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祭]

也许我的眼睛再不能睁开,你是否理解我沉默的情怀?

也许我长眠将不能醒来,你是否相信我化做了山脉?

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满山遍野都是我写下的爱。

BY:白夜侦探事务所终生名誉成员子郢

“阿夜,你心跳好快。”

下雪了。

隔着车窗看出去,外面白茫茫一片。

沈夙夜的心情十分复杂。

五年前,他第一次来月坪镇的时候也碰上下雪。大雪封山,耽误了他和同学们登山的旅程,他却因而认识了李小白。

那样神奇的一个女孩,是的,只能用神奇来形容。

她爽朗,明快,笑起来的时候,就像全世界的阳光都集中在了她脸上。

那个时候,他只觉得这个女孩有让人从心底里温暖起来的神奇力量,真没想到之后他们会发展成这样。现在这个女孩正靠在他的肩头,微微张着嘴,睡得正香,只差没有流口水了。什么莼鲈之思,什么近乡情怯,统统没有。

沈夙夜忍不住叹了口气……是的,在紧张不安的人只有他。

他上一次来不过就是个跑来旅游的高中生,这一次……却是来见女朋友家人的准女婿。

身份就是压力啊,而且……李小白那家子还都不是正常人。

他正忐忑着,大巴缓缓进了站,还没停稳,沈夙夜就看到了在车站等着接人的李砚青。

李家人长相都出众,个子又高。李家大哥一身温文儒雅的学者气质,站在这闹轰轰、乱糟糟的小汽车站里,更是有如鹤立鸡群,想看不到都难。

沈夙夜下意识地挺直了背。

他这一动,李小白就醒了,睡眼惺忪地四下望了一眼,打着哈欠,含糊不清地道:“到了?”

沈夙夜只随口应了一声,注意力还在窗外的李砚青身上。

李小白也跟着他的目光向外看了一眼,立刻就睡意全消,越过沈夙夜,一把拉开了窗子,把头探出去,兴奋地挥手大叫:“大哥!大哥!”

李砚青看过来,也挥了挥手。

沈夙夜试图摆出最得体的微笑,但连他自己都觉得那笑容有些僵硬。

……真糟糕。

……刚见面就搞砸了。

沈夙夜心里暗叹了口气,有点沮丧,等回过神来,却发现李小白正看着他,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亮晶晶的。

“怎么?”他问,心虚得连声音都有点飘。

“阿夜,你心跳好快。”因为李小白的座位是在靠过道那边,刚刚探身过来开窗,整个人几乎都贴在沈夙夜身上。他的心跳,他的体温,什么都瞒不过她。

沈夙夜有点尴尬地扶了一下眼镜,没有回话。

李小白笑起来,凑近他耳边轻轻道:“别紧张。我喜欢的人,我爸妈一定也会喜欢的。”

沈夙夜“刷”地红了脸,忍不住又往李砚青那边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几乎就要跳起来了。

李家大哥那目光绝壁是带着杀气吧?目光如刀子一样,完全是要把他凌迟的节奏啊。

李小白毫无觉察,车一停稳,就一手拉着沈夙夜一手提着行李蹦蹦跳跳地下去了。沈夙夜只能拖着自己的包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大哥!”李小白一下车就准确地冲到了李砚青面前,“你来接我们啊。”

虽然是他提议让李小白带着沈夙夜回来过年的,但刚刚隔着车窗看着李小白贴在沈夙夜身上耳鬓厮磨,李砚青还是宁愿来接的没有那个“们”。

他捧在手心里的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可爱妹妹,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就便宜了外面的野小子?

李砚青一面接过李小白手里的包,一面已不动声色地打开了她拉着沈夙夜的手,把她的手牵在自己手里,笑眯眯地道:“老妈从早上就开始念叨了,我们回去吧。”

“嗯。”李小白也笑眯眯地应了声,跟着走出一步,又用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挽住了沈夙夜的手臂,“阿夜,这边。”

沈夙夜有一时的错愕,然后也跟着笑了起来。

不管这丫头是无意中拉上他,还是有意在维护他,这个举动都让沈夙夜一直飘着的心安定了下来。他甚至可以平静地回视李砚青如飞刀一样的目光了。

他会紧张,会急于在李家人面前表现,只是因为他们是李小白的家人。

他想得到他们的认可。

但李小白选择了他,李小白愿意跟他在一起,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何况以他对小白的心意,这么一点考验又有什么好怕的?

沈夙夜跟着李家兄妹往前走,目光却遥遥看向那在雪中看起来银妆素裹的莽莽大山。

只怕……那个人更麻烦一点吧?

“这是咱家,不用客气。”

李家在月坪镇的边缘,就在山边,白墙灰瓦的小院子,两层小楼。

李爸李妈开了院门迎出来,还放了一挂鞭炮。李小白老远就放开了哥哥和沈夙夜,飞身直扑上去,将父母一起抱住,一个字都没叫出来,就已经哭得稀里哗啦。

几年没回来,她也很想念双亲。

李妈本来笑容满面,一见女儿哭,也跟着哭起来,连李爸都红了眼眶。

李砚青拎着她的包,就在旁边看着,眉目却不自觉地变得柔和起来。看他们哭得差不多,他才轻咳了一声,提醒道:“好了好了,小白回来是好事,这天寒地冻的,就别堵在门口哭了,先进去吧。”

李爸李妈这才擦了眼泪,招呼沈夙夜一声,一起进去了。

外面冰天雪地,室内却温暖如春。

沈夙夜的眼镜上瞬间就蒙上了一层白雾,他抬手摘下来擦了一下,再戴上的时候就发现李妈误会了。

“哎呀,这孩子,我们这是高兴呢,你跟着哭什么?”

他擦的是眼镜,不是眼睛。沈夙夜一时还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就被李妈拉了过去,安置在椅子上坐下,跟着一碗热腾腾的红糖煮鸡蛋就被递到了他手里。

沈夙夜一时手足无措。

小的时候,母亲身体不好,父亲又忙。之后母亲去世,他跟父亲闹翻,搬出去独自生活,没有太多和长辈打交道的经验,更不用说是女朋友的父母了。

所以从一开始决定要来,他就有些紧张,忐忑不安地预想了各种评估和考验,甚至包括刁难。毕竟他要摘走人家的掌上明珠,就算要过五关斩六将,也是理所当然。

结果一进门,李妈就送上了一碗糖水煮蛋,眉目间满满都是欢喜和关切:“趁热吃,这大风大雪地走过来,赶紧暖一暖。”

沈夙夜的眼底不由得真的泛了点涩意。

李小白轻轻推推他:“这是咱家,不用客气。”

沈夙夜应了声,大口大口地把一碗糖水鸡蛋都吃了。

李妈满意地收了碗去厨房做饭。沈夙夜想去帮忙,却被赶了出来。

“我听小青、小白说你的厨艺好,放心,有你表现的时候。今天是你头一次上门,不用你动手。”李妈打发李小白去泡了茶,让李家父子陪着聊天。

李砚青还是时不时就向他飞几道必杀死光,但李爸很和气,笑眯眯地抽着旱烟和他拉家常。厨房里传来切菜的声音,手里的杯子飘着淡淡的茶香,一家子笑语晏晏,此刻连烟锅里升起的薄薄青烟都不觉得难闻。

沈夙夜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是家的味道吧?

正说着话,有客上门。

几个看着像是干部模样的中年人来找李爸商量年末祭祀的事,小辈们很识趣地把客厅让了出来。李小白去给老妈打下手,李砚青把沈夙夜领去了客房。

差不多快到吃饭的时候,李爸那边竟然还没谈完。李小白探头看了一眼,听到一个中年人正道:“也不是我们要为难你,只是你也知道,如今这民俗文化也是我们旅游开发的一部分,这个年末祭祀是今年的重点,上面也很重视。所以我们必须要注意,以前那些封建迷信的东西都要摒除掉。

“仪式还是那个仪式,做一些改动也是为了更有观赏性和文化性嘛,有什么关系呢?一切为了月坪的发展,老李,你再考虑一下?”

李小白皱了一下眉,这些人根本就不知道李家主持的祭祀是真的能和山神沟通吧?什么观赏性、文化性……加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是山神祭吗?

李爸坐在那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没吭声,气氛有点僵。

另一个跟李家熟悉一点的人试图打了个圆场,目光一转,就看到了探头探脑的李小白,连忙招招手:“哟,这不是小白吗?好几年不见啦,都长成大姑娘了。”

李小白笑嘻嘻地应了声,过来打了招呼:“阿源伯好。”

“好,好。”阿源伯应着声,突然一拍手,对李爸道,“李哥,你看小青、小白好不容易都回来了,不如今年的舞狮还是让他们兄妹上吧?”

说到这个,李爸的神色才稍微缓和了一点:“这么多年没动了,也不知道他们还记不记得,今年又是大场面,可别丢了丑……”

“诶,李哥过谦了,这四里八乡的,谁不知道您这一对儿女是年年采青的狮王,怎么会丢丑?反正还有时间,练一练就是了。”

李爸抬头看向女儿,李小白转头就把问题推给了李砚青:“看我哥,如果他同意,我就没问题。”

李砚青如今那副文质彬彬的模样,要说能去舞狮采青……还真让人有点怀疑。

阿源伯本来就是转一转话题,活跃一下气氛,当然也不会当场要他们答应,笑着说:“那你们商量一下,明天再告诉我吧。”

说完他就示意同来的另外两人,起身告辞。

李妈从厨房出来,象征性地挽留了一下,他们当然不肯,推辞几句就走了。

几个人一出门,李爸的脸色就沉了下来:“真是不知所谓,难道祭祀也能当成游戏来娱乐大众吗?这也太不敬了。何况,今年我们还得跟山神退婚呢,怎么可以搞那种四不像的东西?”

退……婚……

李小白瞬间就抓住了关键词,不由得愣在那里,眨了眨眼,脸上慢慢泛出一层绯红来。

她这婚约吧,还真是有点无厘头,本来不过是老爹的一句戏言,“再捣乱就把你嫁给山神”之类,没想到山神大人当真了。到了时间,他就开始陆陆续续送来聘礼,吓得她落荒而逃,好几年不敢回来。

在李小白的印象里,家里年年祭祀的山神大人肯定是个鹤发鸡皮的白胡子老爷爷。直到很久之后,她才发现山神非但不是老爷爷,还是从小陪她玩到大的温柔帅哥。

再加上沈夙夜……这关系就尴尬起来。

李小白干咳了一声:“我明天就进山一趟,先见见子郢,问问他的意思吧。”

虽然说李家世代都负责主持祭祀,但随时能见到山神本人的还真的就只有她而已。

“子郢大人……说不在也不在,说在也在。”

第二天,沈夙夜跟着李小白一起进了山。

这是沈夙夜第二次进四明山,比起上次忙着救人,这次他们的行程要悠闲得多。

李小白一路指指点点地跟他讲了些典故和自己小时候在这里玩闹的事情,沈夙夜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一想到陪李小白在这大山里从小玩到大的人是那位山神大人,心情就有些低落。

这里充满了她的回忆,但却没有他。

虽然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面对心爱的人,他却总是贪婪地想要更多。从小到大,从大到老,从现在到永远……他希望她所有的时光里都有他相伴。

就算几年没回来,李小白对四明山还是熟悉得就像自家后院似的,领着沈夙夜很快就绕进了一个山谷。山谷的尽头有一片开阔的平地,几块毫不起眼的石头组成了一个古朴的祭坛。它看着简简单单,却透着一种庄严的气息,肃穆厚重,令人不自觉地凝神静气,不敢高声。

李小白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伸手拂去祭坛上的积雪。

沈夙夜推了推眼镜,打量着四周:“这里就是子郢的祭坛?”

“应该说是山神的祭坛。”李小白纠正他,“也许在子郢之前还有别的山神呢。”

“那……你要怎么找他?”沈夙夜打量着祭坛,“要点个香什么的吗?”

“唔……”李小白犹豫了一下,“还是先打个电话吧。”

……

沈夙夜默默地黑线了一下。他怎么把这茬忘了,上次子郢去白岱,的确是买了电话。

但子郢的电话无法接通,有个甜美的女声提示说在服务区外。

李小白皱了一下眉,索性直接跃上了祭坛,双手握成了喇叭状,大叫:“我回来啦!”

……

沈夙夜只能继续黑线,这也太直截了当了一点。

李小白的声音很大,震落了不少树枝上的积雪,惊起几只鸟儿,振翅飞向远方。但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的回应。

“不在么?怎么会呢?他是山神啊,无故不得离山的。”李小白不死心,三下两下跃到高处,又叫了几声,“子郢,你在哪里?我回来了,我来看你了。”

“……在哪里。”

“……回来了。”

“……来看你了。”

山谷里回音一圈圈地荡出去,又一圈圈地荡回来。

连沈夙夜也皱起了眉:“会不会出事了?”

上次子郢跑去白岱,虽然用了点小手腕,但按他们的规矩,如果追究的话,那可是大罪。

李小白面色沉重:“我找人问问。”

还没等李小白离开这个山谷,她要找的人已先过来了。

准确地说,那是妖。

沈夙夜只见一股带着腥味的黑风从自己头顶掠过,盘旋着在李小白身边停下,化作一个年轻男子。他一身黑衣,暗褐色与红色相间的长发编成的辫子垂在身后,皮肤苍白,仔细看的话,在他身上还能看到细小的鳞片。

这是沈夙夜曾经见过一次的蛇妖赤鳞。

赤鳞本来在冬眠,现在被吵醒,语气很不耐烦:“别叫了,再鬼叫下去,整个山头都要被你掀过来了。”

李小白打了个哈哈:“哎呀,吵到你了吗?不好意思哈,大冷的天让你跑出来。”

“你会不好意思才怪。反正你找不到子郢大人,肯定也会去我家闹腾,我还不如自觉点,损失还能少点。”李小白虽然几年不回来,但当初那个混世魔王的积威犹在,赤鳞再不爽,也不敢真的招惹她。

李小白有点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声,问:“子郢呢?你知不知道他怎么了?怎么不在山里?”

赤鳞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不知道。子郢大人……说不在也不在,说在也在。”

“说绕口令呢?到底是在还是不在?”

“说在,是因为子郢大人的气息还在。你静下心来用灵力感觉一下就知道他还在庇护这座山,但……”赤鳞又顿了一下,语气有点犹疑起来,“已经好久没人见过他了。不要说他的人,就算是祝祷、檄文,也完全得不到回应。”

“怎么会这样?”李小白睁大了眼睛,突然拉住了沈夙夜的手,“阿夜,你说,他会不会因为上次丢了镇山印的事情受罚了啊?”

他刚刚也在担心这一点。

沈夙夜握了握李小白的手:“你冷静一下。不是说用灵力还能感受到他的气息么?你先试一下,看看能不能联系到他。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你干着急也没用。”

李小白点点头,当即就盘腿坐下,沉下心来,缓缓运转灵力,向四周探触出去。

果然,她很快就感受到了子郢的气息。他就像这群山一般,平和安宁,却又沉稳坚韧,静静守护着这一方天地。但同样就像赤鳞所说,不管李小白如何尝试,都没有得到回应。他就在那里,却视而不见,听若不闻,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怎么办呢?”李小白不停绕着圈,“怎么才能叫醒他?”

“你觉得……”沈夙夜试探性地问,“他有危险么?”

李小白摇了摇头:“应该没有吧。他的气息很宁静。”

赤鳞也补充道:“我们之前也讨论过,觉得子郢大人也许只是睡着了或者在闭关。”

“嗯。如果这样的话,不如我们先回去问问伯父,看以往有没有类似的情况。”沈夙夜提议。

李家世代都负责主持山神祭祀,说不定有旧例可以参考。

李小白点点头,拜托赤鳞留意着子郢的状况,有变化及时通知她,然后便带着沈夙夜出山了。

“山神娶亲?”

下山的路似乎走得比来时更快,他们很快就走出了山林,抬起头便能看到远处重重叠叠的屋影。

“等等……”沈夙夜一把拉住李小白,“好像不太对。”

李小白顿住脚步,仔细看了看周围:“怎么了?”

沈夙夜指向月坪镇的方向:“那不是我们来的地方。”

月坪镇是个古建筑保存得相对完好的地方,这些年发展旅游业,新建筑也是仿古做旧的装潢风格。所以,乍一看去,远处那些青砖灰瓦、斗拱飞檐并没有什么异常,但仔细看来就有区别了。

那确确实实都是老房子。

李小白小心戒备着走近,便发现了更多的不同。这里没有电线,没有路灯,更重要的是,没有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青石铺成的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

李小白回过头,轻声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虽然下雪天灰蒙蒙的,不好推断时间,但他们早上出的门,以李小白的脚程,带着沈夙夜上下山一次,也不过半天时间。现在应该是中午,怎么着也应该到了饭点,但这个小镇远远近近竟然没有一点炊烟,一片死寂。

沈夙夜掏出手机来看了一眼,12点过3分。虽然时间还在走,但却什么信号也没有。

“有点邪门。”李小白让沈夙夜隐蔽,自己直接去敲了最近一家的门。

她敲了四五下,那扇木门竟然“吱呀”一声,开了条小缝。

李小白怔了怔,门缝里露出的一张年轻男人的脸也怔了怔。

就在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瞪了一两秒后,里面的男人惊叫了一声,“啪”地把门又关上了。而且里面还有拖移物品的声音,男人似乎找了什么东西把门给顶上了。

李小白摸了摸鼻子,有点讪讪地道:“我有那么可怕吗?”

沈夙夜从旁边绕出来:“我觉得是我们的穿着打扮的问题。”

刚刚那扇门只开了条缝,却已经足够他们看到门里那个男人留着长发、结了发髻,上身是一件蓝灰色的交领短衫。他们虽然没看太清楚那人下身穿着什么,但一身古装是可以确定的。

“这是……拍戏吗?还是我们穿越了?”

沈夙夜对古代服饰没太多的研究,而且只刚刚那匆匆一眼,也实在看不出什么。他想找人问吧,还没人理。谁知道他们现在到底是碰上了什么情况呢?

李小白只是最初时惊了一下,倒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都到了这里,惊慌也于事无补,只能先想办法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跟沈夙夜商量:“你先找个地方躲一下,我速速在镇上遛一圈看看?”

在这种情况不明的时候,虽然把沈夙夜一个人丢下貌似也挺危险,但李小白只是先行侦察,若两人一起行动,反而会拖她的后腿。

沈夙夜点了点头,找了个自认为安全的地方等着。李小白便如飞鸟一样,掠上旁边的屋顶,三下两下就不见了。

沈夙夜在那里理了一下线索。

他们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挺正常的,进山,找不到子郢,碰上赤鳞,回家……这一路上,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呢?跟子郢那个沉睡的状态有关系吗?还是他们又莫名其妙地被卷进什么灵异事件里了?

镇子不大,李小白很快转了一圈就回来了。不知是从哪里弄了两套衣服来,她一边往身上套一边道:“真是奇怪,这里其实还蛮多人,差不多家家都有人,但家家都紧闭门户,在屋子里屏声静气,连小孩都不吵。我跑这一路就没听见谁说几句话……”顿了一下,她突然眨了眨眼,“你说,该不会全镇人都是哑巴吧?”

沈夙夜也把那件长袍套上了,有点无奈地看着她:“刚刚那个人不还惊叫了吗?”

“也是……不过,有些哑巴也是可以叫的啊,只是不能说完整的话而已。”李小白强辩了一句,但自己也觉得不可能,就把这个念头放到一边了。

为了方便,李小白拿的两套衣服都是男装。两人穿上长袍大褂,将头巾一扎、帽子一戴,还颇像那么回事,只是沈夙夜戴的眼镜有点怪异,但掩饰一下也算说得过去。两人相对整理了一下衣帽。

李小白突发玩性,学着电视里的恶少伸手将沈夙夜一拦:“这位俊俏小哥孤身在外,可是迷失路径?给爷笑一个,爷带你回家去呀?”

那明明是一张英气逼人的脸,却要做出一副色眯眯的下流模样来,实在有点扭曲。

沈夙夜下意识地“噗”的一声笑出来,很合作地一摊手:“若是女侠真能带我回去,小生就随你处置了。”

李小白反而愣了一下,干咳了一声:“被调戏的人怎么一点自觉都没有?你应该尖叫着逃跑嘛。”

沈夙夜笑起来,看着她,目光温柔:“这不碰上的是你么?”

李小白脸上微微一红,觉得反而是自己吃了亏,索性就闭了嘴。

玩笑不开了,出路还是要找的,他们总不能就在这个诡异的镇子上一直待下去。

雪还没停,街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长长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寂静得连踩在积雪上的声音也格外清晰。沈夙夜看着雪地上那两行脚印,突然有一种错觉,就好像会这样一直走到天边去。

和李小白一起,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似乎……也不错。

但他们并没有走出多远,在转角的地方就看到有扇门开了一半,一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探出半个身子来并向他们招手。他们正愁找不到人打听情况呢,当然立刻跑了过去。

老太太把他们让进门,然后飞快地把门关上了。李小白立刻就摆出了戒备的架势。

但老太太并没有攻击他们,只是一脸惊惶地从门缝里向外张望,并压着声音低低地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你们怎么还在外面走,万一冲撞了山神大人可怎么办?”

“山神大人?”李小白一惊,不由得问了出来。

沈夙夜也道:“我们是外地人,迷路了,不知贵地规矩,请老人家见谅。若是方便,还请老人家跟我们细说一说。”

“嘘!”老太太只把手指竖在唇前示意他们放低声音。

李小白乖乖放低了声音,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天是山神娶亲的日子,所有人都不能出门,不能高声说话,免得冲撞了迎亲的队伍,不然就会有大祸事……”

没等老太太把话说完,李小白就忍不住惊异地重复:“山神娶亲?”

老太太不满地瞪着她:“小声点。”

李小白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沈夙夜眼神复杂地看了看李小白,轻声问:“这山神娶亲……是怎么回事?”

老太太叹了口气,道:“你们也看到啦,我们这村子就在山边,靠山吃山,过不过得下去,就看山神大人赏不赏脸了。所以,我们每年都要送一个姑娘去侍奉山神大人。”

李小白几乎又要叫出来,好在自己捂住了,只低低地从指缝间透出音来:“每年?”

沈夙夜也问:“这个……侍奉山神的姑娘……是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人?当然是我们村里人家的女儿啊。”老太太脸上现出一种悲戚的神色来,“每年快到日子,山神大人就会在被看中女儿的人家门上插上一根雉鸡尾翎。然后,村长就会把那家人的女人带去打扮起来,用花桥送到山神庙。到了半夜,山神大人就会来把人领走。”

李小白皱起眉:“那……之后呢?她们还回来吗?”

老太太摇摇头:“就我知道的,前前后后送了几十个,从来没有人再见过送出去的姑娘。”

李小白抬起眼看了看沈夙夜,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这是……人祭!

这里的人竟然用女孩活祭山神!

李小白咬了咬牙,道:“送了女儿的人家……难道就不伤心吗?”

老太太静了很久才哽着嗓子道:“伤心……又有什么办法呢?送一个女孩才能保全村人一年平安,不然就会三灾八难、家破人亡。”

这家人应该也是送过女儿的,所以才会这样伤感吧。

“你们就没想搬走吗?”沈夙夜问。

“走到哪里不是一样呢?如今天下又不太平,在这里总算还能有个安稳的生活,别处只怕更糟。”老太太顿了顿,“何况村里两三百户人家呢……并不是每年都会轮到自家。”

沈夙夜和李小白又对视了一眼,都沉默了。

他们一直以为这里和月坪镇应该差不多,听老太太说了这些才知道这只是个村子。不过从这些房屋、街道的规模来看,这个村子的确足够繁华富足,百姓们不想背井离乡也是正常的。何况,人总会有侥幸心理,这么多人,未必就会选中自家女儿。再退一步讲……古代人大都重男轻女,用一个女儿换全村人平安,只怕他们也乐意。

半晌之后,李小白才咬了咬牙,道:“这不对。”

沈夙夜看着她。

李小白继续道:“子郢不是这样的。我们从来没有用人……就是我,也是我爹口无遮拦……但他也没有非要……”

虽然她说得不清不楚,但沈夙夜明白她的意思。

山神子郢,他也见过好几次了。不要说每年一个,如果李爸许下的那个人不是李小白,那位山神大人肯定连看也不会多看一眼吧。

沈夙夜握住了她的手,轻轻道:“你冷静一点,这里的‘山神’未必就是子郢。”

李小白深吸了一口气,才点点头:“嗯,但……不管是谁,这祭祀都有点不对。”

祭祀是向神灵求福消灾的仪式,是对神灵敬重与信仰的体现。其实更直白市侩一点,将祭祀说成是一种向神灵献上礼物,讨好之,以来达成自己的愿望的交易也不为过。虽然这大多时候不过是人类的一厢情愿,但到底也是情愿的。

因为地域、民族和神明的不一样,祭祀也是各种各样的,有简陋的,也有奢侈的,有优雅的,也有残忍的。但一年要牺牲一个活生生的女孩,不然就要家破人亡……李小白不能接受。

沈夙夜又握了握她的手,转向老太太问:“这个山神娶亲的仪式……我们能看吗?”

老太太犹豫了一下,才道:“不能出去,不能说话,冲撞了迎亲的队伍,山神大人会生气的。至于山神庙……”她顿下来,脸色有点发白,“今天绝对不能去。”

“为什么?”

“山神大人今天会现身来带走自己的新娘,山神大人的真身可不是普通人能看的。凡是在山神庙滞留窥视的人,都会死。”

“没事,让她哭一会儿就好了。”

山神迎亲的队伍果然很快就过来了。

吹吹打打的喜乐,热闹喧天的鞭炮,贴着大红喜字的花桥……除了没有骑着高头大马迎亲的新郎,简直跟普通的婚礼没有区别。

等这迎亲的队伍走完,果然没过多久,左邻右舍就传来了人声,就好像顺着刚刚的锣鼓和鞭炮延伸出了一派欢欣热闹的喜庆气氛。收留李小白和沈夙夜的老太太似乎也松了口气。

李小白和沈夙夜向老太太告辞。

虽然迎亲的队伍过完就不怎么禁止行人上街,但老太太还是多问了一句:“你们不会是想去山神庙吧?我是好心,怕你们冲撞了山神才让你们进屋的,你们可千万不要多生什么事端啊。冒犯山神可是会惹大祸的。”

她有点担心他们是真,但更多的大概还是怕山神震怒累及他人吧。

李小白和沈夙夜对视了一眼,只说天色不早忙着赶路,问了到县城的路径便告辞了。

对于“见到山神的真身就会死”这种说法,李小白根本不以为意。就算她不算是“普通人”,沈夙夜也见过子郢好几次,还不是一点事都没有。

他们找不到子郢,却在下山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到了这里,碰上这出“山神娶亲”,事情的关键说不定就在这个“山神”身上。所以,山神庙他们是一定要去的。雪已经停了,迎亲队伍留下的一排乱糟糟的脚印在雪地上十分明显,他们直接跟着过去就是了。

脚印沿着村中最宽的街道一路北行,然后就出了村子,转向了山路。

虽说是上山,但可能是为了方便每年一次的山神娶亲,这条路修得十分平整,并不难走。很快,他们就看到了前面的一座庙宇。

山神庙并不算大,但修得颇为气派,三门四柱,外面还有一对威风凛凛的石狮。

李小白和沈夙夜小心地靠近,却发现除了放在正殿中的花轿之外,整座山神庙都已没有人在了。看起来他们的确是把“新娘”送到之后就匆匆返回了,以免“冲撞”了山神大人的真身。这样倒方便李小白他们行事。

李小白一面打量着四周的环境,一面和沈夙夜商量:“不如这样,一会儿你带着祭品姑娘先找地方躲起来,我来假扮‘新娘’会一会这个山神大人。”

这算是正常且合理的安排,沈夙夜却没有同意:“我觉得还是由我假扮这个新娘吸引山神的注意力吧,更方便你在一边伺机行动。”

“不行。都不知道这位山神大人什么来路,万一真的把你弄走了或者伤到你怎么办?”李小白直接反对,“再说了,你以为山神会是瞎子吗?男女都分不清?”

沈夙夜静了静,才轻轻道:“我不想你去做别人的‘新娘’,假扮的也不行。你的嫁衣,只能为我而穿。”

李小白一怔,心跳突然就快了起来,一张小脸更是直接红到了耳根。

嫁衣什么的……也太……

“不对!”李小白突然回过神来,抓着沈夙夜道,“难道你就可以随便嫁给别人吗?”

沈夙夜有点黑线,但还没来得及分辩就听到花轿里传来一声轻笑。

两人不由得都闭了嘴,看向大殿正中的花轿。

迎亲送亲的人都走了,离山神来接新娘的时间也还早。这里没有其他人,李小白他们就没刻意放低声音,竟然忘记这里还有一个要做祭品的女孩。

李小白清了清嗓子,正要安抚两句,花轿里的人自己掀开了轿帘并揭开了盖头,看向他们并对他们笑了笑。

新娘妆化得很浓,一张脸涂得红红白白,只一双乌黑的眼还看得出原本的神采,清澈得就像春日的露珠,却又深远得好像无边无际的夜空。

李小白顿时僵在那里。

……这个人给她的感觉实在太熟悉了,熟悉到她反而不敢确定。

新娘看看她,又看看旁边的沈夙夜,咧嘴笑了笑,露出口洁白的牙齿:“哎呀哎呀,你们谁也别争谁也别抢,这个新娘我才不会让给你们做咧。”

清越,明亮,那却完全是少年的声音。

沈夙夜也僵了一下,原来这个新娘本身就已经有人假扮了。

他顺便还无厘头地想了一下,妆化成那样,身上又是厚重的凤冠霞帔,其实乍一看过去,真的看不出男女呢。

李小白红着眼眶,终于喃喃地念出了那个名字:“……子郢。”

新娘似乎有点意外:“诶?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话头顿了顿,他又有了几分洋洋得意,“啊,原来本少侠已经这么有名了吗?哈哈……”

没等他笑完,李小白已经扑过去,伸手抱住了他。

他原本是想从花轿里出来的,被李小白这么一扑,猝不及防间又跌了回去,张着双臂,有点手足无措地“哎哎”叫唤。

“哎,你……这是做什么?虽然本少侠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也不用第一次见面就这么投怀送抱吧?女孩子太热情了可不好,要矜持一点啦……哎,我说……”他突然停在那里,说不下去了。

怀中紧紧抱着他的少女已经哭出声来。就算隔着厚重的重重衣襟,他也能感觉到胸前泪水的濡湿和温度。

他皱了一下眉,有点不明所以,求助地看向沈夙夜:“喂……这个……是你想娶的姑娘吧?这样……没关系么?”

“没事,让她哭一会儿就好了。”沈夙夜的声音虽然很平静,心情却很复杂。

那是子郢。

虽然他好像不认识他们了,但那的确是子郢,还是一个“人”的少年子郢。

对李小白来说,子郢永远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十几年相依相伴,亦师亦友。就算没有男女之情,那也是她成长中不可磨灭的痕迹,是她少年时记忆里最温柔瑰丽的一抹色彩。

在她以为他出了事,可能再也见不到的时候,突然间她又在这里看到了他。这样失而复得,怎么可能不激动?

沈夙夜对此可以理解,但心头就像被什么拉扯着,有着钝钝的痛感,却又无从发作。

少年子郢就更加觉得莫名其妙了。

李小白的确也没用人劝,哭了一会儿就放开了他,擦着眼泪站直了身子,还跟他低低说了声“抱歉”。

“啊,没有关系,要是没哭够的话,肩膀还可以继续借你用。”子郢一缓过来,声音又轻松起来,“说起来,你们是什么人?好像也是为了这个山神娶妻的事来的?你们是本地人吗?家里有姐妹被害了,还是打抱不平?”

他将一连串的问题问下来都不带喘气。

沈夙夜微微有点不适应,连李小白也有点目瞪口呆。

子郢那么温柔稳重的一个人——呃,神——没想到当初做人的时候竟然是个话痨?

不知道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沈夙夜只简单说了自己和李小白的名字,说他们只是因为这场大雪而迷路了,在这里碰到这场奇怪的婚礼就好奇来看看。

“你们不会也相信真的有什么山神吧?”子郢一挥手,“不要像那些愚昧的村民一样被人骗了,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神神怪怪的东西?”

……听一个后来的确做了山神的人说这种话,感觉实在有点怪异。

沈夙夜和李小白不由得对视了一眼。

少年子郢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跟你们讲,这绝对是村长联合一些神棍敛财害人的把戏。你们初来乍到不知道,这个山神娶亲里面的门道可多了。比如说,如果某一年挑中的某家没有女儿,就要交一大笔钱给村长,让其另外再买一个‘女儿’来嫁。如果挑中的某家舍不得自家女儿,也可以交一笔钱来找一个替身。这不是很可笑吗?如果真的是山神来选妻,会不知道哪家有没有女儿吗?会选中了某个姑娘还由得你们换来换去地找替身吗?说到底,这还不是为了钱?”

沈夙夜不由得多看了李小白一眼:可不是么?山神大人认定了某个姑娘,就等了她十几年,还放下话来说几十年也等得起呢,哪里肯换人?

李小白留意到他的目光,虽然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却十分清楚阿夜不太高兴。她很自觉地往沈夙夜身边靠了靠,轻轻拉住了他的手,露了个自以为可以安抚他的笑容。

……这傻妞。

沈夙夜也知道她大概并不知道自己在郁闷什么,但她能这么迅速而旗帜鲜明地贴到自己身边来,还是让他的心情明朗起来。他不由得也笑了笑,握紧了她的手。

少年子郢显然留意到了这两人的小动作,但却全然误会了,拍着胸脯道:“你们不用怕。本少侠既然来了,就绝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继续发生下去。你们就先躲起来吧,直接回去也没关系。”

他虽然自信满满,但李小白却有点担心。

因为这个子郢虽然身体素质看起来还不错,但却一丝灵力也没有。说到底,他不过是一个练过武艺的普通人。如果只是村长串通了神棍在捣鬼,倒也好说,万一是真的呢?

她不由得有些担心:“但……如果真是山神……你怎么办?我看还是你先避一避,等……”

子郢“哈哈”大笑,打断了她的话:“都说是骗人的啦,你还真信啊?怎么可能有那样的山神嘛?”

……就算不是山神,也可能是妖怪呢?

李小白的这句话还没说出口,子郢又神色一肃,道:“即便真的是山神,每年要一个女孩做祭品,不然就兴风作浪,祸害一方,那也是凶神恶神。我即便拼上一条命,也要和他斗上一斗。”

他一扫先前的轻佻,全身透着一股子豪勇,就像一把出鞘的剑,锐利、无畏、杀气逼人。

李小白一怔,然后笑起来,把之前那些担忧都甩到了一边:“好,我们都在这里等着,到时不管是人还是神,都先打了再说。”

子郢咧嘴一笑,伸出手来与她“啪”地一击掌:“就这么说定了。”

沈夙夜有点无奈。

……原来年少时的子郢大人也是个愤青,怪不得一看到小白就觉得投缘呢。

“咦,竟然是真的?”

李小白的计划很简单,就是大家坐在山神庙里等,到了子夜,“山神大人”一现身,就冲上去打。这方法直接明了,子郢十分赞同。2比1,沈夙夜的发言权被无情地扼杀了。不过,这事也没别的巧可取,沈夙夜只能乖乖站到了一边。

李小白虽然那样说了,但还是很谨慎地在山神庙里布下了一个困阵。

子郢跟在她后面看,很好奇:“你这是奇门遁甲?”

“是道家阵法。”李小白也不瞒他,“不管是人是妖,进来就别想跑,到时我们就好关门打狗。”

“看不出来么,小妹妹,你还会这手。”子郢摸摸下巴,“能教我吗?”

李小白眼角抽了抽,很想回一句“是你教给我的好吗”,但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嘿嘿”笑了声,继续低头布阵。

等李小白把阵布好,时间也差不多了。子郢依然把红盖头盖上,坐回轿子里,李小白先找地方隐蔽,只等着“山神”过来。

拉着沈夙夜一起躲好,她才发现他有点走神,不由得轻声问:“怎么了?”

“我在想,这里……到底是子郢的梦境,还是他的记忆,或者是别的什么幻境,还是我们真的穿越到了他年轻的时代。”沈夙夜微微推了一下眼镜,也压低了声音,“我们……提前认识了他,会不会改变他的未来?”

李小白眨了眨眼:可不是么,刚刚子郢还想跟她学布阵,明明应该倒过来才对的。

如果他们在这里改变了子郢的未来,那……四明山里沉睡的子郢……会怎样?

沈夙夜继续道:“……如果这个‘山神’是骗子还好说,要真的是妖怪或者神明,他代替了祭品,八成会死在这里……”

李小白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我在这里呢,不会让他死的!”

“当然,我是说原本,原本!”沈夙夜强调,“你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成为山神的吧?也许,正因为死在了这里,他才有成神的机会呢?”

李小白沉默下来。

的确,不少传说里,有些人舍己为人,死了之后论功行赏或者上天怜惜,反而被封了城隍山神之类的小神,谁知道子郢是不是这种情况呢?

如果是的话,就是说……他们在这里救了少侠子郢,说不定就没有后世的山神子郢了。

这……还真是一个让人为难的命题。

静默了一会儿之后,李小白再次抬起眼来,明亮的眼睛里已满是坚定:“我不能看着子郢在我面前出事。至于以后……等到了再说好了。”

先做好眼前的事情,的确是李小白一向的风格。

沈夙夜没多说什么,只握了握她的手。

不管她决定怎么样,他都陪着就是了。

不早不晚,正当半夜12点,外面就起了风。

飞沙走石,大风呼啸,向着山神庙狂卷而来,挟着雪花直接吹开了庙门。一股腥臊的恶臭迎面扑来,李小白不由得抬手掩了鼻子,与沈夙夜对视了一眼。

什么山神,这妖气冲天,绝对是妖怪无疑。

狂风散去,果然现出一个人形来。他虽然身材魁梧,穿金甲,戴玉冠,却连妖形还没化尽,头上还长着耳朵,身后还拖着条毛茸茸的长尾巴。

这妖怪倒真的跟新郎官似的在胸前挂了朵大红花,一进庙就直接往中间的花轿走去,念念有词地道:“娘子,这厢有礼,为夫迎接来迟,劳娘子久等,还请见谅。”

花轿里的子郢不知道是不是也被吓到了,一时没有动静。

妖怪走上前,掀起轿帘,伸手去拉他:“娘子不要害怕,且随为夫回去,吃香的,喝辣的,享受富贵荣华……”

李小白正要冲出来,就见轿中雪亮的寒光一闪,跟着就是一蓬血光爆出来。

子郢一剑斩断了妖怪伸过去的手,人跟着就从轿中蹿了出来,碍事的凤冠霞帔都被扯下来扔到一边。一身黑色劲装的黑发少年在大殿正中仗剑而立,英姿勃勃。

“呸,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谁是你家娘子?什么荣华富贵,你勾结村长欺骗乡民,残害无辜女子,今天碰上本少侠,你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大胆!本来还想留你多活几个月,既是自己找死,就怪不得本大王了。”妖怪怒吼一声,剩下那只手化作一米长宽的巨掌,尖锐的指甲就像五把锋利的短剑,向子郢抓来。

子郢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但也不惧,挥剑就迎了上去。剑刃劈上巨爪,竟然有如金石相交,“叮叮”作响。

李小白先发动了法阵,然后便跟着跃出,喝道:“妖怪,受死!”

她今天是去访友,身上并没有带什么法器,连剑也没带,所以只是飞身一脚踢向了妖怪的后心。

即便是没用武器,修真之人灵力激荡的一脚,哪里又是寻常小妖能受得起的。这妖怪倒也灵敏,连忙转身闪避,在地上打了个滚,险险避开。他这才看清李小白,当即就吓得惊叫起来。什么金甲玉冠都不要了,身形一缩,往地下钻去。

但困阵早已发动,他哪里钻得下去。李小白已掐着手诀念出了咒语,地下“刷”地钻出几根藤蔓,如鞭子一般连连向妖怪抽过去。

子郢也没有闲着,手中剑光有如匹练。妖怪左支右绌,转眼之间腿上又挨了子郢一剑。

他倒是识时务,索性直接跪地求饶,不停向李小白磕头:“求道长……不,求仙姑饶我性命,小的一时糊涂犯下大错,如今一心悔改,情愿为奴为仆看守洞府,求仙姑给小的一个赎罪的机会……”

还没等李小白说话,子郢先踢了他一脚:“这家伙认怂也认得太快了吧?刚刚不还耀武扬威地想杀本少侠吗?怎么一下子就变成磕头虫啦?”

李小白摆了个胜利的pose:“请叫我妖怪克星!”

降妖除魔是她的本行,这么个连尾巴都去不掉的小妖,更不在话下。妖怪当然也清楚了她的实力,第一反应是逃,既然逃不掉,就只能投降了。子郢踢他一脚,他也不敢反抗,只不停地向李小白求饶。

李小白“哼”了一声:“你在这里冒充山神多久了?害了多少人?你要一个一个还得清楚,我再考虑是不是能留你一命。”

妖怪立刻哭诉起来:“小的不过几百年道行,哪里敢冒充山神爷爷?山下那前任村长,不知从哪里学来的邪门法术,拘了小的同他一起做下这个局。他们父子财色双收,却让小的背这黑锅……小的实在冤枉……”

“你还敢撒谎!”李小白喝断他的话,“你当我是瞎子吗?你吃没吃人,我看不出来吗?你身上的血煞之气都能臭出一里路了,还敢说自己是在背黑锅?”

说完她又转头看向子郢:“你还有别的话要问他吗?”

子郢点点头,蹲下身,伸手去揪那妖怪的尾巴。

妖怪惨叫一声,子郢也惊叫起来:“咦,竟然是真的?这家伙真的是个长尾巴的妖怪?”

……不然呢?

李小白眼角抽了抽,第一次体会到阿夜每次看自己犯二的心情。

沈夙夜则不由得再一次想,怪不得山神大人您看小白投缘啊。

子郢没有别的问题,李小白便挥手让他退开,自己让藤蔓缠住那妖怪,甩手将一张引雷符贴了上去。天空中顿时出现了一个由乌云盘旋而成的旋涡,在轰隆隆的巨响中,一道青紫色的闪电劈开了山神庙的屋顶,直接落在妖怪头上。他连惨叫都没有发出来,就被劈成了一团焦炭。

李小白吁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就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咦”了一声,然后周围的环境突然就像被那道闪电也搅乱了一般旋转起来。

她只来得及叫了一声“阿夜”,冲过去抓住了沈夙夜的手,就感觉一阵晕昡,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我总会记住你的。”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李小白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石床上。

“阿夜。”她惊叫着坐起来,才发现沈夙夜就躺在她身边,也正皱着眉睁开眼来。

“你们醒了?”温和清越的声音轻轻在旁边响起。

李小白转头看过去,她熟悉的那个有着墨绿色长发、薄青色眼眸的山神子郢正悠闲地坐在那里,微笑着看向她。但……自己刚刚才见过那个轻佻饶舌还有点二的少年子郢,她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看着他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

于是子郢笑出声来,起身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头:“怎么,见过我丢脸的样子就想装作不认识我了?”

李小白讪讪地一笑,拉开他的手,轻轻道:“我很担心你。”

子郢没有回话,只是静静看着她,目光里全是温柔的宠溺。

李小白很自然地回视他,跟着问:“你到底怎么了?我们……刚刚经历的那个,是你的记忆还是你的梦境?”

“两者都是。”子郢像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那的确是我的梦境,但也是我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很久很久以前……我还年少,那时只想做个快意江湖的游侠儿,梦想能走尽天涯路,管尽不平事,所以听到一个逃难出来的人说那个山神娶妻害得他家破人亡,就想去打抱不平。当初我只以为是人祸,没想到真的碰上了妖怪。幸好那小妖还不成气候,我拼尽全力还是斩杀了它。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决心修炼,没想到你们闯了进去,把结局搅得那样喜感,还劈了一道天雷……就是那道雷让我觉得有点不对,意识才苏醒了一下,把你们弄了出来。但……事实上,你们现在依然在我的梦境里,那是另一个梦。”

“诶?”李小白一怔,语气也急切起来,“你怎么了?”

“我睡着了啊。”子郢温和地笑着,再次摸了摸她的头,“别担心,我只是需要休息一下。”

“但是……为什么?”

这一次子郢叹了口气,隔得稍久一点才答,语气里透着无奈:“没办法。小白,你也知道,如今天地灵元枯竭,修行不易,我们的神力也一样在渐渐消退。我们……是依靠人类的信仰才能存在的东西……只有诚心诚意的信仰才能让我们保持力量……”

李小白抿了抿唇,但现在……月坪镇的祭祀都已经变成了招揽游客的表演,哪里还有多少虔诚的信仰?

“守护这座山是我的职责,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都要在这里……所以,休眠才是最好的办法。我睡着了,但我的力量能回归山林,继续守护这里。”子郢轻轻一笑,“本来早几年就该睡的……但我舍不得……”

他舍不得这方山水,舍不得这里的生灵,也舍不得……她。

李小白觉得心口涩涩的,不由得拉住子郢的手,低低唤了一声:“……子郢。”

“别这么叫我,不然我就更舍不得了。”子郢笑了笑,温柔而又贪婪地看着她,末了还是轻轻叹了口气,“不用担心我。我刚刚也说了,只要还有人信我这个山神,我就不会有事。以后灵气充沛起来,我就能够去看你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

那是子郢。

虽然知道他还在,但打小陪她玩闹,伴她成长,包容她,爱护她,刻在她每一天记忆里的人,从此就看不见摸不着,融进了这沉沉的山脉里……她又怎么舍得?

李小白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揪着子郢的衣服,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不肯松手。

“别这样。”子郢再次轻叹,有些无奈地看着她,“你这个小魔星,是想闹得我连睡觉都不得安宁么?”

许久没有听到他用小时候的称呼,李小白不由得又想起那些自己闹得整座四明山鸡飞狗跳的日子。她有点不好意思,到底还是自己收拾了情绪,擦了眼泪,重重地点下头,哽着嗓子承诺:“我会记住你的,不管别人怎么样,我都会记住你的。”

子郢笑着抱了抱她,又看向从醒来就一直没有出声的沈夙夜,道:“你可不能因为我睡着了就欺负小白。不然的话,就算拼到神形俱灭,我也会把整座四明山砸到你头上去的。”

他声音平和,好像是在开玩笑,但沈夙夜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即使他说他的神力在消散,沈夙夜也相信,这位山神大人一定做得到,也做得出来。

他连忙点点头,道:“放心,我绝对不会的。”

“那么,”子郢拉过李小白的手,将它放在沈夙夜的手心里,“小白就交给你了。”顿了顿,声音才真正温和起来,“你虽然改变不了她的过去,却可以和她一起创造未来。好好的,一起走下去吧。”

李小白又红了眼圈,连沈夙夜也觉得鼻腔有点酸涩。两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握紧了彼此的手,重重点头。

子郢再次笑了,然后向他们挥了挥手。

下一秒,他们便发现自己还在那个有着古老祭坛的山谷。

赤鳞守在李小白身边,一脸担心的样子:“小白,你怎么啦?叫你好多声都没有回应,吓死我了。”

李小白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命令:“你一定要记得子郢,听到没有?你要是敢忘记他,我就把你打到魂飞魄散,还要诛你九族!”

赤鳞迫于威势,连连点头,却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子郢大人那样的人,谁能忘得了呢?

“做大哥的怎么能不支持?”

经过“改良”的山神祭的观赏性果然强了许多,之后的舞狮大赛更是精彩纷呈,吸引了大量游客围观,热闹非凡。

但李爸有点不太高兴,只是没有办法,时代不一样了,胳膊拧不过大腿,传统赶不上潮流,大不了自家再进山去祭一次好了。李爸这么想着,走去了舞狮的会场,打算等一双儿女比完就跟他们说这件事。但过去没一会儿,他就看到李砚青正闲闲地站在一边看着场上的舞狮,连衣服都没换。

李爸一惊,扭头去看场上的“狮子”们,原本应该是李家兄妹表演的那头红底白花镶金边的狮子可不还在生龙活虎地准备“上山”采青么?

他连忙挤到儿子身边,问:“你怎么在这里?”

场中锣鼓喧天,李砚青没听清楚,侧过身来大声道:“什么?”

李爸更大声地吼回去:“你怎么在这里?小白呢?是谁跟她一起舞狮?”

“当然是你家准女婿啦!”李砚青回答。

“胡闹!一个城里来的文弱书生,怎么能让他去做这种事?万一受伤了怎么办?你怎么能……”李爸的训斥在突然爆发的欢呼和掌声中戛然而止。

李小白和沈夙夜的狮子已经越过其他狮子,攀上了由数张桌子堆成的“山”,把高高挂在那里的一把青菜“采”了下来。

李砚青轻轻鼓掌:“那小子拼了命在努力呢,做大哥的怎么能不支持?”

拿下冠军之后,李小白和沈夙夜并没有换衣,披着狮皮就跃上了祭坛,将采下来的青菜恭恭敬敬地放在了祭台上,然后手牵手一起看向了群山的方向。

子郢,你看到了吗?这是我们献给你的狮舞。而后,我们将铭记你,并勇敢地向前走。

我们期待着能够重逢的那一天。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