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行礼的双手还横亘在胸前,文玉的视线跨过手臂而去,与那人隔着几级台阶一上一下,遥遥相望。
这片刻时间,风月皆静,从前种种在文玉的眼前替来换去、相互交错。
她在地府当差三百余年,就是为了寻宋凛生的魂魄,现如今宋凛生好端端地坐在殿内,文玉一时有些愕然,倒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不过这几分愕然很快就被满心地欢喜取代,她很快回过神,眼睫颤动两下,抿了抿唇,忍不住破开一个笑来。
七分重逢之喜,三分心酸之泪。
文玉从前从不觉得苦,也不觉得累。
当初宋凛生身死,她只身一人来地府求谢必安帮忙找人,在地府当差,每日在奈何桥边仔细盘查往来的魂魄,一刻也不敢懈怠,生怕一个错漏便与宋凛生失之交臂。
凡人魂魄久聚不散的怨念,奈何桥畔日夜不停的哀嚎,酆都鬼市里四处作祟的恶灵。
她从前也是怕的,渐渐地不怕了,再后来,也就习惯了……
文玉一直以为,是这些磋磨让自己成长了,自己已是独当一面的轮回司掌司,不只会哭哭啼啼了。
但是现下重见宋凛生,文玉只觉得一股心酸涌入眼眶,原来,她也是怕的,她一直是当初那个文玉。
她只恨自己往日的细碎烦恼没有拿笔一一记录下来,这会儿好一条一条地念给宋凛生听。
鬓边流苏晃动,恰似文玉雀跃的心。
文玉收回手,顺势提起裙摆,快步向宋凛生小跑而去。衣袂翻飞间,她好似一只欢脱的小兔子,三百年来,她第一次觉得如此轻松。
“宋凛生!”
文玉的声音脆生生的,一双杏眼盈盈如水,此刻盛了三分泪光,微波荡漾着,面上却是难掩的笑意。
她原本想着自己一定要与宋凛生扑个满怀,就像从前他们在凡间初见时一样,可脚步像是不听使唤似的,慢吞吞地在宋凛生几步之遥缓了下来,直至停住。
“宋凛生,你……”文玉在原地点了两下脚尖,犹豫着怎么开口,所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大概就是如此。
宋凛生灵力充沛,周身有淡淡的光泽萦绕,通身的气派,分明不是凡人。
“你是……神仙啊……”文玉低头盯住自己的脚尖,声音越来越弱,喉头有些酸涩,几近哽咽。
“三百年了……你怎么不早些来找我……”
那绣着莲花纹的袍子微动,缓步移至文玉身前,却并未言语。
文玉的视线顺着莲花纹一路往上,他神色如常,并无丝毫变化,正垂目瞧着文玉。
有好多话到嘴边,文玉却怎么也捋不顺,不知道从何开口。
“我……我一直在找你……”
他的眸光清亮,却没什么情绪,文玉努力想从中解读几分……
“你要找的人是宋凛生。”他终于开口,说出的却是令文玉意想不到的话语。
“我不是宋凛生……”
“是以……你找我,做什么呢?”
文玉有些愣神,细细的泪珠还挂在眼睫上,喉头却已经是上不上、下不下地阵阵发哽。
他说,他不是宋凛生。
面前的男子容色清淡,叫人看不出情绪。文玉却觉得他好似隐隐有几分不忍,或者说,是仙君周身自带的一种悲悯。
她原本也想不通这其中关窍,不知宋凛生是如何摇身一变成为仙君,还成了酆都君的座上宾的。
现下他却直言自己不是宋凛生。
文玉的思绪翻飞,不,她不相信。
文玉又扫了一眼这人穿的袍子,越发觉得眼熟。对,莲花织青袍,虽然细节上有出入,但确是东天庭木行仙者的标志性衣物。
她来地府当差前,是东天庭方才得道不久的小仙君,但她师父乃是春神殿的句芒上神,五行属木,乃掌管人间草木春耕的木神,更是东天庭的辅佐神,众木行仙者之首。
凡木行仙者皆归东天庭一脉,各门各路的神仙,还没有她师父不知道的。
这人到底是不是宋凛生,待她回春神殿寻师父一问便知!
思及此处,文玉攥了攥手心,缓缓吐出一口气,心神也渐渐稳定下来。
她转身欲走,跨出几步却又顿住。文玉旋身回来,一步步走回那男子面前站定。
“小孟啊!你可知这位仙君姓甚名谁,洞府何处?”一旁的酆都君悠哉开口,身子半倚在榻上,不知为何竟有几分兴奋的神采。
文玉循声瞧了酆都一眼,很快便收回视线,将目光定在面前的男子脸上。
对方也回望着文玉,唇瓣微动,似乎要开口说什么。
文玉双手合拢端在身前,向下晃了一下,行了个十分潦草的礼。
随后便使尽浑身力气抬脚向他踹去!
那人吃痛地闷哼一声,文玉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不枉费她这三百年来日日在往生客栈干杂活,力气大了不少嘛!
他身形微晃,一脸的茫然与错愕,又好似有些哭笑不得,只好自个儿理理衣摆,并未言语,倒是一旁的酆都猛地坐直了,急急道:
“孟婆!你做什么!你可知——”
“我不知!所以不知者不怪!”
文玉偏头瞧了酆都君一眼,快速堵上他的话头,又回身朝面前的男子笑眯眯地道:
“是吧?仙君?”
“我……”
“不是也没用!”文玉收了笑容,昂着下巴与他对视,双手环胸。
“我乃春神殿句芒上神座下弟子文玉君。”
“若仙君非要计较,只管打上东天庭,闹进春神殿,状告到句芒上神跟前去罢!”
言罢不等他作出反应,文玉便匆匆离了大殿,往幽冥府外而去。她不曾回头,留下酆都和那仙君在身后。
幽冥府殿宇高阔,反衬得他三人身形如豆。
眼见烛光将这女子的身影拉的长长的,似一只振翅欲飞的鸟,扑棱棱地向殿外而去,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又生生顿住了。
“你把我这掌司气跑了,本王只好发配你去往生客栈干杂活了。”酆都见他并无动作,也未恼怒,便知他不曾为孟婆的无礼置气,方才悬起来的一颗心又揣回了肚子里,索性又散漫地倚下腰板儿,懒懒道。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话。”那人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有些喃喃。
倒叫酆都有些迷惘:“你说什么?”
“你找我,做什么呢……”
这声疑问很轻,酆都几乎以为自己听岔了。殿内烛火微明,跳动的烛光打在那人身上,忽闪忽闪的。
这边文玉一路冲出了幽冥府,鬼市上的迎亲游街仪式还未演完,仍如来时一般热闹,而文玉的心情,却无来时轻松了。
她未曾回往生客栈,直直向度朔山而去,冥界地府四通八达,出口也颇多,度朔山地处东南,恰是去东天庭最近的必经要道。
东天庭,春神殿。
日光熹微,高耸的殿宇稳稳地坐落在祥云之中,檐上的斗牛脊兽镇守八方、隐约可见。
文玉一头扎进春神殿,中庭伫立着一棵盘虬卧龙般的碧梧树,擎盖如伞、郁郁葱葱,其下是环绕碧梧一周的三光神水池。
文玉仰头瞧了瞧,这碧梧正是她的原身,她从前并不长在此处的,而是长在凡间的梧桐祖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