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晨熹微,浓雾袅袅。
勤政殿内,跪倒一片,众大臣战战兢兢。
一身着绛紫色朝服的老臣痛心疾首道:“乔氏存在一日,前朝暴君之恶行便不会被人遗忘。老臣不反对陛下降皇恩于乔氏,但善待乔氏有千百种方式,您可褒奖其忠义,追封其后人。”
“乔美人三年来独承陛下盛宠,却始终无法诞育一男半女,且她到底曾与前朝权倾朝野的柳氏牵连不清,万万不可被立为皇后——”
“……望陛下,三思啊!”
老臣声泪俱下,忽有一道年轻的声音轻嗤了声,那人虽站在角落,却在满地的重臣映衬下格外显眼。
“范尚书说追封乔氏后人——”身着绯色官袍的年轻官员冷笑,“恕下官孤陋寡闻,乔氏一族数十人,除了在后宫之中的乔美人,可还有一个能喘气的?”
“你!!”
争端欲起,一道低沉威重的声音横穿进来,顿时令众人头噤若寒蝉,头压得更低。
“礼部。”
年轻官员顷刻收敛神色,上前两步,毕恭毕敬:“臣在。”
“准备得如何?”
“回陛下,钦天监已算好最近的吉日,就在六月初六,因您交代说要大办,其间种种不免繁琐,臣担心娘娘身乏疲累,故而在一些礼节上尽量精简,具体事宜臣已写成奏折,请陛下过目。”
“办得不错,放着,且退下吧。”
殿门打开又合紧,屋内再度陷入寂静。
这些朝堂老臣前一日便赖在勤政殿,他们听说帝王竟偷偷让礼部筹备大婚,于是早朝后便没有离去,和帝王耗了一天一夜,年纪大的早已疲惫不堪。
有位老翰林在三更天时昏了过去,被内侍抬回府上救治,一直到今晨,帝王连问都没问一句,显然在立后这事上,分毫让步的意思都没有。
窗边男人长身玉立,望进浓郁雾色。
为帝三载,他素来和悦宽厚,此刻却目光深寒,眉峰锐利,带着沉沉威严。
带着玉戒的手指轻搭在窗沿,漫不经心地敲着,半晌,才道:
“孤并非在同诸位商量,此事已定,都回吧。”
跪伏在地的众人不言不语,企图用沉默的抗拒逼迫帝王就范。
然而他们错了,面前人是从尸山血海中闯出来的,从寂寂无名到万人之上,从未惧过任何人。
谢昭凌早有立后之意,君臣对峙半余年,每一次说起这事皆是剑拔弩张。
见一群冥顽不灵的老臣一个个晃晃悠悠的也要跪在原地,谢昭凌最后一丝耐心终于殆尽,他抛下一众朝臣,走出了勤政殿。
才入院中,便见到远远的浓雾中立着一人,他顿时眼前一亮,而后带了几分急迫,紧着快走几步到那人近前。
待到那张娇柔病弱的面容映入眼中,谢昭凌心弦稍紧,他微微弯腰,捉住她的双手,珍重地握在掌心。
“时辰尚早,怎么起了?一夜未歇好吗?”他目光缱绻,柔声道,“怪孤,该早些回去陪你。”
他面前的女子却抿唇笑了起来,“陛下当以国事为重。”
只字不提自己昨夜辗转反侧,忧思难眠。
“陛下政事繁忙,可是出了事?”
女子的眉眼柔美而温和,乌密长睫轻轻扇动,遮住那双含烟笼雾的星眸中一丝愁绪。再抬眸,忧色顷刻间遮掩。纤柔楚楚,玉软花柔。
她身上总有一种清雅的书卷气,哪怕数年缠绵病榻,那股温柔又坚定的感觉未减分毫。
谢昭凌无奈笑了声,怜惜地将人揽在怀里,与她并肩往回走。
“是有些事,江南水患频发,那边的官员贪腐严重,这都不足一提,孤尚能应付,你莫牵挂。”他温柔道,“听闻昨夜宣了太医,可是身子不适?是哪里不舒服?”
怀中人垂下眸子,眼底闪过一丝心虚,犹豫了会,她摇头,隐去会令他担心的事,轻描淡写:“只是习惯陛下陪我,找张太医开了安神的药,睡得很好。”
谢昭凌闻言眉头一皱,捏着她的手,紧张地打量,“你身子弱,不可乱用药。”
“我这病一直是张太医看,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他最是清楚。”
“也是……”谢昭凌默了默,牵着她的手松了又紧,终是不放心,拧着眉低语喃喃,“也罢,待会孤亲自召他问问。”
谢昭凌陪着乔姝月用了早膳,还要去上早朝,他捧着她的脸,亲了亲她额头,依依不舍地离开。
那道修长的身影才消失在承华殿中,乔姝月便力竭地倒在榻边,雪白的丝帕抵在唇边,微微低头,咳了一声。这一声像按下了开关,又有无数咳嗽声接连从胸腔中挤了出来。
一声声催人命的音符,谱成一曲绝境的哀歌。
她咳得浑身颤抖,背上也仿佛压了什么,将脊柱压得不堪重负,佝偻着,弯折着。苍白的面色因此染上一层薄绯,星眸中沁出泪雾。
几乎动用全身的力气,隐忍许久,才未在谢昭凌面前败露。
她的病情忽然加重,叫人措手不及。
明明三年的休养已令她身子好转大半,虽不能痊愈,但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她怎么都想不通,已熬过三个寒冬,最糟糕的时日他们都经历过,却为何在第四年的春日里,急转直下。
帕子张开,那一抹鲜红格外刺目,乔姝月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底一片坚定与清明。
“拿去烧了,请张太医来,悄悄的,莫要让陛下知晓。”
**
早朝时西北忽传军中急报,谢昭凌不得不御驾亲征。
事发突然,也不知能不能在婚期前赶回来。
谢昭凌嘴角噙笑,看着心上人指挥着宫人往他行囊里一件一件添置,最终没忍住笑出声。
他长臂一伸,将忙得团团转的女子抱进怀里,唇碰了下她发顶,无奈道:“打了这么多次仗,还是头一次体会到有娘子操持家务的好。”
乔姝月脸颊顿时红涨,羞赧地避开他灼热的目光,“陛下胡说什么……”
谢昭凌抱着人不撒手,笑道:“若我们是一对平凡夫妻,你不就是我的娘子?”
乔姝月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谢昭凌恍然,“孤错了,孤还未正式向你求亲,不算你的夫婿。”
“也对,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不求娶便以人夫婿自居——”
乔姝月抬手捂住他的嘴,“陛下慎言,莫要玩笑,当心传到言官耳中,他们又要唠叨你。”
她的家族早已没落,自是配不上那个位置,这些年后宫唯她一人,如此盛宠,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谢昭凌只是望着她笑。
临行前,谢昭凌嘱咐了许多——
“不准乱用药,不准怕苦就不吃药,要乖乖听太医的话。”
“若身子有不适,要宣太医,莫要瞒着、忍着。”
“孤会传信回来问你情况,要及时回信,不能不理。”
“晚上若想孤了,就抱着孤的衣袍睡觉,你说过这招好用——”
殿中还有许多宫婢,张太医也在一旁候着,如此私密的话被人听着,乔姝月恨不得找个地缝藏进去。
“陛下!”她羞恼地打断,“到出发的时辰了。”
这话落,俩人皆是一顿。
多余的情绪顷刻散去,不约而同的,两人目中皆染上不舍。
对视良久,谢昭凌没忍住上前一步,揽她入怀。
手掌温柔抚上她脸颊,“你说今日感觉比往日更好?”
乔姝月眸光微闪,“……嗯。”
“不知为何,孤心里慌,总不放心。”谢昭凌顿了顿,语气低缓下去,“三年,我们还未分开过。”
乔姝月鼻间一酸,头深埋他胸膛,手臂绕到他身后,紧紧圈住男人劲瘦的腰身。
“陛下是我心里的英雄,此行凶险未知,定要好好保重己身。”
“我可以照顾好自己,”她红着眼眶抬头,“等你回来。”
“等我回来。”
等他回来,便向她求娶。
从此一生一世,恩爱不离。
**
两个月时间,谢昭凌从军中寄回来三十封信。几乎每两日便有一封。信中多是言说对她的思念,以及问候她的身体。
乔姝月每一封都回得认真,他写一页,她便回两页,从未有一丝敷衍。
那三十封回信,她不知重写了多少回。时常写到一半便咳嗽不止,有几次不小心咳血上去,她便要重新换纸。
她以轻松的文字,小心翼翼,粉饰太平。
承华殿中一日更比一日寂静压抑,浓重的药苦味整日笼罩,久而久之,连谢昭凌留下的衣袍都没了原本的味道。
端午那日传消息回来,说不超过一月便归京。
彼时乔姝月连拿笔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气息奄奄,仰头望着床帐,轻声吩咐:
“让张太医无论如何撑住我的身体,哪怕用最凶的药。”
“去找最会模仿笔迹的人来。”
“我定要,定要撑到他回来……”
说好还有一月,却只过短短七天,谢昭凌便一举平息了西北战乱。
那七日,众将眼中那位运筹帷幄的帝王不知是察觉到什么危险,如疯了一般,用兵激进,直捣敌军老巢。
所幸帝王百战百胜,最后一仗虽惊险,可无人有怨言。
大军凯旋的队伍走得慢,谢昭凌只带了一支精锐,日夜不停,先行快马回京。
回京时,距离六月初六还有半月。
那日晨起时,乔姝月颓靡了月余的精神忽然好起来。
她终于又有力气拿起笔。
“陛下几日没来信了?”
大宫女谨慎地回:“八日。”
乔姝月神色如常,点点头。
她铺开一页新纸,缓缓落笔。大宫女瞥到“遗书”二字,脸色刷白,噗通跪倒在地。
“我若不在,回信照旧,莫要显露端倪。等陛下回来,再将此信给他。”
至正午,乔姝月再度病倒,而后再未起身。
黄昏之时,天色骤黑,忽降大雨。
一道惊雷乍响——
“陛下!”
“陛下回来了——”
寝殿内外,跪满了宫人,人人神色凝重悲痛。
谢昭凌踉踉跄跄冲进殿中。
只见张太医跪在榻前,大宫女在他身边,正悄悄地抹眼泪。
墨色披风还裹着塞外的风沙,混在雨水里,顺着衣袍往下,落在名贵的羊绒地毯上。
遥远天际忽现数条刺目的光鞭,震耳的雷声随之砸向心头。
乔姝月只觉得浑身都痛,五脏六腑破裂一般。她已说不出话,看不清人。
隐约察觉到什么,她心底忽生一阵巨恸。
偏过头去,一道闪光恰好映照在来人的银色铠甲上,亮得刺目。
她感觉到自己被人扶起,小心翼翼,揽在怀中。
有人握住她无力抬起的手。
听那人声音颤抖:“这是怎么了……”
那个身影模糊,可她再熟悉不过。
熟知他的声音,他的气息,他的温度。
终是将他等回来了。
可她却无法再回答。
一抹笑从乔姝月唇边绽放,眼底一道亮光一闪而过。
而后,终归一片死寂的黑。
“阿月?”
“……”
“阿月……”
“是睡着了吗?”
张太医语气晦涩:“陛下,微臣无能,乔美人她——”
谢昭凌用脸贴着她的脸颊,语气轻柔:“她定是太累,你们莫要再吵,都下去吧,阿月需要静养。”
“陛下——”大宫女终于痛哭出声,头磕在地上,“白日美人似有所感,写下一封遗书,是给陛下的……”
遗书二字,如两支尖锐的针,不设防地深刺入骨。
杀伐决断的帝王强撑的精神慢慢垮了。
说好了等他的。
骗子。
谢昭凌紧抱着人,嗅着她身上散不去的药味。
半晌,道:
“她只是睡了。”
“都下去吧,孤想与她单独待着。”
……
死后半月,谢昭凌终于命道士撤去法阵。乔姝月的棺木被封起,准备葬入皇陵。
棺椁抬向殿外,魂识不知为何,还被困在原地。灵与体分离的瞬间,蓦地生出撕裂般的痛楚。
这半月,大雨滂沱,一直一直不停。却在此刻,乌云散去,骤雨初歇。
最后几滴雨顺着屋檐,意犹未尽地滚落,正落到棺上。
须臾间,天晴了。
而后便是,霞光万丈。
赤色的晚霞铺满天际,谢昭凌瞳孔微缩,心弦蓦地一颤。
他望向越行越远的棺椁,不由自主迈开步子,失神喃喃,“不对,不能走。”
他身子晃了一下,而后慌张追上去,“不能走,不准离开。”
乔姝月浮在半空,满眼是泪,看着他在众人面前失了帝王的持重与冷静,踉跄着扑到棺上,挥开运棺的侍卫,拔剑相对。
“都别碰她。”
他冷眼看着意图靠近的人,如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乔姝月的灵魂痛得发抖。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夕阳照在长剑之上,映出他眼底的红。
“陛下,陛下。”
“阿……凌。”
……
……
意识忽然如同坠了千斤重石一般,往渊海深处沉去。
乔姝月只觉得身体渐沉,五脏六腑绞拧在一处,叫人痛不欲生。
眼泪顺着眼角,没入发中。
“啊——快!快叫大夫来!”
“去禀报夫人,姑娘她终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