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她从没有担心过这些匠人们的技术,是否能复现这种唐代才被广泛使用的工具。秦国有完整的工匠培训规范,为每个匠人分配合理的任务和工作量,分门别类的安排待遇标准。
先前在拓荒的时候,她就已经将这些水利设施的设计图,和技术需求一一讲给金工和木工管事,再由他们将其拆解成不同的工种和工序,保证每一位匠人理解透彻,才开始动工。
也是基于此,工头才能举一反三,提出风转水车的方案。
“张工的想法应当没问题。”卓玖研究了一下图纸,然后嘱咐他,“但还不知能不能运行,张工不如先用木竹做一个小的,模拟实际情况,看是否有效果,再做决定。”
工头听闻眼神亮了亮,屈身行礼后,匆忙捧着布匹往河岸边上的工地奔去。而早在一旁围观的甘罗,则端着木牍,边写边说,“芈姬其实不必与这些贱民为伍的。”
秦墨中,很多人先前都是刑徒或是隶臣妾,几乎与奴隶无异。自持身份的贵族,莫说和他们交流,就是这些人碰过的事务,都不愿再碰。
卓玖锤了锤自己隐隐作痛的膝盖,微笑着摇摇头,知道与他说不通,于是转移了话题,“阿罗在写什么?”
“记录田亩的初始情况,待日后对比用。”甘罗将木牍展示给卓玖,然后说道,“刚刚有农官问我,打算怎么处理那些菽,芈姬可有想法?”
卓玖还记得先前老农说过的话,这些豆子想要煮熟颇费柴火,又很难消化,所以很多农人都不大愿意种。如今手里这些,还是因为附近的里,为了不浪费土地,才勉强种了一些,也没有照顾过,后来他们开垦了新的土地,更是直接将这些菽撂荒,这才刚好被他们收获。
卓玖手指轻敲轮椅的扶手,看着远处渐渐升起的炊烟,心中一个想法慢慢浮现。她轻笑着招呼甘罗,“黑豆给牲口们吃,可以增加劲力,估计早被农人们拿走了。剩下的这些不好食用,我倒是有一个新的想法。”
......
“嘿,刚刚我听说,农官们要再请些人手?”
张婆子挑着土方和同乡边走边聊,“不如让你家丫头去帮忙?上工还能得些吃食,听那个坐轮椅的女管事说,若是有人能学会数术,每日再多给一些盐呢!日后若是得了乡里赏识,说不准,也能做个农官。”
乡里都知道,这李姑家的男人在战场上受了伤,虽然捡回一条命,但整日瘫在榻上,什么活都干不了。家中的儿子早早就去服兵役,只剩下她和大丫两个人干活,唯一的铁镰也打成了刀,让儿子带走了。家中农活也做得艰难,所以远近邻人,都对他家颇为照顾。如今她来服民徭,大丫和她男人,可不知道怎么办。
虽然他们服徭肯定不能随便离开,但大丫是孩子,不用住在这,工地离她们里很近,她早起些一天往返也来得及,上工能省两顿饭,说不准还能给家里带些。
更重要的是,大丫先前给乡里的士子做过书童,大抵识过几个字。
同乡的李姑颠了颠扁担,换了个肩膀接话,“这我倒是听李啬夫提起过,但我看那水车可不轻,又是渠上的活计,大丫才多大?说是学数术,但保不齐让去夯地,这种重活定是不行的。她个小丫头,在家也吃不了多少,还是在家照顾她老子算了。”
“哎,那可不一定。”张婆子扯了一把李姑,神神秘秘的说,“我男人给我说,那女管事先前在召民徭的时候,就说过,要留意能读会写的,看那样子,估计是真的想教新的农官。”她男人,就是李啬夫。
两人边说边把土方卸下,张婆子抹了把汗,拉这李姑又原路返回,去挑新的,“而且我看那女管事,才八九岁吧?像是个肉食者家里出来的,身边也没见有人照顾,这工地里男的这么多,肯定多有不便。到时候大丫来了,我让我男人给你说道说道,安排大丫去那管事身边干活,指定轻省。”
“再看吧!”李姑喘着气,招呼人往她的篓子里放沙石,“这些天也没见有娃子来,咱也不知道贵人怎么想的,要是真有娃子来工地,那我也叫大丫来。”
徭役最是辛苦,虽说律法照顾他们这种有疾者之家,她每三年才服一次民徭,大丫和她日后更是不必服兵役。她年纪大了,多干些无所谓,不可能让大丫上赶着来干苦力。
张婆子见她这样说,也不再劝,只是说,“那你打定主意记得和我说,我到时候去帮大丫打个招呼。”然后就挑着担子往旁边挪了挪,给抬着滚木的壮丁让路。
傍晚下工的时候,李姑和同乡们围坐在土灶边上,端着碗给自己舀了一大勺豆饭。虽然名叫豆饭,但实际上并不是真的用菽制成,而是用菽的叶子和少量的粟熬煮而成菜汤。先前他们收了很多菽,想必这些豆饭都是用那些叶子做的。
正当他们这一伙人安静吃饭时,旁边的另一伙人则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李啬夫正和张婆子说话,听见声音立刻站了起来,高声喊道,“那边,干什么呢?”
很快,刚刚大笑的人群都端着碗过来了。一个年轻的小伙摸摸头,笑了笑,“李叔,这不是二狗子得了几两肉,都给煮到饭里了,大家高兴嘛!要不,你们也过来分一点?”
听说有肉,所有人都来了兴致。李啬夫仰头把自己碗里的饭喝完,招呼众人去隔壁蹭饭,还不忘问一句,“是怎么得来的?要是盗贵人的饭食,你是知道律法的!”
“哪能嘛!”小伙憨笑了两声,“二狗先前不是跟着木匠学算数嘛!今天他去和农官下地了,说是能帮着算田亩和斤两,管事听说之后,就打算按先前的约定给他每日加几钱精盐。今天不是盐还没送来,就先拿肉抵了!”
虽然只是山里逮的兔子,但也算是荤腥。二狗想着左右换不了几个钱,倒不如给做个人情,就扔进锅里给大家开荤了。
李啬夫点点头,“还是人家有能耐,你看看你,整天不着四六的......”一边说一边将肉汤往自己碗里舀。
“李叔,你这是哪里话?”小伙也不生气,“二狗还勉强认得几个字,我可是对这些一窍不通啊!”
“所以人家去军队就是屯长(1),你就是个卒!”李啬夫指指被众人围着的二狗,然后又瞪了眼小伙,换来他几声憨笑。
李姑也混在人群中,看着眼前飘着荤腥的粟粥,她想起了今早张婆子的建议,悄悄地靠近二狗,打听起他今天的是怎么领到肉的。
“是李姑啊,我刚刚还和啬夫说呢!”二狗热情地招呼她,“今天甘管事还和我说,如果有还会识字的人,一定要告诉他。我就想起你家的大丫了!怎么没见你叫大丫来啊?”
“哎,我这不是担心孩子太小,来了要干苦力嘛!”李姑搓搓手,“你给姑说说,是个什么章程?”并不是她想要苛待自己的姑娘,实在是财帛动人心。别看这是几两肉或者几钱精盐,若是拿去乡里的富裕人家,说不得能换几日口粮。也就是二狗在军队里有个职位,对这些不在乎,才舍得给分给大家吃。
先前是空穴来风,虽说有点根据,但她也没亲眼见有谁拿了盐,自然当不得真。可如今见有人真的能领到肉,李姑便有点动心。要是大丫来工地,每日能吃个饱饭,还可以多领几钱盐,或是得几两肉,这工期看着不会短,她们娘俩攒一攒,来年他们家就能换些铁农具。
听说冬日里还要猎犀,有了铁器她也能跟着去狩猎,到时候再求求里正,说不得多分些犀皮,给前线的儿子缝身甲穿,也能让她安心。
听二狗说,孩子只是做些简单的活计,主要是跟在农官跟前学量田亩,轻松地很。于是李姑打定主意,第二天清晨便去找张婆子。
“张婶,我来我来......”李姑殷勤地接过张婆子的扁担,“就是昨天你说的那事,可还作数?”
张婆子笑着拍拍李姑的后背,力道大的都要掀她一个趔趄,不愧是年轻时,在战场上得十数敌军首级的人,“还是婶说的有理吧!放心,今天早上我就和老头子说了,到时候大丫一来,直接找他去就行。”
李姑松了口气,连连道谢。
晚上乡上的游徼(2)来给工地上民夫们送物甚,她赶上去托他带了口信回家。若是顺利,后日大丫安顿好家中,就能过来帮忙了。李姑喜滋滋的琢磨,这工地上估摸着要干到明年开春,现在都是八月末了,到来年春耕还有四个月(3),这得攒下多少半两钱啊!
哎呀,到时候若是省省,说不定能给自家男人找个殇医看看腿?
作者有话要说:(1)屯长:秦汉军制以二、五为单位,一般是五人为伍,有伍长;二伍为什,有什长;五什为屯,有屯长。一般来说,屯长管理五十人。
(2)游徼:是徭役的一种,主要是巡察地方、缉捕盗贼、给各个里送口信、递送东西。
(3)战国时期到汉武帝时期,正月都是十月,当时的春耕则是从十二月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