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个故事 野蔷薇 第五章

警察赶到公司的时候,那人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接受他们盘问时MICHAEL和ADA赶回了公司,并且在MICHAEL的坚持下,他们不得不放弃对我的继续盘查,而任他把我送回家。

那时候我是很感激他的,当时的我脑子很乱,突然碰到这样的事情,突然间被人删除了几乎全部的心血,我乱得在警察面前说话有点颠三倒四。

记得他带我离开时把我搂得很紧,因为我的肩膀一直不停地在发抖。

之后的几天,警察分别来公司调查了好几次。

取了一些物证,做了很多笔录,可是那个闯入者虽然在天井和办公室里留下了他的脚印,最终我们没能从公安局获得来自他的更进一步的消息。我想可能是因为案件太小,除了我的文档外没有任何损失,所以就被他们轻置了吧。只是通知小区加强了保安,不过,那也就最初的几天看上去比较虚张声势一点。

警察来调查的那几天我一直没有看到过丁小姐。ADA说她去国外渡假了,而她不在的时候,她所负责的事情暂时由ADA代为接管。

ADA不像丁小姐那样时不时会周旋于员工之间调节下气氛,但她做事比丁小姐果断干脆,所以在短短几天过后,这场对于我来无异于一场灾难的非法入室事件,就这样在警方的敷衍和公司上层比较低调的处理中不了了之。

不过从那天开始,公司晚上不再有人加班,所有人一到下班时间就都准时回家了,包括在一些业务展示会前那种比较忙碌的时段。

那几天我比较郁闷。

一来因为写的东西有很大一部分没有备份而无法恢复,二来我一直很想和MICHAEL谈谈关于那个闯入者对我说的话,以及我对他所做那些行为的疑虑。这些是我在警察面前都保留了的,因为隐约感觉到那人所说的东西,可能会对野蔷薇的存在不利。

可是他总是很忙,忙着周旋于警察和随之而来客户的种种猜测和提问之间,忙得连抽空单独和人谈一下的时间都没有。

我只能在沉默中用目光追随他匆忙的身影。

所欣慰的是我的文被删除后很快在网上引起了一场比较大规模的轰动效应,那几天大批的留言和邮件蜂拥而至,安慰我的,咒骂那个非法闯入者的,求我快点更新的,比比皆是,总算给了我一点比较大的心理安慰。凡是搞过创作的人应该不难体会到,当自己辛苦创作的作品在自己眼前一瞬间被毁于一旦,那是种什么样的心情,很多东西丢了可以重来,但思路和创作是不可以的,再完美的复制都达不到原先一气呵成的效果,所以在那几天里,我面对着网页上那几块因为没有保留备份而不得不做出的留白,真的不知道该怎样调剂自己心里的烦躁和失落。

MICHAEL说,没关系,丢了就丢了吧,不要去想那些陈旧的东西,你可以继续更多更优秀的,PEARL。

可我觉得,虽然以前听他说的话都很有道理,但惟独这。因为他并不从事创作,所以不会了解一件作品对创作者的重要,哪怕这些创作灵感其实来源于他本身。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平静,安稳。

小区因周围住户的一致要求所以开设了夜间巡逻;公司里按了一台报警器;有通知说一楼每户天井那些原本装着好看的镂花钢矮栅栏可能会被一些类似笼子的高栅栏代替,不过没人有意见,因为在看不到的危险面前,人人选择的是安全。

但之后类似的事件倒是再也没有发生过,尽管小区入口那些门卫都变得有点神经兮兮的,尤其是一到傍晚,不过显然这一带在那晚之后的日子里太平得连个可疑的影子都没有发现。

一切很快又恢复到了没有出事前的状态,上班,下班,工作,闲聊……

可就在人人都觉得已经不再会有问题发生的时候,我却开始渐渐感觉到,在某些方面,我似乎发生了些什么问题。

问题的起源是因为晚上不能加班。

家里因为考虑到节省开支的问题,被我断网了,所以我更新文章的时段只能选择在白天。这其实原本也不是个问题,只要写完,什么时间更新都一个样,对于一般人而言。

我本来也是那么认为的。

可是短短不出几天,我开始感觉到了这一小块看似并不重要的工作节奏被打破之后,随之而来它对我的某种影响力。

之前我曾提到过,那段时间我比以前容易感到口渴。

以往一天里喝一两杯水就够了,就是一天不喝,最多只会在晚上感到嘴唇有点干。自从开始写作后,可能是经常没日没夜对着电脑的关系,比较容易上火,那阵子我特别容易口干。往往一停下手指在键盘上的动作第一件事就是喝水,而且水沾了口就会一直喝到杯底朝天,像是几天几夜没沾过水。

就是从只能在白天更新我文章的那段日子开始,这种口渴的感觉越发强烈了。

因为我写不出东西。

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直以来我很享受于晚上发贴后那些潮水般涌来的赞美和激动的字眼,可奇怪的是,同样那些ID,同样那些字句,它们所带来的这种享受感在白天却不是那么明显。虽然白天也有很多人在看,在给我回帖,可是我在那些字里行间找不到晚上看时那种充实的感觉。

到底为什么而充实,我不知道。

于是慢慢地,在白天对着屏幕打算开始写些什么的时候,我发觉自己渐渐写不出什么东西了,因为一种碰触不到什么时的空落落的失落感。

脑子时常会空空荡荡的,虽然晚上所做的梦无时无刻不在尝试着透过我的大脑、我的手指往外钻。可是手指敲在键盘上的时候,什么东西都出不来。

然后慢慢开始,我发觉自己在晚上一个人静坐着的时候,也写不出东西了。

这是种非常糟糕的感觉。

断绝了来自网络那头的信息,看不到彼端回应的空虚,所能感觉到的唯一的东西是整个房子里我一个人独处时强烈的安静和抽离感,我开始焦躁,对着空空如也的文档,对着满脑子快把我大脑撑破,但一个细节都无法从中渗出的思路。

我想我可能陷入了一种比较恶性的循环。

就象一个长期吸毒的人突然失去了毒品来源的供应,那一阵我真的发觉我染上了毒瘾似的,而瘾头的起源,不知道是满脑子想写但写不出来的小说情节,还是那些每晚让我期待又享受的来自网络那头源源不断的喝彩。

然后开始感到渴,从未有过的渴。

大杯大杯地喝着水,对着电脑大把大把时间地发呆。我很害怕,我怕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心理上的疾病,类似强迫症的那种,所以有时候我会逼自己不去碰水杯,逼自己对着电脑写作,哪怕只是一两句话也好。

可是效果并不好,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甚至越来越恶劣。

而对此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包括MICHAEL。尽管后来从旁经过时,他看向我的次数越来越多。

我知道他一定在疑惑于我为什么最近写的速度会那么慢。

但在还没同他就那天的事好好谈过、并且那个男孩所说的所做的一切在我心里产生出来的疑团还没被解开之前,这种悄悄发生在我身体里的变化,我不希望被任何人知道。

我觉得我应该是可以控制的,这种可能因为受了惊而出现的心理上的症状。

可后来情况的发展,还是严重到了超出我的想象。

我发觉会梦游。

有时候突然清醒过来我会发现自己一个人在夜风里走着,有时候面前是一条陌生的街道,有时候是公司附近的马路边上。我就那样慢悠悠走着,像是在逛街。而在那之前,我只记得自己在家里对着电脑那台十五寸彩显昏昏欲睡。

这样的经历一共有过三次。

然后发觉从会梦游的那天开始,我不会做梦了。

那种给我写作带来无数灵感的梦,那种虽然让我羞愧,但每天晚上几乎已经是习惯性地期待着它的到来的梦。

很荒诞的梦,可是我清楚,我需要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它,在我无法写作的这段时间。

可是它不见了。先是丢失了写作的能力,然后我把它也给弄丢了。

我很害怕。可是我找不到人去倾诉我这种害怕。

因为我根本没有办法去形容它。

那样一种无法形容的空洞。就像灵魂突然消失了,那些曾在你身体里不停喘息,扭动,呼之欲出的东西。突然不见了。于是当有一天晚上睡去,发现梦是黑的,醒来后却又是一片无色的苍白。

几乎找不到呼吸的感觉。

可是工作还是得继续,就像生活。

我这样的状况,实话说谈不上真正意义上的病,也说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麻烦,无非做不了春梦,写不了那种难登大雅之堂的文章,如此而已。因此而蔫了吧唧成天苦着张脸,只会让人、让己徒生反感。

所以每天还得神采熠熠地上班,然后一整天作苦思冥想的奋斗状,等下了班,再快快乐乐地打完招呼回家。

尽量的没事人一样。

有些东西不去想它,久了,它自然就消失了,人都那么说的。

我也这么坚信。

直到有一天,在我脑子空空地放弃写作的尝试端着杯子走到饮水机边上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象看到了什么东西。

说不清那是什么,好象一种烟雾,很淡,迷迷蒙蒙一层细灰似的浮在整个办公室里。

细看那些烟更多地聚集在MICHAEL的办公室门口处,丝丝绕绕,在那些门缝间飘来荡去。

第一个反应,是着火了,就在MICHAEL的办公室里。

当下不假思索我冲到了MICHAEL的办公室门口,抓着门把手就朝里扭。

可是扭不动。门被反锁着。

而那些烟似乎眨眼间更浓了,一团团在我脚底下蒸腾着,盘旋流转。

“MICHAEL!快开门!”我喊,抬手用力地在房门上拍:“MICHAEL!”

拍得两只手隐隐发痛,门开了,MICHAEL站在房门口看着我,一双眼睛有点疑惑。

可是他身后的房间里没有烟。

脑子醒了醒,我看了看周围。周围一双双吃惊地看着我的眼睛,而大办公室里宽敞而明澈,没有一丝一毫有烟雾燃起的痕迹。

那些烟哪里去了……

“PEARL,怎么了?”片刻,我听到他问。

我沉默,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天晚上我觉得自己好象生病了。

全身很烫,情绪很烦躁。可是说不出来究竟哪里不舒服。所以早早躺在床上睡了,可是翻来覆去却又睡不着。

半夜突然撞了邪似的突然爬起床打开电脑。

不知怎的,那会儿浑身难受得要死,可脑子里总有个冲动想写点什么。只是刚把文档打开,脑子里再次一片空白,我头疼得厉害,空落落的疼。

脑子里像是有个什么东西在里面翻搅着,又像是有什么极细的东西从门外某个地方穿透进来,刺进我的血液,在我乱得像根麻线似的神经上打个结,然后牵着我往那个方向走。

回过神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就站在公司外头那堵画着大片蔷薇花的大理石墙壁下面。

不是太亮的两盏射灯斜斜打在那幅巨大的油画上,但也给我那双毫无防备的眼睛一个不大不小的刺激,抬头从下往上看,那些斑斓的色彩像是随时要从布上倾倒下来似的。

我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因着那层莫名的压迫感。

隐隐觉着头顶那幅画突然有生命似的晃了一下,我不知怎的全身一阵发冷。就在这当口空落落的楼道里忽然响起一些细碎的声音,兀地在耳朵边荡了一圈,惊得我一跳。

定定神匆匆一圈扫视,楼道里空荡荡的,光线所及除了石阶就是平地,没有任何可疑的东西。可是那阵莫名悚然的感觉并没有因此而消退,周围静了下来,我后退着贴住墙,凭感觉一步步朝边上挪。

及至感到身后一空,转身就往那块空出来的地方拔腿飞奔。

没跑两步,那声音陡地跟着响了起来,卡嗒卡嗒如影随形地尾随在我的脚后跟,脆生生的响。

这才醒悟过来,发出那些声音的东西,只不过是我的一双塑料拖鞋。

脚步停下。

没来得及缓上一口气,对面的门突然打开,一片亮光从里头斜了出来。

我下意识眯了眯眼睛。然后看到光里头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高高的个子,一头长发在散散披在脑后,随着脚步一起一伏,和他眼神一样的漫不经心,却又是黄金般的张扬耀眼。

我吸了口气。

他抬起头,随即发现到了我。目光一闪,表情有点点意外:“PEARL?”

我抓了抓身上的睡衣。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写文。”

姥姥说,梦游是因为有鬼在招引你的魂,所以不可以把梦游者随便叫醒,一不小心,他的魂魄就让鬼勾了去,再也回不来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那么每次都会在梦游里自动醒过来的我,魂魄不知道已经丢了几次。

而我为什么会这样。姥姥在时,我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现在碰到了,我再找不到人问。每天晚上我都抓着姥姥留给我的珠串入睡,可在最近看到的,碰到的一些东西面前,它似乎不再能起到以往的庇护作用。这让我害怕,因为那是姥姥留给我的唯一可以在阴和阳失衡时给我以保护的东西,如果它都失去了效用,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现在的状况。

我出了什么问题,而问题的因在哪里,我又该怎么让它结束。

MICHAEL问我这么晚了为什么会来公司。

我回答是为了写文。

这回答让他有点惊讶,可我自己明白,这是真的。因为它就是那个让我害怕的东西。

一碗泡面下肚,胃里扎实了不少,我才明白刚才在楼道里一阵阵发寒不是因为那些穿堂风,而是因为肚子饿了。从下午到半夜,我好象什么东西都没吃过,除了水。

MICHAEL在给我泡了面以后就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起草文件,文件是要交给公安部的,因为前阵子入室破坏的事情。有时候想想这些当老板的虽然钱多,日子也不太好过,每天要应付很多人和事情,光税务局的,我从进公司到现在,就已经见到过两三次。

“吃完了?”眼角瞥见我在视线在他文件上飘,他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点点头。

他抬腕看看表:“再等半小时,我送你回去。”

“好的。”嘴里应着,我放下碗离开他的桌子走到一边的沙发上坐下,尽量离他远一点,尽量避开他的视线。MICHAEL工作时习惯带着眼镜,那种无色透明,不带边的眼镜。而这种样子的他看上去比一般时候要严肃,严肃得让人觉得拘谨。

我觉得很拘谨。

没了我吞面条的声音,办公室里只剩下浓烈得散不掉的泡面的味道,还有就是安静。我坐在沙发上没事做,只能一件一件看着办公室里的摆设打发时间。

MICHAEL是我见过的极少数不讲究风水布局的商人。

说到风水,很多人应该留意到,一般当老板的,或多或少对这方面有点讲究。生意做得越大,对这讲究得越精到,就算是再不济,至少也懂得请一尊貔貅来为自己聚财。而我从没在MICHAEL的公司里发现过类似的东西。

但并不是说他完全不在意风水。

从一些家具细微的摆设位置上,我觉得他是懂风水的,但他对风水的布局很怪。怎么个怪,我说不上来,因为除了一点皮毛上的知识听过去隔壁那个老瞎子说过以外,我对风水这门学问知道得并不多,就像我能够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但我对那些东西的了解度未必比从未见过它们的人更多。

但有些东西是不需要很多的风水知识都能够知道的,比如办公桌上那两只镇纸。乌木雕的狮子,面对面摆放着,正对着门,头歪着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洞。

这在风水学上是不合理的。

一来这两只狮子都是公的。懂点风水的人基本上都知道,通常情况下,不论大小摆设,一对儿的狮子都是雌雄配,所谓的阴阳调和。两只都是雄狮子的话主凶,因为狮子烈性,两头雄的在一起煞气会很大。而乌木性阴,拿那些风水先生说的话来讲,这样的组合,引出来的煞气尤其重。

当然,这不过是听说的,到底是不是真这样,反正我是从没见到过。

二来,那两只狮子头连成的洞,正对着门,这样无形中组成个回字,听说好象那是把什么东西困起来的一种布局。但显然,这里的作用并不是为了聚财用。貔貅聚财,狮子压煞,两头狮子围一个回局,难不成为了聚煞。

想着,我自己都觉得好笑,反正也许当中有什么深奥的名堂,我这种只是略知道一点点皮毛的门外汉,自然是不晓得的。

琢磨着,我感觉自己的手好象碰到了些什么。

伸出来看,几根白色的东西,轻轻贴在我的手指上,随着我的动作一起一伏无声浮动。我甩了甩手,没甩掉,那几根东西有粘性,蜘蛛丝似的,不过比蜘蛛丝要粗。正琢磨沙发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一只米粒大的蜘蛛忽然从我手边爬过,悉悉琐琐爬上我的腿。

我把腿用力抖了下,它随即被震了下去,肚子朝天一阵挣扎,在它刚翻过身要爬走的时候,我起脚轻轻把它踩扁。

抬起头的时候,发觉MICHAEL在看着我,一双眼睛隐在镜片背后,折着光,我看不出他眼里的神情。

莫名有点不安,我低下头,撸了撸裤子上的褶皱。

“还没适应一个人在家的生活么。”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MICHAEL开口。声音淡淡的,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抬眼看了看他,没言语。

“像个长不大的孩子。”翻着那些文件,他又道。

我抿了抿嘴唇。

他笑笑,摘下眼镜站起身收拾起桌上的文件,然后拿了包烟走到我边上坐下:“其实有时候我也比较喜欢留在公司里加班,”

我点点头,因为想不出什么话来回应,而这种无话可说的状态让我不自在。

“因为我也不喜欢一个人回到家的那种感觉。”他又道。

我迅速看了他一眼。

“孤独是个杀手,所以我们在孤独里寻求同类和存在的价值,”低头移开视线,他笑,在说了这么句话后沉默了半晌,随后划亮火柴,点燃了一支烟:“说说看,PEARL,对于蜘蛛这种生物,你有什么看法。”

这话题转变得有点突兀,以至我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呆了半晌,我道:“比较讨厌。”

“讨厌,为什么。”

“蜘蛛捕捉猎物的方式,还有它吃食的方式,我都讨厌。”

他微微一笑。嘴里轻喷出一口烟,然后弯下腰,从地上拈起那只被我踩死的蜘蛛:“所以它的下场就是这样,是么。”

我再次沉默。

而他抬指把那个小小的尸体放在灯光下看着,像欣赏一朵开在指尖的花:“这种生物,很丑陋,生活方式也让人感到害怕。但其实它们性子很温和,所让人害怕的,也只是一种生存的方式。”

我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对蜘蛛这话题感起了兴趣,而他谈着这只死蜘蛛时的眼神,让我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很淡,却又似乎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这感觉让人不太舒服。

“它们是黑暗里寻找着存活任何契机的孤独者。”他又道。

我忍不住站起身:“MICHAEL,我该回去了。”

“一会儿我送你。”

“不用麻烦了,我……”刚要迈步,他把烟头朝缸里轻轻一掸,在这同时抬头望向我,把我还没说完的话轻轻打断:“ADA说你这几天看上去精神不太好,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的脚步顿了顿:“没有。”

“明天休息,我想我们今晚不如好好聊一聊,”弹掉指尖的蜘蛛,他拍了拍沙发,一双暗红色的眸子看着我的眼睛:“坐。”

我朝他看了一眼。

本能地想拒绝,可身体却在开口之前坐了下来:“聊什么。”

没有立刻回答,MICHAEL斜靠进沙发。

身上有着股烟草还未散去的味道,在办公室空落的气息里冷冷浮动着,很好闻,但在这样寂静的空间里,让人隐隐一种坐立不安的感觉,就像夜里一个人坐在家对着电脑发呆时的那种心态。

“聊什么。”犹豫了半晌,见他一直没有开口,我忍不住又问。

他从嘴里轻轻喷出一口烟:“观察你好些天了,PEARL,这几天你的状况,让我有点担心。”说话间伸手把我额头上的发丝掠开,不知有意无意,他朝我坐近了些:“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几天的工作记录是0。”

“我……写不出东西。”

“没灵感?”

“有灵感,可是写不出东西。”

说这句话时,他的目光依旧对着我的眼睛,可是我在他那双目光里找不到任何东西。

半晌,他点点头:“原因是什么。”

“我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他笑了,不知道是因为我的表情还是我说话时有些僵硬的声音:“那就休息几天吧,不要勉强自己去写,你看看你今天的样子,”捧着我的脸,手指漫不经心划过我的额头,再沿着脸颊轻轻落下,很柔和的感觉,就像他一成不变那种柔和的嗓音:“勉强出来的东西我不喜欢。”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了,那个让我每次见到他时,都会忍不住产生罪恶感梦,因为他的脸离得我很近,在不知不觉的时候,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他呼吸的温度喷洒在我脸上那种细微而刺痒的感觉。

身体动弹不得,当他朝我逐渐靠近的时候。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我知道自己的心跳得飞快,就像梦里时那样……可和梦里不同的,我的嘴还可以发出声音:“MICHAEL,其实一直想跟你谈点事。”

“什么。”听见我开口,他移动在我脸上的手指顿住。

“就是上次那个闯到我们办公室里来的人,他对我说了一些话,我没对警察说。”

“他说什么。”一只手掐灭了指间的烟头,他仰头将一缕垂下额头的发丝甩到耳边,眼波流转间视线再次停留在我的脸上,而那一瞬,几乎和梦里的他神态动作一模一样。

我的脸不由自主微微一红:“他说我在制造毒品,还说打算弄掉野蔷薇。”

“他这么说的?”弹开烟头,他微微一笑。目光是淡淡的,没有我预期中的那种关注。

“是的。”我回答,觉得有点失落。

“其实现在网上对这种类型文章存偏见的人不少,不用担心。”

“为什么要存偏见?”

“因为他们觉得我们是在用不正当的手段吸引读者,而这种手段对他们来说是不屑使用的。”

话听上去不错。

不过总觉得,那天那个男孩在对我说着那些话,做着那些事情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并不像个单纯的网络卫道士的样子。但是像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感觉上在那样一种表情里应该还藏着些什么东西的,但他始终没有明说。

还想说些什么,MICHAEL的手机突然响了。

接听手机时他用的是英语。

除了开始的MICHAEL和最后的BYE,我什么都没听明白。然后他收起手机站起身,在我头上轻轻拍了拍:“PEARL,有点急事,你先在这里等我,我办完事就送你回家。”

这样一种动作和话音,我不由自主点点头。

而这一等就是将近半个多小时。

看着时针一点一点在钟面上划过,将近凌晨两点,我始终没有听见MICHAEL回来的动静。

周围安静得连虫鸣声都听不见,刚才吃的食物这会儿慢慢发生作用了,我的眼皮子一个劲地开始往下沉。

‘卡嗒……’

头刚刚失去意识地往下垂,一点细微的声音突兀撞进我的耳膜。

我的后脑勺一个激灵。

以为是MICHAEL开门的声音,头一抬,门依旧关着,而周围的灯不知怎的都被关了,一片死沉沉的漆黑,伴着那点抓刨似的轻响,在整片寂静的空间里轻轻回荡:“卡嗒……卡嗒嗒嗒……”

我一骨碌从沙发上爬了起来。

迅速冲到房门口,而那声音突然间消失了。打开房门朝外看了看,外面走道里同样的一片漆黑,静得让我不敢轻易朝外头踏出一步。

“MICHAEL……”

试探着叫了一声,回应我的却是阵几乎把我耳膜撕破的尖叫:“啊?!”

我吓得猛地把门撞上。

转过身想找点什么东西来防身,眼角一瞥间,一只头在我对面那堵墙壁上直勾勾盯着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