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糟糟的大厅里人满为患,但不是为了吃饭。上校发出“绝对优先-顶级任务”的征集令不过一小时,这里便挤满了他精心挑选的亲信和主动前来的志愿者。湖境人都很安静,训练有素,严肃刻板,红血卫兵就要吵闹得多了,就连法莱也难以一下子整顿好。她已经被重新任命为上尉了,但是看起来毫不在意。她一言不发地坐着,心不在焉地捏着一条红色的围巾。当我走进这一片混乱,身后还带着我的两个哥哥时,嘈杂的声音一下子消散了,所有人都在盯着我看。法莱除外。她连头都没抬。我穿过大厅时,洛里和达米安还鼓起了掌,让我不禁一阵脸红。接着,艾达也开始拍手,让我十分惊喜的是,她身旁站着阿奶,还有卡梅隆。她们没事。我微微吸气,想要放松一点儿,可是环顾四周,我也没见到尼克斯、加雷斯和琪萨。他们可能是自愿不来参加的,因为伤得太重,尚未脱险。我这么想着,在法莱身边坐下了。布里和特里米跟过来,紧挨着我身后,像是两个贴身护卫。
我们并不是最后到场的,海瑞克也来了。他应该是刚从山谷营地被接来,匆匆冲我点了下头。他没关门,奇隆随后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卡尔,还有朱利安和莎拉。我的心霎时狂跳起来。大厅里一下子静了——但表达的是截然相反的情绪。很多人——大多是湖境人,一见到这三个银血族就站了起来,叫嚷声此起彼伏,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但意思明白无误:我们不希望你们在这里。
混乱之中,卡尔和我四目相交,也许只有短短一秒钟,他便先转过头,在房间后面找了个位子坐下了。朱利安和莎拉跟在他身边,无视其他人的揶揄和敌意,奇隆则走到前面,拉过一把椅子就坐在了我旁边。他很随意地朝我点了点头,好像只是来吃顿饭。
“所以这到底是要干吗?”他说道,嗓门儿大得足以压过其他人的议论声。
我盯着自己的这位好朋友,有些茫然无措。上一次见面,还是他把我从法莱身边拽走,一脸厌恶的神情。现在他却满面笑容,甚至还从外套里掏出一只苹果,让我咬第一口。我有些犹豫,但还是接受了这好意。
“你都不像你自己了。”他在我耳边轻声说道,随后把苹果抢回去,自己咬了一大口。“忘了那些,还像我们在干阑镇时那样瞎胡闹,怎么样?”
微笑扯动伤疤,一阵疼痛。“好啊。”我压低声音,只让他一个人听见,“谢谢你。”
有那么一瞬间,奇隆愣住了,颇为少见地若有所思起来。不过很快他就挥了挥手,语带讥讽地说:“拜托,我可见过你干更荒唐的事。”这不过是安慰我的谎言罢了,但我还是任由他说。“现在这个‘绝对优先-顶级任务’到底是什么?是你的主意还是上校的?”
说曹操曹操就到,上校走进大厅,张开双臂,让所有人安静下来。“我的。”我嘟哝着。这时抱怨议论的声音已经低下去了。
“安静。”上校的吼声犹如一记鞭子,湖境人立即服从了,动作迅速地在座位上坐好。他扫视四周,那些持异议的人也都闭上了嘴。他看着房间后面——卡尔、朱利安和莎拉,说道:“他们三个是银血族,没错,不过也是我们行动的可靠盟友。他们来这儿是获得我许可的,你们对待他们要像对待其他盟友一样,要像对待我们同一战线的兄弟姐妹一样。”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目前是。
“你们来到这里,是因为一项你们尚不清楚的特殊行动。这是一种真正的勇气,我要因此赞扬你们所有人。”上校继续说着站到了大厅的最前面。我猜想他以前应该做过同样的事,因为在这个位置,他那参差不齐的头发、血红色的眼睛和指挥若定、居高临下的口吻赋予了他绝对的权威感。“正如你们所知,征兵令年龄下调至十五岁,导致更多年轻人入伍。目前,就有这样一个军团正开赴前线。军团有五千人,统统只接受过两个月的训练。”人群里冒出了愤怒的议论声。“我们要感谢梅儿·巴罗和她的团队为我们提供了这一信息。”
我忍不住瑟缩发抖。我的团队。他们是法莱的人,甚至是卡尔的人啊,唯独不是我的。“巴罗小姐也是第一个自愿站出来阻止这一悲剧发生的人。”
奇隆猛地回头看我,脖子发出“咔嚓”一声。他睁大了绿眼睛,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感动,也许二者皆有。
“他们被戏称为‘小玩意儿军团’。”我说着强迫自己站起来,好面对一屋子的听众。他们盯着我,悬悬而望,每一道目光都犹如一把利刃。博洛诺斯夫人的课程这会儿可派上用场了。“根据我们的情报,这些孩子将被直接派往窒息区,依令穿越交战区域。国王想要他们的命,这样便可以不动声色地恫吓人们,一旦我们毫无作为,他就成功了。我建议双管齐下,分头行动,由法莱上校和我分别领军。我将在科尔沃姆之外,设法用士兵假扮十五岁的少年混入军团,以区隔银血族军官和无辜孩童。随后我们将直接前往窒息区。”我尽了全力,想让目光盯住屋后的墙壁,它们却一直滑向卡尔。这一回,是我闪躲开了。
“这是自杀啊!”有人喊道。
上校走到我旁边,摇着头说:“我将率领部下返回北方,在湖境人的阵线等待接应。我与那里的驻军有联系,可以为巴罗小姐赢得足够的时间,穿越交战区域。一旦她抵达我部,我们将一起撤回伊德里斯湖。两艘运粮货船可以载我们抵岸,我们便从那里进入争议地区。”
“荒唐!”
我都不用抬眼看就知道是卡尔站了起来。他的脸泛起银光,双拳紧握,被这愚蠢之极的计划惹恼了。看着他的样子我差点儿笑出来。
“一百年以来,从来没有一支诺尔塔军队跨越过窒息区。从来没有。你觉得你能领着一群小孩成功?”他转向我,急切恳求道,“要是运气够好,你最好带他们返回科尔沃姆,藏在树林里,不管怎样都比穿越那该死的杀戮地好得多。”
上校泰然自若地听着,而后问道:“你最近一次到窒息区是什么时候,殿下?”
卡尔不带一丝磕绊:“六个月前。”
“六个月前,湖境人在前线布控了九个军团,以抗衡诺尔塔的军事力量。而现在,湖境人只有两个军团在那里。窒息区几乎是四敞大开的,而你的弟弟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陷阱?或者,声东击西?”卡尔急急说道,思索着这究竟是什么意图。
上校点头道:“湖境人计划向塔里翁湖推进,这样,当诺尔塔军队正忙着保卫一片无人在意的荒地时,巴罗小姐便可以放心大胆、毫发无损地穿越交战区了。”
“这就是我的计划。”我慢慢地、坚定地武装着自己的心。我希望自己看起来英勇无畏,因为我真的没体会到这种感觉。“谁愿意和我一起去?”
奇隆第一个站了起来,这在我意料之中。还有很多人也站起来了——卡梅隆,艾达,阿奶,达米安,甚至还有海瑞克。不过,没有法莱,她像生了根似的坐着,任由自己的副官也站起来加入了。那条红色的围巾紧紧缠在她的手腕上,勒得她的手泛起了淡淡的蓝色。
我极力不去看他。我真的尽力了。
在房间后面,流亡的王子站了起来。他迎住了我的目光,仿佛只是他的眼睛便可以点燃我。没用的。我已经没有什么可燃烧的了。
塔克岛的公墓里,泥土翻了起来,混着纠结的海草,显然这儿的墓茔都是新的。四处搜集来的石头矗立着,用作墓碑,每一座上面都由挚爱之人刻下了伤痛的词句。我们把谢德的棺木沉入墓穴,所有巴罗家的人围拢着站成一圈。此时此刻,我意识到我们其实算是幸运的——至少至少,我们还有遗体可以收敛下葬。很多人连这种好运都没有,比如尼克斯、琪萨,以及加雷斯。据艾达所说,他们既不在“黑梭”上,也不在货运飞机上。他们死在了克洛斯,和另外四十二个人一起死在那儿了。艾达的计数不会错的。但是,有三百人活下来了。用四十五条命,换三百个人,很合算。我对自己说。合算的交易。即便只是在脑海里想一想,这话都让我觉得刺痛不已。
寒风之中,法莱紧紧地箍住自己,却拒绝披上一件外套。上校也来了,保持敬意地站在比较远的地方。他不是为谢德来的,而是为了他悲痛欲绝的女儿,尽管他并没有去安慰她。让我惊讶的是,法莱身旁的是吉萨,她用一只胳膊搂住了上尉的腰。而更让我吃惊的是,法莱竟然同意她这么做。我不知道她们俩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居然已经如此熟识亲近了。不知为何,在我的悲伤之下,另有一丝嫉妒。没有人来安慰我,就连奇隆也没有。谢德的葬礼规格很高,远超他所应享有的仪礼,然而他已经高高坐在天上,远得没有任何人看得见他哭泣。他的脸渐渐晕染消散,没法儿再看着布里和特里米往墓穴里填土了。
我们什么也没说。这太艰难了。呼啸的风扑面而来,我迫切地想要一点儿温暖,一点儿抚慰的热度。但是卡尔不在这儿。我的哥哥死了,卡尔却固执强硬,都不愿来参加他的葬礼。
老妈铲上了最后一点儿土,她的眼窝是干的,泪已经流尽了。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相同。
墓碑上刻着:谢德·巴罗。这几个字母看起来犹如刨抓楔刻,更像是某种猛兽所为,而不是我父母写的。他不该葬在这儿。他应该回到我们的家乡,在河边,在他喜欢的树林里。不该在这儿,在这个贫瘠的岛上,四周尽是些沙丘和水泥,唯一相伴的,只有一望无际的天空。这不是他应有的归宿。乔知道这一切会发生。乔放任它发生了。更幽暗的思绪攫住了我。也许这是另一桩交易,另一种筹码。也许这已经是他所有可能的命运中,最好的一个了。我最聪明的哥哥,我最在乎的哥哥,他总是会来救我,总是懂得该说什么。这怎么能是他的结局?这怎能称得上公平?
这世上什么都有,偏偏没有公平——我再清楚不过了。
我的视野模糊了,盯着那已经覆盖上泥土的坟墓,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只剩下我和法莱还在公墓里。当我抬起头时,她正看着我,身上涌动着愤怒和悲痛。风吹起了她棕色的头发,它们长了几个月,已经长及下巴了。她猛地把它们撩开,动作粗暴得简直像是抽了自己一巴掌。
“我不会跟你一起去。”她终于挤出一句话。
我只能点点头:“你为我们做的已经够多了,太多了。我明白。”
她冷冷一笑:“你不明白。我并非对保护自己毫不在意。至少现在是在意的。”她看向那座新坟,落下一滴眼泪,但她没注意到。“我的疑问的答案。”她喃喃自语,似乎不是在对我讲话。她随后摇摇头,靠近我。“它现在已经不是问题了。我已经知道了,深深埋在了心里。我想谢德也一样。他很有悟性,和你不一样。”
“我为你失去的所有亲人感到遗憾,”我生硬地说道,“我很抱歉——”
法莱只是挥了挥手,拒绝了我的歉意,甚至都不管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谢德、我的母亲、我的妹妹。还有我的父亲,他本该活下来的,但我还是失去了他。”
我记起了上校脸上的忧虑,当我们返回塔克岛时,他的关切是很明显的。他在为他的女儿担忧害怕。“我不太确定,但真正的父亲都不会离开他所深爱的孩子的。”
风吹拂着法莱的刘海,挡住了她的脸,也几乎挡住了她眼睛里震惊的神色。震惊——以及希望。她一只手抚着肚子,出奇地温柔,另一只手则拍拍我的肩膀。“我希望你这次也能活着成功,闪电女孩。你并不是糟糕透顶的。”
这大概是她对我说过的最好的话。
她转过身,再也没有向后看。几分钟后,我离开时,也没有回头。
没有时间为谢德或其他人悲伤。二十四小时之后,我将再次登上“黑梭”,忘记内心的柔软,准备战斗。这是卡尔的主意,他提议我们等到天黑,等我们那段强行插播的录像传遍全国,再离开塔克岛。当梅温的走狗来追击时,我们已经腾空而起,飞往科尔沃姆郊外的秘密空军基地了。上校则会一直向北,在夜色的掩护下渡过湖泊,穿过包围圈。到了早上,如果计划顺利实施,我们将各自率领军团,在窒息区边境两侧就位。而后,便是长驱直入。
上一次我离开老爸老妈时,是不告而别,那可要容易多了。和他们说“再见”简直太难了,我几乎想落荒而逃,跑到“黑梭”上去寻求熟悉的安全感。但是我强迫自己分别抱了抱他们,多少给他们一点点的安慰,尽管那可能都是谎话。
“我会保护他们安全的。”我轻声说,把头埋在老妈肩上。她的手指绞动着我的头发,飞快地为我扎好辫子。灰色的发梢散开来,就快及肩长了。“布里和特里米。”
“还有你,”她也轻声回答,“也要保护好你自己啊,梅儿,拜托了。”
我黏在她身上点点头,一点儿也不想动。
老爸的手握住我的手腕,温和地拉了拉。虽然早些时候还大发脾气,他却是那个提醒着我必须前往窒息区的人。他的视线越过我的肩膀,望向我们身后的“黑梭”。其他人都已经登机了,只有巴罗家的人还在跑道上。我猜,他们可能是想给我们一些私人空间吧,不过我根本不需要这种东西。前几个月,我生活在一座山洞里,再往前,是一座满是摄像机和警卫的宫殿。我根本不在乎旁观者和监视者。
“给你。”吉萨突然说道,伸出她那只没受伤的手,摊开一块黑色的绸子。它摸起来冰凉而光滑,就像是用香油编织的。“以前的。”
绸子上装饰着红色和金色的花朵,那是刺绣大师的杰作。“我记得。”我喃喃说道,用一根指头抚摩着这难以置信的完美艺术品。这是好久好久以前她在绣的,直到被警卫砸伤手骨的前一晚还在绣。这条绸子一直没有绣完,仿佛是她曾经的命运。就像谢德一样。我颤抖着,把它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谢谢你,吉萨。”
我掏了掏口袋:“这个是给你的,小姑娘。”
是一件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一只耳环,和我们四周的冬季海洋很相称。
她接住的时候屏住了呼吸,一下子泣不成声。但我不能去看那些眼泪,我转过身,把他们留在背后,登上了“黑梭”。舱尾坡道在我身后关上了,当我的心跳恢复正常时,我们已经飞上了天空,在大海的上空呼啸而过。
和上校带领的那批前往湖境之地的士兵相比,我这里的人手相当少。毕竟,我能选择的就不多:得看起来年幼,可以假扮“小玩意儿军团”里的孩子,最好还是服过兵役的,知道士兵都是如何行事。符合要求的有十八名红血卫兵,也在“黑梭”上。奇隆和他们坐在一起,努力地帮他们适应我们这组织严密的小分队。艾达没有和我们在一起,达米安和海瑞克也是,他们没法儿假扮青少年,所以加入了上校的队伍,做些力所能及的事。阿奶虽然年纪很大,可她是不受限的,她的外貌可以随时变化,多少张各不相同的年轻脸庞也难不住她。卡梅隆当然也在——到窒息区去,最初就是她的目的,她兴奋不已,差点儿因为肾上腺素而跳起来。她在想着她那个被掳到军团里的弟弟。我发觉自己有些嫉妒她:她还有机会救他。
卡尔和我的两个哥哥是最难化装的。布里虽然有张娃娃脸,可他的块头太大了,根本不像十五岁的孩子。特里米太高,卡尔更能让人一眼认出来。不过,他们的用处并不在于外貌,甚至也不在于强壮和力量,而是在于他们对交战区域的熟悉。如果没有他们,我们绝不可能穿过迷宫般的战壕,进入窒息区那噩梦般的荒野。我只在照片上、新闻里,还有梦里看到过窒息区。发现自己的异能之后,我还以为自己永远都不必到那里去了。我还以为自己逃脱了那样的命运。我真是大错特错。
“三小时后抵达科尔沃姆。”卡尔大声说道,仍然看着他面前的仪表设备。他旁边的座位引人注目地空着,那是我的位置。但我没去加入他,谁叫他抛下我独自面对谢德的葬礼的。
“揭竿而起,血红如同黎明。”红血卫兵们齐声高喊,同时用枪敲击地板,咣咣有声。我们全都吓了一跳。尽管卡尔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我还是看见他的嘴角不自在地撇了一下。我不是你们革命的一部分,他曾经这么说。好啊,你看起来就是其中一员呢,殿下。
“揭竿而起,血红如同黎明。”我静静地说道,不过相当坚定。
卡尔展开眉头,看向舷窗之外。这个神情很像他的父亲,我不禁想着,他原本会成为什么模样:一个心思深沉的战士、王子,和恶毒的伊万杰琳结婚。梅温曾说,卡尔根本活不过加冕礼当晚,但我并不真的相信这话。金属由烈焰锻造,而不是反过来。他不仅会活着,而且还会统治全国。至于会做些什么,我就说不好了。我以前以为自己懂得卡尔的心,但现在我发觉那根本就不可能。没有一颗心能真正被人理解懂得,甚至你自己的也不例外。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静默中一分一秒地过去,飞机之内,我们一动不动,可地面之上,一切都在运转。我那段录像经由新闻转播已经传遍了整个王国。
我希望自己身在阿尔贡,站在车水马龙中央,看着整个世界发生巨变。银血族会如我所愿做出反应吗?他们会正视梅温的背叛和出卖吗?还是会转过头去,视而不见?
“科尔沃姆着火了。”
卡尔靠在驾驶舱的舷窗边,目瞪口呆。“中心城区,还有里弗镇的贫民窟。”他一只手抓抓头发,有些不知所措,“暴动了。”
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紧接着又沉了下去。战争开始了,而我们并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代价。
机舱里的其他人却爆发出一阵欢呼,鼓掌,握手,让我不由得反胃。我踉跄着离开座位,两只脚相互绊在一起。绝不能摔倒,绝不能。但我勉强撑到机舱尾部时,几乎已经要瘫成一堆了。我感觉头晕目眩,恶心想吐,好像马上就要把晚饭喷出来了——哦,我根本没吃晚饭。我一只手摸索着附近的金属配件,用冰凉的触感让自己冷静。这有了点儿效果,但我的头还是很晕。你想要的就是这个。你等待的就是这个。是你让它发生的。这是交易。这是筹码。
我极力忍耐着不适,可这太难了,控制力开始松懈。飞机上的每一阵脉冲,发动机的每一转,我都能感知得到。它们在我的脑袋里交织,构成一幅白色和紫色的地图,明亮尖锐,让我无法承受。
“梅儿?”奇隆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朝我走来,伸出一只手——这样子太像是谢德的最后时刻了。
“我没事。”我撒了谎。
好像是警报响了,卡尔从驾驶座上转过身,目光立刻找到了我。他穿过机舱,靴子踏在金属的地板上,脚步声有力而从容。其他人不敢拦住他,他们害怕这位烈焰王子。我害怕的却不是这个,便用后背对着他。他一下子把我扭过来,丝毫温柔也无。
“冷静。”他厉声说道。现在没工夫压制暴躁脾气了。我很想把他推开,但我明白他要做什么。我点点头,表示同意,努力地按他说的做。而这倒让他平静了一些。“梅儿,冷静。”他重复道。但这一句是只对我说的,仍然有着我记忆中的柔软。要不是因为飞机上的轰鸣脉冲,我都要以为我们又回到了山谷营地,在我们的寝室里,在我们的小床上,被我们的梦境包裹着。“梅儿。”
警报又一次响了,随后机尾便爆开了。
冲击力猛拍向我的背,让我眼冒金星。我的嘴里满是血腥味,而且感到了爆炸的高热。如果不是卡尔在,光是这大火也能把我烧成灰了。幸好,火苗舔舐着他的胳膊和背,而我被他护在身下,没被烧到。火燃烧得猛烈,退去得也迅速,因为它们被卡尔用自己的异能压制住了,偃旗息鼓成了小小的火苗。然而,即便是卡尔也无法将飞机复原——或是挽救我们于坠落空中。巨大的声响像火车似的隆隆轰鸣,仿佛有上千个音爆者同时发声,简直要把我的脑袋劈开。我四下乱抓,不管是金属还是血肉。
当我的视野清晰起来之后,我看见的是黑色的夜空和古铜色的眼睛。我们紧拉着彼此,像两个被困在流星中的孩子。而在我们四周,“黑梭”四分五裂,片片块块相互摩擦着,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黑梭”的大部分都消失了,只有薄薄的金属板还在。它刺骨冰冷,让人窒息,而且完全没办法按我的意志活动。我攀住身体下面的金属板,用尽了所有力气。我眯着眼睛,看见了黑乎乎的地面,它正飞速迫近,让我惊恐万状。一片阴影闪过,它有着电力驱动的心脏和闪耀的机翼——金鱼草。
“黑梭”的残骸向下坠落,我的胃也猛然下沉,翻腾难当,我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了。但其他人还能叫,我听得到。他们哭喊着,祈求着,恳求重力的拉扯大发慈悲。四周的零部件震颤起来,随之响起的,是熟悉的声音。金属,撞击着,重建着。我心里一惊,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飞机不再是飞机了。它变成了一个笼子,一个陷阱。
一个坟墓。
如果我能说话,我一定会对卡尔说对不起,说我爱他,说我需要他。但寒风和坠落挤压得我开不了口,喘不过气。我已经无话可说了。他的触碰还是那样熟悉,一只手放在我的脖子上,恳求我看着他。像我一样,他也口不能言了。但我仍然听见了他的道歉,他的懂得。我们只需要彼此,别无他求。地平线上科尔沃姆的灯火,疾速靠近的地面,还有我们要去寻觅的命运,全都不复存在了。只有他的眼睛,即使在黑暗之中,也闪烁着光芒。
风太强了,吹着我的脸和头发。老妈梳的辫子散开了,她留给我的最后一点儿念想也消散了。我很想知道,谁会把我的死讯告诉她——如果真有人能知道我们的结局。这正是梅温朝思暮想的结局。这一定是他的主意——杀了我们,并在此之前给我们时间,弄明白即将发生什么。
当这个笼子猛地停止下坠时,我大叫了起来。
我垂下的胳膊底下有一片坚硬的草叶,轻轻拂着我的指尖。怎么?我想着,要把它推开。但是要保持平衡太难了,我一下子倒了下去,整个笼子也晃了起来,就像吊在树上的鸟笼。
“别动。”卡尔咆哮着,一只手扶住我的后颈,另一只手抓住了一块铁板,把它烧红了。
我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森林中间被辟出了一个大大的圆形空地,中间围着一圈人。银色的头发明白无误地表明,他们是萨默斯家族的磁控者。他们伸出双臂,动作整齐划一,让笼子渐渐放低。当它落下最后一英寸时,我们同时叫了起来。
“松开。”
那声音犹如一道闪电劈来。我挣脱开卡尔的手,跳起来撞向铁笼的接缝处。但是我还没碰到它,铁板就散开了,惯性推着我往前冲了好几步。我跌跌撞撞地扑向冻结成冰凌的草丛,划破了膝盖。有人打了我的脸,把我掀翻在泥地里。我朝着他们的方向射出一道电光,但这还击太仓促了,我击中的是一棵树,它爆裂开来,咔嚓咔嚓地倒了下去。
一个铁腕人用膝盖撞向我的背,力气大得把我肺里的空气都挤了出来。一只手攫住了我的喉咙,那手指的触感很奇怪,似乎覆盖着塑料,也许是戴着手套。我抓向这只手,冲它放出电火花,但是无济于事。他毫不费力地把我拎了起来。我只能拼命踮着脚尖,免得吊死自己。我想叫喊,可也没有用。我惊慌失色,犹如万箭穿心,瞪大了眼睛搜寻着脱身的办法。然而,我却只看见我的朋友们仍然困在铁笼里,徒劳地拉拽着铁板。
金属碎片再次震颤抖动起来,它们旋转扭曲,每一片薄板都成了一间监狱。我透过青肿的眼睛,看见那些金属长蛇纠缠着卡尔、奇隆,以及其他人,盘绕上他们的手腕、脚踝、脖子。即使是像熊一样强壮的布里,也没办法挣脱这些卷绕的铁条。卡梅隆拼尽全力,一个接一个地灭失掉磁控者的异能,但是对方人数太多了,一个倒下了,立刻就有下一个接替上来。只有卡尔能真正称得上抵抗,不停地灼烧熔化着那些靠近的板条。可他才刚从高处坠落,一时分辨不清方向,而且一只眼睛上方受了伤,流着血。这时一块硬板击中了他的后脑,只听“咔嚓”一声,他便失去了知觉。他的眼皮抖动着,我急切地希望他赶快醒过来。可是那些银色的藤蔓攀了上去,越收越紧,尤其是勒在他脖子上的那条,深深揳进了皮肉,足以让他窒息。
“住手!”我哽咽着,拼命地发出声音。铁腕人的钳子毫无新意,而现在我也是用自己平凡瘦弱的血肉之躯在抗争。然而一切努力都没有用。“住手!”
“你没资格讨价还价,梅儿。”
梅温惺惺作态地待在暗处,待在他的阴影里。我看着他的身影近了,那顶镶嵌着锋利尖钉的王冠就在他的头上。当他走到星光之下时,我感到一阵心满意足的刺痛。这张脸和那拖着长音的腔调太不相符了:他的眼睛下面挂着黑眼圈,像被人打了一样,前额亮晶晶的覆着一层汗。他妈妈的死还是有所冲击的。
卡住我喉咙的手松开了一点儿,让我可以开口说话。但我的身子还是半吊不吊,脚尖蹭着冰冷的草叶和泥土。
不是讨价还价,不是交易。“他是你哥哥。”我说。但是不用想就知道,梅温根本不在乎这些。
“所以呢?”他挑起眉毛。
在空地上,奇隆扭动着身体想挣脱束缚,但那些板条只是捆束得更紧了。他开始呼吸困难,咝咝地吸气。在他旁边,卡尔眼皮翕动,他就要醒来了——然后梅温一定会杀了他。我没有时间,根本没有一点儿时间了。我愿意付出一切让他们两人活命,让我干什么都行。
在最后一股愤怒、恐惧、绝望都爆发过了之后,我任由自己松懈下来。我杀死了伊拉·米兰德斯。我原本也可以杀死她的儿子和他们的士兵。但铁腕人早有准备,手上的力量越来越大。他戴着手套,任由我发出闪电也伤不到他的皮肉,而后便可为所欲为了。我喘不过气来,想冲着天空大喊大叫。但我的视野里出现了斑点,脉搏缓慢地在我的耳朵里拍击。在云彩聚集起来之前,我就会被他勒死。而其他人也会一同送命。
我愿意做任何事,只要能让他活下去,只要能让他和我在一起,只要能不孤独一人。
我的闪电从未像此刻这样虚弱、绝望,火花慢慢地熄灭了,像是垂死的心脏渐渐地停止跳动。“我还有可交易的东西。”我嘶哑地轻声说道。
“噢?”梅温向前一步,他的靠近让我不寒而栗。“说说看。”
我的领子又松开了一点儿,但那个铁腕人用大拇指抵住了我喉咙上的血管——明明白白的威胁。
“我会与你斗争到底,”我说,“我们所有人都会,会一直斗争至死。我们甚至不会放过你,就像你老妈一样。”
梅温眼皮一跳,暴露出他心底的痛苦:“你会为此受到惩罚的,记住我的话。”
喉咙上的拇指应声而动,往下按得更深,也许会留下触目惊心的伤痕。但这肯定不是梅温所说的惩罚,远远不是。他留给我们的筹码必然会险恶至极。
卡尔手腕上的铁条变红了,热量让它们半明半昧地闪烁着。他深陷的眼睛映着星光,屏住呼吸凝视着我。我真想告诉他,不要动,假装晕厥,让我做完我的事。让我救他一次,像他无数次救我一样。
在他身旁,奇隆一动不动。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我,明白无误地解读着我的表情。慢慢地,他的下巴绷紧了,来回地摇着头。
“放了他们,让他们活着。”我低语道。铁腕人的手像是锁链,我想象着它们一寸一寸地蠕动,仿佛缠绕蜿蜒的铁蛇。
“梅儿,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理解‘交易’的含义。”梅温冷笑着,步步紧逼,“你必须给我什么。”
我不会回去的,不论为了谁。我曾经对卡尔这样说过。那时,我从发音装置的袭击里刚醒来,而他意识到了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投降。梅温的字条里这么写着,乞求着我转身返回。
“我们不会再斗争,我不会再反抗。”铁腕人松开手丢下我,我心里的防线一下子土崩瓦解。我低垂下头,不愿向上看。这样子像是卑躬屈膝。这就是我的筹码。“让其他人离开——我便愿意做你的俘虏。我会投降。我会回去。”
我盯着草叶中的双手,那寒霜的冰冷感觉是如此熟悉。它召唤着我的心,一个大洞就从那里破裂开来。梅温的手捏着我的下巴,那温度来自一种病态的燃烧。他敢碰我,这是个再明确不过的讯息了:他不怕闪电女孩,或至少是看起来如此。他强迫我看着他,可我只能看见一片黑暗,过去的那个男孩早已不见踪影。
“梅儿,不要!别犯傻!”我几乎听不见奇隆恳切的声音了。我脑海里的嘈嘈切切太响,太痛。那不是电流咝咝流动的声音,而是我身体内的另一种东西——是我自己的神经,啸叫着本能地抗议。但是与此同时,我又有一种怪异扭曲、如释重负的感觉。我,还有我的选择,已经导致了太多牺牲。我得悉数偿还,接受命运的惩罚,接受最后的筹码,这才算是公平。
梅温已经领会了我的意思,寻找着合适的谎言来自圆其说。我也一样。尽管故作姿态,他却是真的因我做过的那些事而感到恐惧,为闪电女孩的言辞和影响力感到不安。他来这儿原本是要击垮我,杀死我的,但现在他发现了更有价值的东西。这是我自愿交与他的。他天生就是个叛徒,不过这筹码是他想要的。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到,从他的字条里读得到。他想要的是我,如果能重新束紧我身上的绳索,他什么都干得出。
奇隆冲撞着四周的牢笼,但是毫无用处。“卡尔,快做点儿什么!”他大叫着扑向旁边的人,两个人相撞的声音发出一连串空洞的回响。“拦住她啊!”
我无法去看他。我希望他能记住另一个我——昂然挺立,盎然自我——而不是现在这副样子。
“成交吗?”我放低身段,低三下四,乞求着梅温把我重新关回笼子里去。“你不是说话算数的人吗?”
梅温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听到这句话,笑了,利齿闪烁。
此时此刻,其他人正在哭号叫喊,在手铐脚镣里颤抖。但我什么都听不见了。我的思绪切断了外界的一切,全神贯注于我必须达成的这笔交易。我猜,乔预见到了这一幕。
梅温的手从我的下巴滑到我的喉咙,握紧了。他的力气比不上铁腕人,却更令我痛苦欲死。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