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砚上前来,从宋凛生手中接过铁钳,捯饬起炭火来,听文玉发问,便向二人解释起原由。
“我一路送阿沅弟弟回去,安置好他们之后便往回赶,心里惦记着公子的餐食,一心只记着赶路,却在东市撞上了穆大人……”
宋凛生颔首,示意洗砚接着说下去,并抬手从茶盘里翻过一只茶杯来,为洗砚斟了一盏。
热茶下肚,洗砚搓搓手继续道:“穆大人似乎方才从府衙出来,说是上巳日的花灯展会已定在了东市的江阳酒家,他亲自督办,这会儿正在那儿布置呢!”
“所以这花灯是穆经历赠你的?”
宋凛生也取过一盏兔儿灯,在手中来回把玩观赏,这灯笼尚未点蜡,若是入了夜点亮之后,应是流光溢彩,熠熠生辉,宋凛生偏头透过兔儿灯去看文玉,她毛绒绒的领子和小兔还真有几分相似。
“哪是赠与我的?”洗砚乐呵地笑出了声,“是赠与宋大人的才是!”洗砚双手交叠像左上方举起,像模像样地向宋凛生行起礼来。
文玉闻言乐不可支,见洗砚那耍宝俏皮的样子,笑作一团。
宋凛生无奈地揉揉太阳穴,待到洗砚和文玉笑够了,才又开口问道:“穆经历可有交代什么?”
“穆大人交代将这几盏花灯带回府上给公子和文玉娘子赏玩,并说三日后在江阳酒家的上巳水席,请公子去捧个场,好看他安排的如何。”洗砚一边思索一边将穆大人说的话转达给宋凛生听。
“带给我和……文玉娘子吗?”宋凛生不知何故追问了一句,文玉闻言目光从鱼灯上转向宋凛生。
“是呀!他特意交代过呢!”洗砚不作他想,快速答道。
穆经历……应是未曾见过文玉娘子的吧?为什么会交代洗砚带回来给他和文玉娘子呢?
宋凛生心中一片疑云,目光微转,文玉正捧着那盏鱼灯上上下下瞧得仔细,神色专注,似乎颇为喜爱,面上一丝杂色也无,未曾受到洗砚话语的困扰。宋凛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只好作罢。
他闻言也不再细问,只回了一句。“届时我们也去看看热闹,多年不回江阳府,不知道上巳水席可有没有新花样了……”
“水席?”文玉很会抓关键,搁下灯盏,便问起上巳水席来。
宋凛生吩咐洗砚将这些灯盏先收起来,等到上巳日再一道点亮挂在院中,洗砚领命捧着花灯入屋去了,院内又只剩下宋凛生和文玉二人。
“上巳日的风俗我今晨同你讲了个大概,若说详细些,那还有得讲究呢。”宋凛生为茶壶添上水,回道。
“哎呀!宋大人!你便再为我讲讲吧!”文玉坐得不似宋凛生那般周正,她双手环膝,将下巴支在膝盖上,偏头看向宋凛生。
这回宋凛生不再卖关子,细细讲起了这上巳节的活动。
“上巳日乃是三月三这日……”
三月三便是上巳日,又称“重三”或者“春禊”,一般来说,其后的几天,百姓也会延续第一日的活动,热闹个十天半月也是有的。
上巳这天,共分为三部分。清晨起来,男男女女梳洗打扮一番,便先前往城中酒家、诗社等有上巳活动的地方,分坐流水两岸,手执兰草,洗濯双手,进行祓禊仪式。祓,是祓除病气和不祥;禊,是修洁、净身。祓禊是通过洗濯身体,达到除去凶疾的目的。
后来,此俗又进一步演变为临水宴饮。大家坐在河渠两旁,将酒盏放入特制的托盘之中,让其顺水而下,酒盏停在谁的面前,谁就取杯饮酒。
流水以泛酒,故云“曲水流觞”。更别说作诗行令、蹴鞠锤丸等各类活动,只管凭兴趣参加,不设男女之防。这也是诸多郎君、娘子缘分初生之地。
而后这种习俗也发展到餐食上,将桌案制成山水景观,引水流入内,将盛餐食的碗盏至于其上,顺水而动,食客可品尝到每一道菜品。因其由曲水流觞而来,故而称作水席。
过了晌午,官民便结伴出城,向后春山而去,举行祭拜春神的祭祀仪式,一般来说,便是由一年轻女子扮演春神,再牵一头老黄牛来,便更是生动无匹,“春神”与黄牛领头,百姓追随其后,一路播种洒水,寄托着人们的美好愿景。
这仪式要一直举行到傍晚,这时,便是花灯的主场。百姓在春神殿祈愿放灯,让自己心中所念随天灯放飞,让天灯将心愿带的高高的,好叫天上的神仙听见,若是遇到心软的神,便就都实现了。
如此忙碌的一天,在观灯的热闹中收尾……
“而后呀!百姓便各自归家了……”宋凛生的声音缓慢轻柔,带着几分勾人的深思,叫人心驰神往、如临其境。
“水席原来是这个意思……那……”文玉思索着。
“放心!凛生一定带文玉娘子去江阳酒家尝鲜!”宋凛生适时接话,逗得文玉倒不好意思了。
“那如何寻女子扮演春神?”文玉好奇,难不成她开灵智以前,百姓都是在她身旁祈愿的吗?
“约莫是在适龄女子当中挑选,我久不在江阳,现如今是个什么法子,我倒也不十分清楚了……”宋凛生想着回头差人问问穆经历,不过转念一想,便又问道:
“文玉娘子问这个干什么?莫不是也想要参加,扮一扮春神娘娘?”
文玉一噎,扮什么春神娘娘!她要是扮春神娘娘,那不是对师父的大不敬吗?文玉讪讪道:“我只是好奇,多问一句罢了,宋大人可别打趣了!”
“三日后便是上巳日,穆经历已确定了曲水流觞宴的酒家,怕是祭祀的人员也已定下来。”宋凛生学着文玉的腔调。
“文玉娘子怕是想去也来不及了……”宋凛生面上的梨涡若隐若现,他好久没这么多话了,不知怎么的,文玉娘子就是有让人忍不住攀谈的能力。
文玉耳根发红,原本有些无措,见宋凛生憋笑,反而舒了一口气,放松下来。
“那只好请小宋大人,为民女开个后门了?找你们那个什么穆经历,将我换上去!”文玉摇头晃脑的,发髻上垂下的小辫儿也随之摇动,她又补充了一句。
“你的官比他大吧?”文玉目光狡黠,宋凛生只觉得面前这只小兔儿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小狐狸,毛茸茸的大尾巴在她身后来回扇动。
“为官先为民,所谓大处着眼小处着手,若是我今日用官职压穆经历一头,为你徇私——”宋凛生话头未尽,吊足了文玉的胃口才有道:
“明日,文玉娘子便来江阳府衙的牢狱中来看我吧!”
文玉知他是玩笑话,便也不当真,凡人有凡人的规矩,宋凛生也有他自己的坚守。如此高洁大义之人,却要面临未知的命格、模糊的方向……
文玉心中一叹,暗自发誓,她一定护好宋凛生,不叫他有半分失意。
“小溪清水平如镜,一叶飞来细浪生。江阳府多水,水利漕运经营得很是兴旺……”宋凛生就地势分析起江阳府的现状来。
“只是,我在上都时便听闻,那沅水入秋枯水期长,河道阻塞,不利渔业,而夏时汛期一来,又极其容易发生水患、泛滥成灾……”倒是个棘手的事情……
“待明日去府衙会过同知大人之后,还需得尽快想个对策才是……”宋凛生低声说道,也不知是在同文玉讲,还是只说给自己听。
文玉听他喃喃自语,说什么同知大人,脑中一下闪过先前耽搁的事来。
“那位同知大人,可是姓贾?”她出声很急促,将宋凛生的声音盖了过去。
宋凛生抬首,真是好生奇怪,先是穆经历无故“送”文玉娘子花灯,后是她主动提起同知大人的姓氏,这二位同文玉娘子应是没什么关系,更别谈交情的呀。
“娘子如何得知?”宋凛生的目光难掩惊诧。
“我不但知道他姓贾,我还知道他有个名不副实的名字,叫贾仁!”
仁,亲也。便是文玉并非博古通今的大学者,也知道仁之一字,要教人们互相亲爱才是。
那贾仁,空担这么一个名号,却做出那般当街抓人的宵小行径来。
宋凛生讶异之色更甚,这位贾大人今日外出公干,连自己都还未来得及会面,文玉娘子是如何得知其姓名的?
“你……”
文玉不等他再说什么,便接着说道:“他今日当街纵马,胡乱抓人!”
宋凛生闻言,心思活络起来,今日只有穆经历差人来报东市有官民起了冲突,待他赶往之时,只见着文玉和阿沅,现如今文玉此般说法,便是……
“穆经历到场之前,便是贾大人与你发生口角,起了冲突?”
“穆经历?”文玉口中重复念了一遍,便与先前的事联系起来,“是有个小大人前来说和,原来是叫穆经历吗?”
“想来是了,不如你将东市所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一一与我道来?”宋凛生轻言细语的,柔和的声线感染着文玉的心绪,令她慢慢平静下来,不再似个小炮仗一般咋呼。
“不是我与他起了冲突,是一个叫陈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