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那一瞬间,风都静了。
她怔愣抬眸,望见一张熟悉的脸。
所有的委屈和后怕都在这一刻从心底翻滚着,汹涌而出。
少年目光错愕,双手稳稳接住她,“你……”
话音未落,女孩眼里瞬间冒出大朵泪花,死死抱着他的腰,委屈地大哭起来。
乔姝月经历了第二次的失而复得。
“你怎么能走呢?我花了银子的。”
“难道非要绑着你签下身契,你才肯留下吗?”
“你怎能这么对我?从前都不是这样的呜呜呜……”
小姑娘话说得又急又快,三句里有一半叫人听在耳中,能听懂的又连半句都没有。
谢昭凌任由她抱着,茫然无措站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他的本能在警示他,应该将人推远,他讨厌和旁人的肢体接触。
手抬起,又颤抖着放下。
女孩子娇娇小小,没什么力气,推开她简直轻而易举,只是……
谢昭凌心底诡异地冒出一个想法。
这一掌推出去容易,就是不知她会不会哭得更凶。
吴氏医馆外,过路的人皆投来好奇的目光。
谢昭凌只觉得头痛欲裂,他的理智被撕扯,一边是小女孩眼泪汪汪的样子,一边是幼时那些痛苦回忆给他带来的应激反应。
每一个碰他的人都没从他手里讨到好处,哪怕是两败俱伤,他也不惧去还击、去反抗。
唯有此刻。
谢昭凌忍着头痛,垂下眼睛,看着怀里伤心欲绝的小姑娘。
他抵抗着本能,挣扎着再度抬起手,想要轻轻地将她推远,不伤着她。
眼见枯瘦的手掌颤抖着要落在女孩肩上,怀中人忽然被人一把拉了出去。
少年眸中顿时戾气横生,仿佛被抢走猎物的凶兽,他如剑光般冰冷的目光直直刺向来人。
那人也是一样敌视着他,脸上带着愠怒,恨不得要杀了他。
乔誉站在台阶之上,将妹妹拉至身后,居高临下,俯视着少年,轻蔑地问:“就是他?”
“正是!”没等乔姝月吭声,护卫抢着答道,“就是这小子!四公子,如何处置?可要小的将他拖去官府?”
察觉到小妹一把揪紧背后的衣裳,乔誉冷冷勾了下唇,“月儿千辛万苦才买来的小玩意儿,送去官府——”
他顿了顿,转过头问:“我只问你,若他一日在外,你是否就一日不消停?”
乔姝月吸了下鼻涕,对上兄长严厉的目光,心下一横,勇敢又干脆地道:“是!”
既然瞒不住,索性就摊牌吧!
“很好。”
乔誉叫来俞升,“带几个人,将此子押回府,送到我院里,谁来要人都不许听。”
乔姝月大惊失色,“四哥,他是我——”
她想用同样的说辞应对乔誉,可惜乔誉不是乔良,不会对她的无理请求有任何动摇。
乔誉轻飘飘一个目光落过来,乔姝月便缩了脖子,不敢再吭声。
好歹算是过了四哥这关,把谢昭凌带回去了,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吧。
乔姝月悄悄松口气,有四哥愿意帮她,后面的路会好走许多。
今日出门虽没有昨日那般大阵仗,但也带了几名护卫,加上乔良留下的那位,一共四人,纷纷走上前,将少年团团围住。
这样的场面谢昭凌习以为常,他没有抵抗,被押走前,他犹豫着,看了小姑娘一眼。
意外地对上视线,俩人都有片刻的怔忡。
谢昭凌心底再生出异样的感觉,这一次他竟忽视不得。他迟疑片刻,低声缓道:
“我……我会还你。”
“那五十两,我一定还。”
**
“可惜啊,他终究选了另一条路。”
幕僚不懂,他瞧着主子漫不经心地喂着鱼,说出自己的好奇:“您初到京城,正是用人的时候,若真瞧上好苗子想要招揽,大可以强——”
话未说完,郑丰南笑着打断:“那多没趣儿啊,我可不是那般没有风度的人。”
他捻着指尖的鱼饲料,笑道:“你以为我任他离开,是为何?”
幕僚犹豫着,试探:“或许您看出他并非最佳人选?”
毕竟站在门外两个时辰,最终还是没有敲响郑府大门,而是选择离开,心不诚,志不定。
“不,他很好,或者说,目前是最好的那个。”
“那您……”
“因为要去办这事的人,非得心甘情愿不可。”
郑丰南收敛笑意,淡声说道:“胆识,孤勇,心甘情愿,心狠手辣,缺一不可。”
幕僚目光感慨,抱怨了声:“三爷不给您人用,还要您从大海里捞针。”
郑丰南无所谓地笑笑,“一个拔尖的细作,哪那么好挑,三爷手里也缺着呢。”
“此事暂且先按下,如今柳家正在风口浪尖,咱们不能给三爷惹祸。叫人暗中盯着乔府,不妨让我赌上一把,”郑丰南自信满满,笑道,“且再看看,我这棵好苗子能被乔家人养成什么样,等他发现自己与这世道难以相融时,他就会知道今日的选择错得离谱,到那时再接触他,岂不更好?”
“……”
藏在暗处的眼睛锐气逼人,厚重的阴云笼罩在乔府的上空。
轰隆——!!
雨幕连天,密雨潺潺。
下了马车,由角门入府,乔姝月跟在乔誉身后,亦步亦趋。
俩人的小院毗邻,中间一墙之隔,算是同路。
乔誉先走到自己院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始终缀在自己身后的小萝卜头。
乔姝月收回已经踏入他院中的一只脚,表情讪讪,“四哥,好巧啊。”
乔誉不言不语,垂眸看她。
巧吗?跟他一路了。
乔姝月仰着头,眼巴巴地,暗示道:“雨这般大,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乔誉不为所动,冲不远处一扬下巴,“回你院里去。”
乔姝月低下头,鞋尖在地砖边缘踩了踩,从缝中压出来的泥水弄脏了鞋袜,她不甘道:“……好吧。”
乔姝月回到木兰院,换了身干净的新衣裳。
坐在小板凳上,望着眼前的雨帘,唉声叹气。
不多时,李护卫归来,一身水气跪在乔姝月的身前。
小姑娘两眼放光,“怎么样?瞧见他了吗?”
李成低下头,尴尬地道,“嗯,瞧是瞧见了……”
“他如何?”
“四公子让人把西耳房收拾出来,供那小公子住。”
乔姝月笑容渐渐消散,“我记得月前那场暴雨弄坏了西耳房的屋顶,四哥一直没让人修。”
房顶还是漏的,这如何能住人?
刘妈妈端着小厨房送来的姜汤走过来,闻言道:“四公子说反正也是空着,加之那间耳房不与正房连通,不影响什么,所以就没让夫人派人来修。”
玉竹护着怀里一筐花瓣,两步从雨中跨进廊下,她将竹篮放到地上,说道:“四公子平日最是节省,他那身衣裳破了都不吭声,还是咱们夫人瞧见,押着他去做了一身新的。吃穿用度上能省则省,一间不住人的屋子,他哪里舍得去修。姑娘,晚上给你做鲜花饼吧?姑娘?”
乔姝月没听到玉竹叫她,只记得在荒芜的后院中,悦泉楼那领头人说的话:
“咱们把他买回来,给他吃给他喝,还让他能安安稳稳地住在有顶的房子里,已然是大发慈悲、行善积德……”
他在悦泉楼那样的地方尚能睡个有顶的房子。
“你脑袋怎么了?”刘妈妈疑惑地看着李成,“青了一块,快去涂些药,别吓着姑娘。”
木兰院里的婢女们平日就爱拿李成开玩笑,他是院中唯一的护卫,又生性腼腆,平日里少与人发生冲突,今日脸上挂彩,众人皆稀奇得不行,围着他打趣。
李成不好意思地挠头:“这是四公子身边的俞升拿弹弓打的。”
“哇,俞护卫好身手!”
“分明是李护卫轻功太差。”
刘妈妈瞪他,“姑娘叫你打听消息,没叫你爬墙偷看。”
乔姝月没心情与她们玩闹,心事重重地离开,将众人的声音抛在身后。
**
月上梧桐梢,下了一整个傍晚的雨终于停下。
少年擦去最后一处积水,半蹲在木盆旁,将手里抹布拧干。
水滴落在盆中,激起一圈圈涟漪,烛光闪烁着,趋于平静的水面映出他的面容。
他微怔,一时间竟记不起,已经有多久未曾注视过自己。
年轻稚嫩的脸庞上仍有青一块紫一块的伤,但血已经被洗净,完完全全露出他的本来面目——
一张苍白得厉害的面孔,和一双写满攻击的眼眸。
凤眸微垂,眼尾懒洋洋地耷拉着,凌厉的气息在不自觉间外散,自己瞧着都觉得厌烦。
手指一松,拧干的抹布掉回盆中,激起一片水花。
周围一圈半干的土地被水洇得再度深了几分,少年忽然卸了力气,就地坐下。
他屈膝而坐,手撑着头,忽而想起那位公子哥警告他的眼神,以及离开时说的话:
“月儿救下你是心善,她慈悲心肠,见不得欺凌弱小,今日哪怕是只狗,她也不会置之不理。摆正你的位置,莫要有多余的心思,否则——”
否则?
谢昭凌嘲讽地牵动唇角。
除了那五十两的欠款,他们约莫不会再有交集。
谢昭凌背靠着椅子腿,仰头望向房顶砖瓦之间的破洞。
沉寂许久的黑夜忽然传出声响,由远及近,窸窸窣窣。
吱扭一声——
门开了。
一条小短腿迈了进来,半截身子在里,半截在外。
小姑娘伸手向外挥舞赶人,用着气声催促:“把东西放门口就快走,轻些,莫要再被四哥发现了!”
谢昭凌定定望着那圆滚滚的后脑勺,慢慢眯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