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五十两,别说是买下刀疤男的命,就是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都绰绰有余。
刚刚这位公子提起他姓乔,这西京城里叫得上名的乔家只那一户,是太子的拥护者,开罪不起。
猛哥到底不敢太贪,他同今日来的其他几名护卫达成一致,“就五十两。”
乔姝月今日出门早就有所准备,她不需要找任何人要钱,不用听任何人的意见。她叫了一声玉竹,让对方把自己的荷包拿过来。
玉竹面色复杂,从怀里将荷包掏了出来。
早起时她们姑娘让她把小金库的压岁钱都清算一遍带上,她那时还以为姑娘看中了什么稀奇玩意,不曾想,竟是要买一个男奴!
玉竹看着主子数钱的动作,肉痛地想,五十两都能买好多梅子果了!
乔姝月蹲在地上,把荷包里的银子一点一点往地上倒,一颗一颗地数,一边数,一边念叨。
乔家那些精壮的护卫们此刻绕到了乔姝月的身边,将她密不透风地保护在里面。
“刘妈妈。”玉竹站过去,听着耳畔五两八两的声音,暗自着急,“劝劝姑娘。”
刘妈妈没说话,紫棉却开口了:“劝不动。”
乔家人很执拗,但凡认定的事,如何都不会改。
刘妈妈叹道:“小事上她由着咱们说道,可眼下你瞧瞧,我从未见过她这般认真。”
“可这,这……”玉竹心疼得直哼哼,“这是咱姑娘长这么大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啊,就这么全花了。”
她声音不大,却因为离谢昭凌不远,一字一句都进了他的耳朵。
少年皱了下眉,终于再次将目光投向女孩。
这回他倒是认认真真地盯着她瞧,一瞬不瞬地看着。
他愿意正眼看她,可她此刻被好几个护卫挡着,又看不真切了。
倾家荡产也要买他啊。
粉雕玉琢的小善人。
少年神色不改,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你当年被人扔在路边,是老子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小时候生病,老子倾家荡产请来巫医为你看病,现在就要你一点血,你就这么不情愿?!”
“十年养育恩,今日都报了吧,刀在这,你自己动手。”
他不动,男人便抬起巴掌朝他头砸下来,他抬手挡住,扑上去狠狠咬住了男人的脖颈。
“……”
谢昭凌没什么表情,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
这世上从来没有白捡的便宜,包裹着“恩德”的糖果,也不过是沾着甜味的砒霜罢了。
乔良自认是乔家最离经叛道的一个,到今日也不得不对自家小妹刮目相看。
“月儿啊,”乔良一撩袍子,蹲在女孩身边,“咱这钱留着买糖吃不好吗?”
“十七,十八……二哥,我不爱吃糖。”
木兰院在场众人纷纷沉默。
乔良呸了一声,“睁眼说瞎话,二哥上月才给你买了一箩筐话梅,说说现在还剩几颗?”
自然是一颗都不剩,最近药喝得勤,糖果消耗得自然也快。
乔姝月心虚地干笑了声,岔开话题,“二哥你让开点,挡着光了。”
乔良气得龇牙咧嘴,他扭回头,想看一眼罪魁祸首,结果一回头对上自家护卫呆滞的目光。
他抬手朝对方打去,“你挡着我光了。”
护卫无辜地往旁边让,露出身后的少年。
许是他们这边动静太大,少年终于再次将视线移过来。
那是一双故事感十足的眼睛。
乔良书读得没其他兄弟多,一时间形容不上来这一刻的感觉,非得说和少年对上目光时的感觉,那就是心口闷闷的,堵得慌,像塞了一团泡水的棉花一样,让人喘不上气。
少年眼睛里一丝光都没有,他的睫毛很长,但也不足以挡住光亮。明明有光投射进去,可他眼睛里好像藏了个无底的深渊,光进去,顷刻间被黑暗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睛里尽是尖锐与犀利,有着极强的攻击性,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狼,时刻警惕着,时刻预备着下一场猛烈的扑咬。
充满过激情绪的眼睛,却无端给人悲伤又绝望的窒息感。
他绑缚着镣铐,手无寸铁,遍体鳞伤,只是安安静静站在那儿,也能叫那些成年的守卫们严阵以待,不敢轻视。
乔良心思敏感细腻,不由自主露出难过的神情。
谢昭凌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厌恶地偏过头。
装腔作势。
“五十两!”乔姝月松了口气,数钱数得小手黢黑,“竟然还能剩下一点。”
她满意地笑起来,将剩下的银子收进荷包里,抬手把猛哥招来。
“我这儿还写好了交易的契约,这钱交到你手上,咱们就两清了。”
“对了,他的身契你得先交出来。”
乔良回神,慌张地按下姝月的手,“二哥这儿有钱,用二哥的,快把你的小金库收起来。”
“二哥,我买下他,他就是我的了。”乔姝月认真地说道,“只有我,你明白吗?”
说她霸道也好,占有欲强也好,总之她不放心把他交到别人手里。
乔良微怔,不可思议地道:“你是要他进你的院子?!”
本以为买回去做些粗活、给个活路就是,没想到她竟想把人带在身边!
能进木兰院伺候的,无一不经过层层筛选,整个木兰院这十年里也就只李护卫一个男子。
“不行不行,这如何使得,绝对不可!”
光是来路不明这一点,就已经够让乔良头疼的了。让他想想办法悄悄把人塞到不起眼的地方,或许他还能办到。
乔良语气严肃:“母亲不会同意的。”
乔姝月眸光黯淡下去,“没关系,这事之后再议。反正,反正我愿意为他花钱。”
乔良:“……”
这话像极了富家公子对花楼头牌一见钟情,哭着闹着也要花钱为人赎身。
他妹妹染上脏东西,神志不清了。
乔家侍卫朝猛哥伸手,猛哥尴尬地笑了声,“小贵人,您说笑,这罪奴哪有身契啊。”
刘妈妈皱着眉,“你莫不是想反悔?”
“哎哟我哪敢,这五十两是小的们几辈子都赚不到的钱,我哪会拒绝?实在是您有所不知,按照常理是该有身契,但这小子情况不同。”
“若他真有身契,那咱们也不敢私下就瞒着管事将他卖了,您说是不是?”
猛哥叹了口气,如实交代。
寻常被人牙子贩卖的奴隶,不论男女,都会被逼迫着签下身契,按下手印。只是谢昭凌被人牙子掳去后,没多久就到了刀疤男的手里,都没来得及签契。
“他被转卖时情况我不知,据说买他时确实没见过他的身契,后来我们也去证实过,的确没有。”
“至于他来到酒楼以后,都是我们老大管着的,同一批买进来的都签了契,到他这儿……”
猛哥轻轻吸了口气,对这段经历难以启齿。
少年实在太凶,骨头太硬。
明明瘦弱不堪,被打得奄奄一息,一声不吭的,可这手印说什么都按不下去。
有一回已经盖下手印,他趁那人不备,用锁链险些把人勒死,还销毁了身契。
次数多了他们就明白,只要少年还有一口气,就不可能签。
后来老大便说不签就不签,先驯化着,反正他跑不出去,也不跑。
也是奇了,数次在关键时候都能反抗的少年,并非没有机会逃走。相反的,因为他从不往外逃,所以对他的看管并不严,他自愿留下,大约也是存了留下来一飞冲天的妄想吧。
猛哥不屑地瞥了谢昭凌一眼,接着说道:
“到他这儿,老大欣赏他,就给他一个不做奴的机会,只要他安安分分地为酒楼出力,不签也就不签了。”
猛哥担心说出少年敢杀人后,这心软没见过血的小菩萨害怕,反悔不买,所以他将实情咽下,只模糊重点。
乔姝月摇头,绷着小脸,一本正经道:“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做不得数,我得同你重新签一份契。”
猛哥看了看那五十两,又看了一眼满眼期待的众小弟。
“好吧,听您安排。”
一众酒楼护卫逐一按下手印,拿着钱走了。
废弃的院落重归寂静。
一阵风吹过,卷起枯井旁的落叶,打着旋地蹭过女孩的裙边。
乔姝月将交易的契约谨慎地叠起,小心翼翼地收进怀中。
兵荒马乱忙了一通,眼下才真正能和他说上话。
乔姝月按住自己的心口,感受着那里异常欢快的跳动。
她背对着谢昭凌,心乱如麻。
近乡情怯,忐忑不安充斥着内心,她不知该如何开口,如何面对。思念之情如涛涛流水,她与他之间,隔着生死。
“你,你们……都先出去。”
乔姝月低声命令道。
刘妈妈迟疑地看了一眼乔良。
“没事,这儿有我。”乔良思忖片刻,大手一挥,“我看着呢,出不了事。”
只片刻,众人退去。
乔姝月长长出了口气,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她站在原地,定定望着少年。半晌,踌躇着,向前走去。
走上前,迟疑着伸出手。
谢昭凌眸子微眯,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他做出防御的姿态,设身处地想一想,是理所当然的。
毕竟他受过那么多伤害,早就将机警与防备刻进了骨子里。
可乔姝月还是不可抑制地觉得难过,觉得失落。
前世的谢昭凌对她一眼心动,这是他曾经亲口承认过的事实。
自初遇那刻起,便从未在他那里受过一丝一毫的委屈,他从未防备、疏离地待她。哪知一朝回到幼时,他竟对自己这般排斥……
乔姝月试探地往前半步,少年继续后退。
她心口恼意渐生,不管不顾地,快步冲上去。她一把抓住少年的衣角,仰起头,望进少年深邃如海的黑眸中。
对视瞬间,她鼻子一酸,热泪盈眶。
方才同恶势力争论不休、有理有据、毫不退让的女孩。
一张嘴,竟终于绷不住哭了出来。
乔良拳头瞬间硬了,冲过去拎起少年衣领,怒目圆睁:“臭小子,你敢吓唬她?!”
谢昭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