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你的。”我身边的人嘟囔道。
我从窗户外转过眼来,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我们已经顶着太阳,沿着灰尘漫天的公路跑了快一个小时了,车里热得仿佛一个烤炉。我们知道圣乔治还在追我们,因此刻意避开主路,专拣小路走。看起来好像没有人在后面追了,我们离圣乔治分部越来越远。但是,身处这样的空旷之地还是让我很紧张。“秩序”绝不会放弃对我的追捕,尤其是他们知道我现在和龙在一起。最要命的是,居然有两条龙闯入分部,然后和我这个叛徒一起逃脱了。我们必须赶紧找一个地方躲起来。我希望救我的人已经准备好了这样一个地方。
开车的人——应该是叫威斯——朝仪表盘努努嘴,然后抬头向后面喊道:“快没有油了,莱利。”他的声音紧张尖利,“我必须停下来加油,否则我们就只能徒步拉着那条浑身鲜血的龙尸穿越沙漠了。”
“他妈的,”后面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好吧,找机会停下来,但是动作得快。”
威斯马上右转,加大油门,可能是准备再上高速。我转过头,悄悄地望向后车厢。莱利蹲伏在安珀身边,手里拿着一块被鲜血浸透的破布,压在安珀肋骨处。货车启动之后不久,我们就交换了位置,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照顾一条受伤的龙,安珀的血流了一地。现在,她躺卧在车里,巨大的翅膀遮在窗户上,好像给车窗装上了皮帘。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的翅膀上,闪出金属一般的深红色,车厢内壁上也倒映出光彩来。我突然充满恐惧地意识到,她的体积这么大,我们不可能轻易找得到藏起来的地方。随便一个人到窗户边望上一眼,就能看到车里蜷着一条巨大的红龙。
后车厢里满是鲜血的味道,让我感觉一阵恶心。“她怎么样?”我问道。另一条龙狠狠看了我一眼,仿佛想杀掉我。
“不好,”他的声音很干脆,好像是不得已才回答我,“她失血很多,子弹还在她体内。我现在暂时止住了出血,但是我们必须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才能看看怎么给她治伤。”他把手放到她的前腿上,额头忧虑地皱成一团,“她现在昏迷不醒也许还是件好事,只有等我们把子弹取出来,她才能变为人形。如果带着子弹变形,会把她身体里的重要器官撕碎。”
我开始担心起来。不仅是因为安珀,也是因为我们无法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任何人都很容易注意到我们后座上这个巨大的神话一般的生物。莱利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眼神一下子变得非常犀利。“因此,你最好祈祷这段时间没有人看见她,”他低吼道,“否则我们很快就会被圣乔治追上,比你开枪还快。塔龙也可能会闻讯而来。”他哼了一声,厌恶地撇着嘴,“我感觉塔龙好像现在就会出现。”
我皱了皱眉头,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为什么塔龙会来追你?我还以为所有的龙——”
“那你想错了,”他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圣乔治小伙,我们还有很多东西你不知道呢。”他接着说道,语气里一半是责难,一半是挑衅,“也许,如果你们以前能和我们谈一谈,而不是把我们打成筛子的话,可能就知道我的意思了。”
“莱利,”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威斯就插嘴道,“三英里外有一个加油站。如果我们现在不加油,可能就不会再有机会了。而且,我想上厕所了。”
“好吧,”莱利一边说,一边低下身去把安珀身体底下垫着的帆布抽出来,“去吧,但是要快。”
我转过身来,看着两旁飞驰而过的沙漠。公路不断向前延伸,很快路边出现了一个孤零零的加油站,在远处阳光下闪闪发光。我感到越来越恐惧。这个加油站可不在荒无人烟处,这里连大卡车都停得下,旁边还有一个小饭店和一个小超市,以及一大群人。我回头瞄了一眼莱利,他正轻柔地把安珀的翅膀收拢到她身体上,然后用帆布全部盖上。她的尾巴和爪子还露在外面,但至少她没有开始那么引人注目了。不过,如果有人接近的话,他们立刻就会发现这个躺在车厢里、长着鳞片的大家伙不是人类。
我们在一个加油泵旁边停下,威斯跳下车,用力把门关上,车钥匙还留在车上。我警惕地扫视着整个加油站,寻找任何可疑的地方,但似乎一切都很正常。一辆家用小轿车旁是正回到车上的一家人,几辆大卡车停在路边。没有士兵,也没有“秩序”的黑色越野车。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没问题。
威斯把加油泵从手柄上取下来,塞进油箱开始送油,然后急急忙忙跑进小超市。我再次扫视了一遍整个区域,然后回头看着我身后的两条龙。
“你们不属于塔龙?”我再次确认道。莱利拉了拉安珀身上的帆布,尽力把裸露在外面的地方都盖上。对我来说,这真的很怪异。我们以前知道的是,所有的龙都属于塔龙这个遍布全球的庞大龙族组织。它们结成团伙,一同工作,目的是颠覆人类。我从来没有想过还有不属于这个组织的龙存在。
但那个时候,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和一条龙成为朋友。更没有想到她会冒着生命危险来救我。
莱利把帆布一角盖在安珀的前腿上,轻哼了一声。
“不属于。”
我继续等着听他下面的话,但是他没有再作任何解释。我能感觉到他的话里面潜藏着一种莫名的厌恶,不完全是针对我,还有针对塔龙的。我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好奇,还有一种负疚感。这再次说明“秩序”对龙族的认识是错误的。这条龙就不属于塔龙。而且,他似乎还很鄙视这个组织。对我们这个古老的敌人,“秩序”的认识究竟有多么的不可靠?我一直相信自己从事的是正义的事业,因而消灭了多少条龙的生命?
“如果你不属于塔龙,”我壮着胆子问道,“那你属于哪里?”
“属于我自己。”回答跟先前一样干脆、生硬。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回答并没有让我感到吃惊。
身边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声音,把我们两个都吓了一跳。莱利把手伸进兜里,掏出手机。他看了一眼屏幕,脸上立刻换成了一副恶心的表情。
“噢,上帝啊,威斯。真的要这样吗?”他把电话塞进裤子后面的口袋,摇着头说道,“你那副该死的肠胃。每次都这么会挑时间。”
他直起身来,朝窗外望去,像我刚才一样迅速扫视四周。从他那种警惕,那种对陷阱、对敌人、对潜在危险的小心谨慎,我能看得出来,他以前也当过兵,或者是干过某种形式的特工。我们的车停在最偏的一个加油泵旁,附近没有人,但是他还是认认真真地花了二十秒钟时间对这个区域进行了扫视,然后看着我。
“我现在要进去一下,”他的眼神很严肃,脸上充满疑虑,“如果我们还要躲一阵子的话,就得去买些东西来,我的搭档现在靠不住了。我只去一分钟,但是……”他的眼睛转向身边隆起的帆布,还有底下露出来的尾巴和爪子,“把你和她留下来,能让我放心吗,圣乔治小伙?”
我望着他的眼睛,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没问题。”
他嘴唇紧闭,好像在咽下什么很难吃的东西,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再说,艰难地朝前面的门挪过来。他把车钥匙拔下来,爬出货车,然后用力把门关上。现在车里只剩下我和后车厢那条昏迷不醒的龙。
一片寂静,我的耳朵开始痛了。然后,帆布下的安珀发出一阵悠长的、痛苦的呼吸声。我转过头去,第一次看到她的全貌。帆布把她身体的大部分都盖住了,但是她的腿以及脚上弯曲的黑色爪子,还有长长的、顶端平整的尾巴,从底下伸了出来。从帆布一角看进去,看得到她的龙角和翅膀,弯曲的脖颈,还有嘴巴的前端。昏睡中,她的嘴巴抽搐了一下,上边嘴唇卷起来,露出了长长的、尖利的牙齿。我感觉胃里一阵寒意。
安珀……这就是我在新月湾遇到的那个女孩的真身。我曾见过她的这副模样,但当时只是一瞥而已。那个时候,我们互相为敌,一方是战士,一方是龙,正处于生死关头。后来,我催促她在我的队友来杀他们之前赶紧离开的时候,我又见过一次她的真身,但那个时候情势紧急,我根本没有在意。那时,我的注意力完全没有放在这个上面。
但是现在,我不注意都不行了。安珀就是一条龙。一条巨大的龙,长着翅膀,有爪子,有尾巴。我对她的所有记忆都还停留在新月湾,停留在那个消逝得太快的夏天,停留在那个女孩身上。和她一起冲浪,在舞会上慢舞,在海里吻她,那些都让我热血沸腾,呼吸紧张。那个绿色眼睛的女孩,笑容迷人,热爱生活。但是,安珀并不是一个女孩。她根本就不是人类。安珀是……这个东西。
一辆小车拐下高速公路,慢慢地停在我们旁边的加油泵边。车门打开,一家四口陆续下车。这让我十分紧张。不过,在两个男孩和他们的妈妈吵闹了一阵之后,她还是想办法把两个男孩赶进了小超市。他们的爸爸则留在后面,把油箱加满,我的心一直吊在半空,终于他也慢慢踱着步进了超市。我的手指一直敲着扶手,心里想着莱利和威斯究竟到哪里去了。
车后厢突然传来一阵刮擦声,我立刻转过头去。隆起的帆布在移动,从一边挪到另一边,里面还传来困惑的呻吟声。安珀甩了甩头,把布甩开,一条大红色的龙全都露了出来。她努力想站起来,却倒向一侧,摔在门上,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整个车子都晃动了。她的尾巴甩到车的侧边,发出金属的撞击声。她又低吼了一声,想再爬起来。太阳斜斜地照进来,照在她深红色的鳞片上,闪烁着微光。
“安珀,”我立刻挪到后面,差点被拍向车内侧的翅膀尖端扫中,“嘿,停下来。别乱动。”她的头朝我撞来,我下意识伸出手去,抓住猛撞过来的一个龙角,“停下来!”
她在我手中停住了,我一下子就抓住了这条虚弱无力的红龙的头,她的嘴巴就在我眼前。她盯着我,利齿闪着光,鼻孔张着。一下子,我突然感到特别恐惧,因为我意识到自己离她原来这么近。如果她往前冲,猛咬过来,或者朝我喷火,我绝对无处可藏。
我立刻松开了她。她并没有退缩,而是继续盯着我,蛇一般的绿色眼睛里满是疑惑。
“加勒特?”
听到她的声音,我的肌肉松弛了下来。这个声音很虚弱,充满疑惑和痛苦,但就是她的声音,安珀的声音。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安下心来。她那长长的眼睛又眨巴了一下,然后虚弱地要往下倒,却挣扎着立住。“我在哪里?”她问道,声音含混不清,“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小心翼翼地吸了口气。“你得躺下来。”我轻声对她说。她倒了下去,靠在一侧。车子又颠簸了一下,我又害怕又紧张。“安珀,看着我。”我伸出手去,再次抓住她的一个龙角,强迫她把注意力转到我这里来。“你必须放松下来。”我说道。她抬眼看着我,眼睛睁着,却满是痛苦和恐惧。她张着嘴,喘着气,吓人的利齿亮在外面。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害怕情绪,仍然抓着龙角,“我们现在还在外头,不能让别人发现你。现在,请你躺下来。”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竭力保持呼吸的平静。这是我生命中最不真实的一刻:劝说一条几乎丧失意识的龙躺下来,以免被别人发现。除了从基地逃出来的时候,我还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的离一条活生生的龙距离这么近过,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感受龙的呼吸,还有呼吸里面的热气和烟味,也从来没有感受过亲手抓着龙角的感觉。过去,如果一条龙近到我能触摸的地步,要么是一条死龙,要么就是我正在竭尽全力地保住自己的命。
我眼前的龙突然战栗了一下,让我感到安心的是,她再次倒下,头重重砸在车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她的翅膀扑棱了一下,尾巴敲在货车一侧,然后闭上眼睛,又一次昏睡过去。我吁了一口气,抬眼朝窗外看去,瞬间惊呆了。
一个大约五岁的男孩就站在车旁,手里拿着一杯冷饮,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我。我看着他,心里想着他是不是看到了一切。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他的父母走了过来,他的母亲伸手去拉他。
“杰森,来。你在看什么呢?”
男孩指着我说,“看龙。”
“龙?”她抬起眼睛来,看着我,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我的心一阵猛跳,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然后无可奈何地耸耸肩。那女人皱起了眉头。
“好吧,那很棒,亲爱的。来,爸爸还在等着呢。”她一把抓起男孩的手腕,把他往自己的车那边拉。我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们一个个上车之后,我看见小男孩依然从窗户里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眼睛瞪得老大。很快,小车拐上了高速公路,然后朝远处驶去。
莱利和威斯终于从超市里出来了,手里都拎着几个塑料袋,快步朝货车走来。我轻轻把帆布再次盖在安珀身上,尽可能盖住她的头和身体,然后悄悄溜回到前座。
过了一会儿,威斯打开前门,把几个超市袋子扔到我腿上,然后挪到一边让莱利上车。莱利从前座爬到后车厢里。我猜他是不想打开侧门,以免暴露安珀。忽然他停了下来。他扫了一眼那条沉睡的龙和她身上明显弄乱了的帆布,然后看着我。
“出什么事了,圣乔治小伙?”他用怀疑的口吻问道。我摇了摇头。
“我都搞定了。”
他继续盯着我,但就在此时,安珀在睡梦中又拍了一下翅膀,把帆布再次掀开。一道血线溅到了窗户上,我的心猛地一沉。莱利骂了一声。
“她又开始出血了,”他低吼道,立刻在她身边跪下来,“威斯,把急救箱拿过来——她不能再失血了。圣乔治小伙,你来开车。”
威斯爬到后车厢去找莱利。之后,我挪到驾驶座上,转动车钥匙。“我们去哪儿?”我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道。
“拉斯维加斯,”回答依然很简短,“离这儿不远,我在那里有一个地方,能让我们躲上几天。”安珀转了一下身,一条后腿踢到车厢上,威斯低声叫了出来。莱利也骂了一句,“快到的时候,我会给你指方向,现在你只管往前开。”
车子开始加速。我拐上高速公路,经过一块写着“拉斯维加斯,64英里”的牌子,以最快的速度朝着太阳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