰一把抓住法兰绒衬衣先生的胳膊,他迅速调转目光离开卡车,转向枪侠。罗兰头向后面稍稍一努,上了年纪的法兰绒衬衣先生也回应地点了点头。这人动作利落,毫不犹豫,真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店门外卡车的货物终于侧翻下去,正好砸在一辆停在外面的汽车上(罗兰殷切地期望那几个歹徒正好就藏在车后)。一根根圆木从车顶滚落下来,四散地滚了一地。木头和金属相互摩擦,不断发出刺耳的巨响,几乎盖住了外面的枪声。

※※※※

①轻骑兵旅的冲锋(theChargeoftheLightBrigade),在克里米亚战争(1853—1856)中,六百名英国轻骑兵因接到错误命令,于一八五四年十月二十五日进攻有沟壕防护的俄军炮兵阵地,结果有四分之三的人阵亡。

②兰博(Rambo),系列电影《第一滴血》中的主人公。

2

趁着罗兰抓住另一个人的当口,埃蒂也抓住了店主的胳膊。可是齐普丝毫没有他的顾客表现出的求生欲望。他只是透过店门的破洞盯着外面的卡车,双眼圆睁,敬畏又惊恐。店外,卡车扭着最后的舞步走向自我毁灭。驾驶室已经扭曲断裂,终于脱离了负载过重的车身,翻滚下杂货店前面的山坡,冲进了树林。车上的货物压扁了一辆雪弗莱汽车、两具伏击者的尸体,最后轰然掉在了马路右面,硬生生砸出一条深沟,溅起的尘土顿时翻江倒海地卷上天空。

但是还有更多的人冲过来,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火力没有丝毫减弱。

“快,齐普,没时间了,”埃蒂一边催促一边用力把齐普向他刚才走出来的杂货店后堂拖,还不忘时不时扭回头看两眼,不停擦去流到脸上的血。

在店铺左后部有一块扩建出来的餐厅,里面有一个柜台,几张破凳子,三四张桌子,一个书报架,上面放着几本早就过期的黄色杂志,一个破旧的捕龙虾用的篓子搁在架子上。当他们来到这个小房间时,店外的射击火力继续加大,不过很快就被巨大的爆炸声盖住。埃蒂琢磨是燃料箱爆炸了。眨眼间,他感觉到一颗子弹嗡嗡飞了过来,即刻挂在墙上的灯塔画报上多出了一个圆溜溜的黑洞。

“那些究竟是什么人?”齐普淡淡地问,就像在闲聊。“你们又是谁?我中枪了吗?你瞧,我儿子这会儿正在越南。你们瞧见那辆卡车了吗?”

埃蒂一个问题也没回答,只是笑着点了点头,继续拉着齐普顺着罗兰的足迹跑进去。他们这是向哪儿逃?怎样才能逃出生天?埃蒂一丁点儿概念都没有。他惟一确定的是凯文·塔尔不在这儿。应该说这是个好消息。这番猛烈炮火针对的或许是塔尔,也或许不是,但埃蒂毫不怀疑的一点是绝对和凯尔①脱不了干系。假设老凯尔没有——

突然,他的手臂上传来一阵针刺般的剧痛,埃蒂忍不住惊痛交加地呻吟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的小腿又疼了起来,右小腿,疼得简直撕心裂肺,他又忍不住大声呼痛。

“埃蒂!”罗兰冒险地扭过头。“你——”

“还行,快跑!快跑!”

这时他们来到了一扇廉价的纤维板搭起的后墙前,墙上开了三扇门,一扇写着男士,一扇写着女士,最后一扇写着员工专用。

“员工专用!”埃蒂大叫。他低下头,看见自己右腿膝盖上面三寸左右的血窟窿。子弹并没有炸碎他的膝盖骨,不幸中的万幸,可是,噢,我的妈呀,真是疼死了,简直疼到了骨髓里。

突然,一只灯泡在他头顶爆炸,碎玻璃撒下来落到了埃蒂的头上肩上。

“我买了保险,可是上帝才晓得这样的事情保险公司会不会赔,”齐普仍旧一副唠家常似的腔调。更多的血顺着他的脸淌下来,他拭去血水,用力地甩在地板上,斑斑血迹看上去就像罗夏克墨迹测验②。子弹从身边嗖嗖穿过,一颗贴着齐普的领子飞过去。他们身后杰克·安多里尼——丑陋的老家伙——正用意大利语声嘶力竭地吼叫。没由来的,埃蒂猜想他喊的肯定不是撤退。

罗兰和那名身穿法兰绒衬衣的顾客推开员工专用门,埃蒂在肾上腺素的刺激下奋力拖着齐普紧随其后。门后是一间不小的储藏室,里面混杂着多种谷物的气味,有些像浓郁的薄荷,更多则像咖啡味道。

现在打头阵的换成了法兰绒衬衣先生,罗兰跟在后面很快走到储藏室的中间通道。两边的货架上满满当当堆的都是罐头。埃蒂不屈不挠地拖着店主一瘸一拐紧随其后。老齐普脑袋一侧的伤口让他流了不少血,埃蒂一直以为他会昏过去,但是实际上齐普表现得……呃,怎么说呢,更加喋喋不休。他不停追问罗丝·毕墨和她妹妹出了什么事儿。如果他问的是店里的那两名妇女(埃蒂相当确信他就是在说她俩),埃蒂倒希望齐普还是不要太快恢复记忆的好。

储藏室后面还有一扇门,法兰绒衬衣先生打开门正要出去,罗兰一把拽住他的衣角把他拖了回来,猫下身子自己先走了出去。埃蒂让齐普靠在法兰绒衬衣先生身边,自己站在他们俩身前。这时他们身后几颗子弹穿透了员工专用门,一瞬间储藏室被照得透亮。

“埃蒂!”罗兰轻声叫道。“到我这儿来!”

埃蒂瘸着腿赶出去,发现门外是一处装卸站台,再后面还有一大块恶心的垃圾场,约摸一公顷大小。站台右面零零散散地放着几个垃圾桶,左面还有两个超大的垃圾箱。不过在埃蒂·迪恩看来,显然这儿的人没什么公德心,没有什么不应该随手乱丢垃圾的概念,垃圾丢得到处都是,旁边还有好几堆垒得高高的啤酒罐,大得简直能称得上是古代墓葬群了。埃蒂心下琢磨,一天辛苦的劳作之后如果能靠在门廊上放松放松,真是快乐似神仙呵。

罗兰举起枪,对准了另一个油泵。比起店前面的那几个,眼前这个又旧又锈。油泵上只有一个词。“柴油,”罗兰念道。“是不是一种燃料?我猜得没错吧,啊?”

“没错儿,”埃蒂说。“齐普,这个柴油泵还能用吗?”

“当然,当然,”齐普听上去仿佛事不关己。“许多人都在这儿加油。”

“我会用,先生。”法兰绒衬衣说。“你最好让我来——它的脾气可有些怪。你和你的兄弟能掩护我吗?”

“没问题,”罗兰回答。“把柴油灌到那里面去。”说着他的大拇指指了指储藏室。

“嘿,不要!”齐普吓了一跳,抗议起来。

时间过去多久了?埃蒂不知道,根本没法确定。现下他惟一感觉得到的是一种曾经经历过的透明感:那种当时与单轨火车布莱因猜谜竞赛时经历的透明感。他的小腿还在疼,子弹可能已经打碎了胫骨,可那种透明感甚至湮没了深沉的疼痛。他闻到储藏室里的腐败气息——腐肉、发霉的农作物、一千种啤酒发酵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再掺杂着一股子什么都不在乎的慵懒——四散在店外马路上的木材散发出的清香也往鼻孔里钻。他听见远处天际飞机嗡嗡飞过,清楚明白自己那么喜欢法兰绒衬衣先生是因为他在现场,和他们在一起,因为短短几分钟已经让他们三个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可是到底过去多久了?不,他一点儿也说不上来。离罗兰下达撤退的命令肯定不会超过九十秒钟,否则无论有没有翻倒的重型卡车他们都早已一命呜呼。

罗兰向左边一指,自己立刻转向右边。他和埃蒂相距六英尺,分立在装卸站台两侧,两人把枪都举在脸边,仿佛马上就要进行决斗。法兰绒衬衣先生从装卸站台上向前纵身一跃,敏捷得就像一只蚂蚱,一把抓住旧柴油泵一侧的金属曲柄,开始快速旋转。油泵上方的窗口显示数字开始回跳,不过没等归零却在0019停了下来。法兰绒衬衣先生努力想再继续转动曲柄,可怎么都动不了,他只好耸耸肩,用力把喷嘴拉了下来。

“约翰,不要!”齐普大声阻止道。他仍旧站在储藏室的通道上,高举双臂,一只干干净净,另一只却已经全浸在了鲜血里。

“快让开,齐普,否则你会——”

对面两个人朝着埃蒂这侧的店门冲了过来,身上都穿着法兰绒衬衣和牛仔裤,但是和齐普的旧衬衫不同,他们的衬衫看上去只在袖口有些褶皱,其他部分都像崭新的一样。肯定是专门为了今天这个特别的场合而买的,埃蒂暗猜。其中一名歹徒也是埃蒂见过的熟面孔,他们在凯文·塔尔的曼哈顿心灵餐厅打过照面。而且埃蒂曾经杀死过他一次,十年后的未来,如果你能相信的话,在巴拉扎开的斜塔酒吧里,连用的枪都是他现在手里拿的这把。他的脑海中倏地闪过一段鲍勃·迪伦唱过的歌词,好像说的是为了避免两次经历同样的事情必须付出多大的代价。

“嘿,大鼻子!”埃蒂大叫道(他每次遇见这个人渣都是这么打招呼的)。“你怎么样,哥们儿?”事实上,乔治·比昂迪的样子一点儿都不好。其实即使在他状态最好的时候,连他自己的妈妈都不会觉得他这副样子能拿出去见人(天,那个鼻子真是硕大无比),更不要说现在了。他脸上又黑又紫,肿得非常厉害,双眼间的乌青块尤为严重。

是我干的,埃蒂想着。就在塔尔的书店里。事实确实如此,但是感觉上这好像是一千年前的事儿了。

“你,”乔治·比昂迪一怔,连枪都忘了举。“你,在这儿。”

“我,在这儿,”埃蒂附和道。“而你,应该待在纽约。”话音刚落,他一枪轰掉了比昂迪的脸,连同他同伙的脸。

法兰绒衬衣先生用力挤压柴油泵的握把,黑色的柴油随即从喷嘴里喷了出来,正巧浇了齐普一身。他愤怒地大声嚷嚷起来,忙不迭躲到装卸站台边。“太过分了!”他大叫道。“老天呀,简直太过分!快停下来,约翰!”

约翰置若罔闻。又有三名歹徒向罗兰这侧的店门冲过来。他们瞥见枪侠平静而可怕的脸色,想要撤退,可是还没等他们新买的运动鞋鞋跟着地,他们已经一道下了地狱。埃蒂想到了停在马路对面的六七辆汽车和大型的探险家房车,心里犯起嘀咕,巴拉扎到底派了多少人来执行这次任务。肯定不只他自己的人。那么他买这些杀手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

他根本没必要,埃蒂随即想通了。肯定有人给了他大把钞票,他只要负责雇人就行,城外的小混混,他能雇来多少就雇多少。那人肯定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他坚信他们的目标绝对值得这样的牺牲。

这时沉闷的撞击声从店内传来,随后一团黑烟从烟囱里冒出来,很快同侧翻卡车激起的浓云混成一团。埃蒂猜,有人引爆了手榴弹。储藏室的门被炸飞,伴随着浓烟飞过来掉在通道上。很快扔手榴弹的人会再扔一个出来,可是此刻储藏室的地板上已经积了约一英寸深的柴油——

“尽量拖延他,”罗兰说。“里面还不够湿。”

“拖延安多里尼?”埃蒂问道。“我该用什么办法?”

“用你三寸不烂之舌!”罗兰大声回答。这时埃蒂眼前出现了让他振奋的精彩一幕:罗兰咧开嘴。几乎是在笑着。与此同时,他转向法兰绒衬衣——约翰——右手做了一个旋转的手势:继续抽。

“杰克!”埃蒂大叫起来。他不知道此时此刻安多里尼会藏在哪儿,只好扯开嗓门大叫。即使他从小在布鲁克林闹哄哄的街道上长大,现在的喊声也已经算很响的了。

枪火稍稍一顿,然后停了下来。

“嘿,”杰克·安多里尼回应道,听起来颇为惊讶,但并没着恼。埃蒂怀疑他根本一点儿都不惊讶,并且确信杰克想要的就是报仇。他在塔尔书店的储货区受了伤,但这点还不是最糟的。他还受到了羞辱。“嘿,小滑头,你是不是就是那个威胁敲碎我的脑袋,把枪抵在我下巴的家伙?老天,枪印子还在呢!”

埃蒂能够想象他一边假装可怜,一边肯定在做手势让他的手下各就各位。还有多少人?八个?十个?上帝知道他们已经解决了不少。那还剩多少?两三个埋伏在杂货店左边,还有两三个埋伏在右边。扔手榴弹的还有几个。等杰克一准备好,那些家伙就会冲进来,正好一头栽进新造的柴油湖里。

起码埃蒂是这么希望的。

“今天我手里拿的还是那把枪!”他冲着杰克叫道。“这回我可以用它捅你的屁股,听上去怎样?”

杰克大笑起来,听起来很放松。假惺惺,不过装得不赖。杰克此时心里肯定非常紧张,心跳一百三,血压升到了一百七。决战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不仅仅是为了报复某个胆敢攻其不备的臭小子,而且这绝对是他整个杀手生涯中最重要的一役,堪比超级碗③。

无疑下达指令的是巴拉扎,但是杰克·安多里尼才是现场指挥,最高长官。这次的任务可不仅仅是把付不起赌资的醉汉痛打一顿,也不是说服雷诺克斯大街上某个犹太裔珠宝店主他需要保护;这回是真正的战争。杰克相当聪明——至少同埃蒂当年跟着亨利嗑药鬼混时碰到的大多街头混混相比——但他同时也很愚蠢,与智商无关的那种愚蠢。正在大肆嘲笑他的那个家伙曾经不费吹灰之力打得他满地找牙,但是杰克·安多里尼想方设法地忘记了那段屈辱。

柴油慢慢流过装卸站台,在储藏室破旧的地板上漾起微微波纹。约翰,令人尊敬的法兰绒衬衣先生,疑惑地看了罗兰一眼。罗兰起先摇摇头,接着又用右手做了个旋转的手势:继续。

“书店里那家伙跑哪儿去了,小滑头?”安多里尼听上去和刚刚一样开心,只不过现在声音靠得更近,说明他已经穿过马路,成功地被埃蒂引到了杂货店门外。可惜柴油的爆炸力还不够。“塔尔跑哪儿去了?把他交给我们,我们就暂时放你和另外那家伙一马。”

当然啦,埃蒂暗想。突然他想起苏珊娜常会说的一句话(用黛塔·沃克怒气冲冲的腔调)表示她完全不相信:我又不会强进你的嘴巴、扯你的头发。

埃蒂几乎能肯定这场伏击是专门针对枪侠布置的,这帮坏蛋也许知道塔尔到底在哪儿,也许不知道(杰克·安多里尼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个字都不能相信),但是肯定有人事先就得知找不到的门会把他和罗兰送到的年代地点、甚至具体时间,而且透露给了巴拉扎。你想抓住那个让你手下难堪的年轻人吗,巴拉扎先生?那个没等塔尔屈服双手呈上你想要的东西就把他从杰克·安多里尼和乔治·比昂迪手上救走的年轻人吗?没问题。他马上闪亮登场。他和另一个。顺便说一句,你的钱确实很多,还给一帮雇佣兵买了新鞋。不过也许还不够,年轻人可不好惹,他的兄弟更是个狠角色。你也许会走一回好运,逮着我们两个。但即使你不够走运,即使让那个叫罗兰的家伙杀了你的手下后逃脱……年轻人落到了你手里,可一切才刚刚开始而已。永远都会有更多的枪侠,不是吗?他们遍布世界各个角落,各个世界。

杰克和卡拉汉不知道怎么样了。是不是也有一场盛大的接风宴正等着他们?他们是不是去二十二年后的未来?假如他们是去追他的妻子的话,空地围墙上的打油诗暗示的就是这个年代。打油诗是这样写的——苏珊娜—米欧,一体双姝,在一九九九年来到了迪克西匹格。要是真的有一场盛大的接风宴,那么他们现在还活着吗?

但是埃蒂始终坚信:假如卡-泰特中任何一位成员——苏珊娜、杰克、卡拉汉,甚至奥伊——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和罗兰一定会有感应。假如他这么想只是浪漫的错觉,那他宁愿这么错下去。

※※※※

①凯尔是对凯文·塔尔的简称,下同。

②罗夏克墨迹测验(RorschachInkblot),是由瑞士精神病学家罗夏克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创立的一种著名的心理投射测验。他在大量筛选基础上选定了十张墨迹图作为刺激材料进行测试。

③超级碗(SuperBowl),美国职业橄榄球联盟的冠军总决赛,一般是每年一月份的最后一个或是二月份的第一个星期天举行。超级碗是比赛双方所争夺奖杯的名字,亦是比赛的名字。

3

罗兰瞥见穿法兰绒衬衣的男人投过来的眼神,抬手在脖子边做了一个手势。约翰点点头,立刻放开了油泵的挤压手柄。店主齐普就站在装卸站台旁边,大部分的脸孔都被鲜血染红,而干净的地方则呈现一片死灰。罗兰猜想他很快就要晕倒,不过没什么损失就是了。

“杰克!”枪侠大叫道。“杰克·安多里尼!”这个意大利名字从他嘴里吐出来特别动听,脆生生的。

“你是小滑头的兄弟吗?”安多里尼有些被逗乐了,反问道。听起来又靠近了一些。罗兰已经把他引到了店门外,也许就是刚刚他和埃蒂进门的地方。他马上就会采取下一步行动;这里虽然是乡下,但还是有人来往的。人们也许已经发现了运木材卡车翻倒激起的滚滚浓烟。很快他们就会听见消防车的鸣笛。

“我想你可以把我叫做他的发言人,”罗兰边说边指指埃蒂手里的枪,又指指储藏室,最后指指自己:等我的信号。埃蒂点点头。

“你干吗不把他交出来,我的朋友?他没必要成为你的负担,只要把他交给我,你就能走了。小滑头才是我想好好聊聊的人,撬开他的嘴绝对是件乐事。”

“你永远抓不到我们,”罗兰愉快地回答。“你已经忘记了你父亲的脸。你不过是长了四条腿的屎袋子。你只会为你的老板巴拉扎舔屁股。人人都知道,没有人不在笑你。‘快看杰克,舔屁股只让他变得更丑。’”

对方稍稍一愣,紧接着:“你的嘴还真够刻薄,先生。”安多里尼语气并没有什么起伏,可是原先伪装的好脾气、干笑声已经踪迹全无。“但你肯定听过这句谚语,棍子石头打得疼,刻薄话伤不了人。”

终于,远处传来警车鸣笛。罗兰先冲着约翰(后者一直警觉地盯着他)然后再朝埃蒂点点头。快了,他仿佛在说。

“即使你的骨头在野坟里化成灰,巴拉扎还是会继续建造他的黑道王国,杰克。有些人能梦想成真,可不是你。你的永远只会是白日梦。”

“闭嘴!”

“听见警车了吗?你的时间马上就用完——”

“快冲!”杰克·安多里尼大叫道。“冲啊!去抓他们!给我把那个老家伙的脑袋带回来,听见没有?我要他的脑袋!”

一个黑色圆球缓缓地从被炸开的员工专用门飞过来,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又是一个手榴弹,罗兰正等着呢。他把枪放低在臀部位置,扣动扳机。手榴弹顿时在空中炸开花,储藏室和饭厅之间的那堵薄墙旋即崩塌,碎木条四散飞了出去,又惊又痛的尖叫从那个方向传来。

“现在,埃蒂!”罗兰大声命令,开始朝柴油开火。埃蒂迅速加入。起初罗兰以为什么都不会发生了,但是随后一小簇蓝色火苗从柴油中部懒洋洋地蹿出,顺着后墙边缘蜿蜒过去。还不够!上帝,要是这是他们所说的汽油该多好!

罗兰取出左轮枪的弹膛,弹壳儿哗啦啦掉在了他的靴子四周。他重新装好子弹。

“你右边,先生,”约翰提醒道,语调平淡得仿佛在谈天。罗兰刚趴下身,一颗子弹嗖地从他原来站的位置穿过去,紧接着第二颗又飞过来,擦过他的长发发梢。时间只够他装上三发子弹,可是他还需要一发。两个一模一样的窟窿出现在偷袭他的两个歹徒的眉心,两人的身体瞬间被震得向后飞出去。

这时,又一个不怕死的家伙朝埃蒂一侧店铺的墙角猛冲过来,却发现埃蒂早就等着他了。埃蒂浸在鲜血里的脸一笑,那家伙立刻丢下枪举起双手。不过还没等他的手举到肩膀,埃蒂已经砰的一枪打穿他的胸膛。他正在学,罗兰暗想。众神保佑,他的确学得很快。

“火势还太小,我可觉得不够劲,哥们儿,”约翰说罢跳上了装卸站台。刚爆炸的手榴弹释放出滚滚浓烟,几乎遮住了整个店铺,不过枪弹还是一发连着一发穿透浓烟飞过来,但显然约翰根本不在意。罗兰不禁感谢命运能在这个紧要关头给他们送来这么好的同伴。这么强的同伴。

约翰从裤子口袋里面掏出一个银色的方形物体,翻开盖子,拇指转动了一个小轮盘模样的装置,一小簇火苗噗地蹿上来。他放低手,把这个冒着小火苗的东西扔进储藏室。轰的一声,火苗蹿得到处都是。

“你们都怎么了?”安多里尼兀自尖叫。“快去抓他们!”

“你有本事自己上啊!”罗兰一边高声回应,一边抓住约翰的裤腿。约翰反身一跃,跳上装卸站台,可脚下一个踉跄,幸好罗兰扶住他。可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店主齐普选择晕倒,直挺挺地向那堆垃圾扑过去。他微微呻吟了一声,声音小得几乎像一声叹息。

“对啊,快来啊!”埃蒂也煽动道。“快来啊,滑头,怎么啦,滑头,你难道没听说过,别派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干大人的活儿?你一共派了多少人,一打?瞧,我们还是活得好好的!快来啊!快上来,有种自己来抓我们啊!还是说你以后一辈子都想为恩里柯·巴拉扎舔屁股?”

浓烟烈火里飞来更多的子弹,但显然店铺里的那帮歹徒没显示出穿过眼前的火阵的兴趣。而且也没人再绕到店铺这边来了。

罗兰朝埃蒂左小腿受伤的地方指了指,埃蒂朝他竖起大拇指。不过他牛仔裤的裤腿感觉很满——肿得厉害——只消轻轻一动高筒靴就会咯吱作响。起先的锐痛变成了一种持续的痛楚,随着心脏的跳动突突生疼。不过他逐渐开始相信也许没伤到骨头。但也许,同时他也承认,只是因为我愿意这么相信。

又有两三辆警车或消防车加入了赶赴现场的行列,越来越近。

“快!”安多里尼此刻听上去几乎歇斯底里。“快,你们这些狗娘养的杂种,快进去抓他们!”

罗兰心下琢磨,安多里尼的手下在几分钟前——甚至三十秒之前——可能还会发动进攻,如果安多里尼自己身先士卒的话。但是现在正面进攻的路已经被锁死,安多里尼必定明白如果他带领手下从两侧围攻,罗兰和埃蒂肯定会不费吹灰之力把他们打死。剩下只有两条策略可行:守在外面,或者绕路进入树林再从那儿进攻。可是无论杰克·安多里尼选哪一条,时间都已经来不及。如果他们继续留在原地守株待兔也会有很大问题,比方说,必须和当地警察或者消防员——要是他们先赶到的话——正面交锋。

罗兰把约翰拉到身边,低声说:“我们现在必须离开这儿,你能帮我们吗?”

“哦,好的,我想我能。”风向突然转了,一阵疾风从杂货店坍塌的后墙那儿吹过来,带来黑漆漆的柴油浓烟。约翰连连咳嗽起来,赶紧挥去浓烟。“跟我走。脚步轻一些。”

约翰匆忙穿过店铺后面硕大的垃圾场,敏捷地跨过一只破柳条箱,从生锈的焚化炉和一堆废铜烂铁中间穿过去。罗兰从这堆废铁中看见一个以前流浪时也见过的名字:约翰·笛尔。

罗兰和埃蒂走在后面掩护约翰,都倒着走,不忘时不时低头看路以免绊倒。罗兰到现在还在希望安多里尼会追过来发起最后的进攻,他就能趁此机会亲手结果那个家伙。在西海的海滩上他曾经杀死过他一次,而现在他又回来了,不仅回来,还年轻了十岁。

可是我,罗兰感叹,感觉上已经老了一千岁。

不过这并非事实。是的,他现在的确生了病——终于——老人终究是要生病的。但是这一次他又有一个卡-泰特需要保护,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一个卡-泰特,而是枪侠组成的卡-泰特。一切再次变得有意义,不再仅仅是黑暗塔,而是所有这一切。所以他希望安多里尼追过来。因为他觉得如果他能在这个世界里杀死安多里尼,他一定不会再复活。这个世界很特别,和其他的不一样。他在这儿能感觉到一种振动,每一根骨头,每一寸神经都能感觉到,而在其他世界,甚至他自己的世界,都不曾有这种体会。罗兰抬起头,不出意料地看见天上的云朵全排成了一条直线。垃圾场的后部出现了一条小路,蜿蜒到了树林里面。路口一对相当大的花岗岩石矗立在小路旁。就在那儿枪侠看见了错综交叉的暗影,样式复杂却指向同一个方向。在纽约,他们在空地上找到那个空袋子,苏珊娜看见了流浪的死魂灵,而就同纽约一样,现下的世界也是真实的,这里的时间只是沿着同一个方向线性延续。要是能找到门也许他们真的能去到未来,他肯定杰克和卡拉汉就是这样(因为罗兰也记起围墙上的那首诗,现在至少已经明白了部分),不过他们永远不能回到过去。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骰子不能重投,覆水不能重收。他们如今身处这个离黑暗塔最近的世界,仍然站在光束的路径上。

约翰领着他们进入了树林。很快,滚滚的浓烟和逼近的警车鸣笛都被抛到了他们身后。

4

他们走了还不到四分之一里地,埃蒂就看见了树木间闪烁的点点蓝色。小路上铺满松针,有点儿滑。等他们最终来到一处山坡时——山坡下出现一条狭长的湖泊,景色简直美不胜收——埃蒂发现有人沿山坡造了一排桦木栏杆。水中有一个小船坞,船坞上拴着一艘摩托艇。

“那是我的,”约翰告诉他们。“我过来买点儿东西,吃顿午饭。没想到还能碰上这么刺激的事儿。”

“呵呵,你可说到点子上了。”

“是啊,的确是这样儿。这段路千万要当心,如果你不想把屁股摔成两半的话。”说完约翰抓住栏杆保持平衡,敏捷地跑下山坡。事实上,他几乎是滑下去的。他脚上那双已经磨旧的工作靴要是放在中世界,肯定特别适合在家里穿,埃蒂暗想。

他自己跟着也下去,尽量不用受伤的腿。罗兰断后。突然他们身后传来巨大的爆炸声,尖锐清脆,就像高性能来复枪的枪响,只不过要大声得多。

“肯定是齐普的丙烷,”约翰说。

“什么?你说什么?”罗兰疑惑不解。

“煤气。”埃蒂平静地解释。“他指的是煤气。”

“对,煤气。”约翰附和道。他一脚跨进船里,抓住启动绳,用力一拉。引擎立刻就像二十马力的缝纫机突突转动起来。“快上来,哥们儿,我们赶快撤,”他低声催促。

埃蒂先上了船,罗兰却在岸边停了一会儿,伸手轻敲了喉头三下。埃蒂以前见过,每次他渡过水面前都会进行相同的仪式,他提醒过自己别忘了问问罗兰原因,不过他一直没找到机会;还没等这个疑问再次划过脑际,他们已经与死神擦肩而过。

5

小艇几乎没发出一点儿声音,在夏日最澄明的碧蓝天空下优雅地划过水面,划过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他们身后,浓烟越升越高,迅速染黑了一方蓝天。湖边站着几十个人,大都穿着短裤或泳衣,手搭凉棚遮住阳光,齐刷刷朝黑烟方向张望,几乎没人注意到小艇划过。

“这是基沃丁湖,我是说假如你们想问的话,”约翰说完向前面指了指。前面从岸边伸出一个灰色的船坞,旁边是一间用来停船的小屋。小屋外墙绿白相间,开着天窗。他们靠近时,罗兰和埃蒂都看见一艘独木舟和一艘橡皮船绑在一起,停在里面。

“船屋也是我的,”穿着法兰绒衬衣的先生补充说。他发船屋的船字时很奇怪,不是很容易听明白,不过他俩还是一下就听出来了。和卡拉人的发音方式一样。

“看上去维护得不错,”埃蒂随口说了一句。

“哦,是啊,”约翰回答。“我常打扫卫生,时不时过来看看,还做些木匠活儿。要塌的船屋可就派不上用场了,不是吗?”

埃蒂微微一笑。“可不是嘛。”

“我住的地方离湖还有半里地。我的名字叫约翰·卡伦。”他向罗兰伸出右手,另一只手继续握着船舵。小艇笔直向前开,离滚滚浓烟越来越远。

罗兰握了握他的手。粗糙但很舒服。“我叫罗兰·德鄯,来自蓟犁。祝天长夜爽,约翰。”

埃蒂也伸出手。“埃蒂·迪恩,从布鲁克林来。很高兴认识你。”

约翰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仔细打量了埃蒂一番。等他松开手,他说:“年轻人,刚才是发生什么事儿了,对不对?”

“我也不知道,”埃蒂并没据实相告。

“小伙子,你很久没回布鲁克林了吧?”

“没上过学堂没读过书,”埃蒂·迪恩说道。倏忽之间,他仿佛捕捉到一丝印象,忙不迭说出口:“米阿把苏珊娜锁了起来。她们现在在一九九九年。苏希终于能脱身去道根,不过去了也无济于事。米阿把所有的控制权都攥在手上,苏希什么都没法儿做。她被绑架了。她……她……”

他停了下来。一瞬间,一切变得如此清晰,就像刚醒来还残留在脑海里的梦境。接着,如同梦境一样,印象开始变得模糊。他甚至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苏珊娜传送给他的讯息,抑或仅仅是他自己的想象。

年轻人,刚才是发生什么事儿了吧?

这么说,卡伦也感觉到了。那就不是想象。应该更可能是某种心灵感应。

约翰略等了一会儿,发现埃蒂还是没什么反应,转而问罗兰。“你的朋友是不是时常会这么滑稽?”

“不是经常,先生……卡伦先生。我很感激你在这么紧急的情况下帮助我们。非常非常感激。如果我们还想要求更多,那我们真是天下最无礼的人了。不过——”

“但你还是想要求,呵呵,我猜到了。”约翰微微调整了一下小艇的路线,朝岸边的船屋开过去。罗兰估计再有五分钟他们就能靠岸。他没什么意见,而且对乘坐这么一艘小摩托艇也没什么意见(尽管三个大男人在上面,小艇吃水已经比较深了),但是基沃丁湖的水面太开阔,太容易暴露目标。如果杰克·安多里尼(或者接替他位子的人,假设他被接替的话)问问驻足岸边的人们,他肯定最终能找到看见一艘小艇载着三个男人划过的人。至于绿白相间的船屋,那些目击者会说,那是约翰·卡伦的屋子。最好的情况是等那些家伙追上来时,他们已经沿着光束走得很远,而约翰·卡伦也已经收拾好东西躲到了安全的地方,当然罗兰心目中的“安全的地方”应该在离这儿大约一百轮距以外的地方。卡伦在关键时刻出现救了他们的命,对此他没有丝毫怀疑,所以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这个男人丢了性命。

“好吧,我会尽力的,早就打定注意了,不过趁现在这会儿,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埃蒂和罗兰交换了一下眼色,罗兰回答,“我们会尽量回答。我的意思是说,东斯通翰姆的约翰,如果我们认为答案不会给你带来灾难的话。”

约翰点点头,显然他已经完全恢复平静。“我知道你们不是鬼魂,因为在杂货店里我们所有人都看见你们。而且刚刚握手的时候我也碰到了你。我还能看见你们的影子。”他指了指船板上的影子。“绝对是真的。所以我的问题是:你们是不是时空闯客?”

“时空闯客,”埃蒂重复了这四个字,望了望罗兰,但是罗兰脸上毫无表情。埃蒂又转头看向坐在船尾掌舵的约翰·卡伦。“不好意思,我不明——”

“过去几年里来了好多这样的人,”约翰接着说。“沃特福德、斯通翰姆、东斯通翰姆、洛弗尔、瑞典镇……甚至在布里奇屯和丹麦镇。”最后那个镇子在约翰的缅因口音中听起来像丹马镇。

另外两人仍旧一头雾水。

“时空闯客就是那些凭空出现的人,”他继续解释道。“有时候他们穿着过时的衣服,就像来自……古代,我猜你们会这么说。有一次一个人全身赤裸,走在五号公路的中间,被小埃斯特朗瞧见。有时候他们说的语言根本听不懂。有一次一个人走进沃特福德的唐尼·卢赛特家,直接坐在了他家厨房里!唐尼是范德比尔特大学退休的历史教授。那个家伙说了一会儿话,唐尼把他全录了下来,然后那家伙就进了洗衣间。唐尼本来以为那个人是想去卫生间,所以就跟了进去想提醒他,结果发现他消失了。根本没有门能出去,他就这么蒸发了。

“唐尼把那卷磁带带到了范德比尔特大学的语言学系,放给每个人听,可是没人能听出来是什么语言。有人说肯定是完全人造的语言,就像世界语似的。哥们儿,你们听说过世界语吗?”

罗兰摇摇头。埃蒂说(小心翼翼地),“好像听过,但不是很清楚是干什么——”

“有时候,”约翰压低了声音,此时小艇已经驶进船屋的阴影下。“有时候他们身上有伤。甚至是畸形。被毁得一塌糊涂。”

罗兰突然站起身,动作猛烈得几乎让小艇晃了起来,差点儿侧翻。“什么?你说什么?再说一边,约翰,我想再听一遍。”

显然约翰以为罗兰只是没听清楚他的话,这次他十分费力地尽量把每个字都发得宇正腔圆。“被毁得一塌糊涂,就像核战争的幸存者,或者被辐射过的。”

“突变异种,”罗兰喃喃说道。“我想他说的是突变异种。在这座镇子里。”

埃蒂点点头,脑海中浮现出剌德城的戈嫘人和陴猷布人,畸形的蜂巢和深谷里的巨型爬虫。

约翰熄灭发动机。他们三个就这么坐在船上,听着水波静静拍打在金属船身上。

“突变异种,”老兄弟重复了一遍,仿佛在细细品尝这四个字。“是啊,我猜这个名字再适合他们不过了。但不仅是他们,还有一些动物,那种我们这一带从没见过的鸟儿。不过让人们谈论得最多的、最担心的还是时空闯客。唐尼·卢赛特给他在杜克大学的一个熟人打了电话,那个熟人又去咨询了他们灵异研究的专家——真有意思,一所正宗大学里面居然会有这种机构,不过显然就是有——灵异研究的一位女士说那些人应该被称做时空闯客。如果他们又突然消失的话——他们总是就这么消失了,除了一个家伙最后死在了东斯通翰姆的村子里——他们就叫做出走者。那个女士说许多研究这种现象的科学家——我猜你们会叫他们科学家,不过我知道很多人可不以为然——相信他们是来自别个星球的天外来客,太空船把他们送下来,后来又把他们接回去,但是大多数人认为他们穿越时空来到这里,或者来自与我们这个世界平行存在的其他世界。”

“这种事情有多久了?”埃蒂问。“这些时空闯客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

“噢,两三年了吧,而且愈演愈烈。我自己亲眼见过一对这样的时空闯客,还见过一个秃顶女人,额头中央长着第三只眼,不断向外冒血。但他们都离得太远。你们俩是最近的。”

约翰双膝跪地,向他们前倾过去,一对眸子(同罗兰的一样蓝)闪着精光。水波拍打着船身,埃蒂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再抓住约翰的手看看还会发生什么。迪伦还有一首歌名叫《约翰娜的幻觉》,虽然埃蒂企盼的并非约翰娜的幻觉,不过至少名字够接近了。

“是啊,”约翰还在说,“你们俩绝对是近距离大特写。现在,我会尽力帮助你们,因为我一点儿都不觉得你们是坏人(虽然我也要坦白说,我可从没见过刚才那样的枪战),但是我还是想知道:你们到底是不是时空闯客?”

罗兰和埃蒂再次交换了眼神,最后罗兰答道。“是的,我想我们是。”

“上帝啊,”约翰轻唤出声。敬畏的表情让他那张刻满皱纹的脸变得孩子气。“时空闯客!那你们是从哪儿来的,能告诉我吗?”他看向埃蒂,得意地笑了起来:“可不要告诉我是布鲁克林。”

“可我真的是从布鲁克林来的,”埃蒂说。只不过并不是这个世界的布鲁克林。他已经领悟,在他原来的世界里,《小火车查理》的作者名叫贝丽尔·埃文斯,而在这儿作者变成了克劳迪亚·Y·伊纳兹·贝彻曼。贝丽尔·埃文斯听起来如假包换,可克劳迪亚·Y·伊纳兹?贝彻曼给人感觉就像一张三美元的纸币,假得不能再假了,然而埃蒂越来越相信贝彻曼才是真正的名字。为什么呢?因为那名字来自这个世界。

“但我真的是从布鲁克林来的。只是……怎么说呢……不是同一个。”

约翰·卡伦仍然一脸孩童般的好奇,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俩。“其他那些家伙呢?伏击你们的家伙?他们是……?”

“不是,”罗兰打断了他。“他们不是。没时间解释了,约翰——现在不行。”他小心地抬起脚,轻微的疼痛让他微微退缩,接着他抓住头顶的横梁,离开小艇上了岸。约翰跟着上了岸。埃蒂最后,靠另外两人把他拉上去。他右腿的疼痛减轻了一些,但还是很麻木,不能弯曲。

“我们先去你的地方,”罗兰说。“我们急着找一个人。希望你能帮我们找到他。”

也许他能帮我们的不仅仅是找人,埃蒂边琢磨边一瘸一拐地跟着他们重新走回阳光下,腿上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咬紧牙关。

那一刻埃蒂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甚至愿意为了几粒阿司匹林亲手杀死一名圣徒。

唱:考玛辣——面包——发酵!

他们先下地狱再上天堂!

扳机扣动,硝烟正浓,

你就得把它戳进烤箱。

和:考玛辣——来——七遍!

加点盐让面包发酵!

烘得火热再降温变凉,

最后把它戳进烤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