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花挑完了吗?”
“挑完了。”
“好,那给我吧。”
平心而论,封砚说这话的语气没有半分颐气指使,更不存在所谓情人间的熟稔和亲昵。
他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情绪。
但就是态度太随意自然了,自然得就像是,她刚才是在专门给他挑葱花一样。
戚柠低头看一眼面前的陶瓷碗:
浓白骨汤上铺着一层嫩绿的香菜,更细小的葱花被挑得一干二净——怎么说,封砚确实不爱吃葱,又很爱吃香菜。
如果强行解释,大概只会显得越发欲盖弥彰。
虽然事实是,从小一向对蒜苗小葱香菜韭菜芹菜茼蒿等“假绿叶菜”敬谢不敏、觉得他们有股怪味的戚柠,这些年口味大变。
除了仍不太喜欢葱的口感外,对其他几样接受度大大提高,甚至很重口味地忽然喜欢上吃香菜和茼蒿,每回涮火锅必点。
迟疑几秒,她端起桌上的小馄饨,向左递了递,推进那只宽瘦的手掌里。
封砚坦然接过,顺手放在了他的馄饨碗旁边。
有那么个瞬间,戚柠感觉自己的心脏也随同那碗馄饨,被他接起又放下,安置在一侧。投注无限期待和忐忑,等待他亲手拆解。
电话那头,韩树试探问出声,“你在外面跟人吃饭?刚才那个人……是谁?”
“嗯,在吃饭。”戚柠坦白。她无意识拿手拨弄着面前小碗里的汤匙,瓷器相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有点突兀,她立刻心虚地将右手安分收在腿上,假装无事发生。
脑袋仍纠结着,那碗馄饨已经被她吃了一个,封砚他不介意吗?
还是说……他没有看到?
韩树等了半天不见她再开口,着急还要追问,刚起话头,戚柠手机屏幕一闪,进来一通电话。
她这回长记性,特意看了眼备注,二年级语文-曹文敏0829,曹老师找她?
戚柠心感奇怪,又怕对方有急事,给韩树留了句“我这边忽然有点事”,便直接挂断,接通曹老师来电。
她动作干脆,丝毫没发觉这说辞和行为,特别像是为了挂电话而随口敷衍来的不走心借口。
更不可能注意到,左手边的男人不经意滑落在她手机上的视线。
“小戚啊——”
曹老师上来先连声叹气。
每叹一声,戚柠神经就紧绷一分,脊椎骨也抻得笔直,活像是上课被老师捉到提问的小学生。
经过这段时间相处,她对曹老师的性格已经算比较了解。
曹文敏有严重强迫症,行为处事习惯循着既定章程走,就连不同情况下,对每个人称呼的变化,都能精准对应上她当时的情绪状态,从无例外。
比如说现在,这标志性的三字开场白,等同于预告戚柠又做错了什么工作,惹曹老师生气。
至于生气的原因,无非是原定计划被打乱,导致她不得不出面收拾“天外飞来”的乱摊子。
戚柠望一眼窗外的连绵雨丝,很快想明白曹文敏为什么会给她打电话。
今天下雨,室外体育课上不了,按照曹班主任的调课规律,大概率要改成手工课或者阅读课。这两门目前是戚柠和郝云在负责带,但——
郝云因“小三事件”被暂时停课,而她,上午请假了。
不管怎样,临时请假总归不对。
“对不起,文敏姐,”戚柠识时务地主动承认错误,“我不该随意请假。”特别惭愧,“我忘了今天下雨。”
“下雨还能忘?”曹文敏被她噎到,没忍住讽声,“你看不见外面下没下雨?”
戚柠发现自己说错话,脸红了红——一半是为自个儿用词不当,一半则是因为曹文敏这话声音有点大,高叔和……封砚肯定听见了。好丢脸。
她也不再找理由,忙道:“我现在回去。”
说着从座位上站起来,便要赶回学校,刚迈一步,又迅速意识到已经来不及。
体育课是第二节,九点十分开始,现在已经九点半了。
她只得又顿住脚步。
神色踌躇,细密的长睫毛蔫蔫耷拉着,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曹文敏一早安排好了,怎么可能干指望戚柠靠得住,她又不是脑子坏掉的,打这通电话,无非就是想找个地方把火撒出去。
但当真对上这尊性软单纯、弱到骨子里的泥面人,天大的火气也只能变成哑火。
单向输出实在没什么成就感。再者,曹文敏一联想起她泫泪欲泣,又故作坚强的我见犹怜模样,就忍不住头疼。
万一把人骂哭了,到头来还得想办法哄,何况戚柠背景在那儿放着,她亲妈戚岚可不是好得罪的。
曹文敏长叹一声,将未尽的话收回去,只道:“算了,你先看微信。”
“好的,文敏姐。谢谢你,给你添麻烦了。”
等对方挂断电话,戚柠丧气几秒,勉强打起几分精神点开未读消息。
【以后请假务必提前一天报备】
【2班阅读课先由1班李老师兼带着】
【教学进度你或者郝云主动跟李老师对接下】
【田主任刚问起“你跟郝云频繁私下换课”一事,我不太了解情况,你下午过去当面解释下吧】
先扫向第一条。这提醒虽然生硬直白,却更让戚柠松一口气,感到安心。就像是“下不为例”含义为“只通融这一次”,这个提醒也说明曹文敏已经找到其他人代体育课。
她心脏落回肚里。
中间那两条,戚柠早上刚听于津津说过,简略浏览后,回了个“收到”,不多逗留。
她的注意力全被最后那句吸引了去。
老师之间私下调换课挺常见,一般情况下,只要两个老师谈妥,班上学生也不反对,不用特意向上报备,直接就能换。
戚柠和郝云今年2月份一起入的职。两人面试的同一岗位,后又被分到同一个年级组,现在还都由曹老师负责带,平时工作中交集不少,私下关系也还可以。
郝云在原单位上班时读了在职研,下个月毕业答辩,最近因为论文的事情,经常往学校跑。
但她实习期还没转正,怕总请假给领导留下不好印象,于是常常私下托戚柠帮她代课。
戚柠从来不知道拒绝人,而且她负责的手工课一周只有两节,除了这80分钟上课时间,天天坐“冷板凳”,闲得简直快要发霉了,自然欣然答应,替郝云上过好几次课。
这些戚柠都承认的。
但一句话总结成“频繁私下换课”,未免有点太重了。
戚柠有些气闷,倒不是为自己,她怕在这个节骨眼上,田主任突然提起这桩,会对郝云的处境不利。
一时间千头万绪。
很少开小窗聊天的吴为传了条语音过来。
戚柠心不在焉点开。
“戚柠,那个事我听说了,你还好吧?唉,你就当休假了,刚好趁这个机会在家多休息两天……”
奇奇怪怪。
听不懂。
戚柠微微皱眉,有心追问清楚,但又提不起心力深究,而且……
不知什么时候,左手边,封砚专注吃饭的动作停了。
他抽了张面纸擦拭唇角,慢悠悠站起身。见她目光望过来,指指后面,表示自己去上厕所,而后又弯唇冲她比了比手,示意她继续听语音,不用管他。
戚柠愣了愣,刚要点头应好,封砚却抢先错开视线,移步离开,并不关心她的回应。
可怜戚柠脑袋还没点下去,又被迫抬起来,漂亮的杏眼不自觉紧追他脚步远去,直至那道挺直颀长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
手机里,吴为的下一条语音跟出来:
“你千万别理那些扑风捉影的流言,田主任这也是为了保护你,你的为人我们都看在眼里。”
戚柠目光回落到屏幕上,眉间褶皱加深。
什么流言?
田主任又怎么保护她了?
联系他上一句,吴为不会以为她上午没去上班,是被“休假”了吧?
可怎么又牵扯到她的为人上去了……
戚柠想不明白。
动手点开输入框,盯了两秒,又退出。
算了,等下午再当面问好了。
她抿抿唇,选择性忽略心头那抹阴影,继续望向洗手间方向——
封砚绝对、肯定、一定对她不爽了。
他刚离开前那状态,她太熟悉了。
越是看谁不顺眼,便对谁姿态越发客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好说话,实际上封少爷只是更擅长和风细雨间杀人于无形。
记得当时班上有人背后这么评价过他:
“封砚这人,也就是看起来没架子好相处,玩儿得开。想也知道,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惯了的主,怎么可能真的温良随和,骨子里那股与生俱来的嚣张和狂妄是掩藏不了的。脾气带在脸上时还好,说明他压根没往心里去,但若被人惹了还能冲对方笑,那才一定要小心了,因为砚哥他真的恼了。”
“话又说回来,这种人最得罪不起,那张脸长得就不像是肯吃亏的样子,惹恼了他绝逼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以前她没觉得封砚有同学形容得这么“难搞”,直到真正分手后,她才恍然意识到这个评价有多么中肯犀利。
恋爱期,吵架的时候,别看封砚狠话放得比谁都凶,可屁股黏在沙发上完全不见挪地的,脑袋跟大爷似的压在她腿上抬都抬不起。
最恶劣的行径也不过是捉了她的手磨两下牙解气。
典型的雷声大雨点小,稍微一哄就好。
甚至都不需要哄,只需要她露出个示弱的眼神,火气就散了。
可分手前最后一面。
明明他都以为……她那样伤他。
骄傲如封砚,居然一再退让,在最后一刻都留有余地。
“之前种种我都可以当没发生过。”
“你担心的那些,我来想办法解决。”
“……”
“现在你选。”
“跟他,还是跟我?”
旁人的眼光,事情的真相,接二连三的重创和羞辱,颜面尽失,封砚通通不在乎。
他只关心她的态度。
可戚柠是怎么回应的。
如洁白花瓣般柔软纤细的脖颈向下折,她懦弱到连跟他对视一眼都不敢,低声说了三个字:
“对不起。”
而在这之后,封砚居然没发怒。
他就那样深深凝视着她,像是要把她此时的所有反应收入眼底,刻入心肺。
说不清过了多久,他忽然抬起手,将她被风吹乱的碎发折在耳后,表情专注认真,语气更是说不上来的轻淡:
“戚柠,不要后悔。”
紧接着,不等她有所反应,他猝不及防抽身,向后倒退几步。
对视上她略显慌乱找过来的目光,他平静回望数秒,竟然微微勾起唇角,神色从容地冲她挥了挥手。
然后下一秒。
封砚大步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的世界。
这是她和他最后一次见面。
直至六年后,花汀机场,两人再照面。
拉回现实。
恍惚间,戚柠产生一种错觉。封砚去洗手间的那个转身,唇角那抹客套的笑,奇异地跟六年前他离开的身影重叠。
仿佛两人的人生又要再次失去交集。
她心脏没来由地向下坠。
又说不清楚自己在慌什么。
不要后悔。
戚柠一直记着他这句话,也很有骨气地不去主动打听他的近况,连怀念往昔都很少。
可现在,两人已经分手六年了。
一切都过去那么久了。
好不容易再相逢,她仅仅只是想退回“老同学”身份,和他像普通朋友一样相处,难道也不可以吗?
至少,他们是同学吧,曾当过一段时间同桌,也算熟悉,在恋爱之前,关系也一直还不错啊。
还是说,分手后就只能做陌生人。
不要后悔。这六年有没有后悔,戚柠没细想过,但此刻,她是真有点后悔。
如果一定要这样,还不如两人从一开始就没有……下唇猛地被咬住,纤长睫毛簌簌颤动两下,她没能再接着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