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初相见共度风雨夜 共前行同入江阳府

宋凛生揉了揉额角,轻声向文玉问道:“你没事吧?文玉娘子。”

方才文玉好像是梦魇住了,一直不停地呓语,宋凛生唤了她好几回,也未能将她唤醒,只听得她口中来回念叨着对不住,而且,此话似乎正是对宋凛生说的。

宋凛生见她的情绪如同火堆里的热度一般渐渐平息下来,额上还挂着细微的汗珠,他从怀中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递给文玉,斟酌了片刻,出言安慰道:

“方才听你在梦中连声唤我的名字,说对不住。”

文玉盯着那方帕子,涣散的心神逐渐聚拢,原来,又梦见了啊……

“若是为昨日的事,大可不必挂心,若不是我惊着你了,你也不会跌落枝头。是我失礼了才是”

宋凛生的方位感一向极好,即便是从前在上都城里鲜少出门,又总是坐车坐轿,也不曾迷路或是失了方向。昨日却在后春山里绕了几个来回,他初时不觉,后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早听闻此山有春神坐镇,更易招精怪妖邪,便壮着胆子请“仙姑”现身。

没想到却是惊得文玉从树上掉下来,还险些摔伤。宋凛生本就过意不去,听文玉在梦中仍记挂自己,便更添了几分愧色。

文玉听宋凛生一番解释,便知是他误会了,不过也好,不然她又该如何回答呢?难不成直言宋凛生与他原本的富贵命格、光明仕途,许是因为文玉才失之交臂、前路未卜?

文玉未做回答,只是接过了宋凛生手中的帕子。

“你瞧,雨停了。”

宋凛生见她仍耷拉着脑袋,似乎很是低落,便开口将话题揭过。

屋外笼着一层淡淡的云雾,青翠欲滴的树梢从浓白雾气中探出头来,枝头的鸟巢里传出第一声鸣叫的时候,唤醒了宋凛生和文玉,也顺带唤醒了整个后春山。

天,亮了。

“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宋凛生偏头看了文玉一眼。

春山胜景,果然美不胜收。

没想到,他到江阳府的第一日,竟是在后春山里和一位初次见面的娘子一起度过的。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绪,宋凛生低头,唇角划过一抹弧度,很快便划入梨涡,隐匿不见。

文玉和宋凛生就这么静坐着,火堆已烧尽了,点点红色的星子埋在一片灰白之下,散发着最后的余热。

等天色再亮些吧,再亮些她就送宋凛生下山,文玉心想,宋凛生,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一定要你平平安安,顺遂一生。

“公子!公子——”

远远一道男声划破了文玉二人之间微妙的宁静,文玉闻声而起,前行几步站在门楣边儿上,听声音好像是宋凛生那个侍从。

“是洗砚的声音。”

宋凛生抬手整理衣襟,确保仪容不乱之后才起身,缓步移到文玉身旁,奇怪,他的腿好像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了。

“公子?”洗砚的声音越来越接近,蓝色的布衫也随之从正门闪进来,他几个健步跨进来,一边疾走一边大声呼喊着,身后鱼贯而入的是余下的侍从。

不多时,洗砚便站在了宋凛生跟前。

“公子!可算是寻到公子了!”

许是山中露水深重,宋凛生见洗砚蓝衫的下摆已染成了更深的靛蓝色,便想叫他先进屋去烤烤,可还未等到他开口,洗砚便又咋呼起来!

“公子!你受伤了!”洗砚蹲下身,一眼便抓住了宋凛生腿上系着的绯色衣料,预备解下包扎仔细查看,动作正进行了一半,宋凛生轻咳一声。

“洗砚,这位是文玉娘子,便是文玉娘子替我包扎的。”

洗砚这才瞧见一旁叫他忽视了许久的小娘子,她模样清丽,面容上还带着稚气,耳后各一个圆鼓鼓的小发髻,几根小辫儿垂下,又娇俏又活泼,看起来年岁颇轻,而她身上穿着的妃色衣裙,正与公子伤处的衣料如出一辙。

洗砚赶忙起身,躬身见礼。

“洗砚见过这位小娘子,多谢娘子为我家公子包扎。”

文玉牵动嘴角,勉强地笑笑,要是他知道他家公子正是被她砸伤的,不知道还会否如此客气。文玉心虚地摆摆手,连声道:

“不,不必客气……”

洗砚起身点点头,便伸手去扶宋凛生,将他安置在屋内的软垫上,又赶紧招呼身后的侍从们取药的取药,备纱的备纱。看那架势,是准备重新替宋凛生上药包扎。

文玉瞧他们七手八脚却又不显慌乱的样子,有种莫名的协调,看样子都是随宋凛生许久的侍从,不错,文玉的心又放下几分,至少现目前看来宋凛生家世还是不错的,与他的命格未出现太大的偏差。

文玉倚靠在门框上,向屋外的远山望去,宋凛生那般在意仪容,自己还是先行回避吧。

身后的洗砚叽叽喳喳的,又开始念叨。

“公子!昨日我一行人已寻得下山的路,只是入夜又落了雨,回到那花树下时,却又寻不着公子了。”

“我沿着路上的痕迹一路寻来,但后半夜怕惊扰山中走兽,又未敢有动作,是以来迟了。”

“幸好公子无大碍……”

宋凛生闻言轻轻颔首,表示自己已知晓了。

“咦?公子,你这伤口……”洗砚手上正动作着,忽然发出一阵惊呼。

宋凛生闻声向腿上望去,伤口?

哪有什么伤口?原本包扎着的细长划伤,此时竟消失不见,整块皮肤光洁完整,平滑如初。

宋凛生眼睫眨动,在眼睑上投出一小片阴影,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昨日……他真的受伤了吗?他从洗砚手中接过那片妃色的衣料,其上还浸染着丝丝干涸的血迹,似乎是他受伤的唯一证明……

那衣带绕在宋凛生的指头上,他细细瞧着,透过指缝,正瞧见文玉纤细的后背和搭在肩上的发辫儿。

宋凛生沉吟片刻,又将目光回转到手中的半截衣料上,开口向洗砚示意。

“我这伤口,你便为我包扎上吧。”

洗砚眨巴着眼睛,正欲开口,却见公子伸出食指在唇上轻点,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洗砚虽有不解,却手脚麻利地替宋凛生包扎起来。

一番收拾梳洗之后,宋凛生的伤口也处理好了,他领着一众侍从出门来,在文玉身旁停下。

“文玉娘子,天色渐明,我等要下山入城去了。你……”宋凛生顿住,似乎在等文玉接话。

文玉脑子转得飞快,这不是小意思吗?方才想好的说辞呢!

“我!我可能与你同行!”

“我是说,我也要入城去寻我阿兄……”

“我……”

文玉气结,为什么自己和宋凛生说话,总是这般急促忐忑,便是腹稿打了一千年的量,说出口来仍是理不清楚、乱七八糟的。

她面上笑着,实际上已暗暗咬紧了后槽牙。

“不如文玉娘子与我同往?我的车架就在山脚下,正好送娘子一程,也当谢过娘子替我包扎。”

宋凛生这话不但解了文玉的尴尬,更是说进了文玉心里,那可不是,这就叫“美救英雄”!

文玉随宋凛生一行出了院子,从正堂下了台阶之后,宋凛生停住脚步,回望着匾额上衔春小筑的题字。

“咦?衔春小筑?这不是来时公子曾提到的那处宅子吗?”洗砚顺着宋凛生的目光,脱口便念出了这院落的名字。

不是吧……文玉暗暗腹诽,宋凛生家学渊博便罢了,怎么连他身边的小侍从认的字都比她多啊!等她入了江阳府,一定得多找些书来看,将这凡人的诗文、经典都学个遍!

什么宅子不宅子的,不就是……

嗯?

文玉奇怪地盯着宋凛生,来时提到的宅子?从哪来的来?什么时的时?

宋凛生无辜地眨眨眼,也未曾阻拦洗砚的话头,由着他继续说下去。

“这便是公子少时住过的别院吧!洗砚头一回跟着公子回江阳府,还没来过呢!”

宋凛生忍不住轻笑出声,又快速收住了。他少时在江阳府住过一些时日,其中多数时候都是在这衔春小筑度过的,而后父兄皆入朝为官,鲜少在江阳府居住,便将宋凛生一道迁入了上都城。

确实许多年未曾回来过了,这屋子虽长年雇人清扫,却久无人烟,冷清得很。

昨日的一堆柴火,算是为它添了这许多年以来的第一把人烟气。

宋凛生忍不住看向文玉,她圆圆的小脑袋低垂着。

文玉此刻恨不得将自己埋回土里,做回一棵不通五感的树好了。从前在东天庭就想占别的神君的擢英殿,这会儿竟领着宋凛生回人家自个儿家,还说是好去处?

“回头遣人来重新归置一番,等天热了,正是消夏的好去处。”这方才开春,宋凛生便计划着消夏的事了。

他分明是在向洗砚交代,不知为什么,听见“好去处”三个字,文玉却总觉得宋凛生是在和自己说话,不由得两颊发热。

“我们快下山吧!别再耽搁了!”文玉出言提醒众人,并率先走在前头,步履匆匆,生怕叫宋凛生瞧见她面容上可疑的酡红。

宋凛生面上同洗砚说着话,余光却追随着文玉,见她走远了,连忙跟在后边儿。

“文玉娘子,当心路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