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影慢慢走到亮光底下,肩膀耷拉着,像一条流浪狗一样看着我们,好像搞不清楚我们会给她吃的还是会给她一脚。这是一个女人,她走近之后我看清楚了。从人类的角度来看,她曾经肯定很漂亮,甚至可以说光彩照人。但是现在她那金色的头发毫无光泽,皮肤苍白黯淡,蓝色的眼睛深陷。走起路来就像一个干瘦的提线木偶。她停在我们不远处,苍白的表情和空洞的眼神让我的龙身不安地躁动起来。
“天使。”她低声说道。
我皱起了眉头。刚才那一场打斗让我现在高度兴奋。我现在可没有心情和她猜谜语,“你说什么?”
“天使,”她又嘟囔道,我看到她的牙齿没剩下几个了,“你们想找的天使。那些漂亮的天使。”她伸出瘦长的手指,指向自己的身后。我侧头望向楼层的另一头。远处的墙上有一扇门,在黑暗中很难看清楚,好像是通往外面的楼梯。“在靠近天的地方,”她仿佛是在梦游一样,轻声说着,“天使,肯定是在靠近天的地方。”
“楼上吗?”安珀问道,但是那个人已转身走到黑暗中了,一路上还在喃喃自语。我听着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听着她对自己喋喋不休地说着话,然后消失在黑暗中。现在,这里又只剩下我们了。
“疯狂的人类,”我嘟囔道,忍不住想抖一抖仿佛被沾染了的夹克,“不过,至少我们知道该往哪里去了。”
我们往楼梯走去。一路上,到处有满脸病容、憔悴消瘦的人用空洞的眼神望着我们,控制不住地傻笑,或者是用很低的声音自言自语。没有人再试图来阻止我们,打扰我们。除了一个疯狂的老家伙朝安珀咧嘴笑,还说了几句下流话。她愤怒地朝他冲过去。那个士兵立刻抓住她,不让她跑上去揍那个老东西,估计她是想给他那里来一脚。我偷笑着,心里甚至想真不该拦她。我们到了房间另一头,我推开门。
一阵干燥、陈腐的热气涌了过来。眼前生锈的金属楼梯在黑暗中一直延伸上去。
“你觉得我们得爬多高?”安珀问道。我们一起走出门去,挤在楼梯下。这里比赌场还热。我的头发黏在脖子上。虽然我不怕热,但也能感觉到汗水已经浸透我的衬衫,顺着我的背往下流。
“一直往上,”我打开手电筒,回答道,“能爬多高就爬多高。”
于是我们开始爬楼梯。安珀和那个士兵跟在我后面,我们就在这烤炉一样的温度中爬了好几层楼。中间没有遇到任何人,楼道里只有我们的脚步声。估计是因为这里又热又黑,所以那些流浪汉晚上才没有到这里来。这里同样充斥着屎尿和垃圾的臭味。
然后,我们突然就到顶了。楼梯尽头是一扇简陋的金属门。我吱呀一声拉开门,用手电筒往里面照去。
我们已经到了酒店的最顶层。门后面是一片迷宫一样的墙体和腐败不堪的木质门框。我们小心翼翼地闪身进去,把四处挂着的塑料条拨到一边。我抬头望去,发现房顶是空的,外面就是天空,在城市的灯光之中看不到任何星星。但至少我现在能比较自如地呼吸了。闻了那么久的秽物,我的鼻子几乎堵塞了。如果我是那两条逃出来的幼龙,我也会到这里来。
“我们要找什么?”圣乔治的那个家伙一边问,一边四处走动。我们脚下的木板发出抗议的呻吟声。我下脚很轻,尽量避开钢筋和生锈的铁钉。脚下的地板看起来都已经腐烂了,希望它不会塌下去。
“两个孩子,”我告诉他,“幼龙。年纪可能比你们俩都小。”我拨开一缕飘着的塑料条,蹲下身子躲过从上面垂下来的一根钢筋,用手电筒照向黑暗的角落,“如果你发现了他们,让我来处理。他们害怕陌生人,害怕是塔龙派来的。我不想你们把他们给吓跑——”
突然,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冲了出来,挥舞着一根铁棒朝我脑袋打过来。
我往后一退。铁棒打在我的胳膊上,手电筒掉在地上,疯狂地打着转。那个家伙又继续朝我攻击过来。
“等等!”我快速往后退让,绕过一根钢筋躲开铁棒。铁棒打在木板上,发出闷响,激起一阵尘土。“等一下。”我喊道。那人手里拿着铁棒继续追了过来,朝我挥舞着。我躲闪到一边,“你能不能听我说?我不会伤害你的。听我说。”
安珀他们两个准备冲过来帮忙,我看了他们一眼。“别动!”我厉声喝道,他们应声而止。“待在那儿别动,你们两个都是,”我伸出一只手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让我们大家都冷静下来,继续说道,“都别激动。”
拿铁棒的人犹豫了,她害怕的眼神看着我们三个。这是一个女孩。虽然看起来蓬头垢面,却很优雅,长着一双蓝色的大眼睛,淡金色的头发梳在脑后。她穿着一件邋遢的T恤和一条宽松的牛仔裤,看起来已经穿了好久了。
她肯定是一条幻化成人形的幼龙。年纪比我以前看到的要大一些,应该刚完成训练,还没有见过世面,但肯定是一条幼龙没错。我感到轻松了一些,暗自吁了一口气。我们赶在“秩序”战队之前发现了她。这是最重要的。
那个姑娘喘着气,往后退了一步,手里仍举着那根铁棒。“你们是谁?”她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们想干什么?”她的话音里面虽然充满了恐惧,但低沉平静,咬字很清楚。她恶狠狠地盯着我们,把铁棒又举高了一些,“我绝对不会跟你们回去。”
“放轻松。”我伸出一只手慢慢往前走去,尽量使自己的动作显得友好。“放轻松,”我再次说道,“你现在很安全。我们不是塔龙的人。”
她警惕地看着我,但是很明显放松了一些。铁棒还横在我们中间,往下垂了几英寸,但是并没有完全放下来。“如果你们不是塔龙的人,那你们是谁?”那个姑娘问道,“你们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我的名字是蓝柯龙。”我毫不犹豫地告诉了她我的真实姓名。很多人都知道蓝柯龙,知道我是谁,是做什么的。即便这个女孩没有听说过我,但蓝柯龙是龙族的名字,我在暗示她我们是同类。“我干的事情就是寻找像你这样的人,寻找想逃出来的人。我可以给你提供帮助,”我继续说道,再次慢慢往前走去,“我可以带你去安全的地方,塔龙找不到你的地方。但是首先,你得相信我。”
这回,铁棒立刻放下了,那个姑娘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我。“你是蓝柯龙。”她轻声说道,然后一下子完全放松下来,换上了一副欣慰的表情。铁棒从她手上掉了下来,当啷一声砸在地上,在地板上翻滚着,但是她没有再去看一眼。“你真的在这里,”她低声说道,伸手抓住一根垂下来的钢筋,好像是要稳住自己的身体,“我们听说你可能在这里,但是我们联系不上你。”
我惊讶地看着她,“你们在找我?”
她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想平复自己的情绪,“刚才实在不好意思。我是艾瓦。我和一个朋友大概两周前从塔龙逃了出来。我们听说你在拉斯维加斯,也听说你能帮助那些从塔龙逃出来的人,所以我们就来这里找你。但是一到这里,我们就不得不找地方躲起来。圣乔治……”
我点了点头。“你说还有一个朋友,”我说道,希望还没有发生什么不测,希望圣乔治还没有找到他们,“还好吗?”
艾瓦点点头。“是的,她也在这里。等等。”她走到一堵墙边,往那一侧看去。“没事了,”她朝暗处说道,“你可以出来了。他们不是塔龙的人。”她轻轻笑了一声,好像不相信自己说的话,“真的是蓝柯龙,我们真是太走运了。”
“蓝柯龙?”
角落里出现另一条幼龙,胆怯地顺着墙边走了出来。她比艾瓦矮几英寸,看起来比安珀还要小几岁。她肤色很白,像瓷器一样,一头乌黑的头发垂在肩膀上。黑色的大眼睛带着好奇和恐惧偷偷瞥着我们。
“这是菲斯。”艾瓦朝那个姑娘伸出手去,向我们介绍道。菲斯眨着眼睛走上前来,紧紧靠着艾瓦。艾瓦用手搂着她,然后对我说,“在她完成融入的前一天,她发现塔龙准备把她送到‘育婴中心’去。塔龙原本想把她培养成变色龙,但最后发现她并不适合。”
我咬紧牙关,努力不让他们看到自己的怒火。塔龙把母龙送到“育婴中心”,在那里她们将成为生育机器,任务就是生一辈子的龙蛋。塔龙的生育龙往往都很年轻,生育后代需要很长时间。交配之后要花两年时间生蛋,然后再花一年时间孵蛋。我还在塔龙的时候,就听到传言说能孵出龙的蛋越来越少。每三个蛋里面只有一个蛋能孵出龙来,这个数字是很吓人的,但是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怎么处理那些孵不出龙的“哑”蛋,也是个谜。它们被送到了不知名的地方。我不知道真相,也不知道那些蛋到哪里去了,但是我的目标之一就是找到育婴中心,把那里的生育龙都解放出来,然后一把火把那里夷为平地。
以后再算账,我努力压制住胸口灼热的怒火,告诉自己,这怒火让空气都带上了一股烟火味。总有一天,你会把她们都救出来的,但不是今天晚上。不要走神。
“你怎么知道我的?”我问她们。
“塔龙里每个人都知道你,”艾瓦说道,“那些经理总想否定你的存在,但是我们都听说有一条独兽能帮助我们逃离塔龙。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在毒蛇找到我们之前找到你,或者等待着你来找到我们。”
安珀眨了眨眼。“哇,看看,”她笑着朝我说道,“你多有名,或者说臭名昭著啊。简直就是罗宾汉再世。”
我忍不住想揉揉额头。我这位一向不服气的小火龙可能认为这是个好消息,说明我在塔龙有影响力,但是我并不希望塔龙这么关注我。他们一直谈论我,就意味着他们一直在想着我,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我一向都注意保持低调,尤其是每次从他们那里带出一条幼龙之后。我们之所以能坚持这么久,就是因为我知道怎样销声匿迹,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躲到一边去。塔龙是个庞大的组织,不能和他们针锋相对。虽然我恨他们,很想亲眼看着他们轰然倒地,但是我也清楚自己的微小力量根本不足以对抗塔龙的巨力。现在,我顶多也就是一点嗡嗡之音而已。我现在还不希望塔龙以全力来对付我和我的地下抵抗组织,因为那样的话我们根本不可能坚持下去。
突然,菲斯转动黑色的眼珠看着我的两个同伴。“他们是谁?”她轻声问道。
“我是安珀,”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安珀已经走上前来,“我也刚从塔龙逃出来。莱利值得信任,哦……我是说蓝柯龙。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会保护你们的。”
菲斯眨了眨眼睛。“他呢?”她看着我们身后的那个士兵问道,“他不是龙。为什么他也这里?”
安珀有点发愣,我赶紧上前解释。“他没问题,”我柔声说道,不去管安珀惊讶的眼神,“你们可以相信他。他是来帮我们的。”我差点被自己的这些话噎住,但是现在重要的不是事情的真相,而是要争取这两条幼龙的信任。如果她们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肯定会吓坏的,我可不希望出现这样的情况。面对这样直白的谎言,那个士兵表情淡漠如常,菲斯也似乎终于放松下来。
我转过头看着艾瓦。“你们两个准备好了吗?”我问道。夜晚马上就要过去了,我们就这样暴露在户外,让我感觉很不舒服。等我们回到酒店里,我再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你们可能得和我们在一起待一段时间,等我们离开拉斯维加斯后,我会给你们找一个安全的地方。”
她疲惫地点点头,“是的,拜托了。随便什么地方,只要离开这里就好。在这里,我们就只能等着塔龙或圣乔治来抓我们。”
“说得对。”
我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把我吓了一跳,然后我低声骂了一句。现在给我打电话的只有一个人。只能是一个原因。
不要。不要现在来啊。我心底里感到一阵恐惧,把电话放到耳边说道:“威斯。别跟我说你现在——”
他嘶哑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电话那头疯狂地说了一会儿之后,我放下电话,转身面对安珀和那个士兵。
“他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