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辆黑色的装甲车正在蜿蜒上山。
我握着M4躲在松树林后看着他们,他们经过时我轻轻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吐了出来。树林里很静谧,我看不见我的那些同伴。威斯是唯一一个留在寺庙里的,现在他可能躲在一个最隐蔽的洞里。寺庙里的僧人在了解了目前的事态后拒绝逃跑或者寻求避难,他们坐在大堂里集体冥想。他们说,如果战队来找他们的话,他们会尊重并礼遇他们,就像对世间的所有生命一样。
这意味着,如果我们失败了的话,整个寺庙都会被屠杀,因为他们跟龙有关联。
我在温暖的阳光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我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意识到埋伏在这儿是为了什么。我今天越过了一条心理线。我不再是出于自卫而向曾经的兄弟们出手,我也不是为了救龙而与战队为敌。这是一个认真思考过后的决定:我会杀死这些圣乔治的战士,直到这支队伍的人都死掉或者至少丧失战斗能力。
突然,我想起了特里斯坦,想起他在我要杀他时眼中流露出的那种轻蔑。我极力希望他不在这个小队里。如果他在,我必须杀了他。他太危险了,不能被忽略。他可以在很远的距离杀死任何一个我的同伴。如果我从来福枪后看到特里斯坦·圣安东尼的话,我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只能开枪。当然,如果他没有先找到我的话。
我内心无比沉重,但我很快把它丢到一边,握紧了我的武器。我必须选择自己的立场,即使现在我可以回到战队,我也不会回去了。至少带着我现在知道的东西,我不会回去了。
卡车开得更近了,引擎的轰隆声震得树叶发颤。我按下电话,贴近耳朵,“现在。”
四周一片安静,什么都没发生,森林中一片死寂。我端着M4指着道路,手臂的肌肉绷紧,对准第一辆车的挡风玻璃。我弯起手指放在扳机上,屏住呼吸。
突然,一阵风吹过松林,原来乌云密布的天空中一道闪电划过。我用余光扫了一眼,身上有些发麻。
一片乌云正在树后升起,遮住了蓝天。起风了,雨点落了下来,太阳一瞬间就不见了。一切都陷入黑暗。在我下方,闪电出现之后,卡车的灯亮了起来。
又是一声雷鸣,天空像被突然劈开一般,雨水倾盆而下。我立刻全身都湿透了,衣服黏在身上。雨幕像窗帘一样扑向卡车,车速明显降低了。可视度突然骤降到十英尺左右的范围,暴风雨让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又是一道让人几乎眩晕的闪电,雷声滚滚劈向树木,四十尺的亚洲龙降落在车辆前咆哮。
即使我作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还是被吓了一跳。我看着那条龙从闪电中出现了。玉现了真身,和西方龙差别很大——修长而苗条,她的身体是安珀和莱利的两倍长,她的尾巴就更长了。她的颜色是青白色的,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白色的龙鳍在她头骨两侧飞舞着,她没有翅膀,但是移动起来如行云流水般,自如地盘旋在地面之上。利爪深深地抓进了车顶,她咆哮着拉扯着卡车,尾巴敲着车门。玻璃在震动,车辆向左右两边不断摇晃着。
车门打开,叫喊声和枪声不断从雨中传来,士兵们冲下车,举起了武器。我举起枪开始扫射,有几个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击中了,他们向暴雨中看去,想要确认子弹从何而来。
猩红的翅膀出现了,是安珀来了,她对着士兵们喷火。她隐蔽在树林里,在枝丫之间躲避着弹火,一刻不停地攻击着。与此同时,蓝柯龙从对面袭来,将火喷向另一支队伍,而后迅速消失了。
战队的人都懵了,一些士兵举枪扫视着天空,等着另一轮袭击。一些士兵蹲在卡车后面躲避丛林里来的子弹。但是大部分士兵的注意力还是集中在那条东方龙身上,她还在袭击第二辆车。士兵们不断地朝着车顶射击,但是都被她躲避开了,玉发怒了,嘶鸣着,用利爪把人从车内抓出来扔进树林。那些人被摔在树上滑落下来后不再动弹了。
剩下的士兵把火力都集中在她身上,发动猛攻。我射中了一个要朝她的背开枪的士兵,蓝柯龙也从树枝上对第二辆坏了挡风玻璃的卡车喷起火来。尖叫声从卡车内传来,雨中飘散着一股烧焦的肉味。
就在这时,一切突然都安静下来。没有什么可以再射杀的了。大雨还在拍打着卡车,汽车发出咝咝声。
暴风雨渐渐地扑灭了龙火,但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在燃烧。四处躺着的尸体,不是损坏了就是被烧焦了。雨水静静地把一切都洗刷掉了,只剩最后一点点火焰。
我吞下内心的苦涩,看了一眼围绕在车边的三条龙。我很快把目光聚在了站在路边的小红龙身上。她朝着被她杀死的士兵身边走了几步,看着一地的尸体。很难说龙有这种感觉,但是她看起来很难受,她的翅膀紧紧夹在身体两侧,杀戮果然还是不适合她,即使他们是圣乔治的士兵。这可能是我们目前为止造成的最大的杀戮了。
说实话,虽然我觉得有些同情,也很内疚,但是我终于能放松了。她也一样。我所知道的安珀……我爱上的这个女孩,很执拗,很冲动,迫不得已时会参战。虽然她是一条龙,但她从来不是一个冷血杀手。这是她的仁慈,她拒绝杀害一个素不相识的敌人,这让我意识到“秩序”战队是错的。就是因为她我才会在这里,冒着生命危险来保护这群我以前见到就杀的生物。因为一条龙我毁了在战队的所有,一切都变了。
我从树上下来,走向满地的尸体,当我经过他们的时候我一直在祈求宽恕,向那些已经是躯壳的兄弟们。很多人死在了路面上,焦黑色,被烧死的,或者被枪杀的。这次突袭很快也很凶残。我们之所以成功是因为我们的突袭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当然,这场暴风雨也帮了不少忙。战队从没预料到会在这样的天气里作战,但是很明显这天气是龙造成的,而他们并不知道。
东方龙可以降雨,我还是有些震惊地摇摇头,想起她第一次跟我说这个计划的时候,我真是难以置信,这就像古老的神话一般。看来很多魔法并没有像我们想的那样已经消失了。
我们还留在卡车边,玉严肃地看着我,灰绿色的眼睛迎上了我的目光,她的龙鳍迎着风飞舞。雨小了一些,闪电也停止了,“结束了,”东方龙说道,听起来无悲无喜,“我得回寺庙告诉朗住持我们赢了。我们一会儿见吧。”
她仰起头飞上了天空,轻盈的身子融进了云雾里。
她走以后,雨停了,云也渐渐散开,太阳重现光明。
莱利在卡车边哼了一声,看起来很满意却还带着些反感。“挺吓人的,”他说道,听起来好像有些意犹未尽,“我不敢相信我们真的成功了。那条东方龙真的把暴风雨带来了。”他扭扭脖子看向玉消失的地方。“圣乔治知道以后肯定会气疯的。”
我紧紧握着M4走到安珀身边,克制自己不要离她太近。她的鳞片闪烁着金属质地的红光,在阳光下看起来十分耀眼。但是她的眼睛在看着那些尸体的时候是暗淡的,那种幽绿的暗淡几乎接近黑色。
“你还好吗?”我轻轻地问道,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太好。”她转向我,她那窄窄的脸几乎碰到我的脸,“我有些累了,加勒特,”她说着,声音里带着些怒气,“太多的死亡,太多的杀戮,太多的机会让我知道我认识的人死了。我知道这是战争,我也知道不怪我们或者他们,但是……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呢?”她又看向一地的尸体,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很害怕战争,”她小声说着,“但是现在,我感觉每个人都在参战。”
“是的,”我告诉她,她绿宝石般的眼睛又开始注视着我,“我们在跟战队作战,但是塔龙才是真正操纵绳索的人。一旦我们把这条关系铲除,一切就能回归常态了。”
“常态。”安珀撇着嘴,露出了锋利的尖牙,“常态也不怎么样,我们还是要互相厮杀。一场战争接着一场,无休无止的战争,太没有意义了。”她坐下来,蜷起自己的尾巴叹了一口气。“即使我们能在塔龙和战队的夹缝中活下来,战争会结束吗?难道我们还要做着三百多年来一模一样的事情?”
她最后的话让我的心揪了起来。这又让我发现了安珀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她看待生命的方式和我完全不同,她是用世纪来丈量一件事的。如果她一直活着的话,就可以见证一个国家的兴起和消亡,活过几场战役,看着世界在周围变幻。在我死后很多年还能如此。
“可能你可以改变它呢,”我轻声对她说,“你有时间,这几百年的时间可以发生很多事情。塔龙和战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事情只会越来越糟,谁知道这一切以后会怎么样呢?可能哪一天你就真的看见战争结束了呢。”
“可能吧。”她看着我,目光和刚才已经有了些许不同,像是一种领悟,或者是一种静默的承诺。
“你真的觉得可以吗?”她问道,“我们真的有一天能看到这愚蠢的战争结束?”
“你可以,”我说道,“我估计不行。”
她竖起头,用龙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为什么?”
“因为圣乔治的战士不会活那么久的。”我看着她还有一地的尸体,“即使他们是对立方。”
她明白我的意思以后,站直身子,抖了抖翅膀,“加勒特……”
莱利小心地避过满地的尸体,伸着利爪从车边走向我们。他走过来时的姿态并非充满敌意,但是有些担忧。可能有一点出于保护欲,他的眼神在我和安珀之间流转,他的呼吸中带着丝丝火苗。
我突然意识到从前的错误。其实,读懂龙的身体语言和他们情感交流的方式,真的很简单,说真的,一旦你知道以后就会发现,那和人类的肢体语言没有什么区别,而且我也更擅长此道。在战队的时候,我们学习与敌人相关的一切知识,学习他们那种微小的动作意义,了解他们是要攻击,撤退,飞走还是——最重要的——喷火。但是没有人想得更多,因为我们不认为龙有感情,但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就越能明白他们的感情。我是“秩序”战队唯一一个意识到这一点的人吗?战队真的这么盲目,什么都看不见吗?还是根本就是故意的呢?因为这样更能确定他们是杀戮魔鬼,而人类不是?
“我们应该出去了。”莱利说着小跑过来。然后,我不是很确定,但是我看到安珀对蓝龙的加入有些畏缩。“我待在这里不太舒服,这里随时都有可能被人发现,”他看了一眼这些尸体撇了下嘴。“你知道战队什么时候会再来吗,圣乔治小伙?”
“不会太久的,”我疲倦地说道,“可能有人已经监听到了。他们会汇报情况然后带来数量更多的战士,最快有可能明天一早。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僧人也要离开这里,如果我们能说服他们的话。”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莱利摇摇头做了个鬼脸,“希望我们的亚洲朋友可以说服他们逃跑,而不是坐在那里等着变成筛子。”他哼了一声,朝我点点头然后走开了,“走吧,小火龙,我们应该回去了,找威斯和其他人,让他们准备好撤离。”
“你们两个先走,我清理一下这里。”两条龙停了下来,我指了指卡车和尸体,“我需要把这些尸体和卡车藏起来,防止有人经过时看到。如果尸体被发现了,要知道法律制裁是全球性的。”
“我们没有时间埋他们了,圣乔治小伙,”莱利不耐烦了,“我们必须走了。‘秩序’战队过几个小时就要来拧断我们的脖子了。”
“我不是要把他们埋起来。”我把M4放在了一边,走到一个士兵身前。他仰头看着天空,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光泽。“我把他们放上卡车开到寺庙去。他们不需要藏得很好,也不需要藏很久。”我的声音很平静,当我看着熟悉的面庞时我收回了目光,还好不是特里斯坦。感谢上帝,但是我认识的人。我抑制住反胃的感觉弯下腰抓住他的手臂。“一旦圣乔治发现这次打击任务失败,他们在找到龙的位置以后就会派队伍把战场收拾干净。战队不希望受到除了塔龙以外的任何关注。”
两条龙都很沉默。我把尸体扛上肩膀,就在我轻轻地把尸体放上车的时候,我感觉到他们都在注视着我。他们的头扭向一边,责备地看着我。有一个只比我大几岁。我长长地叹着气。
“对不起,艾德文。”我说着,合上了他的眼睛。
“你认识他?”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转头看去,安珀变回了人形,穿着毒蛇服,站在卡车的一侧看着我,她的眼睛里闪着绿光。“你认识他们当中的谁吗?”
“是,”我简单地回答道,“大部分是其他区的战士,但是……”我看着眼前的尸体,想起离这里很远的教会,想起那个穿着棕色袍子的僧人,想起我的新兵伙伴们。“他的名字叫艾德文·詹姆斯,”我小声说,“我在基础训练的时候总是和他在一起。”
“噢,加勒特。”安珀蹲在我身边,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膝盖上,“这……我真的很抱歉。”
“没什么。”我不再看她,告诉自己要与她保持距离,不要有什么别的想法,“这不再是他了。我们……‘秩序’战队相信战士在战争中死去后,灵魂会回归。这些只是他们留下的躯壳罢了。”
突然,我在想我其他的同学们都去哪儿了。我们毕业后被送往不同的分部,我在不同的时间和场合,看到过他们中的好些人,虽然最多只是打了个招呼。皮特·马修,我的老对头,去了圣乔治东分部,在这个国度的另一边,毕业以后我就没见过他也没再听说过他。我在想,他是否还活着,如果活着,如果我们的人生再有交集,他会怎么说我。
一阵刮擦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安珀和我转过身去。莱利正拖着一具尸体走过来,这个士兵四肢软踏踏的,手和脚都难看地摊着,蓝龙撇着嘴又转身去拖另一个。我脸部肌肉又抽搐了一下,安珀跳了下来,皱着眉。
“蓝柯龙,你在干吗?”
“看不出我在做什么吗?”蓝龙回话道。他又抓着一个战士的盔甲,从灌木丛里拖了出来。“我应该能帮点忙,要不我们就要一直待在这儿了。如果你不是太洁癖的话,抓着腿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总可以吧?这些混蛋真是死沉死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