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阳府城外,后春山。
清晨的雾气正浓,林间的山岚重峦叠嶂,在层层叠叠的山涧经久不散,声声鸟鸣点缀其中,意趣横生。游人如织,或锦缎华服,或粗麻布衫,青石板铺就的小道都一视同仁,顺着山势一路指引游人往上。
叽啾的莺啼和寂静的山林气氛被游人的嬉笑声打破,缥缈之间依稀可听得他们在讨论有关于此山的议题。
此山名唤后春,传说是春神句芒的洞府。千百年来受尽江阳府百姓的香火,每每迎春之时,人们都要到后春山上的梧桐祖殿祭拜春神。
春神是草木之神,传说掌管人间的草木萌发,是保佑生产播种的神明。一年之计在于春,祭拜春神,能保佑这一年开个好头。
民间流传这许多有关春神的美妙话本,有人说春神是容颜绮丽的女子,也有人说其是稚嫩可爱的牧童,其神通广大,业务宽泛,什么春耕、春种、甚至是春梦,统统不在话下。
凡百姓向其祈求之事,无一不应。是以,千百年来,梧桐祖殿的香火旺盛非常,非一般神仙庙宇可匹敌。
梧桐祖殿修葺的十分气派,远远的便能瞧见六扇漆红的檀木门,上镂双燕绕梁、陈渡细柳等具有春意的图案,颇有雅趣,不似凡间之物。
入得殿来,是一方庭院,庭院尽头拾阶而上便是梧桐祖殿的正殿,供奉着春神金身的春神殿。殿内香火缭绕,千百年来,从未断绝。
百姓在殿中祭拜完毕便可到庭院播种,传闻在此播种之后,务农则自家的田地便能有个好收成,从商则鸿运亨通八面来财。三三两两,游人如豆。正各自围在一起撒种,突然听得一道有些稚嫩的男声带着客套和商量的语气传来:
“敢问这位郎君,吾听闻后春山上的梧桐祖殿是有一株祈福仙树——千年碧梧的,吾与吾家公子初到江阳府,特来寻访。今日怎得未见其踪迹?”
庭院内空落落的,正中的围栏里现下盛开着一簇簇的迎春花,叶绿芽黄,十分喜人,并未见传闻中的梧桐树。
穿着青灰纱衣袍服的郎君正携夫人一同撒种,闻声回身一瞧,见是一位书童打扮的少年,一身蓝衫,背上斜挎着一把纸伞,模样稚嫩,年纪也轻。
那郎君正欲开口,一旁的娘子笑道:
“小书生的外乡来的吧?你是不知道,这庭院中的千年碧梧呀,消失已有月余咯!”
“哦?因何缘故?”那蓝衫书童也惊讶地回道,他没想到竟是此番境况。
这下可不好,千年碧梧无故消失,那岂不是……要叫公子失望?
那郎君见书童确实是不知情,抬手接过娘子手上的种子,点点头示意娘子继续说,娘子掩面而笑,在郎君的臂间轻锤一把,复又开口:“缘故?倒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难不成是千年古树惹人眼红,叫谁私藏了去?”蓝衫书童下意识地发问。
郎君摆摆手,笑道:“怎可能?梧桐祖殿的春神娘娘最受百姓尊崇,任谁有吞天的胆子,也不敢在此造次。再说这千年碧梧生得那般高大,又盘根错节,想要一夜之间将其运出山去,怕是不大可能。”
那是为何?
蓝衫书童双眸中盛满疑惑的神色。
“不过呀!倒是有另一种说法。”那娘子解释道:“说是这梧桐树呀吸收梧桐祖殿的香火,功德圆满,飞升成仙去咯!”
文玉隐了身形仰躺在树干上,枝头正抽新芽,虽则缓慢,但文玉却仿佛能察觉到嫩芽生长的每一瞬,听见其冲出芽苞的细小声响。
自她化形以来,各处感官皆比从前敏锐万倍。此刻,树下游人的言谈更是一丝不差地落入文玉耳中。
关于碧梧消失的美谈,这些日子,文玉已听过不知多少版本,她倒是不恼,只当做每日的玩笑话来听。
什么富商豪掷万金为春神重塑金身只为夺走千年古树,飞贼为赏金铤而走险入殿窃木,木匠为建新屋舍请古树回去做屋梁,更甚者,还有树精偷食贡果遭春神当场捉回洞府打扫庭院。
果然要论胡思乱想的能力还得是那句老话——高手在民间!凡人的想象力丝毫也不逊色于精怪嘛,那些劳什子话本,志怪小说确实也蛮有意思——这是她从先前路过树下的小姑娘那里听来的,日后待她入世,也得寻些来品评一二才好。
晨阳越升越高,照射在林间驱散缠绵的轻烟,缕缕金光自指缝漏下,耀眼的金阳斑斑落在她周身。文玉睁开眼,入目的是一只莹白圆润的手,手腕纤细,抬手间露出半截莲藕似的小臂。
腕白如春芽,肤莹似玉笋,真真是极漂亮的一双手。
文玉索性抬起双臂欣赏这纤纤十指,确实怎么也看不够。
她在梧桐祖殿受得香火供奉,开了灵智,又得春神点化,生了人形。现如今只消勤勉修炼,积累功德,飞升成仙指日可待。
“飞升成仙?”一道男声从那蓝衫书童身后传来,清淡的声线好似箭羽,破开文玉的思绪。
那蓝衫书童右跨一步,退让一旁,露出身后那男子的身形来。
“既是飞升成仙,怕是难再相见……”
先前回话的郎君娘子笑道:“小郎君不若向春神祈愿,求她保佑你再见上仙树一面罢。”
向神明祈愿,不可太贪。他从前已有所求,此次,还是罢了……希冀太过,失望的时候便更叫人伤心。
他俯首望去,围栏中现下种的是迎春花,已无碧梧身影了,没了碧梧遮挡,一眼直直望去便可瞧见正殿中的春神像,春神娘娘温婉秀气,眉目和善,仿佛也正注视着他。
他上前几步,伸手抚过围栏,其上有些斑驳的痕迹,像是分别多年后留下来的悲霜。
还会再见吗?
他还是忍不住在心底问春神娘娘,心间却又忍不住还存着小小的期盼。
“小生姓陈,单名一个勉字,不知公子如何称呼?”几番攀谈之下,那郎君上前一步,与他有心结交,话里话外客气得很。
蓝衫书童上前,先是作个揖,语气有些为难,但拒绝的意味明显:“我家公子……”
男子抬手止住书童的话头,双手合拢微微一礼,朝陈勉温声道:“我叫宋凛生。”
宋凛生?
听到这三个字的文玉翻了翻身,从枝叶间探出小脑袋,发间的珠串晃动,她殷殷切切地向树下望去,搜寻着声音来源。
“宋家公子,”陈勉为能够结识这样气度的公子而觉着高兴,不由得语气轻快地与之攀谈起来:“不知道宋公子家住何处,改日也好叫我等登门拜访?”
对面的那男子微微一笑,报了地址,似乎也是乐意有朋友到自己府邸做客。
现下正是早春时节,梧桐祖殿香客颇多,院中各处皆有人播种、赏玩,但文玉还是一眼瞧见正中央围栏旁那名男子。
一袭白衣,长身而立,衣上暗纹朵朵,映出流光,外袍的系带在右肩上打成小结,叫乌发遮住,若隐若现,窄窄的圆领露出交叠的雀头色里衣,包裹着半截修长如玉的脖颈,面上是温和的笑意。
空灵隽秀,润色天成,好似被人温养千年的玉,白皙清透又不失温厚灵秀。
文玉望向那男子,眉目间的书卷气浓的真是化也化不开,周身的景致也因着他的存在好似一幅水墨画,他从画中缓步而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真是谪仙二字也当得。
他就是宋凛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见他简短地攀谈过后便与那夫妇施礼道谢,似乎结束了话题。
果不其然,那蓝衫书童接过随从递来的玄色斗篷为宋凛生披上,一行人掉头,朝梧桐祖殿的院门口行去,大概是要下山了罢。
要下山了么……下山!?不行!可不能叫他就这么下山!
思至此,文玉直直起身,一心想阻止宋凛生下山,不想在慌乱间后脑就这么磕在了树干上,发出闷响。
“嘶……”痛得她倒吸一口凉气,泪意盈盈将要溢出眼眶。树兄啊树兄,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文玉一双手环住后脑,有些懊恼自己又在犯傻,还未有动作,突然见那宋凛生脚步顿住,回身正向这边望,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她赶忙收了收声,低低地趴伏于叶间,收声屏息。
她就这样定定地趴在树干上,如同犯错的小鹌鹑。
可先别发现我,文玉努努嘴。
诚然,若是在这种情况下相遇是有些窘迫的。
“公子?可有何不妥吗?”
那蓝衫书童见自家公子行至中途回身,也朝他的视线望去,并未见别有不妥,挠了挠眉,不解道。
那是……宋凛生望向那对夫妇,其身侧的树枝抖动,落下两片新芽来,正别在小妇人发间,那唤作陈勉的小郎君温柔地拨弄着,为她取下叶片来。
目光上移,声音似乎是从树叶丛中传来的,很细,细不可闻,树枝尚且有轻微晃动的痕迹。
“洗砚,你可有听见什么声音?”他望着那树,若有所思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