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身后,山谷营地闪了闪。我敬畏地看着这座我们住了几个月的家园,在海瑞克简简单单的一挥手之下消失了。群山依旧,用作训练的空地也还在,但是我们安营扎寨的一切迹象都不见了,就像沙子拂过平滑的石头。就连孩子们的声音也听不见了,而就在刚才,他们还跟我们挥手告别,吵闹声回荡在夜色中——是法拉赫让他们消音了。他们两人联手,为这些年幼的新血遮盖上了守护帷幕。虽然从来没有人靠近过这里,发现过我们,但多加一层保护还是让我倍感安慰——只是我自己不太敢承认罢了。很多人发出了胜利的欢呼,好像单是让山谷营地隐形就足以值得庆祝似的。让我烦心的是,带头起哄的是奇隆。他起劲地吹着口哨,可我没法儿嘲弄他,因为我们才刚恢复交谈不久。于是我挤出一丝微笑,牙齿难受地紧咬着,忍住了那句我很想说的话——保存你的体力。
谢德和我一样安静,他落在我旁边,没有回头去看已然空空如也的营地,而是一直向前看,看向幽深、寒冷的树林,还有前方等待着我们的任务。他腿上的伤几乎痊愈了,这让他步履轻快,我也快步跟上,领着其他人往前走。到飞机那儿的距离不远,我希望不要浪费每一秒钟。夜里的寒风吹在我毫无遮挡的脸上,很痛,但天空十分晴朗,令人欣慰。没有雨雪,没有风暴——现在还没有。风暴即将来临,即将由我或旁边的什么人一手掀起。至于谁会活着看到第二天的黎明,我一点儿想法都没有。
谢德念叨着什么,我没有听清,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仍然有两个手指弯曲着,那是我们去坎科达征募阿奶时受的伤。当时一个铁腕人想抓住谢德,在他跳起来之前挫伤了他左手的食指。后来法莱为他包扎好了,当然。可是那一幕还是让我瑟缩,让我想起了吉萨——另一个因为我而受到伤害的巴罗家的孩子。
“这代价是值得的,”他再一次说道,声音比以往更响亮,“我们正在做的是对的事情。”
我知道。尽管有着重重担忧恐惧——关于我自己的,关于那些与我最亲近的人的——我仍然知道克洛斯监狱这一役是正确的选择。就算没有乔的信誓旦旦,我也相信我们的这条路。不是吗?绝不能让那些新血受伊拉王太后耳语的摆布,绝不能让他们被杀死,或是成为没有灵魂的空洞躯壳。我们必须采取行动,让世界不再变得比此刻更糟。
谢德的担保仍然像温暖的毛毯一样让我安心。“谢谢。”我回答他,握住了他的手。
他笑了笑以示回应,像是一弯新月浅浅的白色。在黑暗中,他的样子像极了我们的老爸。撇开年龄,撇开轮椅,撇开那还未加诸肩上的重负,他们有着一样的智慧,一样的敏锐直觉,这些让他们得以在酷烈的战争前线生存下来。而现在,谢德也靠着这些在全然不同的战场上努力着。他拍了拍我的脸颊,这熟悉的动作让我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但我并未心生反感。因为这提醒着我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不是什么基因突变,而是血缘至亲——这比任何异能都要更深刻,更强韧。
卡尔在我右边走着,我假装没感觉到他的注视。我知道他在想着他的弟弟,想着他自己那被撕裂的血缘关系。卡尔后面是奇隆,他紧抓着打猎用的步枪,搜索着树林里的那些阴影。这两个男孩处处不同,却又有着惊人的相似——他们都是孤儿,都是被抛弃的,除了我之外,没人给他们精神上的支持。
在我看来,时间过得似乎太快了些。我们好像一下子就登上了“黑梭”,一下子就呼啸着飞上了天空。我们冲进黑暗之中,掠过下方的山峦,每一秒都仿佛比上一秒更短。这代价是值得的,我对自己说道,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谢德的那句话。我必须保持冷静,以保飞机安全,我必须隐藏恐惧,以保他人心安。可是在我的胸膛里,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声音之大让我担心其他人都能听得见。
为了对抗越来越快的心跳,我紧紧抱住了膝盖上的飞行头盔,胳膊紧压着它圆润冰凉的弧形外壳。我盯着那光滑的金属,检视着自己的倒影。面前的这个女孩,我既熟悉又陌生,梅儿,梅瑞娜,闪电女孩,红血女王,或什么也不是。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害怕,犹如石头雕刻而成,面目严峻,发辫紧紧地梳向脑后,脖子上有一道扭曲的疤痕。她不是十七岁,而是看不出年龄的;她是银血族,也不是,是红血族,也不是;她是个人——也不是。她是红血卫队的代言人,是通缉令上的那张脸,是王子的情人,是一个贼……是一个杀手。她是任由人来捏塑,唯独不由自己的傀儡娃娃。
“黑梭”上储备的备用飞行服是黑色和银色相间的,让我们这群乌合之众也有了统一的制服,顺便还能起到伪装作用。大家都在摆弄着这些衣服,想尽快地适应这一身装扮。像往常一样,奇隆扯着领子,想让那硬挺的领圈松快点儿,尼克斯的肚子大得差点儿拉不上拉链,好像随时会爆开来似的。阿奶很熟练地穿上了她的那身衣服,不过没有像我一样卷起袖口和裤腿,因为飞机降落之后,她就要变成另一副模样——会让我恶心反胃、心跳过速、百感交集的模样。
幸好“黑梭”本来就是运输机,搭乘了我们十一个人之外还有空余空间。我原以为人多量重会拖慢飞行速度,但按照仪表盘上的显示,我们的速度和以往一样,也许还更快了些。卡尔娴熟地驾驶着这飞行器,躲过了明亮的月光,把我们隐匿在诺尔塔沿海上空翻滚的秋日行云里。
他看着窗外,眼神在云层和面前闪烁的各种仪器间闪动。尽管几个星期以来一直都坐在驾驶舱里,我现在却还是不知道它们都是什么意思。在干阑镇的时候我就是个笨学生,这一点现在也没有改变。我没有办法像卡尔那样专心致志,只知道走捷径、作弊、撒谎、偷窃,知道怎样看穿人们藏起来的东西。此时此刻,卡尔也隐藏着什么。我也许会为其他人的秘密感到害怕,但我知道卡尔隐秘不言的东西不会伤害我。他一直努力将自己的软弱和恐惧埋葬。他从小就被教育着要相信强大和权力,而不是别的;摇摆不定是根本性的错误。我之前告诉他,我也害怕,但那区区几句低语,远不足以击碎多年来的信念。像我一样,卡尔也戴上了面具,不想让我看到那后面是什么。
这是最好不过的了,现实的我如此想着。但是另一个我,相当在乎这位流亡王子的我,却忧心忡忡。我了解这次行动的物理上的危险,可是在今天下午之前,我从没想过情感心灵上的险境。卡尔会在克洛斯变成什么样?他会退出吗?像加入时那样?他会彻底离开吗?
法莱已经是第十二次检查我们的武器库了。谢德想要帮忙,却被她赶走了。但这些背后还是有些许力量的。有一次,我看见他俩相互坏笑着,而后法莱便允许他帮忙数子弹了。子弹袋上有着“科尔沃姆”字样——这也是偷来的,应该是克朗斯干的。在法莱的关系网的帮助下,他想方设法弄来了更多的枪支、匕首,以及各种各样超出我想象的武器。每个人都将全副武装,自己的异能外加能找到的任何武器。我自己是除了闪电之外再不想要别的了,可其他人都迫不及待地选择手枪,或是短刀,或是——比如尼克斯在这几星期就最偏爱杀伤力很强的、伸缩式的矛。他紧紧地抱着自己的武器,恣意地用手指划过那锋利的钢铁尖刃。要是别人也敢这么干,手都要割烂了,但尼克斯的皮肉坚硬无比,这样的动作根本不在话下。另一个刀枪不入的新血达米安也学着前辈的样子,在瘤结凸起的膝上放着一把厚实的大砍刀。刀锋闪着寒光,等着直劈入骨。
我看见卡梅隆颤抖着选了一把小刀,小心地把它插进刀鞘里。在过去的三天中,她一直专注于驯服自己的异能,而不是练习劈刺刀功——这是她压箱底的一招儿了,真希望她不要用上。她迎上了我的目光,神情痛苦,有那么一瞬间,我担心她又要对我大肆批判,甚至看穿我的面具,但她只是点了点头,露出一副了然的笑容。
我也冲她点头,伸出一双看不见的友谊之手。但她的眼神硬了起来,猛地扭回头去不再看我。她的意思很明确:我们只是盟友,不是朋友。
“不远了。”卡尔说着碰了碰我的胳膊,于是我回过身来。太快了,我暗自叫着,尽管我知道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这样行得通。”我的声音直发抖。谢天谢地只有卡尔能听见,不过他没有嘲笑或批评我的软弱,而是把它放过去了。“这样可以的。”我的声音更小了。
“谁占上风?”
这句话让我猛地一震,但刺痛很快便平静下来。这是教练亚尔文在训练中经常问起的一句话。他让他的学生两两一组,为血色和荣誉而战。在尸骨碗的时候,他又一次问了这个问题,但紧接着罗翰波茨家族的铁腕人就用管子刺中了他,像插起一块肥腻的猪肉。我恨他,但这不代表我从他身上什么都没学到。
我们要发起突袭,我们有卡梅隆,我们有谢德、加雷斯、阿奶,以及另外五个新血,他们很可能令银血族措手不及。我们还有卡尔——军事天才。
以及信念、事业,我们背后的血红黎明正亟待降临。
“我们占上风。”
卡尔的微笑和我的一样勉强,但它仍然温暖了我:“这才是我的姑娘。”
他的话再一次掀起了热烈翻滚却又矛盾两难的情感。
这时,无线电收发器里的静电咝咝声驱散了我脑海里一切关于卡尔的胡思乱想。我看向阿奶,她向我点头以示回应。就在我们眼前,她的身体变了样子,从一个耄耋老妇变成一个男孩:冰蓝色的眼睛,黑色的头发,空洞没有灵魂——梅温。她的制服也随着外貌一起改换模样,飞行服变成了精干的黑色军礼服,胸前佩着一排徽章,身后披着红色的披风,黑色的鬈发上戴着一顶王冠——我不得不强忍住想把他扔下飞机的冲动。
其他人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一幕,而我心里只有对这个人的恨意,还夹杂着一点点遗憾。因为阿奶的善意从这伪装里透了出来,她把梅温的嘴唇弯成了温柔微笑。这微笑我太熟悉了,以至于有那么痛苦的一瞬间,我以为自己正看着的就是我心里的那个男孩,而不是变成魔鬼的他。
“很好。”我勉强说道,声音因为百感交集而显得沙哑,但似乎只有奇隆注意到了。他又仔细看了看阿奶,可我微微摇头,告诉他不要在意。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关注。
“克洛斯台,这里是首相机队。”卡尔对着无线电收发器说道。在之前的飞行中,他都是极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无聊,做出对日常塔台喊话毫无兴趣的样子,但现在他一本正经。毕竟,我们要让对方以为国王就在这架飞机上——首相机队凌驾于一切检查审核之上。卡尔有亲身体会,他知道这种特别的呼叫应该用什么样的声音。“国王即将驾临。”
没有复杂的呼叫信号,也不必提出降落请求,只有绝对的权威。不论对方话务员是谁,都会因为强大的压迫感而无法拒绝。果然,应答呼叫的声音结结巴巴的。
“收、收——收到,首相机队。”一个男声。他低沉喑哑的声音完全掩饰不住紧张和不安。“不过请问,国王陛下不是原计划明天下午驾临吗?”
明天。第四天,乔预言我们会死的那一天——他说对了。梅温会带来一大批警卫和士兵,从禁卫军到致命的斗士都有,比如托勒密和伊万杰琳。我们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我朝后面挥了挥手,让阿奶过来,不过她已经等在旁边了。她和梅温几乎一模一样,我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国王的意愿就是计划。”她冲着话筒说道,脸颊上泛起了银光。她的语气还不够尖刻,但音色是毫无偏差的。“想必我用不着和荣耀的看门人解释。”
电台的另一边发出了重重一响,肯定是话务员从椅子上摔了下去:“是——是的,当然、然,陛下。”
后面不知是谁用袖子捂着嘴冷哼了一声。可能是奇隆。
卡尔冲阿奶点了点头,拉回了无线电话筒。我看到了他身上的痛苦,和我的一样深,一样痛。“我们将于十分钟后降落,克洛斯做接驾准备。”
“我会亲自——”
卡尔不等对方说完就关闭了无线电通话设备,松了一口气似的笑了笑。其他人又欢呼起来,庆祝着根本不存在的胜利。没错,这一关算是跨过去了,但紧随其后的还有更多关卡障碍,就在我们脚下,在污水湾近旁的那片灰绿色的地带。那里隐藏着的一座监狱,也许就是我们的末路。
东方的地平线上露出了淡淡的日光,但比较高的天空之上仍是深沉的蓝色,“黑梭”就要在克洛斯的平坦跑道上着陆了。这里并非军事基地,所以四周并未停靠“金鱼草”喷射机,也没有大型机库,不过银血族的装备还是有不少,空气里弥漫着危险的气息。我把飞行头盔罩在头上,遮住了脸,卡尔也和其他人一样,戴上头盔,扣紧面罩。以外表来看,我们的模样一定足够吓人,全都穿着一身黑衣,不露真容,作为这位无情的年轻国王的随从莅临监狱。希望那些警卫能略过我们的脸,把注意力都放在国王身上,别盯着他的随从看。
我坐不住了,猛地从座椅上站起来,安全带被我一下子甩下去,摇晃着乱成一团。尽管万分不情愿,但我有必须得做的事。我拉住了阿奶的胳膊——触感竟然也和梅温一样。
“扫视人群,”我对她说道,声音在头盔里显得闷闷的,“皮笑肉不笑,不要闲聊,不要演讲,假装你心里有一百万个秘密,只有你自己才配知道它们。”
阿奶点点头,淡定地听着。毕竟卡尔和我已经告诉过她要如何模仿梅温了,我这只是最后的提醒,就像考试之前再扫几眼书一样。“我不傻。”她冷冷地说道。我真恨不得冲着她的下巴一拳打过去。她不是梅温,这话倏尔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声音震耳欲聋。
“我觉得你已经办到了啊。”奇隆站起来,一边说一边抓着我的胳膊,把我拉远一点儿。“梅儿都要杀了你了。”
“大家都准备好了吗?”法莱站在机尾坡道那里喊道。她的手放在开关上,迫不及待地想要按下去,打开舱门了。
“列队!”卡尔喊道,听起来很像军队里的教员。但我们全都应声而动,排列成他早就设计好的队形,阿奶站在最前面。他紧挨着她,扮演起国王最信任的贴身护卫的角色。
“让我们背水一战吧。”法莱说着便按下了释放机尾坡道的开关。我仿佛听到了她的笑声。
咝咝声响起,齿轮转动,电路里脉冲翻涌,机尾舱门缓缓洞开,露出了黎明晨光——对我们中的某些人来说,这是最后一个早晨。
十二名士兵在距离“黑梭”机尾一段距离之外毕恭毕敬地等待着,队形紧凑且训练有素。他们一见到这位新血假扮的国王便“啪”的一声盎然肃立,完美地行礼致意——一只手放在心口,单膝跪地。从我的头盔面罩看过去,整个世界似乎更加暗淡了,但它遮不住的是士兵们雾灰色的制服,是蜷伏在他们身后貌不惊人的一片。没有铜铁大门,没有钻石玻璃——甚至连窗户都没有,就只是一座孤零零的混凝土建筑,矗立在这废弃之地。克洛斯监狱。我最后瞥了一眼我们的飞机,还有那伸向远处荫翳和尘霾的跑道。昏暗之中,我只能看到另有两架飞机在那里空转,它们的金属肚腹又宽又大——是用来运送犯人的。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它们很快就能再次起飞了。
我们默不作声地朝着克洛斯监狱行进,一路上极力保持着步伐整齐。卡尔在阿奶侧后方,始终与她保持一拳距离。我跟在他俩后面,左边是卡梅隆,右边是谢德。法莱和奇隆位于队列的中间,时刻手不离枪。空气中好像自带电流,这电流源自危险。
我怕的不是死亡。我已经太多次地面临濒死之境,不再怕它了。但这座监狱本身,被抓起来的可能,被捆绑束缚,成为伊拉王太后的傀儡——这些才是我难以承受的。我宁愿死一百次也不愿面对这样的命运,其他人也是。
“陛下。”一个士兵开口了,还斗胆看了看那个他以为是国王的人。他胸前的红底金属徽章上有三支相交的剑,说明他是个上尉。而他的肩章有浅红和蓝色,那必定是他的家族色——艾若家族。“欢迎您驾临克洛斯监狱。”
像我们事先讲好的那样,阿奶扫了他一眼,挥了挥苍白的手把他打发了。这就足够向所有人彰显她的权威了。但是当士兵们站定之后,那个上尉开始打量我们的制服了——国王出巡竟然没有禁卫军相随。他犹豫着看向卡尔,锋利的目光紧盯着他的头盔。然而,上尉什么也没说,只是下令让他的士兵在我们旁边列队,两队人马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哈文、奥萨诺、普罗沃、麦肯瑟斯、伊格——我留意着制服肩章上的颜色。最后一个,伊格家族的鹰眼,将是我们的第一个目标。我拽了下卡梅隆的衣袖,用轻微点头向她示意:就是这个肩章上有着黑白二色、目光警醒、留着小胡子的金发男人。
她偏了偏头,垂放在身体两侧的手握成了拳头,默默地集中精力——偷袭开始了。
上尉在阿奶的另一侧,他走在我前面,步态平滑得我几乎分辨不出来。闪锦人。他也有着深色的皮肤,闪着光的黑发,棱角分明的脸型,与桑娅·艾若及其祖母——干练危险的“黑豹”颇为相像。我只能暗自希望这个上尉不要像她那样诡计多端,否则我们的行动就要比原计划困难得多了。
“您下达的命令马上就要完成了,陛下。”他说道,话里的深意刺痛着我。“牢房都是单独隔离的,下一批静默石将和新一组警卫一同抵达。”
“很好。”阿奶回答道,声音里没有一点儿兴趣。她加快了步子,上尉也紧跟上去,一直保持着在她身旁的位置。卡尔也一样,我们跟在后面——看起来像一场追逐。
哈伯湾的安全处堪称漂亮精致,到处都是精雕细琢的石头和闪耀的玻璃,克洛斯却是灰蒙蒙的,和它四周的废墟一样毫无希望。只有入口处镶嵌在围墙里的黑铁大门打破了整座监狱的单调。门上没有合页,没有锁,也没有把手——就像一个深渊洞开的大口。不过我感知到了电流,它们沿着门的边缘流动,来自旁边的一块小嵌板上——钥匙开关,正如卡梅隆所说。那把钥匙拴在黑色长链上,挂在艾若上尉的脖子上,但他没有把它拿下来。
这里也装有摄像机,像小眼珠似的正对着大门。不过它们丝毫没有困扰我。我更担心的是上尉和他的士兵,他们实际上已成包围之势,拥着我们往前走。
“我好像不认识你,这位飞行员,以及你的下属。”上尉说着向后微微倾着身子,好隔过阿奶,目光锐利地盯着卡尔。“你能否自证身份?”
我紧握着拳头,免得手指发抖。卡尔却一动不动,头也没转过去,好像根本懒得去看上尉似的。“叫飞行员就够了,艾若上尉。”
上尉果然不悦:“克洛斯受我指挥并在我的护卫之下,飞行员。要是你认为我能让你进去而不必——”
“不必什么,上尉?”阿奶嘴里的一字一句都像刀子似的,狠刺着我内心的最深处。上尉立刻住了口,脸上泛起银光,把不明智的反驳咽了回去。“据我所知,克洛斯尚属诺尔塔管辖,而诺尔塔又是属于谁的?”
“我只是在履行职责,陛下。”他结结巴巴地说,但显然已经败下阵来。他把手放在心口上,又行了个礼。“王太后责成我负责这座监狱的防卫,我仅遵从她的命令,以及您的。”
阿奶点头道:“那么我命令你开门。”
上尉垂下头,让步了。他的一个士兵走上前来——一个有些年纪的方下巴女人,银色发辫一丝不乱,她将手放在了铁门上。我用不着看她肩章上的黑色和银色就知道她是萨默斯家族的人。铁门在她带有电磁的触碰下动了起来,分裂成数个不规则的小块,随后便猛地回缩不见了。一股寒凉的空气扑面而来,闻起来略带潮湿和酸腐气味——血。大门另一侧的入口中庭却贴满了光滑刺眼的白色瓷砖,一丝污渍都没有。阿奶率先走了进去,我们紧随其后。
在我旁边,卡梅隆瑟瑟发抖,我轻轻地碰了碰她。要是可以的话,我一定会拉住她的手的。但我只能想象她此刻的感受——如果要我再回阿尔贡,我必定会心神俱碎。可是她却回到了刚刚脱身的监狱,为了我。
奇怪的是,入口处空空如也,既没有梅温的画像也没有他的旗号。这个地方用不着以气势压制谁,也用不着什么装潢,只有摄像机在嗡嗡低鸣着转动。艾若上尉的士兵们迅速地各自归位,守卫着环绕四周的四个门。我们背后的门是黑色的,它带着金属摩擦的尖厉声音缓缓关闭。左右两个门是银色的,在监狱灯光的照射下闪着刺眼的光。而正对着我们的那扇门,我们必须穿越而过的那扇门,是令人不安的血红色。
但艾若上尉停了一下,指着其中一扇银色的门说:“也许您想先见见王太后殿下?”
我无比庆幸此刻大家戴着头盔,否则上尉就会看见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伊拉在这儿。我一想起她的那张脸就反胃,差点儿在头盔里吐出来。就连阿奶也脸色惨白,声音迟滞——尽管她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保持镇定。我感觉到奇隆就在我背后,只有几英尺,他没发出任何声音,但我还是听得见他的呐喊:跑,跑,跑。然而,逃跑不再是我可以做的事了。
“殿下在这儿?”卡尔突然嚷道。有那么一瞬间,我担心他忘了自己的身份。“她还在这儿?”他又加了一句,显然是在描补谎言。但这并没有打消上尉的怀疑——我在他眼睛里看到了,怀疑在激增。
幸亏阿奶大笑了起来,极力做出冰冷淡漠的样子。“母亲总是任意而为,你知道的,”她嘲讽着卡尔,说道,“不过我来这儿是为了别的事务,不必打扰她了。”
上尉露出彬彬有礼的一笑,看起来反而有几分讥刺的意味,让他精致的面孔丑态毕露。“好的,长官。”
奇隆拍了拍我的胳膊,动作很急促,我看出来的事他也发现了——上尉已经不再相信我们了。我转过身,拉住卡梅隆的胳膊肘,用力捏了一下:这是她的下一个目标。她的肌肉立刻绷紧了,将她所能调动的一切能量倾注到那个鹰眼士兵的身上,将他的异能锁死灭失,不让他预先看到即将发生的事。那个士兵的脸上划过一丝迷惑,但他立刻将它甩开,重新盯紧了我们。他根本不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那么你们来这儿又有何贵干?”艾若上尉继续进逼,脸上还挂着尖刻的恶魔般的微笑。他朝着我们懒洋洋地跨了一步——这是他的最后一步。“请摘下头盔,如果不介意的话。”
“不。”我说。
轻易的一呼一吸之间,我控制了那些一直对准我们的摄像机。当上尉张开嘴巴想要叫的时候,我一吹气,摄像机便纷纷爆裂,像是一朵朵点燃的烟火。而后是照明灯,它们一闪一闪的,让所有人交替着陷入全然的黑暗和全然的明亮。我们对此早有准备,但那些士兵可就不是了。
火焰攀上了瓷砖,跃动着的火光映着惨白的颜色,显得十分诡异。它圈住了所有的门,又冲上了天花板,迅速地将那些士兵包围在这半明半昧的黑暗中。那个奥萨诺家族的士兵,水泉人,连忙攫取空气中的水分,但并不足以对抗卡尔爆裂燃烧的火苗。一个石皮人冲向我,他的皮肤就在我眼前变成了石头,迎接他的却是一堵墙一般的尼克斯·马斯登。达米安也加入了,这两个刀枪不入的新血合力把石皮人打了个稀烂。其他人的战况也相当不错。琪萨解决了普罗沃家族的那个电智人,她在他的心脏里引发了爆炸,把他从里到外地炸烂了。哈文家族的荫翳人士兵竭尽全力与我造就的黑暗决斗,她用异能把暗影击碎,又将其凝聚成黑雾,猛然出现的刺目亮光就连我们的头盔也无法遮挡。我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但再睁开时,她已经躺在地上了,身旁站着的是我哥哥,手里拿着刀。在他背后,伊格家族的鹰眼突然跪了下来,双手抱着头大喊大叫。
“我看不见了!”他哀嚎着,痛苦的泪水充满了眼睛,甚至还混进了银色的血。“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出什么事了?!这是什么?!你们是什么?!”然而没有人理他。
卡梅隆第一个摘下了头盔。她从来没有杀过人,即使是越狱的时候也没有。我在她脸上看到了这一点,在她由内而外扭曲的恐惧中看到了。可她没有罢手,出于勇敢还是怨恨,我说不好。她一直一言不发,直到倒地不起的那个人彻底没了动静,不再哭喊了,不再爬动了,也不再呼吸了。他死了,眼睛大睁着,盯着一片虚无,生命的最后一刻全聋全盲——那感觉一定犹如被活埋一般。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切不过花了一分多钟。十二个银血族士兵死了,或是被烧死,或是被电死,或是被枪打死,或是被爆了头。琪萨的那一片最是脏乱,整面墙都被她的好手艺泼满了银血。她气喘吁吁,一直也没有回头去看自己做了什么。她这爆炸异能至多也就是场面阴森、惨不忍睹罢了。
只有洛里受伤了,她和加雷斯一起解决一个磁控者的时候,胳膊上刺进了一块金属片,但是并不严重。法莱第一个跑过去,拔下那锋利的刀片,“当啷”一声扔在地上。洛里只是痛得咕哝了几声,没什么别的反应。
“我们忘了绷带。”法莱说着用手捂住了洛里的伤口。
“是你忘了绷带。”艾达一边说,一边从飞行服里面掏出一小卷白色的织物,熟练地包扎起洛里的胳膊,血立刻就止住了。
奇隆自顾自地咯咯笑了起来,似乎这会儿笑得出来的也只有他了。他没受伤,这让我松了口气。我看见他的枪是重新上过子弹的,枪筒冒着烟,至少有两个士兵挨了他的枪子儿。别人也许以为他没受影响,我却更明白:尽管笑着,可他丝毫不觉得这场血腥任务有什么可笑的。
卡尔也是。他向已经死去的艾若上尉弯下身子,从他脖子上拿下了那把黑色的钥匙。我不会杀死他们的。他曾经这样对我说,在我们攻击哈伯湾安全处之前。现在他打破了自己的诺言,这比任何战斗带给他的伤害都要深。
“阿奶。”他喃喃说道,无法把目光从上尉身上移开。他颤抖着用手指拂过上尉的眼睛,让他陷入永恒的沉睡。在卡尔身后,阿奶专注地看着上尉的脸,凝视着,转瞬之间就将外貌变幻成了他的模样。我轻轻一叹,倍觉轻松——即便是假的梅温也快要让我难以承受了。
这时,上尉的腰带上突然咝咝响了起来,那是他的对讲机——指挥中心在联系他。“艾若上尉!上尉,下面发生什么问题了吗?我们的监视器失灵了。”
“只是设备故障,”阿奶用上尉的声音说,“也许会扩散,也许不会。”
“收到,上尉。”
卡梅隆把目光从死去的伊格身上收了回来,一只手放在那扇红色的门上。
“这边。”她说。鲜血流淌的声音,垂死之人喘息的声音,她几乎充而不闻。
在我的感知里,指挥中心就像是神经中心,脉冲振动,控制着整座监狱工事里的所有摄像机。它拉拽着我,拖着我一个急转弯绕过了入口处的中庭。走廊里也贴着白色瓷砖,但是不那么干净。如果凑近去看,便能看见瓷砖之间的血迹。应该有一段时间了,血迹都变成棕色的了。似乎有人极力想擦去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但还是干得不够彻底。红色的血是极难清除掉的。我在这血迹里看见了王太后,看见了她在克洛斯监狱底层图谋造就的噩梦。
伊拉就在这里的某一处,继续着她恐怖的阴谋。她也许已经得到了监狱遭入侵的警报,正在朝我们这儿走来。我希望她如此,我希望她现在在拐角另一边,这样我就能立刻杀了她。
但是,转过拐角,出现的并不是伊拉,而是另一扇门,上面标着很大的字母D,没有锁孔。卡梅隆跑过去,手里拿着刀子,开始对着控制板刺戳起来。面板几乎是瞬间就松开了,她便把手伸进错综纠缠的线路里。
“我们必须从这儿穿过去才能到达指挥中心,”她冲着门仰了仰头,“里面有两个磁控者守着。准备好。”
卡尔暗暗地清了清喉咙,在卡梅隆面前亮出一把钥匙。“噢。”她咕哝着,脸红了,接过钥匙,横眉立目地把它插进开关的凹槽里。“怎么弄到的?”
“加雷斯。”卡尔只说了一句就向前走去,紧贴在这扇金属门上。阿奶在他旁边,仍然是艾若上尉的模样。他们都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
但其他人就不那么清楚了。琪萨一副就要哭出来的样子,两只手上上下下地搓着胳膊,好像生怕自己要被截肢了似的。法莱伸出手想帮忙,但她躲开了。我心里一沉,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琪萨。她是需要一个拥抱还是一个巴掌?
“盯住我们后面。”我冲她嚷嚷,这是我选择的折中方法。她哆嗦着,瞪着我,茫然失措。她的辫子有点儿松开了,黑头发里的皮筋被她拉扯着。她最终缓缓地点了点头,转身跑到我们的视觉盲点去,看着空空如也的走廊,吸鼻子的声音时不时地回荡在瓷砖之间。
“再也不要了。”她喃喃自语,但还是坚守着自己的任务。达米安和尼克斯站在她旁边,显示出的更多是团结而非力量。如果有警卫发现这里出了什么事,至少他们会是一道非常结实的墙。这一刻也不远了。
卡尔和我一样很清楚事情的紧迫。“现在。”他命令其他人像他一样紧贴在墙上。
钥匙转动。我感觉到了开关内部有电流在跳动,操纵门的装置里有电流在奔涌。门一下子打开了,吱吱嘎嘎地缩进了墙壁里,露出一间洞穴般的牢房。和贴着雪白瓷砖的走廊相比,这里灰暗、阴冷,而且肮脏。到处都滴着水,空气潮湿,令人作呕。四层牢房向下延伸,直抵看不清的晦暗之处。它们层层堆叠,之间没有平台或楼梯连接,每层的天花板角落里都有一个摄像机,监视着该层的动静。我轻而易举地把它们关闭了。这里仅有的照明是一盏粗糙、闪烁着黄光的灯,然而我们头顶之上的那扇小小天窗却透出了蓝色——太阳正在升起。在那盏灯底下,有一条用闪着反光的金属打造而成的狭窄走道,两个磁控者身着灰色制服,被我们进入的声音弄懵了。
“是谁——”其中一个军官向我们靠近一步,他的制服上带有萨默斯家族的颜色。他一见到阿奶和旁边的加雷斯就愣住了。“艾若上校,长官。”他挥了挥手,从底层升上来一块金属长板,在我们眼前新建了一组走道,与自己所在的走道连接起来。加雷斯和阿奶便走了上去。
“新来的?”另一个军官冲着加雷斯点点头,露出有些害羞的微笑,“你是从哪个军团调过来的?”
阿奶不等加雷斯回答就打断了他:“打开牢房,放风时间到了。”
让我们懊恼的是,两个军官交换了疑惑的眼神:“他们昨天才放过风,不应该——”
“命令就是命令,我自有道理。”阿奶回答道。她掏出了艾若上尉的钥匙,摇晃着,威胁着。“打开牢房。”
“所以是真的?国王又来了?”萨默斯问道,摇了摇头,“怪不得所有人都急急忙忙地奔命呢。他一定为了守住王位在忙,我猜。尤其是他妈妈也偷偷摸摸的,不知在干什么。”
“她是个怪人,王太后,”另一个军官说着抓了抓下巴,“谁知道她在这井里干什么,倒也不想知道。”
“打开牢房。”阿奶又说了一遍,声音冷硬。
“好的,长官。”第一个磁控者咕哝着,用胳膊肘戳了戳他的同伴,两个人一起转过身,面对着从底层到顶层的数十间牢房。其中有很多是空着的,但有的里面就有人影,正在静默石的压制之下渐渐衰弱,日日煎熬。这些新血囚犯,即将被释放。
更多的走道叮叮当当地归位,那声音就像是一把大锤击打着一面铝制的墙。它们绕着这座深井一周,将一层的牢房相互连接起来,另有金属片旋转扭曲,连接成层与层之间的楼梯。有一瞬间,我心中溢满了惊奇之感。我只在战场上见到过磁控者,他们利用异能杀戮、破坏,却从不建立什么。不难想象他们设计飞机或是奢华车轿的样子,锋利的铁被他们弯折成光滑的圆弧,彰显着凌厉的美感。他们甚至还能造出伊万杰琳特别钟爱的那种金属衣裙。即便在此刻,我也承认这些造物很了不起,虽然那姑娘穿起那裙子就像魔鬼。然而,当每间牢房的栏杆都打开来,关在里面的人走动起来,我便把什么惊奇华丽全都忘光了。这些磁控者是狱卒,是杀手,让无辜之人受尽折磨,死在牢门之内。不论梅温给出的理由有多牵强,他们都照办了。是的,他们只是听令行事,但选择服从命令也一样罪不可赦。
“出来,动一动。”
“站起来,遛狗的时间到了。”
两个磁控者军官迅速地行动起来,小跑着来到第一组牢房那里。他们亲自把那些新血从铺位上拽起来,把那些动作慢的、站不起来的拖出来扔到走道上。一个小女孩摔到了走道边缘,就要掉下去了。她看起来像极了吉萨,我忍不住往前一步,但奇隆把我按了回去。“还不行。”他在我耳边低吼。
还不行。我紧握拳头,随着那两个军官距离门边越来越近,忍不住想要出手。他们还没看到我们的真面目,不过很快就会看到了。
卡尔先摘下了头盔。萨默斯停住了,仿佛被吓傻了。他眨着眼睛,似乎不相信眼前所见。不等反应过来,他便双脚离地,朝着天花板冲了过去。另一个军官徒劳地想留住微弱的重力却无济于事,紧随其后也撞了上去。加雷斯让他们两人撞在一起,狠狠拍向坚硬的水泥顶棚,只听见咔嚓咔嚓骨头折断的声音。
我们像一个人似的,以最快的速度冲进了牢房。我先奔向了那个要掉下去的小女孩,把她拉起来。她喘着粗气,小小的身子不停发抖。但静默石的压制已经解除,她苍白湿冷的脸颊上恢复了一些血色。
我摘掉了头盔。
“闪电女孩。”她喃喃说着摸了摸我的脸。我一下子心碎了。
我特别想抱起她就跑,想带着她远离这一切,但我们的任务还远远没有结束,我不能离开。即使是为了这个小女孩,也不行。所以我让她哆哆嗦嗦地站好,轻轻地从她紧握的双手中抽走了我的手。
“尽你们的全力跟着我们,尽你们的全力去拼斗!”我冲着牢房大喊。我靠近走道的边缘,向下倾着身子,以保证每个人都能听见我、看见我。在深井之下,那些坚持着活到今天的犯人已经开始攀爬楼梯了。“我们将在今晚离开这座监狱,一起离开,活着离开!”
时至此刻,我已经非常清楚,不该再撒谎了。但他们需要这谎言,好继续坚持下去。如果我的谎言能救出他们中的哪怕一个人,这便值得我交付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