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7】

第二次被乔姝月从家中“绑架”,乔良已经心如止水。

他生无可恋地靠着车厢,眼睛一下一下瞄着身侧的女孩。

盛夏时节,她裹得像颗粽子,还是红皮的。

脑袋圆圆,身子也圆圆,不知道踢一脚能滚几圈。乔良鞋尖没忍住在地上搓了搓,思绪漫无边际地发散。

同车而行的刘妈妈拉开轿窗,往外看了一眼。

开窗的动静将乔良的注意力拉回,他狐疑道:“你们为何非要叫上我?母亲宽宥,没有把昨日的事告诉父亲,再来一回,她对我就不止训斥那么简单了。”

刘妈妈对乔良这种败家子没有什么好感,但因为他对姝月的宠爱仅次于乔母,刘妈妈也愿意对着他多几分耐心与尊重,她微微一笑,安抚道:

“悦泉楼那种地方还是要有一位身份尊贵的公子带着才行,您是熟脸,多少有几分薄面,回头真惹出事,那帮粗蠢的奴仆也不敢太嚣张地欺压咱们姑娘。”

乔良:“……”

马车不快不慢地往悦泉楼驶去,乔府中一小厮腿脚利索地跑到了四公子乔誉的房中。

“公子,二公子和月姑娘往东市方向去了。”

东市?

正在看书的少年慢慢拧眉,脸色微沉。夜里的动静他听说了,母亲分明不准她出门,她又想做什么?

乔誉放下手中的兵法,在屋中踱步,忽然想起什么。

“俞升。”

“公子有何吩咐?”

“昨日傍晚在悦泉楼外看到的人,确定身份了?月儿院里的?”

“没错,确是姑娘院里唯一的贴身护卫,叫李成。”唤作俞升的小厮疑惑地嘟囔,“那李护卫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若非公子您当时眼尖认出他,咱们怕是就冲上去把人押送官府了。”

“他也跟着出门了?”

俞升答“是”,心里想着,自昨日发现李护卫出现在悦泉楼附近,公子就让他暗中盯着点木兰院的动静。

神机妙算也好,未雨绸缪也罢,他们公子总是聪慧机敏得让人吃惊。

“公子,可有不妥?”

乔誉没吭声,只眉头越来越紧,半晌,眸子微眯。

他果断转身,回屋换了一身外出的衣裳,出来时对俞升道:“备马。”

俞升一愣,“公子要出门?”

“去给大哥送信,让他留父亲多说会话,回头我再同他解释。”乔誉快步往外走,“另外派人继续跟着月儿,让他们无论如何务必在午时前归家。若她不肯,就绑回去。”

他几步快走到门前,翻身上马,垂下眸问:“母亲几时去的安济寺?”

“约莫一个时辰前。”

那就是还在路上。

“来得及。”乔誉敛眸,“我去寻母亲,能拖一会是一会。”

“……”

马车行过主街,不多时拐进小巷子里,慢慢停下。

乔良从打盹中清醒过来,半眯着眼咕哝:“这就到了?”

乔姝月才刚一动,紫棉便隔着轿帘传来声音:“姑娘,情况不太对,李护卫去探查了。”

乔姝月一颗心蓦地提到嗓子眼,她想冲出去,却被刘妈妈按在原地。

“姑娘稍安。”刘妈妈淡然道,而后撩帘走了下去。

乔姝月心急如焚,难耐地在马车中等候。

乔良拿眼睛瞅着她,越瞧越觉得古怪。

他踢了踢小姑娘的鞋,“这悦泉楼里装了你的魂儿吗?昨儿就嚷着来,今儿又这番魂不守舍的模样。”

乔姝月捂着唇咳嗽了几声,脸色有些发白,心中十分不安。

李护卫是认识谢昭凌的,能在此刻引起他注意,必定和谢昭凌有关。难不成是又看到他被人打骂欺凌了?

“姑娘,喝点糖水润润喉吧?”玉竹从白瓷茶壶里倒了一杯水,关切道,“可不能再病倒,不然夫人要被气死了。”

确实不能再生病,她忤逆阿娘的命令,擅自出门,已然犯下大错,若她这趟无功而返,那短时间内怕是再也找不到出门的机会。

乔姝月勉强喝了一杯,觉得胸口好像闯进去一只兔子,温水入喉,心跳愈发剧烈无序。

每一时每一刻都无限拉长,令人忐忑难捱。

好半晌,终于听到李护卫回话的声音:

李护卫慌乱道:“那少年被人带走了,好像,好像……”

刘妈妈轻斥道:“莫要吞吞吐吐,快说。”

“好像要被人杀了!”

乔姝月瞳孔骤缩,脑海中一直紧绷的那根弦,倏地断了。

**

“没想到这臭小子真敢杀人!把刀拿来,我要给老大报仇!”

荒废的院落中,几名酒楼护卫愤慨激昂。

“一刀杀了岂不便宜他,非得九九八十一道酷刑都给他尝上一遍才解咱们兄弟心头之恨!”

“老大绝不能不明不白地就死了,刘管事要压下这事,咱们可不能就算了!”

“可这小子好命,叫东家给看上了……”有人迟疑道,“猛哥,你看呢?”

被唤作“猛哥”的正是那日与刀疤男同进同出的小弟。

刀疤男一死,他成了这群人的老大。

他们这群人虽在悦泉楼做事,上头有规矩压着,但人在道上混,不能不讲一个“义”字。

猛哥冷笑了声,仰头灌下一口酒,而后一喷,尽数喷在他手中的屠刀上。他似笑非笑,拎着刀朝前走去。

面前的少年整个人被五花大绑,左右两个手臂都被人死死按着,动弹不得。他目光很冷,两个眼瞳又黑又亮,桀骜不驯,戾气十足。

“咚”地一声——

大地震了三震。

猛哥挥了下手中的屠刀,拄在地上,“知道吗?老子从前是杀猪的。”

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饱含恶意的目光正死死盯着他。

“从东家房里出来后,你怎么又去了老大那?是东家对你说了什么?”

猛哥眼中的嫉妒与怨恨藏都藏不住,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少年能被东家看在眼中,这分明就是一条还不如他们的狗。

不仅不会有忠心,甚至会在你脆弱的时候狠狠咬上一口。

“东家承诺你什么了是不是?所以你才有胆子去杀了老大?!”

少年不答,慢慢将视线挪走,脑海里浮现起不久前的事。

他把人从睡梦中叫醒,然后好声好气地同那人讲理:

“将从我房中带走的东西还回来。”

刀疤男看过那张曾经被人团得皱皱巴巴的画像,他睡眼朦胧,不怀好意地笑道:“那是你啊?画得不像啊,你有这么俊?”

他语气恶毒,满口污言秽语,“定情信物?是偷偷爬上了哪家千金的床?”

谢昭凌没兴致同他闲聊,只是他不想多生事端,于是耐着性子又重复一遍:“交出来。”

少年目光淡淡的,无波无澜地注视着他。

刀疤男愣了一下,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惊得忙去看他手脚上重新戴起的镣铐,下意识捂住脖子,终于彻底从梦中醒神。

“谁、谁准你来我房间的!”

“不给!快滚出去!”

“来人啊!来——”

后来的事印象不清了。

谢昭凌只记得画面停在最后一幕。

他随手折了床头花瓶中的枝条,而后利落地深深扎进刀疤男的胸膛里。

心脏被木枝贯穿,血很快晕染了衣裳。

谢昭凌从刀疤男的衣襟里翻出他要找的东西,上头已经染了脏血。

他眉头都没皱一下,揣起画像,最后望了一眼床榻,那人双目瞪得铜铃般大,惊恐与错愕永久地定格在脸上。

“……”

“老子问你话呢!你去找老大究竟是要做什么?!”

耳边是愤怒到破音的怒吼声,谢昭凌晃了下神,涣散的瞳光终于又有了聚点。

他转回头,视线轻飘飘地从在场人身上一一掠过。

他当初能从人祭仪式的祭坛上逃脱,甩掉那一村十几名屠户,便不会惧怕眼前这个自称屠夫的人。

他之所以留在这里,是因为他本就无处可去,他好不容易离那个地方远远的。

眼下有人递出橄榄枝,他自然要往上爬。

他喜欢算计和目的都写在眼睛里,毫不遮掩的人。讨厌的,是那些打着庇护和施舍的幌子、却对他虎视眈眈的善人。

譬如捡他回家的养父,就像曾救过他命的巫医,就像逃亡路上给了他一口水、又把他赶回地狱的乡绅。说是救他,实则只为满足一己私欲。

在谢昭凌的世界里,“救”可不是什么好字,那个郑丰南倒是颇对他的胃口。

少年垂着眸子,始终沉默,心中盘算着自己的未来。

猛哥终于耗光了耐心。

他气得满面通红,屠刀一挥,扛在肩上,扭头道:“去,赏这狗儿的一碗饭,吃饱了,再叫他去底下给老大赔罪。”

两个小弟对视一眼,忙去办了。片刻功夫,两人抬着一缸泔水回来。

猛哥后退两步,冷笑,“好歹是被咱们养了这么多天的畜生,就把这些都赏给你了。”

钳制少年的两人也退散几步,换上一个更为膀大腰圆的壮汉。

“回头只需告诉刘管事这小子跑了,他把自己溺死在泔水桶里也是他犯了疯病,和咱们无关。”

一众小弟兴奋地答是,他们本就看不惯这小崽子,更不用说这个他们最瞧不上的人还被大人物看中。

谢昭凌感觉到颈后按上来一只粗糙的大手,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壮汉。

狼崽一样狠厉的目光寸寸落下,看得人脊背生凉。

壮汉心里一激灵,按在脖颈上的手猛地发力。

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道响亮的声音——

一道气势恢弘,稚气十足,奶音满满的,女孩子的叫声:

“坏蛋!快放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