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故事 影蜃 第一章

“哥哥,今天也过得很好。”

“嗯,和别人说话了。”

“是的哥哥,我去做饭了。”

“多吃点,哥哥。”

魏青是我夜校里的一个同学,人很漂亮,但是不大爱搭理人。

每次上课总是选择最后排靠近角落的位置坐,所以从第一堂课到现在,能准确叫出她名字的人还寥寥无几。最初时也有几个好交际的课余找话同她搭讪,问一句,答一句,不问了她就对着书发呆,一来二去,也渐渐就没人再有那兴致了。夜校本不同于日校,人情更淡漠些,你不理睬人,别人还真犯不着非得把你当回事。

不过时间一久,风言风语还是难免,谁让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嘛。

有人说她精神上有问题,因为没考上大学,大凡越是骄傲的人在受到挫折时遭到的打击越大,就像越硬的东西越是容易被折断。魏青不爱理人,所以理所当然的,她骄傲。也有人说她有恋兄情节,因为她长在单亲家庭,父亲过世后是被哥哥一手拉扯大的,依赖性极强,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时不时会看到她哥哥晚上骑了车过来接她回家。

我从没见过魏青那个一手把她拉扯大的哥哥,等我关注到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了,因为一场车祸。而我也差不多是从那个时候,才开始注意起这个和我同班将近一年,但直到最近我才把她的名字写准确的同学的。

“发什么呆。”撞撞我的胳膊肘,林绢歪头看着我:“想你那帅哥呐?”

“哪有。”

“啥时候介绍介绍?”

“干吗。”

“紧张啥,又不是要跟你抢。”

“那就别多问。”

“嘁,小器……”

帅哥指的是铘。

狐狸说铘是上古麒麟,因为私下凡间造成了极大的破坏所以遭到天谴,不但被天火烧得只剩下几块骨头,最终连骨头都被高人收了去,用一根锁链封印了起来。直到碰巧落到我手里解了封,差不多应该已被关了有两千多年之久。

如果不是因为最初出现在我家时那一瞬短暂却极具爆发力的所作所为,我可能以为铘是个单纯的痴呆病患者。

或许是被困的时间太久,铘看上去痴痴呆呆的。原谅我用痴呆这个词来形容一个帅哥,可除此之外我真不知道还应该怎样形容他才好。从来到我家,直到一周后的现在,他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成天不是站着就是坐着,唯一有意识的举动就是跟着我,从白天到夜晚,从家里到外头,再从外头到家里。如影子随形。

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场灾难。

也许有人会说我做作,是啊,每天有个比电影明星还要帅的男人寸步不离陪着,这是天底下多少女孩子的梦呐,宝珠小朋友,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知足吧,这种事情有什么可抱怨的。

可是内中滋味,谁能体会。

一开始说实在的,我也得意过,女人么,虚荣心难免的。麒麟和狐狸一样,一种东西成了精,往往会具备些极端的东西,他们有着一种比较极端的美貌,骨子里渗出来的那种美,美得精怪。所以刚开始走在大街上,而他在我身后或者身边跟着,护花使者似的,那真是没说的,回头率百分百,感觉好得不得了。

但时间久了,种种后遗症就出来了。想想,铘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护花使者,拿狐狸的话来说,因为我手链上封印的作用,我和铘之间似乎出现了一种无形的场,也就是很多漫画小说里提到的结界。因而,这只上古麒麟无法离开我身周一定的范围,就跟人脱离地球引力无法正常生存一个道理,而又因为他似乎没有完全从封印状态解脱出来,所以就好象是一只被我手里无形的线操控着的木偶,我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想挡也挡不住。也因此,如果不巧碰上一些非常事件,很多事情就变得让人相当困扰起来。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那次去公厕。

当时比较内急,以至完全忘记了我和他之间的联系,结果他就那么大模大样直接跟我进了女厕所,而当时怎么也就那么巧,进去第一个隔间,一位女士正没有一点顾忌地敞开着门方便……

后来……

铘被纠察带到办公室盘问了整整一个小时,因为态度问题(没办法,他不会说话,人跟他说话,他也一个字都不可能听进去。),所以被迫罚款两百。而那位女士,从此之后大概凡是公共厕所,虽然身边都是女性,她也不敢再这么随意地掉以轻心了吧……我猜。

也在最初的时候,天热,回到家就换睡衣。很粗暴地脱掉衣服蹬掉裤子在空调凉飕飕的风里吹个痛快,然后慢慢把睡衣套到身上,舒舒服服一转头,那个男人面无表情站在身后。

我……

我腰上一个冬天养出来的肥肉,我的A罩杯,我女性的尊严……

不止一次我问过狐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狐狸也说不上来。他说照理看麒麟的封印确实解了,但恐怕还受着封印场的影响,不会开口,不能自主运动,这都表示麒麟的力量仍被封锁着,没有随着身体一并得到释放。

我问那怎么办,我们这种样子还得保持多久。

他翻眼看看天,琢磨半晌摸了摸下巴,然后说了句让我非常鄙视他的话:不知道。

不过狐狸又说,铘没有完全脱离手链的控制,比起那些微不足道的不方便,宝珠你应该要感到庆幸才对。想想,一只受到天罚的麒麟,一只被足足封印了两千年的麒麟,他的破坏力有多大?留意到最近那些东西越来越多了不,知道为什么你能撞上勾魂者?宝珠,那可都不是一时的巧合。知不知道麒麟在东汉时都做了些什么?如果当时他的状态是完全解了封印的,别说你控制不了他,就算赔上我的命,我们两个都不够他塞牙缝的。

说到这里,不知道我脸上的哪种表情让狐狸觉着满意了,因为他眉毛挑了挑,然后颇为语重心长地拍拍我的头:所以,就先牺牲一下你的自由和你的A罩杯好了。

我当时一冲动就把狐狸的头给打回原形了。

后来回到房里一个人面对铘时,不知怎的,脚很不争气地软了一下。也就从那天开始,无论铘站着或者坐着的样子有多帅,无论他的外表看上去有多么的无害,每次不小心走得离他近了点,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去想象一下,被他塞进牙缝里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正对着书胡思乱想着,下课铃声突兀响起,打断了我的思路。

边上林绢早早收拾好了包,斜挎在肩膀上有点不耐地嚼着口香糖等着我,我忙起身收拾桌子。刚把包抽出来,胳膊肘被猛撞了一下,包落地,东西掉了一地。

“对不起……”顿下身把包捡起来的时候,身边响起一个细细的声音,那个撞了我的人蹲了下来,有点手忙脚乱地把我地上那一堆东西团到一起。

送到我手里,手指和手指间的接触,凉飕飕地一冰。

我下意识抬起头,有点意外地见到魏青那张漂亮但带着点无所适从的脸。

果然……不是因为光线的关系呢。

“对不起。”大概被我看得有点不自在,魏青又轻轻丢了句话过来,随即转身离开,看上去似乎有什么匆忙的事要赶,走得挺急。

我看着她的背影。

有点像……但不十分确定。

“看啥呢。”一只手在我眼前摆了摆,是林绢。

“嗯,没啥,走吧。”我回答。

回家,林绢是跟着我一起回来的,说是要视察她的创意。

这是有原因的。

最近天气一下子暴热,所以点心店生意不太好。某次林绢没事到我店里晃了一圈,突发奇想说店面很多地方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安个空调,装几个小桌子小椅子,冷饮点心一起供应起来,据说最近这样的小作坊挺多的。

本来是个听过笑笑的建议,因为林绢有钱,有钱就有闲,有闲就闲主意特别多,大多时候都不能太把她的话当回事儿。可没想到狐狸听过后居然就认真考虑了,考虑没多久,居然还采纳了。所以这段时间,他做完了点心就转悠装修店,买回来一些便宜的水泥木料,开始煞有其事地搞起店面改修来了。

转过路口,还没看到家里的房子,远处一阵叮叮咚咚的敲打声已经引起了我足够的警觉。这会儿都快十点了,街上早就很安静,这种时候传出这样的声音,除了这几天疯狂热衷于装修的狐狸,还会是谁。

紧走几步,果然看到那只狐狸扎着头发套着饭兜坐在梯子上,很起劲地钉着块广告牌。

“狐狸!”我一声大吼。他抖了一下,手里的榔头差点砸到自己手指上。

要命的狐狸。这一带因为拆迁改建了的关系,所以地段变得很安静。周围都是老住户,大多早起早睡的类,几十年下来的习惯,喜静。记得当初这周围改建房子时弄出声响来,多少人跑去闹啊,闹得报纸电视见光,后来硬性规定成七点以后严禁开工。

这只死狐狸,这种时候发出这么夸张的声音,要是把周围邻居给惹毛了,点心店还想不想开了。

咬着一把钉子,狐狸低头很莫名地看着我。显然他的粗神经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这种时候给人造成了多大的骚扰。

我指指地:“你下来!”

“干吗。”开口,从嘴里掉下来的钉子子弹似的朝我飞过来,还好我闪得快。

“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什么?”没听清楚我的话,他敲了几榔头,俯下身。

我刚要把话再重复一遍,边上突然出现一个人,手里端着只脸盆,颤颤巍巍走到楼梯下:“小弟啊,下来吃口西瓜吧。”

“谢谢美女!”朝我身旁这位端西瓜的老太太扬了扬手里的榔头,狐狸咧着嘴笑得很甜。

及至看清老太太是谁,我一时有点傻眼。

这不是居委会刘大妈吗……当年就是她把噪音事件弄到电视台去的……怎么这会儿……

老太太眼睛一眯,笑得居然比狐狸还甜:“臭小子,还美女呢,你家小美女回来啦,快下来一块儿吃瓜哈。”

说完掩嘴开开心心地走了,完全漠视我的存在。

狐狸踢了踢梯子:“宝珠,你刚才说啥。”

“我说……”

没来得及开口,边上的窗一开,探出只光光的脑门:“狐狸啊,还没干完哪?”

“就快啦,老爷子。”

“慢慢干啊,小心别摔着了。”

“放心啦老爷子。”

“回头上我家来洗个澡吹个空调吧,大热天的,宝珠也不肯装个空调。”

“宝珠要持家呢。”

“多好的孩子啊……哎,我家小勇要有你一半乖就好了……”

后面还说了些啥,我听不下去了……我默然。

天哪,连一点动静都能一晚上睡不着的张家大伯都给收服了,这只不分男女,老少通吃的死狐狸……

看样子没有什么警告他的意义了。正准备带林绢进屋,眼见着狐狸眼睛里某种熟悉的光一闪,对着我身后一个电力十足的笑:

“呦,美女!”

“狐狸!”

我一阵恶寒。

很眼熟的情景吧,那个什么什么胜利会师的感觉……真可怕,这两个人。

也是,对于林绢这样一个色女来说,现成一个帅哥就在身后跟着,可是我从没正式给她介绍过(其实是根本没办法介绍),而他一路又始终沉默是金,总是相当失落的,失落到容易怀疑自己的魅力。总算看到满眼桃花废话连篇的狐狸,那种热情的眼神和动作,还不把她给乐得屁颠屁颠的。

“哎呀,才几天啊,狐狸你手脚怎么那么快呢。”嘴里啧啧惊叹着,林绢一双眼睛就没从狐狸身上移开来过。那也难怪,天这么热,狐狸除了一条饭兜一条牛仔裤,啥都没穿。饭兜下汗水游走的坚硬线条随着动作不停起伏,这样的身体,对于某些对狐狸本质一无所知的无知色女来说,实话讲诱惑力是够大的。

我都听见了林绢咽唾沫的声音。

狐狸大概没听见她的话,因为钉广告牌的声音在这当口把啥都能掩盖了。

“宝珠,”等了半晌,看狐狸还在忙着,林绢一边看着他的身体,一边把我的肩膀搭住:“听说你很缺钱。”

我看了看她:“是啊。”

“缺多少。”

“大姐,你是不是最近做什么亏心事了要靠捐献来让心里平衡一下。”

“嘁!说啥呢!”用力推了我一把。随即又把我拉回来,目光转向我,笑得一脸暧昧:“胡小弟给我,城南那套别墅给你。”

我看了看她:“真的?”

“当然。”

“成。”

“啊!”她一声尖叫。

我在她最兴奋的动作还没表现出来之前点住她的额头把她推开:“等你成功说服你老公把产权改你的名字。”

尖叫被她从喉咙口吞了回去,手从我肩膀上拿开她悻悻然:“真没趣,宝珠,你怎么跟只狐狸一样死精死精的。”

我笑,没理她。那叫什么,物以类聚呗。

正要叫她跟我进屋,冷不防她的手机响了,是她“老公”的御用召唤。当下也不再继续逗留,同狐狸左一声帅哥右一声美女了半天,林绢匆匆离开。直到狐狸钉完了广告牌从梯子上爬下来,我瞥了他一眼:“你怎么逢女人就叫美女,狐狸。”

“对我来说女人的名字只有一个?美女。”狐狸回答,两只眼睛笑咪咪。

“那你怎么从来不叫我美女!”

“哦呀,因为我不想过分地欺骗自己。”

“狐狸你想死啊!”

“啊?啊?!杀人啦!”

追着狐狸冲到客厅楼梯口,身子一闪,狐狸没影了,用他屡试不爽的招数。我只能站在原地捏着扫把吐气。

站了会儿,也不见狐狸继续出现,没意思了,转身走到门边去关门。刚关了一半,眼前一闪而过什么东西,我用力把门推开。

没有,什么都没有。

正对着门的那条马路上空荡荡的,对面一排打了烊的店面,零星保留着几盏广告灯,时不时发出些细微的交流电声响。有野猫从人行道上晃晃悠悠经过,意识到我的视线,回头若无其事冲我喵了一声。

没有任何异样的东西。

那么我刚才关门时一眼瞥见的黑影是什么……左右看了看,一辆车从路上开过,卷起一蓬灰尘,我后退一步,继续把门合上。

正要关拢,忽然感觉到了什么,我依着对面建筑抬头朝上瞥了一眼。

随即呆了呆。

对面那幢是同我家类似的两层楼房子,住户几个月前全家去了澳大利亚,房子被空置了很久,因为老旧昂贵而一直没找到买家。而这会儿,正对着我目光的方向,房子阁楼正中一扇紧合着的窗里有双眼睛在对着我瞧。

闪烁的目光,隐在窗后一片模糊的黑暗里,隔着条马路的距离。

我忍不住眨了下眼睛。再想仔细看时,那眼睛没了,窗户里依旧黑洞洞的,因着光线的作用和窗玻璃上积累已久的灰,氤氲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