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克岛现在有了三百个从克洛斯监狱逃出来的人,再加上上校自己的人,显得比我记忆中小了很多。他领着我在所有人面前招摇过市,步子快得我得费点儿力气才能跟得上。很多新兵都是湖境人,他们像枪支和食物一样,从遥远的北方被悄悄运送到塔克岛的码头,不过这里的诺尔塔人也不少。农民、仆从、逃兵,甚至还有身上打着编码的技工,在营房之间的空地上操练着。其中有些人已经来这儿几个月了,他们是逃离《加强法案》的第一批人,无疑还有更多人在路上。想到这些,我本该笑一笑,但这些日子以来,笑已经变成了太难的事,它拉扯着我的伤疤,会让整个脑袋疼痛不已。在跑道上,熟悉的轰鸣声响起,“黑梭”爬升冲上天空。是要飞向山谷营地吧,我能肯定,是卡尔驾驶着。这更好,我不需要他在我身边转来转去,监视和批判我的一举一动。
1号营房。上次我来是偷偷摸摸的,现在我则是光明正大地走进去,还有上校陪同在侧。我们穿过水下暗堡的狭窄走廊,每一处关卡都有湖境人士兵把守,他们全都向一旁让开,请我通过。我对这个地方的感受相当尖锐——我曾经被囚禁在这儿——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丝毫恐惧了。我们沿着顶壁之中的管道,走向营房和整个塔克岛的心脏。控制室很小,很拥挤,满是屏幕和无线电设备,所有能挂图的地方都是地图。原本以为会看见法莱在这儿发号施令,但是我遍寻不见她的身影,反而是“湖境蓝”和“卫队红”颇为和谐地共存着。有两个男人和他们不同,身上穿的是厚重褪色的绿色制服,上面带有黑色的装饰细节。我不知道这是代表哪个国家或王国。
“清理房间。”上校咕哝着。他用不着高声粗气,其他人立刻就依令而行。
只有两个绿衣男人没动。我觉得他们似乎是一直在等我的。他们俩的动作出奇地一致,完全同步地转身面对我们。他们的制服上都佩有肩章,上面的图案是一个白色圆圈,里面一个深绿色的三角形——上次我在这儿见到的那些走私板条箱上,也有这个图案。
让人不安的是,这两个人是双胞胎,长相一模一样,不过似乎远不止如此。他们都有着卷曲的黑发,浓密得像帽子似的,泥灰色的眼睛,棕色皮肤,整洁完美的胡子。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一道参差不齐的疤,一个在左颊,一个在右颊——仅用于区分二人。我不禁心中一凛,而他们也眼神一晃。
“巴罗小姐,很高兴终于见到你了。”右颊有疤的男人伸出手来,但我不愿意去握。他不甚在意地继续说道:“我叫拉什,这位是我弟弟——”
“塔希尔,乐意为你效劳。”另一个接口道。随后他们优雅地点头致意,仍然是那种令人惊讶的同步。“我们远道而来,就是为了找到你和你的追随者。而等待仿佛——”
“尤其漫长。”拉什替他说完,看了一眼上校,后者眼睛深处微微闪烁,我看见了。“我们为你带来了一个口信,以及一项提议。”
“谁的?”我感觉难以呼吸,甚至头晕目眩起来。毫无疑问这两个人是新血——他们之间的联结并不是自然的——他们既不是诺尔塔人也不是湖境人。远道而来,他们刚才说,从哪儿来?
他们异口同声,犹如肃穆合唱:“蒙弗自由共和国。”
我突然很希望朱利安就在身边,好帮我回忆起他的那些课程,还有他烂熟于心的地图。蒙弗,一个山国,遥远得像是在世界的另一端。不过朱利安曾经告诉过我,蒙弗和南方的皮蒙山麓一样,由一些大公统治,他们全都是银血族。“我不明白。”我说。
“法莱上校也并不了解。”塔希尔说。
拉什插进来道:“因为共和国守卫严密,被群山——”
“积雪——”
“围墙——”
“刻意掩护着。”
这简直太讨厌了。
“容我致歉,”拉什注意到了我的不自在,“我们的基因变异与大脑相联结,这可能相当——”
“烦人。”我替他说了。他俩都笑了,但上校仍然眉头紧皱,血红色的眼睛闪着光。“所以你们也是新血了?像我一样?”我问。
两人一齐点头。“在蒙弗,我们被称作‘忠烈阿尔当’。不过每个国家的叫法都不一样,谁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称呼那些既是红血族又是银血族的人。”塔希尔说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很多,遍及世界,有些人身份公开,比如在我们共和国,有些人则身份隐秘,比如在你们这里。”他看了看上校,颇有深意地说:“不过我们之间的联系远超国家边境。我们保护自己,因为其他人不会伸出援手。蒙弗已经严守秘密二十年,在残忍镇压之中建立起了我们自己的共和国。我相信你能理解这些。”确实,我甚至都没在意自己的微笑扯痛了伤疤。“不过我们现在不再隐蔽了。我们拥有自己的军队和空军,它们终于有事可做了。除了诺尔塔和湖境之地,其他国家也仍然牢守政权。在红血族死伤无数之时,忠烈阿尔当则面临着更糟的命运。”
啊。原来上校接纳我们并非出于善意,甚至也不是出于需要,而是因为害怕。游戏的又一个玩家出现了,而他不了解他们。至少,他们拥有共同的敌人,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银血族,像梅温那样的人,我们的敌人也一致。但我心里掠过一丝无法忽略的凛冽:卡尔也是银血族,朱利安也是银血族,他们打算如何处置他们?我必须像上校那样不动声色,看看这些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首相戴维森,共和国的领袖,以大使之权责派遣我们来到这里,向红血卫队伸出友谊之手。”拉什说道,他自己的手则在大腿外侧抽搐着。“法莱上校已在两周前接受了这一同盟关系,他的上级、司令部的红血将军们也如是。”
司令部。法莱含糊其辞的所指,越来越近了。她从来也没解释过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而我开始一点点地窥见红血卫队的全貌。我没听说过“红血将军”,但我还是面无表情。他们并不知道我了解的情况有多么多——或多么少。不过以这孪生两兄弟讲话的方式来看,他们应该把我也当成了个领袖,可以掌控红血卫队。可我连自己都掌控不了。
“我们已经联合了相似的组织和团体,范围遍及所有陆地国家,这一网络犹如车轮辐条那般复杂。”拉什看着我说,“我们提供安全的通道,这里的任何一个忠烈阿尔当都可以前往给予他们安全、自由的国家。他们不需要战斗,只需要活着,自由地活着。这就是我们的建议。”
我的心狂跳起来。你只需要活着。我有多少次渴望这个东西?多不胜数。包括在干阑镇,当我痛苦地认识到自己平淡无奇,只是个无名小卒的时候,我想要的也只是“活着”。干阑镇教会了我平凡生活里的价值、配给,也教会了我别的东西,那是更重要的一课:任何事情都有代价。
“那么,你们想要什么作为回报?”我咕哝着,并不想听见他的回答。
拉什和塔希尔交换了颇有深意的一瞥,他们眯起了眼睛,却静默无声。我毫不怀疑这兄弟俩可以用语言之外的东西沟通交流,就像伊拉的耳语那样。“首相请求由你来护送他们。”两个人一起说道。
一个“请求”,才不会有这种东西存在呢。
“你本身就是燎原之火,对即将到来的战争将大有裨益。”他们不需要战斗。我就知道这里面根本不包括我。“你将拥有自己的军队,自己精心挑选的忠烈阿尔当,他们将追随守卫你左右。”
新血国王登基,那王位正是你为他所建。
几天前,当我逼迫卡梅隆加入我们的时候,她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现在我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感受了,也惊恐无比地发现她的话可能成真。
“只有忠烈阿尔当吗?”我答道,稳稳地站了起来,“只有新血?告诉我,你们共和国的真面目是什么样?你们只是用银血主子来交易新的东西吗?”
两兄弟仍然坐在那儿,用恳切的目光望着我。“你误会了。”塔希尔说着拍了拍左眼之下的那道伤疤。“我们和你一样,梅儿·巴罗。我们因自己身为忠烈阿尔当而备受苦楚,只是希望不要再有人重蹈覆辙。我们出于善意提供庇护,尤其是对你。”
撒谎。都是谎言。他们提供的不过是另一个舞台,要我在上面表演罢了。
“我眼下所在之处并无不妥。”我看向上校,盯着他那只好眼。他现在不再皱着眉头了。“我不会走的,现在不会。这里有一些事情亟待处理,都是些你们无所谓的红血族的困扰罢了。任何想跟你们走的新血,你们皆可带走,但我不会走的。如果你们想强迫我做出任何违反我自己意志的事,我会让你们尝尝被电熟的滋味。我不在意你们的血是什么颜色,也不在意你们声称的自由。告诉你们的领袖,仅有承诺无法打动我。”
“那么,你想要什么行动?”拉什问道,扬起修整精致的眉毛,“什么才能打动你,使你站到首相这一边呢?”
这条路我已经走过一遍了。在这局棋里,我有了自己的王牌——随便他们管这叫什么。但跟这两兄弟多说无益,所以我只是耸了耸肩。“行动给我看看,然后再说吧。”我暗自发笑,转身准备离开,“把梅温·卡洛雷的头拿来,你们的领袖便可以踩着我上位。”
可是,塔希尔的回答让我浑身的血都凉了:“你杀了那条母狼,可那对杀死小国王没有任何助益。”
我步履轻快地走出了控制室。
“这很奇怪,巴罗小姐。”
“怎么了?”我怒气冲冲地对着上校说道。他就不能让我平静地走出这座营房。他表露无遗的神情吓了我一跳,那是一种类似理解的表情,而我根本就没指望他会理解。
“你带了更多的追随者回到这儿,却失去了和你一起离开这儿的那些人。”上校扬起眉毛,倚在冰冷潮湿的走廊舱壁上。“那个村里的男孩,你的王子,我的女儿,他们看起来全都在躲着你。当然,还有你哥哥——”我猛地往前一步,让他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节哀顺变,”他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失去家人总是难以承受的。”
我想起了上校房间里的那张照片。他有妻子,有另一个女儿,但这两个人不在这里。“我们都需要一点儿时间。”我说道,希望他不再深究。
“不要给他们太多,让他们了解你的罪过可不好。”
我没有心情争论,不过他说的没错。我重重伤害了那些与我最亲密的人,让他们看到了我躯壳之下的残忍。
“你刚才提到的‘红血族的困扰’是指什么?”上校继续说,“是否可以告知我?”
在飞机上,我曾对卡尔说我会到北方去。这话有一半是出于愤怒,想要向他证明自己,另一半则是因为那是正确的事,应该去做的事。因为长久以来我忽略了太多事了。
“几天前,我们拦截了一份行军命令,第一支儿童军团正开赴窒息区。”我想起艾达的话,呼吸滞涩。“他们接到的命令是穿越战壕,直接走到交战区域,这相当于去送死,是一场大屠杀。一共五千人,命在旦夕。”
“是新血吗?”上校问。
我摇摇头:“据我所知,不是。”
他一只手按着腰间的手枪,挺直了脊背,冲着地板吐了口唾沫:“好吧,司令部命令我协助你,看来我们是时候一起做些有用的事了。”
医务中心很安静,是个等待的好地方。莎拉获准离开银血族专用的营房,手脚麻利地为所有受伤的人做了治疗。现在,所有的床位都空了,只有一个除外。我侧躺着,盯着面前一扇长长的窗户。之前颇不真实的湛蓝天空变成了铁灰色,也许是又有一场风暴要来了,也可能是因为我的眼睛模糊了。我今天可不能再看阳光了。床单被浣洗过很多次了,非常柔软,我很想把它们拉起来裹住脑袋,好像那样就能阻止我回忆过去似的。而那些回忆仿佛一道道钢铁波浪,猛烈强硬地袭来。谢德的最后时刻,他的眼睛大睁着,一只手向我伸过来,而后鲜血溅满胸膛。他是折回来救我的,结果自己送了命。此刻的感觉像是几个月前,我藏在树林里,无法面对吉萨和她受伤残疾的手。我只要一想到,要面对家人,面对谢德留下来的黑洞,就觉得难以承受。他们一定在猜测着我身在何方——我这个牺牲掉他们一个儿子的女孩。不过,找到我的并不是巴罗家的人。
“我应该过一会儿再来吗?还是你已经自责够了?”
我猛地坐起来,只见朱利安站在床边。他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掉了的牙也归位了,这都该归功于莎拉。他身上的衣服是塔克岛的备用品,很不合身,可他看起来仍然是老样子。我原以为他会对我笑一笑,甚至说句感谢,怎么也不该是冷嘲热讽吧——但那样就不是他了。
“我一个女孩就不能在这儿清净片刻吗?”我气鼓鼓地回敬他,又躺回了薄薄的枕头上。
“据我估计,你在这儿躲了半小时。这可比‘片刻’长多了,梅儿。”我的老先生努力想显得和蔼可亲一点儿,不过显然没成功。
“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我是在这儿等上校呢。我们有一项行动要部署,我们说话的这会儿他正在招募志愿者。”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朱利安可不是好打发的。
“所以你觉得花时间来小睡更有用——比如说,安置其他新血,安抚紧张不安的银血族,接受些医疗护理,或是跟你悲痛欲绝的家人说说话——都不如这有用?”
“我并不想念你的演讲,朱利安。”
“谎撒得真好,梅儿。”他笑了。
他快步走近我,在我旁边坐下了。他身上闻起来干净清爽,想必是洗过澡了。离得这么近,我能看到他瘦了很多,能看到他眼睛里的空洞虚无。就连莎拉也无法治愈思想。“演讲需要听众,而你已经不再听我的话了。”朱利安压低声音,捏着我的脸转向他,让我看着他。我太累了,只好听之任之。“或许任何人都不再听了,甚至卡尔也是。”
“你也要对我大喊大叫了吗?”
他笑了笑:“我那么做过?”
“没有,”我轻声说,真希望自己不必如此,“你没有。”
“我现在还不想开始。我只是来告诉你一些你需要听的东西。我不会强令你听,不会强令你服从。我让你自己选择,这是理所应当的。”
“好吧。”
“我曾经告诉过你,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任何人,我知道你记得。”噢,我当然记得。“现在我要再说一遍这句话。任何人,任何事物,都可能背叛你——即便是你自己的心。”
“朱利安——”
“没有人生来就是魔鬼,正如没有人生来孤独。它们是逐渐形成的,经由选择和环境。后者无法控制,但前者……梅儿,我非常担心你。事情已经在你身上发生了,没有人理应遭受那些。你目睹了恐怖骇人的东西,做了恐怖骇人的事,这些会改变你。一旦做出错误的选择,你会成为什么样子,我太忧心了。”
我也是。
我握住了他的手,这触碰足以使我平静,但还是太弱了。我们之间的联结相当紧张勉强,我不知道该怎样把它稳定下来。“我会努力的,朱利安,”我喃喃说道,“我会努力。”
而在内心深处,我猜想着:有朝一日,朱利安会和别人讲述我的始末吗?当我变成了邪恶残忍的人,像伊拉一样的人,没有任何人爱她的人,他会议论我吗?我能保持原来的样子,一直是个努力的女孩吗?不,我不能这么想。我不会变成那样的。我是梅儿·巴罗。我足够强大。我确实做了一些事,恐怖骇人的事,并且不值得被原谅宽恕。但我还是在朱利安的眼睛里看到了原谅宽恕,这让我充满了勇气。我不会变成残忍魔头的,不论在以后的日子里还有多少“不得不”。我不会失去自我,就算因此而死,也在所不惜。
“那么现在,你是否需要我带你去你家人的铺位?还是你自己能找到?”
我忍不住哼了一声:“难道你知道怎么走?”
“质疑长辈是不礼貌的,闪电女孩。”
“曾经有个老师叫我质疑一切呢。”
朱利安的眼睛亮了,颇为自豪地挺起胸脯:“你的老师真是个智者。”
我注意到他的目光游移,眼神里的光亮消失了。他盯着我的锁骨,盯着那个烙印。我本想把它遮住,不过还是没有动。我不会遮掩这个烙进我身体的字母M,不会对他遮掩。
“莎拉能复原这个,”他轻声说道,“要我叫她来吗?”
我颤抖着两条腿站了起来。浑身上下伤痕累累,很多处我都希望莎拉帮我治愈,但这一处不必。让它留在这儿,提醒我们所有人吧。
我们手挽着手离开了空荡荡的医务中心。我们的脚步声回荡其间,白色的房间正渐渐褪为灰色。外面,暗色笼罩了整个世界,冬季蛰伏已久——它就要降临了。不过我喜欢寒冷的空气,它让我得以清醒。
我们穿过中央场院,向3号营房走去。一路上我留意观察四周,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混迹在不同的人群中。有些在训练,有些则在运送货物,有些就是毫无目的地瞎转悠。艾达钻进一辆货车底下,手里拿着修配说明书。洛里跪在她旁边,在一堆工具里挑挑拣拣。几码之外,达米安加入一队红血卫兵之中,正和他们一起慢跑。从山谷营地来的人,我只看见了这几个,不由得一阵反胃。卡梅隆、尼克斯、阿奶、加雷斯、琪萨……他们在哪儿?我心里难受极了,可还是把这些情绪压了下去——我只有力气为确定已经死去的人哀伤。
朱利安是不允许进入3号营房的。他对我提起这个时,脸上带着谨慎的微笑,言辞间却流露出些许不屑。虽然那些命令毫无道理,但他还是顺从听任了。“我只是在努力做个‘好’银血族。”他干巴巴地说,“上校准许我们离开自己的营房,这已经很友善了。我可不愿意辜负他的信任。”
“我过一会儿来找你,”我紧握他的肩膀,“那儿的情况必定越来越糟。”
朱利安只是耸耸肩:“莎拉正在花时间为大家愈疗——我们想减少伤员病号和营养不良者,那些愤怒激进的银血族另有地方安置。他们知道你为他们做的一切,所以没有理由找麻烦——暂时。”暂时。简单而有效的警示。上校不懂得该如何妥善处理数量如此众多的银血族流亡者,要不了多久就会拿错主意。
“我会尽力的。”我叹了口气,在我那“未尽事宜列表”里又填上了一条:预防可能的暴乱。别在老妈面前哭;向法莱道歉;想出拯救五千个孩子的办法;哄好一撮银血族;以头撞墙——看起来挺可行的。
营房和我记忆中的一样,满是迷宫一般的拐角曲折。我走错了一两次,不过最后还是找到了那扇把手上绑着紫色布条的门。它紧紧地关闭着,我不得不抬手敲门。
来开门的是布里。他刚刚哭过,脸涨得通红,这样子让我也立刻就要哭出来。“等了你够久。”他怒声说着往后退了一步,让我进屋。他冷硬的口气让我瑟缩,但我一点儿也不想反击,而是拉住了他的胳膊。他愣住了,不过没有甩开我的手。
“对不起。”我对他说。而后,我放大了声音,对屋子里的其他人说:“对不起,我没有早点儿过来。”
吉萨和特里米坐在不配套的椅子上,老妈蜷缩在铺位上,老爸的轮椅稳稳地停在她身旁。老妈转过头,把脸埋在枕头里,而老爸直直地盯着我。
“你要事缠身。”老爸说。他还是那么粗鲁,但比以前更尖刻了。我活该。“我们明白。”
“我应该早些过来。”我往屋子里走了几步。这个狭小的地方怎么会让我如此恍然若失呢?“我把他带回来了。”
“我们看见了。”布里厉声说道,在老妈对面的铺位上坐下,壮实的身子把床铺压得一沉。“一根针,小小的一击,就把他带走了。”
“我记得。”我没来得及拦住自己的话。
吉萨盘坐在椅子上,两条瘦瘦的腿压在身下。她把那只受伤的手弯来折去,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你知道是谁杀了他吗?”
“托勒密·萨默斯,一个磁控者。”在尸骨碗的角斗场,卡尔本可以把那个邪恶的男人杀掉,可他心软了。他的仁慈害了我哥哥。
“我知道这个名字。”特里米说,他只是想说点儿什么来缓解紧张气氛,“他是那时要对你行刑的刽子手,没能杀死你,反倒杀了谢德。”这话听起来像是指控,我不由得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子,不去对视那伤人的目光。
“至少你还把他带回来了。”布里没办法安稳待着,又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做出一副威吓的样子。他忘了,我现在已经不会被蛮力吓到了。“是吗?”
“我杀了很多人。”我的声音颤抖沙哑,但仍继续说道,“我甚至都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不过我知道,王太后是其中一个。”
老妈从床上坐了起来,终于看向我。她的眼睛里满含着泪水。“王太后?”她轻声说道,屏住了呼吸。
“我们也把她的尸身带回来了。”我颇为急切地说。谈论她的尸体要比为我哥哥悲伤容易得多。于是我对他们讲了录影带的事,还有我们打算做的事。
那段骇人的东西今晚就送出去,将夹在晚间新闻简报里播出。这简报现在已经是每日强制的了,是《加强法案》的补充,强迫王国里的每个人伴着谎言和洗脑宣传吃下晚餐。内容通常是年轻热情的国王,前线的胜利,诸如此类。不过明晚就不是了。诺尔塔将看见死去的王太后,全世界将听到我们揭竿而起的号召。布里踱着步子,想到内战便忍不住狂笑起来,特里米也跟着他走来走去,张狂大笑,像以往一样。他俩闹哄哄地讨论着,已经想象着一块儿进军阿尔贡,把红旗插上白焰宫废墟的情景了。但吉萨冷静得多。
“我猜,你不会在这儿停留太久。”她有些绝望地说道,“他们需要你回到大陆去,去继续征募新成员。”
“不,我不会去征募新人了,至少这一阵子不会。”
我就要打破他们的希望了,尤其是老妈,一想到这个我就难以承受。我也可以什么都不告诉他们,但上次就不告而别,我不想再有那种事了:“我会去窒息区,很快就要去。”
老爸突然大声嚷嚷起来,我都担心他会从轮椅上摔下去。“你不准去!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就不能去!”他重重地呼吸,强调着自己的观点。“我的孩子绝不能再到那个地方去。永远不能。你敢说一句我不能阻止你,试试看!相信我,我能,而且我一定做得到。”
窒息区曾经夺去了老爸的一条腿、一个肺。他在那个地方失去了太多。现在,他一定以为也会在那里失去我。“我绝对相信你办得到。”我想幽他一默,这招儿通常都是很有效的。
但这一次,他挥挥手让我别来这套,然后转动着轮椅冲到我面前,速度快得都撞到我的小腿了。他满面怒火地瞪着我,用颤抖的手指指着我:“你得跟我保证,梅儿·巴罗。”
“你知道我不能那么做。”随后我便对他讲了前因后果。五千个孩子,五千个别人家的儿子、女儿。卡梅隆的话是对的,血色的区隔仍然存在,且非常坚实,他们已经忍无可忍了。
“那就让别人去。”他咆哮着,强忍着不让自己崩溃。我从来没想过会看到老爸流泪,现在我希望自己能忘记这一幕。“上校,王子,其他人不管谁都行。”他紧紧钳住我的胳膊,就像一个漂浮在海上的人。
“丹尼尔。”老妈的声音温柔、平静,就像空旷天空里的一片云彩。“让她去吧。”
当我从自己手腕上扳开老爸的手时,我发觉自己也在哭。
“我们会和她一起去。”
布里冲口而出,我都没来得及阻止他。老爸的脸涨成了紫色,悲痛转变成了愤怒。“你想让我犯心脏病死掉吗?”他嚷嚷着,转身看着我的长兄。
“她从来没去过窒息区,不知道那里是个什么情况。”特里米插进来说,“但是我们去过,我们俩在那战壕里待的时间加起来将近十年。”
我连忙摇头,抬手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免得老爸真的崩溃:“上校会去的,他知道窒息区,所以没必要——”
“他只知道湖境人那一边的情况。”布里已经站在行李箱旁边,开始翻检他的东西了。他在找要带走的东西。“可是诺尔塔的战壕是不一样的设计,他要不了多久就会晕头转向。”
在我的记忆里,这可能是布里说过的最有智慧的话。他从来不被人当作聪明孩子,但是话说回来,他毕竟在前线待了五年还能活着复员,比大部分人的四年兵役都要长,这不可能全凭运气。我突然意识到,两个哥哥身上的勇气,远比我以为的多。我曾经想过,哥哥们错过了多少我的成长历程,但反之亦然,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他们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了。他们像我一样,已经是战士了。
我的缄口不言犹如默许,他们立刻就开始打包行李了。我真希望自己能告诉他们不要去。如果我真心实意那么说,他们也许会听的。但我说不出口。我需要他们,一如我需要谢德。
我唯有祈愿,不要把这两个哥哥也送进坟墓里去。
我就那么待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抖个不停。我爬上老妈旁边的铺位,任由她抱着我,一直抱着我,很久。我做了最大的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但我的努力永远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