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赵之质将归国矣——”

“王上归国六载,听闻此子十岁。”

高大的青铜烛台舒展自己僵硬的枝蔓,上面的烛火幽幽地闪烁着光亮,在青砖上洒下交缠着的光影。

几个身着玄服的老者端坐于席上,正低声说着即将归国的秦王子嗣。实际上,没有人关心这位公子究竟多大,他们唯一关心的是这位舞姬之子是否为秦之血脉。

从年龄上看,公子政确实为秦王之子,可他的母亲曾是刚刚被封为文信侯的吕相家的舞姬,嫁于秦王时也未按祖宗之礼,待三月再如宗祠,所以其中关节便很难说清了。

“前去接应的家人(1)传信言,此子不似王上......”一个苍老的声音模模糊糊的说。

“是否要同华阳太后言明,已期助其他公子一臂之力,光复我等往日荣光......”

“噤声——”

另一位老者沉沉的提醒着,浑浊的眼瞳不着痕迹的扫了眼灯台后方昏暗的角落,豆灯摇曳着昏暗地光亮,阴影笼罩了绝大部分,只有一点亮光里露出的深衣下摆,显示着那里还坐着一个人。

那深衣看上去不似成人的大小,而且不是秦国男子常穿的深冷颜色,反而透着些许明艳的红。若是在白日天光大亮时,便能看到坐在角落的,这衣袍的主人是一个披发敛目的少女。

石磬的声音混合着兰脂香膏焚烧的烟雾钻进他的耳朵,少女听不清长者们压低声音的交谈,反而是恢弘的祭乐在耳畔环绕。明明离举行国丧的祭台如此之远,为何还能听到那惹人心烦的祝祷声?难道黄钟大吕真的比身边的石钟石磬更能上达天听?

那为何上古的先民们,还依旧固执的使用着这毫无神圣感可言的石制礼器?

少女面色沉静,目光如炬,穿过身前的青铜树灯台打量着不远处相向而座的老者们,没有一丝的恍神。

她是楚莫敖(2)属臣卓氏之后,本与秦国无关。祖辈作为滕臣随宣太后入秦,在惠文后及其子壮被杀后,因祭祷之能被宣太后立为奉常,与宗正一同主掌祭祀礼制。

只是他们在昭襄王亲政后被厌弃,与秦国四贵(3)族人一同随意封了爵位,被迁到栎阳,远离了王都咸阳。

在楚地祭祀之位传男传女,大巫祝更是女子居多。但在秦,人皆不喜巫,医药之事不会交给巫们,他们也只有祭典上才略能施展拳脚了。

都该是被抛在故纸堆里的物甚,又何必在这里费心琢磨如何重回庙堂呢?

她微微偏头,无声的笑了笑,想起父亲前日交代自己的话,又温和的收敛了目光。身为白身坐在这里本不合乎礼数,更何况还是个总角小儿,但她身后正坐一位赤色深衣,未带冠,将头发编成发辫盘于脑后的侍从,堂内诸人便无人敢斥责她。

“太后望芈姓着人往咸阳一趟,为王上祈福。”这位侍从显然听到了堂内诸人的言语,并未发表什么评论,反而低声对少女道。楚人笃信巫祝,眼前这位卓氏即使年岁再小,他也没有怠慢。

少年打扮的孩子面容柔和,脸上还有着些许婴孩的圆润,听闻只是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侍从见状也不再言语,目光却没有离开斜前方那个乌黑的后脑勺。楚地风俗,即使是成年男子也不必带冠,只需将头发编成发辫盘于脑后,这种发型男女皆可。这孩子只有八九岁,本应将头发剃成总角的模样,但为了祭祀之事还是如大人般蓄了发披散在脑后,松松散散的编了发辫。

少女便是现任楚莫敖所言天纵之子,出生时似有百鸟鸣贺。于是被她父亲,如今在秦的卓氏族长早早立为继承人。六年前,只有四岁的她同族人面见当时的华阳夫人,如今的华阳太后,在一片祭乐声中竟言,不出月余,便有商贾自赵来投秦,所携消息有真龙下天堂之像云云。

当时所有人都觉得是幼童狂言,没有放在心上。华阳夫人却将这件事记了下来,数日后果然有赵国来的商人求见她......日后的事情已经不必多说,这孩子的童言被一一验证,譬如逃回秦国的公子楚如今真的登基为王。

“难道传言是真的?这孩子有通天之能?”传言实在太离奇,即使是夏太后近臣也有些迟疑。甚至暗自琢磨,是否是华阳太后早已属意如今的王上,所以在他还未归国时便派人编造占卜结果,大肆宣传,与卓氏一同为其铺路。

但不论如何,卓氏恐怕很快就要离开栎阳了。

少女没有言语,雌雄莫辨的脸庞沉静的好似一尊雕塑没有任何表情。她很清楚身后的侍从在想什么,实际上他已经将真相猜的八九不离十了。华阳夫人无子,当时急需一个完全受自己掌控的孩子稳固在秦国的地位,而早年被送去赵国为质的嬴异人就成了最好的选择。异人在秦国没有根基,又不得先王喜欢,自然要全全倚靠华阳夫人。

作为外来勋贵,卓氏急需离开这如坟墓一般死气沉沉的栎阳,攀附同为楚人的华阳夫人就成了最好的选择。而华阳夫人也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收改名为楚的秦异人为养子,卓氏正好可以用所谓的占卜结果,将这个理由递给华阳夫人。

由她来向华阳夫人进言,也是给卓氏一族留一条后路。万一这位芈姬不愿采纳卓氏的‘预言’,他们也不至于受到惩罚。说出这个预言的仅仅是个四岁的孩子,比起卓氏族长,她更不具威胁,也更能让人接受——就算是华阳夫人不接受,也不过是童言无忌罢了。

好在,华阳夫人接受了卓氏的投诚。

当时先王没有嫡子,而昭襄王催他立继承人催的紧,所以卓氏‘预言’他有真龙之像的孩子即将回国这件事,不仅没有触怒昭襄王和先王,反而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先王想的是,他必定会继承国君之位的,他的孩子自然有真龙之像——至于这个孩子是哪位公子,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

卓氏和华阳夫人递上的预言,立刻被先王拿去应付昭襄王。昭襄王已经对自己唯一剩下的嫡子无奈了,见有了嫡孙人选,也就不再多问。往后的事情自然顺理成章,如今的王上改名为秦子楚,在华阳夫人的帮助下站稳脚跟,成为如今的秦王。

拜华阳夫人所赐,作为‘卜算未来’的孩子,她在秦国也声名大振。

思绪回转,这些秦王遗贵们已经低声探讨完,她便轻轻将身体贴到苇席上,再三行礼后慢吞吞的从地上将自己拔起来,厚重的华服好像给孩子的行动造成了不便,跟在成年人的身后退出去时有些踉跄。好在她并未带任何玉佩珠串,只是简单系了一个香囊。行动间并未发出不合时宜的声响。

退到侧门边上,跪在门边的仆从虚扶了她一把,引着她向长者们的方向拜,又侧身不受那些遗贵们的回礼。

来自太后的侍从沉默着跟在少年人的身后,暗暗打量着她,直到两人缓步绕过廊庑,转身又拜,长者们再回礼后,他才从早早就候在阶下的侍女手中接过一根短小的乌木手杖。

“长者还未走远,用杖太过失礼。”他还未将手杖递过去,就听到身前的孩子糯糯的说。看上去是不愿手杖击地的声音让那些老者听到。

少女并未着如今在娇娇们间流行的打扮,反而是秦人少年的打扮。侍从闻言只是将手杖握在手里向前半步,虚虚的搀扶住男装少女,低声道,“奴失礼了。”

少女有些支撑不住,点点头便一手撑住侍从的胳膊,低声道,“今夜归家,我便为王上卜算王孙血脉是否纯正。”这是夏太后的命令。华阳太后是王上嫡母,而夏太后则是王上亲母。

即使忍受着双腿的疼痛,透彻的双眸也没有分毫动摇,坚韧的不似平常的贵族娇娇。侍从心里暗叹,不论传言是不是真的,这卓氏的继承人不良于行却是千真万确,只是不知道是否真的如华阳太后所说,是与天地沟通的代价了。

今日是为孝文王举行虞祭的日子,祭典自至阴之时开始,至阳之时结束。在落葬之前对亡者的祭祀统称为奠,在落葬后第一次祭祀便称为虞。

以虞易奠,是为亡者魂归矣。

虞祭的地点选在了旧王都栎阳的宗族墓地群内。嬴秦先祖以栎阳为都只有34年,这里并没有咸阳的威仪,但却处处体现了老秦人的沉稳。与夯土台阶式的咸阳宫不同,这里还是单层夯土木构宫殿,远没有咸阳宫和凤翔行宫高大。但祭祀的高台却异常宏伟,神官丧祝们高居台上赤足起舞,摇动的铜铃被风,带上九宵云端。

卓氏族长尚,为丧祝,此时正在栎阳旧王都内。族中大多数人都前往旧王都为助丧,只有不良于行的卓玖被留了下来应付同样没去助丧的旧贵们。

新王于庙内,着斩衰裳,苴绖,手握丧杖端坐于庙中。宽大的白色细麻深衣外披着粗麻孝衣,腰上的绞带由两层组成,内为革带系韨,外衬白丝腰绖,冠绳缨、菅屦。两位太后、王孙宗室们以及宫中女眷跪在新王身后,用一寸宽的麻布条从额上交叉绕过,再束发成髽,垂目静默。

其余女眷、朝臣皆着丧服跪于堂外阶下以示哀悼。

重孝之下,却无人哭泣。丧祝着吊服,又自高台下,于堂前舞,钟磬奏哀乐。新任秦王冷脸看着卓氏族人的祭舞,想起他们的族地好像就被封在栎阳附近。卓氏随宣太后来秦至如今恐有四五代矣,楚人善祭,卓氏一直为祭官。

听闻卓氏有子幼时便凭口断天命,不知今日可来旧宫否?秦王低眉敛目,随着哀乐的声音一拜再拜,余光中扫到自己的嫡母,如今的夏太后,心思又转到了楚人身上......强秦中,楚人是否太多了些?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有执膰,戎有受脤,神之大节也(4)。一国之中,祀之主竟是外人,即使弱如韩国,恐怕也相当少见吧。先前是秦晋联姻,从宣太后之后又常与楚国结为姻亲,朝中过半的臣子都是楚人。

如此,当是强秦阻碍。

......

作者有话要说:掐指一算,良辰吉日,宜开新文。

老规矩,v前存稿颇丰就日更,没有存稿是隔日更。

又尝试了新的风格,希望大家喜欢,节奏稍慢,不过始皇大大天命之子,定然不凡哈哈哈。

蠢作者不少纯正历史学出身,文中如有纰漏算私设。

最后,感谢与诸位在此相遇。

(1)家人:秦汉时期,家中奴仆的意思。

(2)莫敖:楚国官职,是楚国熊氏的族长,掌管宗族事务、祭祀占卜。

(3)四贵:昭襄王时期的权贵,在芈太后死后被昭襄王厌弃,分别为穰侯魏冉、泾阳君公子芾、华阳君芈戎、高陵君公子悝。

(4)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有执膰,戎有受脤,神之大节也:《左传·成公·成公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