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变

前文里说过,为了配合市政建设,我们这些免于拆迁的建于20世纪30年代的老房子,凡靠近马路的都被重新装修过了。只是相对的,后面同时被保留下来的几排老房子,因为不临街,就没有这样好运气。

依旧是几十年前的陈旧。因为装修是要每家都出一点钱的,老房子里的住户算计比较细,想着现在装潢了,可迟早还是要搬的,所以一家不肯,连带着一片住户都不肯出了。于是,只要穿过我们这一排门面房旁边的小洞口朝里走,就好像穿过了一道时空门似的,一瞬间像跨了一个世纪。

其实从几年前开始,老房子里很多住户就已经陆续搬走了,有的是高价卖掉,去买了新的公寓,有的是租给别人,用租金去缴新房的贷款。只有些实在搬不走的或者不想搬的还留在原地,多是些年纪大的老人或者一些没太好经济实力的小夫妻。

秦奶奶就属于这样的住户之一。

秦奶奶是住在我家后面的一位寡妇。

房子同我家可说是前胸贴后背,隔着条不宽的小巷,和我房间的窗户差不多就是一根晾衣竿的距离。年纪很大了,八十还是九十?不太清楚,只记得再我读小学的时候她已经满脸褶子牙齿掉光,那时候我姥姥还是满头黑发自行车跳上跳下的利索。

似乎从我读中学那会儿开始,那栋房子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不是因为没有子女,事实上秦奶奶的子女还不算少,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自从成家后基本上就没见回来看过她,女儿原先倒是一直跟她住在一起,不过她两个女儿的性情泼辣是我们这一带比较有名的,经常会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和她吵得不可开交,三十好几的年纪,一直也都没有找婆家的打算。

听说在最后一次和她激烈争吵过后就都搬了出去,至此,她一直都是孤零零一个人生活在那幢对她来说过于庞大、也过于不方便了的老房子里。

常常会看到她从二楼驼着背艰难地一步步挪下来去市场买菜,一个人穿过弄堂,煞有介事地对着路上不经意看到的某样东西盯上很久,然后继续往前走。秦奶奶的个子很小,背一驼就更显小,小小的个子花白的头发打边上经过,手里的篮子看上去比她的身体还大。

那么一大把年纪,这种样子让人看着心酸。

于是周围的邻居时不时会帮帮她,有时候给她买个菜,有时候帮她把屋里打扫打扫,也经常会招呼她到自己家里坐坐。久了,对她来说却成了种习惯。

常常会不请自到地在邻居家坐上很久,不管别人家是不是有事情或者不方便。碰上点点事情就找上门让人家帮忙,油盐酱醋则是能省就省,都是从别人家里要来的。如果有一阵子没人过来帮她做做饭打扫打扫房间,她会抱怨,抱怨人都没有同情心了,抱怨现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抱怨得很大声,连名字带姓,好似别人亏欠了她一般,这么一来二去,弄得后来周围邻居都有点怕了她。

人的同情心向来是不缺的,可如果一个人把它当成了你的某种义务,那你肯定就会因此而反感和回避。

后来可能周围人态度的明显让她自己也有了觉察,而老人家常常都是这样,依赖你的时候像个孩子,一旦感觉到不能再依赖你,会绝决得一下子斩断了同你所有得往来,近乎偏激得执拗,甚至有时候别人一些好心的行为,到头来看在她眼里也是种憎恶她的表示。于是干脆断绝和所有邻居的交往,连平时出门散心的习惯也改了,总是很早就起来匆匆在外面走上一圈,在别人家陆续起来的时候,她安静地回来了,也不同人打招呼,低着头自顾自吃力地一格一格爬上二楼她的房间,然后闭门不出。

而之所以我会知道这些,是因为平时对她观察多一些。以来两家离得近,时不时能透过床窥见她的踪影。二来营业的关系,我起得也比别人早,所以总能看到她每天天蒙蒙亮驼着背慢腾腾走在马路边的身影。于是不知不觉就留意起了这个孤独的老人,因为她总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我的姥姥,有时候会同她打个招呼,在她走过我店的时候。偶尔,她也会给我个回应,更多的时候是头一低就走开了,就像每次逢年过节,我把狐狸做的新出炉的点心给她送去时她对我的那种表情。常常觉得她和姥姥真实有点相似的,倒不是说性格或样子,而是那种老年人特有的孩子气般的固执和自尊。

只是后来,渐渐连我也不太能看到她了。

不知道是身体原因还是别的什么,随着时间流逝,见到她的机会越来越少,直到最近几乎就没见过她出门。记得最近的一次在外面见到她,是今年大年初三的晚上,我路过附近菜市场,看到她正蹲在附近的弄堂边挑拣那些被丢掉的蔬菜。之后,基本就再没见老太太出过门。

有一阵子听街坊谈起她时都在猜,她会不会是病了?后来居委会的派人过去看了一次,回来后说人倒还好,虽然脸色看上去不太好。不过大凡人上了这岁数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了,只要身子骨还结实,就没什么问题。只是好像该组织一次活动准备去老人家里帮忙清理一下,那位去看她的阿姨说,老人开门出来时房子里一股子的馊味,怕是很久都没有整理过了。

可是活动最终没搞成,因为去的人在门外就被拒绝了,这过程我在家里的窗台边看得清清楚楚。

虽然当时街道里的人婉转表达了他们的好意,秦奶奶似乎并不打算领情,只是在二楼的窗户前看着他们,也不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直到这些人悻悻然离去。

隔着窗看过去她确实脸色很差,蜡黄蜡黄的,满是皱纹的皮肤上布满了黑漆漆的老人斑。背也驼得更加厉害,小山丘似的一座压在她身上,这样子别说走路,在我看来就是坐着躺着都觉得吃力。

想来,这也就是她最近足不出户的原因之一吧,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之后我的生活里发生了很多事——捡到了锁麒麟,遇到了铘,看到了许多原先我以为不太可能在这世界上出现的东西,撞上了很多至今想着都让我后怕的故事……让我暂时忘了一巷之隔的那位孤寡老人,也没去想那个孤独又疾病缠身的老人现在过得怎样。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在铘闯入我生活后接踵而来,于是旁的事,我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去想去关心。

直到那一天一件看似平常的事情在我眼前发生,才让我重新惦记起了那个老人,而细想起来,之后那一系列奇怪的事,似乎也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在不知不觉的状况下逐一发生。

那时候我正和狐狸忙着把坏掉的地板、墙壁和家具修补干净。

狐狸总喜欢一边修补着东西一边嘲笑我,仿佛我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总之在刘逸那件事上终归事被他抓到了把柄,我也没话好说,只是看他幸灾乐祸的得意样又总是难免火大,一顶“被鬼暗恋的女人”的大帽子在我头上压了足足有一个多礼拜,我不得不反唇相讥,送他顶“连个马子都泡不到的狐狸精”的帽子戴戴。

每每说到这个,狐狸就会甩着尾巴,把他两只不安分的爪子搭到我身上来,“小白,既然你除了鬼没有人想要,我这边又半个马子都泡不到,不如咱俩凑合凑合先?”

于是从第一天修补开始到工程完成,狐狸头上起码长了十来个包。

那天晚上,又是和狐狸吵吵闹闹中结束了客厅的修补工作。和往常相比特别的累,因为最近又是看店又是修东西又是准备考试,已经让我的体力严重透支。本想泡个澡提提神完了趁早再翻两页书,没想到才从浴缸里站起来两眼就一抹黑,然后耳朵里嗡嗡一阵持续不断的轰鸣。我想这回真的十累到人发虚了,有点害怕临考前会生什么病,想起阁楼上有姥姥存的西洋参,于是上楼准备拿几片含在嘴里吊吊精神。

阁楼原先是作为储藏室用的,铘来了之后就暂时住在这里,不过他除了换洗的衣服外几乎没有属于他的东西,连床也没有,只把原先放在阁楼中间的桌子朝边上移了移,腾出的地方随便铺了条席子,算是他的床铺。

我把席子卷起来放到一边,拖了张凳子过来站上去,然后把吊橱上的门拉开。

这吊橱可是姥姥的百宝箱,里面什么东西都有,那些陈年的信札、我婴儿时穿过的衣服,缝纫刺绣用的阵线盒子,还有一包包不知道过期了多少年的药片和打针药水。好容易在最里边挖出了那包洋参片,刚抽出来准备跳下凳子,不经意对着灯照了照,把我吓了一跳。

参片上都长绿毛了。

真诡异,这种干得跟木乃伊似的东西上居然也能长绿毛,可见它被姥姥存放得有多久。当下把它和那些没有的药片、药水包到了一起,朝凳子下一跳,正要转身下楼,冷不防目光扫到对面那栋楼,我一愣。

对面那栋黑灯瞎火的小洋楼上影影绰绰似乎站着个人。

一眼看过去不像是秦奶奶,因为秦奶奶驼背,而且个子没有那么高。背着光站在秦奶奶家二楼的晒台上,看轮廓应该是个挺年轻的女人。

难道是秦奶奶的女儿回来了?琢磨着我朝窗口靠了靠近,下意识想看得更仔细些,不了,刚就着路灯的光看清楚她身上那袭墨绿色的旗袍,她忽然头一回,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毫无防备间让我一个惊跳。她倒也没太大反应,只低头掏了支烟“啪”点燃,光亮的瞬间一张清秀的脸在我眼里闪了闪,细眉细眼小小的嘴,很古典,书卷气,一个标致得像从二三十年代香烟海报上跳下来的陌生女人。

没好意思再继续盯着别人看,我转身匆匆下了楼。

回到自己房间没开灯,我来开点窗帘再朝上看,却没再看到那个女人,那晒台上空落落的,风吹着几根吊绳微微地晃,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也就是从这天夜里开始,我家阁楼上出现了一些奇怪的响动。

第一次听见那种声音是在当晚的半夜,正睡得迷糊呢,耳朵里忽然钻进来一些细碎地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在头顶天花板上轻轻弹动,又有点像人的脚步声,咯噔咯噔在天花板上时断时续地响了一整夜,知道窗帘映出了鱼肚白,那声音才彻底消失。

起床后见到狐狸,我马上问他夜里有没有听到这种声音。

狐狸摇头,然后忙进忙出地搬着蒸笼。我就没再多问,想想也有可能是自己太疲劳而产生的幻觉。

可就在当天夜里,我又一次听见了这种声音。

这天晚上我比平时睡得早,迷迷糊糊很快睡了过去。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被一些细碎但持续不断的声音给吵醒。

醒过来头一个意识就是朝天花板上看,那声音是从天花板上传来的。

“咔哒哒……咔哒哒……”

一下接着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上面时不时地弹动。再细听,又好像是种高跟鞋在地板上踩出来的声音,有时候在天花板的左边,有时候又在天花板右角落里窸窣响起,我脑子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当时心里想不会是老鼠吧……于是很快爬起身抬头仔细看了看天花板,但那声音就在我起身的同时消失了,突然隔壁谁家的孩子咿咿呀呀地哭了起来,闹猫子似的哭声一阵接一阵,听得我浑身一阵发毛。

哭声折腾了大概半个多小时。

毫不容易等到它停,我却再无睡意,瞪大了眼睛盯着天花板,半天那上面没再发出什么怪声,相当安静。于是我打消了上去看看是不是有老鼠之类东西的念头,起身打开灯随手找本书翻了翻。一会儿眼皮子渐渐发沉了,关灯准备睡觉,头刚一碰到枕头,冷不防忽然瞥见窗帘外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啪”地撞在窗台的雨篷上,发出阵纳闷突兀的声响。

惊得我一个激灵。

赶紧跳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拉开窗帘。可窗外什么异样的东西都没,周围一团漆黑,只路灯隐隐勾勒着周围房子高低起伏的轮廓,我推开窗朝上头看了看,这当口一声猫叫从雨篷上响起,我的心登时宽了宽。

原来是只猫。

于是把窗关上,正准备拉上窗帘,目光落到对面的窗玻璃上,后脑勺又一阵发麻。

对面窗玻璃上有张脸,紧贴着玻璃在距离我不到一根晾衣竿的地方看着我,虽然周围光线很暗,还是可以看清楚那张苍老的面孔,以及那头常年得不到好好疏理而乱得一团糟的白头发。

是秦奶奶……

大半夜得突然撞见这么张脸在一团漆黑里对着你看,说不害怕那是骗人的,尤其是这样乍然的一瞥。吃惊之下赶紧用力合上窗帘,深吸了口气定下神,奇怪,这么晚了秦奶奶站在窗口边干吗?

想着不由自主又把窗帘掀开了一条缝,我看到秦奶奶还在窗口一动不动地站着,对着我窗户地方向,像是在发呆。于是没来由一阵忐忑,我小心放下帘子退到床边,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本想继续睡,可是脑子越来越清醒,而且总是不由自主会朝那两道遮得严严实实的窗帘看,总觉得有双眼睛正透过窗帘在盯着我,可又不敢过去确认,怕怀疑成为事实。

最终坐不下去了,我跑出房间到了狐狸的房门口。

想敲门,却发现门没关牢,轻手轻脚走进去。刚进门就看见狐狸睡得太熟以至现了原形缩成一团嘬着嘴在打呼噜,这种样子正中我的下怀,赶紧把他朝角落里推了推,挨着他在他满是毛和香水味的床上躺了下来。头刚沾着枕头边就睡着了,这一睡,直到被狐狸一把抽了枕头,脑袋从床上倒垂着把我给晃醒,这才发觉客厅的阳光已经晒进了狐狸的小房间。

“哦呀!我说怎么睡着睡着被鬼压床了,原来是房东大人。”甩着尾巴,狐狸的脸愤慨两个字看上去相当显眼。

背后的光把房间照得很亮,我不得不捂着眼睛哼哼:“狐狸,很晃眼啊……”

“啧,是不是觉得还是这里比较舒服?”没理会我的痛苦,狐狸转而把门又开得更大了一些,“那就实说嘛,好地方狐狸总是先让给房东大人的,是不是啊小白,没准咱俩得房间可以换换。”

“你最近脱毛脱得很厉害嘛狐狸。”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话说昨天好像梦游了……”

“哦呀……原来是梦游啊……”

“嗯嗯……”点点头往我边上一坐,狐狸朝我微微弯起了他那双细长的眼,“啧,经常这样梦游我可是会误会你动机的,小白。”

我避开他凑近的脑袋,朝他翻翻白眼,“少臭美了狐狸,别人不知道你,我还部知道么,我可不会对一个耳朵长在头顶上的男‘人’感兴趣。”

“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擅长伤人心。”

“狐狸是长不出人心的。”

“啧……伤到自尊了。”

“走开,离我远点。”正拍着狐狸死皮赖脸凑过来的头,忽然听见墙外一向安静的弄堂里有点嘈杂了起来,隐隐有女人唧唧喳喳的说话声:

“妈,这东西还要不要,不要我丢掉喽!”

“哎呀妈!这种东西还放在家里做啥,都发霉了耶!”

“小畜生下来快给我下来。”

“要命了,房间里什么味道,闷死了闷死了……”

声音来自秦奶奶假,久违了的风风火火的嗓音,我一听赶紧跑出去到窗口边朝他家看。

果然不多会儿就在她家窗口里看到了秦奶奶两个女儿的身影,多年不见,看上去已经有点老态了,边上跟着个男孩子看样子是谁的孩子,岁数倒还小,十来岁的样子,被当姐姐的那个连声呵斥着还自顾自地站在秦奶奶那张褪了色的旧沙发上一个劲地蹦,皮得不得了。

没在那房间见到秦奶奶,于是我只留意着那对姐妹。

几年没见回来过,以为她们都不认这个当妈的了,怎么今天突然想到回来了。琢磨着被狐狸拉了拉袖子,这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关心得过了头。转念间,正瞥见对方朝我瞪了一眼,“啪”的关上了窗,我悻悻地离开了窗户。

这一天店里生意不是很忙。

到下午基本上就没什么生意了,趁狐狸出门去买调料,我索性关了店门一个人先开始整理盘点起来。正点着忽然觉得背后好像有什么在盯着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冷不丁地被门口那道佝偻着的黑影吓了一跳。

细看才认出来是秦奶奶,显然那个驼着的背让她站着很是吃力,整个身体靠在我家店的玻璃上,似乎想进来,又犹豫着门上挂着歇业的牌子,所以站在那里也不进,也不离开,要不是我感觉到她的目光,也不知道要多久才会发现她的存在。

当下站起身我打开门把她让了进来,“秦奶奶,想买什么呀?”

她没吭声,也没朝我看,只慢慢在店里那些点心上扫了一圈。

忽地想起昨天晚上和她那次突兀照面,一下子觉得有点尴尬和局促起来。正呆站着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忽然扶着她的手觉得很凉而且有点发硬,想想可能是在外面站得太久了,于是赶紧给她拿了张凳子,“坐会儿吧秦奶奶,想要什么慢慢看。”

她没理会我,已经歪着头在一只只玻璃罩前细细地看着,半晌指了指边上的蜂蜜核桃糕,瘪了瘪嘴,“糕……”

“几块呀?”

没回答,她继续道:“她们喜欢吃……”

“哦……”我明白了,原来从来没上我店里买过任何点心的秦奶奶今天突然跑来,这是特意买给她女儿们的。当下转身抽了塑料袋给她包上,一边包,一边听见她在边上喃喃地道:“这个……她们也喜欢吃。”

回头见她指着她脚跟边那只菜篮子,里面放着一条鱼和几把不同的蔬菜豆制品,很新鲜,而之前很多年以来,我一向只看到她为了省钱而偷偷捡菜场里那些没人要了的烂菜叶。

突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我没吭声,只低着头继续朝袋子里塞着糕。

然后听见她又道:“多一点,宝珠妹妹,我有外孙了,他也要吃的。”

回头看到她咧开嘴冲着我笑,笑得很殷切,带着种隐隐的炫耀。我忙说:“是吗,奶奶您当外婆啦。”

她点点头。

“那真要恭喜您了!”边说着边把包好了的糕塞到她手里,看她低头从裤兜里掏出把皱巴巴的钞票,我赶紧按住她的手,“秦奶奶,这些糕就算是我给您道贺啦。”

她愣了愣,然后再次朝我咧嘴一笑,“那……晚上到我家里吃个饭吧,宝珠妹妹……”

“不要了,您和女儿很久没见面了,好好和她们处处吧。”

“哎……那真是谢谢你了啊宝珠妹妹……”

“客气什么呀秦奶奶,大家街里街坊的。”

“那……我走了,要做饭……”

“好,您慢走啊……”

“真的不来一起吃吗……”

“不啦,下次来。”

“好……下次来……”

可是当晚,秦奶奶的两个女儿和她的外孙并没有在家和她一起吃晚饭。

从五点开始,那个小男孩久一直哭闹着要吃麦当劳,声音大得我坐在客厅开着电视机都听得一清二楚。之后被那个当姐姐的又呵斥了几声,然后两姐妹就带着他出门了,似乎也没和老太太说,因为在她们走后不久我经过窗台时,瞥见秦奶奶家饭厅的灯亮着,几盘菜搁在桌子上还冒着热气,秦奶奶一个人在餐桌边坐着,看着那几个菜,也不吃,也不动,只是坐在那里发着呆。

这天晚上,秦奶奶家饭厅的灯亮了很久都没有熄,直到我回房睡觉,透过窗帘还能见到对面窗户里闪出来的昏黄的光。

于是拉开窗帘朝对面看了看,对面窗开着,饭厅里那几样菜依旧照原样摆在那儿,只是不见老太太的身影。我想她可能已经回房睡觉了,老人年纪大记性不好,忘了关灯是常有的事,就像我姥姥。

想着忍不住叹了口气,正要放下窗帘,忽然听见头顶上“咔哒哒”一阵轻响,极细的声音,很快声音就不见了。

我抬头看着天花板,等着,可是头仰了半天,天花板上没再传出过什么奇怪的声音。

也许家里有老鼠了。我猜。

于是关上窗拉上窗帘,转身正准备躺上床,就在这时,头顶上突然“嘭”的声闷响!

极突兀的一道声音,惊得我心脏猛地跳快了几拍。当下想都没想就奔出房间,经过狐狸房门时用力砸了两下,然后只冲向二楼。

把阁楼门推开的一瞬,门里直扑出来的风吹得我一阵寒战。

风是从阁楼的小天窗外吹进来的,小天窗开得笔直,风一股一股从外头朝里钻,可是这扇窗印象中我在一个多月前把它关掉后,再没有打开过。

眼睛适应了里头的光线,我看到窗户下有团漆黑的东西在墙壁角微微蠕动,以至于我原本准备跨进去的脚硬生生收了回来。这当口身后响起了狐狸被吵醒后有点迷迷瞪瞪的说话声,“哦呀,怎么了,天要塌了么?”

我回头朝他用力招招手,“狐狸!快来看!那是什么!”

狐狸噔噔噔跑了上来,眨巴着两只睡不醒的眼睛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了半天,然后再啾啾我,“你要我看什么?”

我再指,随后胆战心惊地朝自己指的方向也看了一眼。

随即一呆。

窗户下那团蠕动着的黑影不见了,只有风一股股从那扇洞开着的窗口畅通无阻地直灌进来。我抬头看看狐狸,他咂咂嘴伸了个懒腰就下楼了,留下我一人在门口站了半天,最终关门下楼。

第二天进阁楼关窗地时候,我特意留心了一下窗户周围。

窗户周围很干净,看不出有东西曾经逗留过的迹象。其实就算有也一已经被昨晚的风给吹没了吧,还有那些我积了一个多月都没擦过的灰尘。昨天我看到的东西到底是不是幻觉?

考虑半天,我把姥姥那只挺沉的梳妆台拖了过来堵在了窗户前,这样一来,万一真的有贼进来,必然会闹出很大的动静,而如果是别的什么……那我决定让那只半年没缴过房租的狐狸从明天开始就搬进阁楼睡

不过最终,没有贼出现,狐狸也没有搬进阁楼,自从我用梳妆台堵住了阁楼窗口之后。晚上再也没有听见那种老鼠跑路似的细碎声响,当然,这也不能排除我没有听见,因为那几晚不知怎的,隔壁家小孩子夜啼得厉害,每到深夜咿咿啊啊哭个不停,让人有点不胜其烦。

之后一段时间,隔三差五,我都会看到秦奶奶的两个女儿跑回来看看她。

始终不知道促使她俩突然变了性子回来看她的真正原因,只偶尔听在我这里吃早点的街坊谈起,说是秦奶奶的儿子前阵子出了意外,死了,死后儿媳来找过秦奶奶,那之后不久这对姐妹就约好了似的一起回来了。具体是怎么一回事,谁都不清楚。不过之后大家也都说,秦奶奶这一大把年纪了,眼看着身体越来越不好,继续这么一个人生活下去,总不免让人为她担心。现在两个女儿总算都肯回来陪在她身边,不管原因是什么,这种时候身边有个人照顾着,总是好的,毕竟这姐妹俩脾性再不好,总归是自己的妈,而且她们年纪也大了,总该明白人老了之后的困境。

事实上开头的几天也确实看她们处得还行,起码不像过去那样总是争争吵吵。以前秦奶奶的身体还像现在这么糟,经常吵起来就三个人对着骂,那阵势现在想想都还有点吓人。现在不吵了,还帮她收拾过一次房子,虽然两姐妹收拾屋子的时候简直就像一场核战争爆发,不停的抱怨房子里的味道和肮脏。

而在她们那样大动干戈的时候,秦奶奶就坐在二楼她的房间里。透过窗可以看到她在床上坐着,头几乎耷拉到胸脯上,一动也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偶尔会忽然抬头朝我这方向看上一眼,我每次都被她看得一激凌,想想自己算得小心,是拉着窗帘偷看的,但不知道是不是她很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

几天后气氛变得有点不太一样了。不知道是因为两姐妹已经适应了几年不见所以产生的距离感,还是因为老太太的变化让她们无法接受。

总之她们看上去越来越不耐烦,在她们自己对此还毫无察觉的时候。她们开始大声地对老人说话,有时候更像对那小男孩说话般的训斥。每每关了门窗她们在老人房间里同她说着些什么,话音很模糊,但也比较大声。我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她们的焦躁,可是无法窥知原因。

直到一次无意中听见那对姐妹的谈话。

那天那对姐妹过来的时候,可巧老太太锁了出去了,两姐妹没带房门的钥匙,于是就站在门口等着。等着等着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争论起来,从最初的姐妹俩互相抱怨对方来之前不先跟老太太知会一声,以致要让两个人站在这里傻等,到后来开始喋喋不休的数落起老人的不是。

而她们数落的话让我听着有点吃惊。

“嗳,你说她脑筋是不是不开窍,几年前说到现在,她怎么就是不肯听。”

“她就想着秦为民。”

“人都死了好不好。”

“他老婆来过,也不知道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老娘她要真的傻乎乎的把房子给她了,我肯定是要去闹的,搞什么。”

“就是,怎么这么想不通、拎不清。”

“对了,这桩事你那次到底跟她说得怎么样了。”

“嗤,还能怎么样,一说到户口问题就装聋。其实把我们户口都写进来她又不亏的,一拆迁的话多出好几十万呢。”

“那你到底怎么跟她说的。”

“我的意思,让我们几个的户口先报进来,现在房子不拆,她先住到乡下表娘舅家里去,这里么借掉,房租还能帮我们还贷款。”

“不错啊。”

“可是老太不肯。”

“要肯几年前就肯了。”

“就是。你想啊,多一个户口多一笔钞票,老太怎么就这么拎不清。”

“没办法,你又不是不知道她……”

“唉!这种人还是当妈的,真叫命苦……”

后面的话没能听清楚,因为说到这里,两个人的话音越来越轻。不过就这些也足够我了解这对姐妹在丢下秦奶奶这么些年后又突然回来的原因。

说来说去,原来是想说服秦奶奶让她们进户口,显然,原本秦奶奶的房子只写了她儿子秦卫民的名字。所以儿子一死,儿媳妇找来了,她的两个女儿也巴巴地回来了。关键,还是为了这房子。

想着不由自主地重重关上了窗,“砰”的一声,窗外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转过身看到狐狸站在我房门外朝我弯着眼笑,我瞪了他一眼,他甩甩尾巴跑开了,一边啃着他的苹果。

几天之后,秦奶奶家爆发了一场很可怕的争执。

当时周围很多邻居都听见了她们家的争吵声,因为声音大得半条街都能听到。争执的起因似乎是因为秦奶奶把媳妇的户口迁进了这套房子,而最终不肯把两个女儿的户口迁进去,终于把两个女儿给惹火了。最终破罐子破摔开始破口大骂,骂老太太胳膊肘子往外拐,把一个结婚到现在没生过一男半女的媳妇签进户口,却把两个女儿踢出家门。又骂她老封建,打从生下她们两个就不把她们当人……

从头到尾始终没听见老太太吭声,而周围邻居听得都不好意思开窗或者出门了,一时周围弄堂里静得只听见秦奶奶家的大声怒骂,骂声几乎可以把房顶都给掀开。

我想她们是真急了吧,这一带的房子一个户口最低也值三十万,两姐妹加上姐姐的儿子加上姐姐的丈夫,凑一起至少一百几十万,不是笔小数目了。确实也觉得挺怪的,作为一个母亲,给媳妇入户,却不肯给自己亲生女儿入户,这是很让人费解的一件事。可是另一个角度看,其实也不难理解。有这样在自己最需要照顾的时候丢下自己离开,又在想要钱却又没能要到的时候凶神恶煞地回来的女儿,那宁可把房子白送给别人,也好过给这样的人。

争吵声一直到当天傍晚才平息下来。

没注意到那对姐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看见老太太一个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弯着腰一点点扫着门口那些被两姐妹当破烂一样摔出来的老酱菜缸。意识到我的目光,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正想跟她打个招呼,却不料看到她头一低,嘴巴哇的张开,吐出口淡黄色的水来。

把我惊得一跳,赶紧转身出门绕过弄堂直奔向秦奶奶家,到门口她却已经不在了,扫帚被丢在门口的台阶下也没被捡回去,边上一滩水渍,近到跟前隐隐闻到一股发馊了的牛奶般的酸腐味,这让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于是一边叫着老人的名字一边用力拍了拍她家的门,“秦奶奶!秦奶奶!我是宝珠,开开门!秦奶奶!”

叫了半天,可是没人应我。我绕到窗台下跳起来朝里面看了看。

底楼的客堂里一个人都没有。不大的地方家具不过两三件,但里头乱糟糟的,一团团草纸被丢得满地都是。靠近门边供着秦奶奶丈夫遗像的台子上点着盆香,周围门窗都没开,香散出来的烟挤在客堂里一团团的,弄得有点乌烟瘴气。

我跑回门边继续敲门,“秦奶奶!秦奶奶!”

可是半晌过去,依旧没有人理睬我。忽然觉得头顶有点微麻,我下意识抬头朝上看,随即一呆。因为看到秦奶奶正站在二楼探头朝下望着我。眼神空落落的,我在下面敲门敲了半天,她明明都看到、听到了,却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无动于衷。

莫名被她这种怪异的眼神看得有点发毛,我迅速低头后退了两步。准备走,想想又不太放心,于是再次抬头看向她,可是她已经不见了。

只一根竹竿从里头挑了出来,竹竿上挂了几件衣服,黑色的绸衣黑色的绸裤,还都光亮簇新的,“哗啦啦”在风里一阵抖动。

那天晚上台风“爱美沙”过境。

说是跟我们这座城市打的擦边球,可就是那么位尾梢朝着这里拐了一下,已经可以感觉到这股渡海而来的飓风圈无与伦比的威慑力。呼啸而来的风一阵比一阵强,撞在窗上好像一只只无比有力的手在对着窗玻璃猛推似的,“咔哒哒”一阵响,让人不由自主担心这么薄薄一层玻璃在它的淫威下到底还能撑多久。

不过担心归担心,被风撞出来的声音响归响,房间里的窗户还是好好的坚守着它们的岗位,只是声音大得让人睡不着,尤其是那些从对面大厦盘旋而下的呼啸声,鬼哭狼嚎似的尖叫而过,震得窗外雨蓬砰砰直响。

像是不停有人在敲打着窗户似的。

周围人家因此而关紧了门窗早早睡了,于是这夜黑得更黑,声音响得更凌厉。让人听着不禁心惊胆战的,于是干脆坐起来打开灯,随手抽本书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突然听见天花板上有什么东西“咔哒”一声响。声音很轻,可是在耳边台风肆虐的呼啸声里有种异样的突兀。

放下书我抬头朝上看了看。

没再听到继续有声音从天花板上传出。充斥在耳朵里的除了风声还是风声,视线刚从上头移开,冷不防窗玻璃上“咔哒”一声脆响。

我几乎是从床上直弹而起的。

迅速跑到窗前拉开窗帘,就看到被风吹得满天碎纸垃圾乱飞的胡同里,一道小小的身影背对着我正一跳一跳飞快朝前行着,朝着秦奶奶家的方向。

弄堂里很暗,那个身影跑的也很快,但背后小山丘似的一块鼓起,满头散乱在风里的白发,还是让我毫不费力地辨认出了那道身影到底是谁。而这让我感到吃惊,因为那看上去有着不亚于猿猴般敏捷动作的佝偻身影,竟然是秦奶奶……

忙推开窗爬了出去,费力地顺着窗框跳到地上的时候,秦奶奶的身影已经不见了,空旷的弄堂里风几乎能把人刮倒,没去管身后的窗在风里摇得啪啪乱响,我顶着风朝秦奶奶家跑了过去。

到她家门口,意外地,她家里的门没被锁上。

可能是刚才她进的仓促,那扇门微扣着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随之而来扑鼻一股味道熏得我几乎窒息。

是一种熏香里掺杂着某种肉类腐败了的味道,很浓,本关在房里散不出去,门一开全集中一起迎头喷发了出来,刺得我一阵干呕。

站在门口吸了半天的气才缓过劲来,我回头朝屋子里看了看。屋子里一地草纸被风吹得狼藉不堪,几团滚到了我的脚下,看上去湿漉漉的,包着层粘液般的肮脏。

“……秦奶奶……”一时不确定是不是要继续往里走,我在门口朝里叫了一声。

半天没人应声,眼看着周围的风越刮越猛,而四下又空无一人,一时有种莫名的恐慌,我转身走下台阶。

正准备回家,身后忽然响起一阵细细的声响。

像是有谁在呜咽,一抽一抽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的房子里依旧什么都没有,只有满地的纸团在风里滚来滚去,发出些窸窸窣窣的声响。

又朝前走了一步,身后骤然一声尖叫:“啊——”

吓得我整个人猛一激灵,转身循着叫声传出的方向直奔到厨房门口,一把将门用力推开,随之而来的情形,硬生生把我惊在原地。

一直都以为秦奶奶的两个女儿早就已经离开了,在今天她们大闹特闹之后。没想到她们却并没有离开。

始终都在这屋子里,只是不知道这种状况维持了多久。那个当妹妹的抱着腿缩在厨房的煤气灶下,青白着一张脸瑟瑟发抖。叫声就是她发出来的,不知道之前她到底看到了什么极度可怕的东西,抬着头两只眼睛直愣愣盯着天花板,嘴一开一合,时不时发出一两下上气不接下气的呜咽。

而那个当姐姐的就坐在离她不到两步远的桌子上。

盘着腿,腿中间圈着一堆食物,她就那么坐着在吃,一抓一大把往嘴里塞,那一块块早就长出了绿毛的东西。

看得我不由自主一步步朝后倒退。突然间那个当妹妹的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手朝天花板上一指“啊”的一声又尖叫起来,叫得我心彻底毛了,头也不回朝着屋子外一口气冲了出去,刚到门口就听到有人高声叫着我的名字,“宝珠!宝珠!”

抬头看到一道身影在我房间的窗户前看着我,肆虐的风吹得他一头长发浪似的翻卷而起,发丝下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在漆黑的夜色下荧荧闪着层似绿非绿的光。

极突兀的一个照面,在这当口把我给吓得脱口一声尖叫:“啊——”

随即辨认出那张脸的主人,“狐狸……”

“哦呀!”不动声色看着我的脸,狐狸挑了挑眉,“撞鬼了?”

我无暇计较他的贫嘴,“快报警!”

不到半刻钟,警察和救护车都来了,带走了秦奶奶的两个女儿。

带出来的时候大女儿吐得全身上下都是脏物,可嘴里还在不停地吃。二女儿痴痴呆呆的,一边哭,一边对着空气叫:“妈……妈……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我们这些围观的都被警察赶到了一边,之后担架从里头抬出具尸体,不许我们看,只在事后听人说,那具尸体是秦奶奶的。

之所以不让我们看,是因为尸体都烂了,一碰一滩水。据偷看到的人说,那尸体一边被抬出来,一边一路滴滴答答淌着黄水,吓人得紧。可是一个才死不久的人,怎么可能会烂成这个样子?这是让我非常疑惑的一个问题,而这个疑惑不久之后就有了答案。

答案是街坊里一个在公安局工作的大叔说的,他说这件事他也只是耳闻,因为实在太不可思议,所以是被局里作为一个非常事件而被锁了档的。只听几个同事偷偷谈论起,他们说根据尸体解剖确认,秦奶奶已经死了至少有半年多。

也就是说,她的确切死亡事件是在去年过年的那段日子。

这话一说可在我们这里激起了一层不小的浪。什么话都能乱说,这种事情可不敢拿来开玩笑的,我们这里几乎所有的街坊都可以作证,虽然确实从去年过年之后就很少见她出来走动,可偶然还是能看她出来露个面的,有时候是扫地,有时候是晾衣服,就是这段时间她女儿回来也没发觉她有什么不对啊,怎么会说她已经死了半年了呢?那我们这半年里看到的秦奶奶又到底是什么?

“莫非是诈尸?”有人这么神神秘秘地猜测,之后就此沉默了。

如果秦奶奶真的如解剖所示已经死了有大半年,那么确实除了这个猜测,没有更合适的原因。

可这世界上真有诈尸吗?

都说这是迷信。

我无所谓迷信与否,因为我本不是个唯物主义者,更因为我家里那只在唯物主义里根本就不会存在的狐狸精。所以那个说法,我信。

只是死了半年,她还活人般行尸走肉于这个世间,究竟为了什么呢?

我想起她在市场里捡着那些烂菜叶,想起她说起女儿爱吃糕点、她有了外孙时的喜悦,想起她女儿带着外孙离开后,她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满桌亲手做的饭菜前……想起她拒绝让女儿入户被女儿们指着鼻子骂……

她游荡在这个早已不属于她的世界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后来,听说他们找到了老太太的遗嘱,遗嘱里写明了这房子的归属权,属于她所有的子女,三分于她的儿媳和两个女儿。

那么始终拒绝女儿入户又是为了什么,既然早打算把房子给了她们。

再后来,有亲戚来到她家整理房子和处理遗物,因为她两个女儿已经在那个台风来访的夜晚神志不清,至今还在医院里疗养调理。

清理出来的秦奶奶的遗物很多。人老了,总有掖掖藏藏的习惯,就像我姥姥。而很多都是早就没有用了的东西,一些压箱子的老衣服、一些藏酱菜用的坛子、一些书信和一些照片,被山一样堆在门外等待处理的时候,我“刚巧”打从那里经过。

其实就是特意过去看看的,唯恐丢掉了什么老太太生前珍视的东西,忍不住跑去转了转。不过一圈转下来,确实没什么能替她收着的东西了,正打算离开,可巧经过一堆纸箱,一块东西从上面“啪”的落在我的脚边。

拾起来看时发现是只很旧的像框,塑料的边,有机玻璃的镜面,面子都被磨得有点发毛了。里头隐约可见一个人,一身深色的旗袍,长长的头发油光水滑地妥帖垂在耳根边,拿着把伞低头站在镜头前。

觉得有点似曾相识,跟收拾的人打了个招呼,我捧着这只像框回家了,有种迫不及待的急切,想把它同姥姥那些舍不得丢掉的宝贝们放到一起。

快到弄堂口时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回头朝秦奶奶家二楼晒台上看了一眼——

晒台上一个女人在黄昏落日的余晖下背对着我站着,看着楼下忙碌的身影。

女人穿着件墨绿色的旗袍,勾勒着曼妙的身体,她抱肩低头沉思着的样子,有种二三十年代香烟海报明星般风姿绰约的美妙。

(《尸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