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丧葬之仪,骨肉归土,魂尚无所归,故行虞祭,使灵魂得安。

庄襄王安葬,依礼有侍从、护卫等于陵外驻屋,待叁虞(1)后返回王都。因孝文王和庄襄王即位时间不长,所以陵寝并未大修,前者的享堂(2)并无围墙,而后者索性没有专门的陵墓,只在族地安葬。

正午的阳光正烈,卫戍享堂的军士们也顶不住炽热的阳光,但方圆十数里的树木,都在修建陵寝时被砍伐殆尽,而这里又没有背阴处,许多卫士都加快了步伐,以求尽早休息。

不远处,青瓦鳞次栉比的层层向上,将陵寝掩盖在幢幢屋檐下。距离下一次祭祀还有一段时间,这些房屋理应无人使用,但穿梭在楼宇间,身着短衣的奚奴和隶臣妾则昭示着,此时的享堂尚有贵人落脚。

......

深褐色的皮绳编连在一只只淡黄色的竹简,墨色极深的字迹嵌在竹简里,字形并非刚直方正,线条粗细均匀,结构繁复的秦篆,而是以飘逸洒脱,追求浪漫为代表的楚文。简上的字距离不等,也没有标点,即使是勉强认得楚文的人,也很难阅读——若是不认识,便只能看到一片跳舞的小人了。

卓玖身着靛色曲裾,外披一层麻衣端正的坐在席上,用手轻轻拂过上面的字迹,纤细的指节和飘逸的文字交融在一起,好似一曲缠绵的舞蹈。她读的正是《太一生水》,心中想的却是自己在离开工地时,呈递给咸阳有关冶铁的奏章。

自管仲以‘官山海’的名义开始推行盐铁专卖后,春秋各国便接连将盐铁收归国营,以取民不怨。与各国民制官销的方法不同,秦国对待盐,历来是官府垄断,禁止民众自制的——不过总有百姓用卤水熬盐,若是不售卖倒也不触犯秦律。

而铁,则一直都是官府控制铁矿,在各县设立锻造冶铁作坊,以造本地所需。但因冶铁效率较低,官府的定价又偏高,很多百姓劳苦几年都换不起一把镰刀,还要负担兵役时所用武器,而自县中借用的铁器又颇不趁手,并非是县令故意为难,良铁都被用去制造武器,剩下便是这些残次品了。

如今生产的刀剑都是质量极高的钢制作而成,但因常用的块炼渗碳钢工艺繁复,技术要求极高,绝大多数农具都还是使用白口铁。比起耗费工期的水利灌溉系统,也许提高铁器的生产效率,才更为便利。

中堂敞开,有飞鸟轻轻落在房檐上。夏日的正午,堂内三足冰鉴内注满井水和寒冰,内胆里是佐以蜂蜜的羊酪,平整的青砖上放着清凉的竹席,旁边是青铜镇席和梨木隐几。铜鹤安静地立在角落,悄悄从口中吐出些许熏香。

卓氏的族长尚身着月白深衣,广袖的收口处嵌着深蓝的滚边。因在国丧,衣缘处并没有依照风尚,坠些印花装饰,而衣边更是朴素的在席上舒展铺开。卓尚正坐中堂,背脊挺拔如松全然没有往日的闲适。

当他来到中堂时,他的长女卓玖端坐在下首,未束巾,长发垂在身后。原先在工地上朴素的麻衣已经换下,着靛色深衣腰系香囊,眉目冷清,神情淡漠但又不失礼数。席边还放着放在看的书简,大约是老子之说。用来行走的手杖被她压在袖下,看不真切。

“自下泽而来颇有路程,吾儿一路来葚可还顺利?是否安好?”虽然看似严肃,但卓尚并未过问她在宫中的事情,也未询问农政成绩,而是关心起她一路过来,可还顺利。

卓玖微笑着点点头,“路途顺利,并未有难处。孩儿身体康健,劳烦大人费心,久未归家,问候颇少,玖心中常念父母。”说罢微微俯身,行了半礼。

“我与你阿母也常挂念你,无事便好。”卓尚笑道,“如今可是在读黄老之学?可有感悟?”

卓玖摇摇头,“只是心中困顿,故读书解惑,玖愚钝,并未有感悟。”

她对黄老并没有过多的偏好,先前在族中也少读这些,所以卓尚才有些讶异的问起。只是在等父亲的时候,卓玖从书简堆中猛然看到熟悉的字样,不由自主的将《太一生水》抽了出来。

前世,她曾临摹翻译过唯一的楚文,便是这篇太一生水。她有些无奈地笑笑,也许真的有什么冥冥之中,注定了的事。

“多读些书也好,只是莫要拘泥于一家之说,束缚了自己才是。”卓尚没有深究,转而谈起咸阳是事情,“王上方即位,便欲修改税法,听闻是你的提议?”

卓玖微笑着点点头,“我在下泽修整农事,与农官们计算若是亩产增多,如今的定额租便不再适用,正巧王上来下泽散心,我便与他提起此事。”

“吾儿可知,王上为何那时去下泽?”卓尚温和的看向自己的孩子,楚人倚重长女,常常不嫁她们,而留她们在族中掌家,更何况卓氏之巫定会成为族长,他的孩子日后需要承担的,不仅仅是她自己的命运。

“王上同玖谈起过,言吕相与太后相争不下,他不愿伤仲父与祖母之心,才暂避于下泽。”卓玖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父亲,卓尚自幼便习祭祀之礼,只在少年时服过几年兵役,但在换了低等的爵位后,再也没有上过战场,故而身上并无武将之风,反而因喜好艺文,周身的气度颇为柔和。

卓尚叹了口气,终于谈及将卓玖提前叫来这里的原因,“那阿玖可知,你贸然插手农税,吕相和华阳太后会如何看你?”他看着家族的继承人,神情晦涩,“阿玖,腿伤未愈,你怎又放任自己卷入朝堂争斗中呢?”

卓玖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忽然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像今生的父亲解释,自己眼中百姓的困苦和心中的愁闷,她该如何去言明那些从未道出的,对于未来的茫然失措,和自己的野望。

她沉默的底下了头,袖下攥紧的双手微微颤抖,几次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而卓尚也安静而沉稳的注视着卓玖,像是在耐心地等待她的回答。

直到穿廊另一个清亮的女声,打破了中堂内几乎停滞的气氛。

“夫君逼她作甚?难道阿玖有些野心都是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1)死者葬后迎魂安于殡宫之祭叫虞祭。虞是安的意思。古人认为,死者下葬后,骨肉归土,魂尚无所归,故行虞祭,使灵魂也得安。虞祭要举行三次,分别为初虞,再虞,叁虞。

(2)祭堂,是殡宫的一部分,在叁虞之前安置牌位和灵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