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卡尔的寝室变成了我们两个人的。这是一种无需语言的默契,让我们得以凭借着什么东西把一切继续下去。我们疲惫无比,回到这里就只有睡觉而已,但奇隆无疑已经有了猜忌,他再也不和我说话了,也不再和卡尔有任何交集。有时我还挺想到大通铺那里去和其他人打成一片的,孩子们闹哄哄的,阿奶数落着让他们赶快睡觉。这让他们彼此联结,团结一体。但我只会吓到他们,所以我和卡尔一块儿待着——只有他是真的不怕我。
他并不是故意吵醒我的,但我每天夜里都能听见他的响动。卡尔的噩梦比我的更恐怖,我也很清楚他都梦见了些什么——他将父亲的头颅从肩上砍下的那一刻。我假装没被惊醒,继续睡着,知道他不想被人看到这一幕,但我感觉到了滴在我脸颊上的泪水。有时候我会以为这泪水灼伤了自己,可醒来之后也并未发现新的伤疤——至少看起来没有。
尽管每个夜晚都一起度过,可我们很少讲话。除了肩上的责任之外,没什么好讲的。我没告诉他那第一张字条的事,后面的几张也都没提过。虽然梅温远在天边,可我总觉得他就坐在我和卡尔之间。我能在卡尔的眼睛里看见他。他就像一个蹲在哥哥脑袋里的臭蛤蟆,伺机由内到外地毒死哥哥。他对我也使出了同样的伎俩,字条,或是思绪之中。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无法将它们甩开毁掉,也没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些。
我应该把字条烧掉的,但我没有。
10月31日
真希望你能出席我的加冕礼。那应该是你们红血卫队乐于搞破坏的场合吧。不过仪典还是从简,毕竟我们还在为先王哀悼呢,盛大庆典总显得有些不敬——尤其是卡尔还在逃,你和你的乌合之众也还没归案。母后说,有些人仍然对卡尔忠心耿耿,不过不用担心,他们会被好好对待的。银血族的继承危机是不会发生的,就让我哥哥安心被你套牢吧。如果可以的话,请代我向他致以生日问候,并且提醒他这是他最后一个生日了。不过你的生日还是会如期而至的,不是吗?毫无疑问我们会一起庆祝的。
再会。
梅温
他的声音随着这一字一句响起,笔墨犹如刀戟。有那么一瞬,我的胃翻腾起来,像是要把晚饭一股脑儿吐出来似的。等这一阵子恶心过去,我溜下床,溜出卡尔的怀抱,翻出了我藏在屋角的那个盒子。我像在家里时那样把小东西藏起来,另有两张梅温的字条躺在盒底。
每一张都以相同的句式结尾:我想念你。再会。
仿佛有一双手掐住了我的喉咙,威胁着要榨尽我的生命。一词一字都如同增加了握力,好像只是那些墨水便能把我勒死。突然,我喘不过气来了,但那不是因为梅温的折磨——不,原因比那更糟。
因为我也想念着谁。我想念着自己信以为真的那个男孩。
他给我的烙印随着回忆发烫,我很想知道他会不会也有同感。
在我身后,卡尔动了动,不过那不是因为噩梦,而是因为起床时间到了。我慌忙把字条塞回去,赶在他睁开眼睛之前离开了。我不想看到他的怜悯,现在还不想。那太沉重了,我承担不了。
“生日快乐,卡尔。”我对着空荡荡的山洞说道。
我忘了披件外衣,当我站在户外时,十一月的寒意让我的皮肤一阵刺痛。拂晓之前,空地上黑黢黢的,几乎看不见森林的轮廓。艾达坐在篝火的煤堆边上,倚着一截圆木,身上裹着羊毛毯子和帆布。她总是值最后一班夜岗,比其他人醒得都要早。她那加速运转的大脑让她可以一边读着我给她的书,一边照看火中的木料。其他人起床的时候,她已经又学会新的技能了,这种事几乎每天早上都会发生。只是上一周,她就学会了蒂克拉斯语——那是位于东南的一个奇异的国家——以及基础外科知识。不过今天,她手上没有偷来的书,也不是独自一人。
琪萨站在篝火边,双臂张开,口中念念有词,不过我听不清楚。奇隆挤在艾达旁边,脚都快要伸到煤里去了。我又悄悄走近了一点儿,看到他皱着眉毛,全神贯注,手里拿着根小木棍,在地上画着什么。是字母。粗鲁,潦草,简单的词汇,诸如“船”“枪”,还有“家”。最后那个字写得尤其长。奇隆。这一幕几乎让我掉眼泪,不过是开心的眼泪——这东西对我来说已经很陌生了。我内心深处的空茫黑洞似乎缩小了,尽管只是一点点。
“有点儿难,不过你写得很好嘛。”琪萨说,微微笑了起来。这才是老师。
没等我再走近一点儿,奇隆就发现了我,“咔嚓”一声折断了写字用的小木棍。他从圆木上站起来,把打猎用的东西往肩上一甩,都没冲我点一下头。他别在腰上的刀子晃了一下,冰冷尖利,像是森林里树梢上垂下的冰凌。
“奇隆?”琪萨问道,不过她随后也看见了我,问题便不用回答了。“噢。”
“反正也该去打猎了。”艾达朝着奇隆模糊的身影伸出手去。虽然她的皮肤有着温暖的颜色,但因为冷,她的指尖冻得微微发蓝。不过奇隆躲开了,她只碰到了寒冷的空气。
我没去阻拦他,还往后退了退,给了奇隆他迫切需要的空间。他拉起新外套的帽兜,遮住了自己的脸,径直向林边走去。那外套是用棕色的好皮子做的,带有羊毛衬里,能让他暖暖和和的,也能在森林里顺利藏身——我上周从哈文港偷来的。我原本没想到奇隆会接受我的礼物,可即便是他也懂得保暖有多重要。
我这个下午的出现不仅让奇隆一个人恼怒别扭。琪萨在一旁看着我,几乎脸红了。“他想学。”她说,带有道歉的意味,随后就从我身边跑开,回到相对温暖舒适的山洞里去了。
艾达看着她离开,金色的眼睛亮亮的,却含着一丝悲伤。她拍了拍身边的圆木,示意我坐下,然后用自己的一条毯子盖在我的膝上,帮我围紧。“是这么回事,小姐。”她曾经是哈伯湾的一个女仆,尽管重获自由,旧日习惯却还在。我已经跟她说过很多次不要叫我“小姐”,可她就是改不了。“我想他们需要一些东西来转移注意力。”
“挺好的。还没有哪个老师能教得了奇隆呢。我一定得好好感谢她。”如果她不会再跑开的话。“我们都需要转移注意力,艾达。”
她叹了口气,表示赞同。她的嘴唇颜色深且丰满,紧紧抿着,挤出一个心照不宣的苦笑。我注意到了她的眼神,先瞥向山洞——在那里,我的一半心之所属还未醒来,随后又瞥向森林——另一半心之忧思正在那里游荡。“克朗斯和他在一起呢,法拉赫待会儿也会去的。再说也没有熊。”她说着望向漆黑的地平线。白天,如果雾气散去,我们便能看到远处的群山。“这个季节它们很消停,整个冬天都在冬眠。”
熊。在干阑镇,我们连鹿都很少见到,更不用说这些深山老林里的野兽了。贮木场、伐木队、繁忙的河运……比浣熊大的动物很难在那儿生存。但巨林区似乎到处都是野物。长着大角的鹿,好奇的狐狸,有时还会有狼嚎声回荡在整个山谷里。我连一只笨拙的熊都还没见过呢,不过一个星期之前,奇隆和其他猎人发现了一只。法拉赫的消声异能,奇隆判断下风口的本事,只有这二者能让他们躲过熊的利爪。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关于熊的事?”我只是想填补谈话的空隙。艾达对此心知肚明,但是愿意说点儿什么哄我开心。
“领主罗翰波茨喜欢打猎,”她耸耸肩说,“他在郊外有个大庄园,他的儿子们就弄来好多珍禽异兽关在那儿,让他打着玩儿。尤其是熊,它们可真是漂亮的家伙,黑黝黝的皮毛,很精明的眼睛。如果只是独自待着或是和饲养员在一起,它们其实挺平和的。领主的女儿,小罗尔,想要一只熊崽子,可是那些熊没等到下崽就都被打死了。”
我想起了罗尔·罗翰波茨。她是个铁腕人,虽然瘦小得像老鼠一样,却能徒手捏碎巨石。她曾参加过选妃大典,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是个女仆,和艾达一样。
“其实我觉得领主做的那些根本不能算是打猎。”艾达继续说道,悲伤让她的声音显得沙哑,“他把动物关在一个深坑里,然后和它们厮杀,掐断它们的脖子。他的儿子们也这么做,是在训练吧。”
熊,听起来是残忍可怕的野兽,艾达讲述的方式却让我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她亮晶晶的眼睛似乎表明,她曾亲眼见过那个深坑,记得关于它的每一个细节。“真是可怕。”
“你杀了他的一个儿子,你知道。他叫莱克,那时执行死刑的人里有一个就是他。”
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他的名字。我从未问起过自己在尸骨碗杀死的那些人,也没人对我提起过。莱克·罗翰波茨,在尸骨碗的沙地上触电致死,只余下一具焦黑的尸身。
“抱歉,小姐。我无意让你烦心。”她又戴上那副波澜不惊的面具,现出长期为人奴仆的完美做派。艾达身怀异能,我只能想象那种日子对她来说有多糟:目睹一切却不能倾诉,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也不能表露出真实的自我。但是思考这些本身就更糟。她不像我,她不能躲在不成熟的思绪后面。她太清楚了,那会让自己陷于万劫不复之地。她必须不停奔跑,这一点我们是一样的。
“我只为你那样称呼我而烦心。我是说,‘小姐’。”
“恐怕是积习难改。”艾达动了动,把手伸进毯子里掏着什么。我听见几声纸页的脆响,还以为会是刊载着梅温加冕巡游公告的报纸。结果,她给了我一份十分正式的文件,只是有一侧的边缘烧焦了,上面有代表诺尔塔军队的红色利剑标志。“是谢德从科尔沃姆的警卫那儿弄来的。”
“这是我电焦的那张。”我摸了摸烧坏的纸页,它又黑又脆,好像随时都能碎成粉末似的。真奇怪,那警卫都死了,这张纸怎么还在。“备战,”我仔细读着文件上的命令,“军团换防。”
她点点头:“十个军团,替换原先驻守窒息区的九个。”
风暴军团、铁锤军团、利剑军团、神盾军团……它们的名字和人数明白无误地列在上面。每个军团有五千名红血族士兵,五百名银血族军官,他们会先到科尔沃姆集结,然后再开赴窒息区,和驻守前线的官兵换防。情况是很糟糕,但也没什么特别引起我注意的。
“幸好我们已经搜索过科尔沃姆了,”我只好说道,“至少不用去对付几百个银血族军官。”
可是艾达温和地碰了碰我的胳膊,她纤长灵巧的手指寒意森森,隔着衣袖我都能感觉得到。“十个,换九个,为什么?”
“加强兵力?”我还是不明白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梅温也可能想借此展示一下,表明自己是个战士,好让所有人都忘了卡尔——”
“那不大可能。阵地攻防战至少需要十五个军团,五个驻守,十个出击。”艾达的目光时远时近,仿佛在脑海里已经看到了战场。我忍不住挑起眉毛:据我所知,我们的人里没有军事策略专家。“王子殿下熟知战术,”她解释道,“他是个好老师。”
“你给卡尔看过这个吗?”
她没回答,只是掠过一丝犹豫。
“我觉得这是一个格杀令。”艾达低声说道,垂下眼睛,“九个军团换防就位,第十个,杀掉。”
但这太疯狂了,即使对方是梅温。“那没有意义。怎么会有人浪费掉五千个士兵?”
“他们的官方名称是‘短刃军团’。”艾达指了指纸页上的那个词。像其他军团一样,它也包括五千个红血族士兵,正在开赴窒息区前线。“不过罗翰波茨领主不这么叫它,他称之为‘小玩意儿军团’。”
“小玩意儿?”我的大脑飞速运转。突然想到了在塔克岛的时候,在医疗站,上校对我步步紧逼,他计划着用卡尔做筹码,去交换五千个要去送死的孩子。“新兵。小孩。”
“十五到十七岁的孩子。短刃军团是第一个儿童军团,国王陛下视之为‘战备力量’。”她完全无意掩饰自己的嘲讽,“只训练了两个月,如果有的话。”
我回想着自己的十五岁。虽然那时我已经是个小贼了,却还是又瘦小又蠢,什么都不懂,想的更多的是捉弄妹妹而不是自己的未来。我那时以为自己有机会躲过兵役,步枪和尘霾缭绕的战壕还没有占领我的梦想。
“他们会被杀掉。”
艾达裹紧了毯子,脸上冷冷地说:“我想应该是这样。”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其他人若是知道了梅温的打算会有什么想法,我也知道。这些即将被送到窒息区的孩子全是拜《加强法案》所赐,是对红血卫队在全国发动起义的惩罚。这感觉就像是我亲手把这些孩子送上战场送死,其他人无疑也会这么想。我的手上很快就会染上一片血海,而我不知道如何制止。那都是无辜的血,就像坦普林的那个婴儿一样。
“我们帮不了他们,”我垂下目光,不想去看艾达眼中的失望,“我们打不过整个军团。”
“梅儿——”
“你能想出帮他们的办法吗?”我打断了艾达,声音里有愤怒的粗粝,吓得她闭了嘴。“那么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当然,你是对的。小姐。”
这个称谓极其刺耳,她是故意的。“你好好值班吧。”我结结巴巴地说着从圆木上站了起来,手里还拿着那张写着换防令的纸页。慢慢地,我把它叠起来,塞进了口袋里。
每一具尸体都是给你的口信。
向我投降,那些事便到此为止。
“几小时后我们要飞往皮塔鲁斯。”艾达已经知道我们当日的征募计划,但对她再复述一遍让我不至于太尴尬。“卡尔驾驶,把我们所需物资的清单交给谢德吧。”
“请留意,”她说,“国王又驾临德尔菲了,距离那里只有一小时飞行行程。”
我身上的伤疤感到一阵刺痛。我与梅温的种种折磨手段之间只有一小时行程之隔,与那台能让我的能量伤害我自己的恐怖机器之间,只有一小时行程之隔。
“德尔菲?再一次?”
卡尔从山洞口走出来,头发睡得乱七八糟的,眼睛却警醒无比:“为什么又去一次?”
“我在科尔沃姆看到公告,说他要和领主来洛兰会面。”艾达说道,不明白卡尔为什么突然关心起这个来。“说是要亲自表示慰问哀悼。”
“为了贝里克斯和他的两个儿子。”我只见过贝里克斯一面,几分钟后他就死了,但他是个温和的人。他不该在我出手相助的那次暗杀中殒命,他的儿子也是。
但卡尔迎着升起的太阳眯起了眼睛。他看到了我们没发现的东西,就连艾达的军团名单及其背后真相也无法解释的东西。“梅温不会浪费时间做这种事,就算为了装门面也不会的。来洛兰家族对他来说没什么用,德尔菲的新血他也都杀掉了——要是没有好理由,他不会再去一趟的。”
“什么理由?”我问。
卡尔张了张嘴,好像希望答案自己蹦出来似的。但是,没有答案,他最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因为这不是军事行动,是其他的、卡尔不能理解的东西。他的天分在于战争,而不是权谋。阴谋诡计是梅温和伊拉王太后所擅长的,在这个领域里,我们毫无希望地处于下风。我们的上上策是先发制人,以我们的长处——力量,而非算计——去挑战他们。可是我们需要更多的力量。尽快。
“皮塔鲁斯,”我大声说,带着一丝决然的意味,“告诉阿奶,让她也来。”
那位老妇人自打来到这里就一直自告奋勇想要帮忙,卡尔觉得她已经准备好了。至于海瑞克,坦普林之后再也没参加过任何征募行动了。我无可责备。
不用卡尔指明,我就知道裂谷区是从哪里开始。我们飞越国王州,进入王子州,两州边界相当明显,从我们所在的高空看去更是触目惊心。飞机呼啸着掠过一大片裂谷,两两之间由层叠山峦相隔。它们看起来像是人工造物,那又长又深的裂痕就像是用指甲在地表狠狠划过一般。但它们太过巨大了,即便对银血族来说也是。这种地貌是由数千年来强大且极具破坏力的地质变化造成的。秋风拂过,将下面的森林浸染上各种各样的颜色。我们已经飞到了山谷营地以南很远的地方,但仍然可以见到山峰上的雪顶,隐藏在清晨的阳光之下。和巨林区一样,裂谷区也是一片荒野之地,不过其间富有价值的是钢和铁,而非木材。裂谷区的首府皮塔鲁斯,是这一区唯一的城市,也是全国工业命脉的中枢。它坐落在两河岔口,将炼钢厂与战事前线以及南部的煤矿城镇联结起来。虽然裂谷区由拉里斯家族的织风人统领,但萨默斯家族的原籍在这里。他们是铁矿和炼钢厂的所有者,因而也是裂谷区和皮塔鲁斯真正的控制者。如果运气够好,伊万杰琳没准儿就在附近徘徊,刚好能血债血偿。
距离皮塔鲁斯最近的裂谷在十五英里之外,但是隐蔽良好,适合着陆。在我们所有的废墟跑道中,这是最颠簸的一条,我都开始想象我们是不是会撞得惨烈。不过卡尔驾驶“黑梭”得心应手,我们安全着陆了,就是有点儿晃。
阿奶拍着手,为这趟飞行兴奋不已,满是皱纹的脸上绽放出大大的笑容。“总是这么好玩儿吗?”她看着我们问道。
在她对面,谢德做了个鬼脸。他还是没有习惯飞行,强忍着才没把早饭吐在阿奶腿上。
“我们要去找四个新血。”我的声音回荡在机舱里,那些解开安全带的噼啪声静了下来。谢德感觉好了点儿,凑过来坐在法莱旁边。再加上阿奶和加雷斯·鲍曼——这是他四天里第三次参与征募行动,因为卡尔认为这位从前的弼马官应该多多参加我们的日常任务。他曾经服务于艾尔拉·艾若夫人,替她照顾位于卡皮塔河畔家族庄园里的那一大群马。在宫廷里,人人都因为她那一头闪耀黑发和敏捷灵活的身手而称之为“黑豹”,不过加雷斯就没这么有礼貌了,他更多地管她叫“狡猾的泼妇”。值得庆幸的是,在艾若庄园的工作让他保持着结实苗条的身材,他的异能也就无可挑剔了。当我第一次问他是否有什么特别之处时,我直接上了房顶——加雷斯能控制让人得以站在地面上的重力。如果那时候我们站在户外,我很可能会飘到云彩里去,不过我真让加雷斯试了试。除了把人弄到半空,他还能利用自己的异能飞翔。
“加雷斯会把阿奶带到城里去,阿奶就乔装成总司令拉里斯勋爵的样子,进入安保中心。”我看了看阿奶,她已经不再是老太太的模样了,而是变成了一个中老年男人。他冲我点点头,活动了一下手指,好像以前没用过它们似的。这身皮囊之下是阿奶,她变身成了空军基地的银血族总司令。“阿奶会把皮塔鲁斯的四个新血以及裂谷区其他新血的档案打印出来。拿到这个之后我们就按图索骥,最后谢德把我们带出来。”
像以往一样,法莱第一个站了起来。“祝你好运,阿奶。”她指了指加雷斯,“要是你喜欢坐飞机,你也会喜欢他的。”
“我可不喜欢你这笑容,小妞。”阿奶用拉里斯的声音说道。虽然我之前见过她乔装变身,可还是很不习惯这怪异的一幕。
加雷斯笑了,帮阿奶解开安全带站起来:“上次法莱和我一起飞,落地的时候,她可真是弄得一团糟。”
“我没有。”法莱说着大跨步地往机舱外面走,也许是为了掩饰涨红的脸。谢德一如既往地跟着她,用手捂着嘴挡住笑意。法莱最近生病了,她一直极力掩饰着,比如逗大家一笑。
卡尔和我是最后离开飞机的,其实我没有理由等他。他做着常规动作,转动手柄,按下按钮,迅速有序地关闭飞机的每一个部件。我能感觉到每一组电流都渐渐归于平静,消失,只剩下电池组的低声嗡鸣。四周一下子静了下来,而我的心却怦怦直跳,下飞机的动作也不由自主地迟滞起来。和卡尔独处令我害怕,至少白天是的,可当夜幕降临,我又根本不愿意看到其他人。
“你应该和奇隆谈谈。”
他的声音让我停住了脚步,站在机舱尾部的坡道上,不上不下的。
“我不想和他讲话。”
温度一点点地升高了,他一点点地在靠近:“真好笑,你总是这么个撒谎精。”
我转过身,刚好有他胸膛那么高。这身飞行服,一个多月前他刚穿上的时候还是崭新的,现在已经有了穿过的痕迹。尽管他很努力地避开那些争夺打斗,争夺打斗还是找上门来。
“我比你了解奇隆,我知道不管说什么也不能安抚他的小脾气。”
“你知道他要求和我们一起来吗?”卡尔的眼睛忧郁暗沉,水汪汪的——他只有在快入睡的时候才是这个样子。“他每天晚上都会问我。”
我在营地山洞里的时候大多是迟钝的,不加掩饰的。我毫不怀疑卡尔也看见了我感受到的那种困惑,还有小小的嫉妒。“他跟你讲话了?他就是因为你才不和我讲话的,那到底为什么——”
卡尔突然用手指捏住了我的下巴,抬起我的头,让我不能看向别处。“让他抓狂的不是我,他生气也并不是因为我们……”这回轮到他看别处了,“他尊重你,让你自己做选择。”
“他跟我说过这些。”
“但你不相信他。”我沉默了。“我知道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不该相信任何人——以我的血色起誓,我知道。但你不能孤单一人承受这一切。别说什么你还有我,因为你和我都知道,你也不相信这话。”卡尔声音里的痛苦几乎要将我击碎了。他的手指颤抖着,抵着我的下颌。
我慢慢地用力甩开了他的手。“我不会去谈的。”这是句半真半假的话。我对卡尔没什么义务可言,也不会让自己信任他,但我同时也无法远离他。每次我试着离开,最后还是要回去。
“他不是个小孩了,梅儿。你不必再保护他。”
想想看,一直以来,奇隆就是因为我想让他活下来而生气。这说法简直好笑。我怎么能做这种事?我怎么能妄想护他周全?“那么下一次带他一起来,让他以身犯险。”我知道卡尔听得到我声音里的颤抖,可还是礼貌地假装没事。“从什么时候起你开始关心他了?”
我转身走开,几乎听不到卡尔的回答:“我说这些,不是为了他。”
在跑道的另一边,其他人正在做准备。法莱忙着把阿奶绑在加雷斯胸前,用的是一条飞机座椅上的备用降落伞背带,但是谢德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他听见我和卡尔说的每一句话了,这从他严峻的神情上就能看出来。我们走过去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看来,另有一顿说教在等着我,不过不是现在。这一刻,我们的注意力都转向了皮塔鲁斯,期待着又一次成功的征募行动。
“把胳膊缩回来,低头。”加雷斯指点着阿奶。众目睽睽之下,她又从五大三粗的总司令变回了瘦小的自己,然后拉紧了身上的带子。
“这样更轻。”她狡黠一笑,解释道。在漫长的严肃对话和几个不得休息的夜晚之后,这一幕让我忍不住放声大笑。我实在控制不住,不得不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加雷斯哭笑不得地拍了下她的头顶:“你总是让人惊喜啊,阿奶。随意闭上眼也行。”
她却摇了摇头。“一辈子都闭着眼,”她说,“再也不要闭眼了。”
我小时候总是梦想着能像鸟儿一样飞翔,却从未想象过这种“飞翔”。加雷斯的腿没有弯曲,肌肉没有绷起来,也没有用力蹬地。他只是平摊手掌,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开始往上升了。我知道这是因为他周围的重力正在减少,就像风筝的牵线被松开了似的。阿奶和他绑在一起往半空升起,越来越快,直到变成了空中的一个小圆点。而后那“牵线”又拉紧了,将那个小圆点拉向地面。就这样,“牵线”松一松、紧一紧,一道弧线接一道弧线地往远方飘去,翻过最近的一个裂谷,不见踪影。从我们所在的地方看过去,一切似乎都还挺平稳的,不过我想自己永远也不会去亲身体验了,只是乘飞机飞行就够受的了。
法莱率先收回目光,着手眼前的工作。她指了指我们前面的陡峭群山和山顶上红金两色的树林。“走吗?”
我没说话,只是向前走去,迈开步子准备穿越裂谷。我们现在已经收集了一大堆地图,据此,知道裂谷另一边是采煤村罗森——或者至少是以前的罗森。几年前,一场煤层自燃大火把这个地方烧毁了,迫使那里的红血族和银血族抛弃了这个颇有价值——但也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再爆炸的地方。根据艾达的记忆,这个地方是一夜之间人去楼空的,所以很有可能给我们留下丰富的物资。我打算从村子里横穿过去,看看能顺便带些什么回去。
先是一股煤烟尘霾的气味袭来,缭绕着裂谷的西麓,越靠下气味越大。法莱、谢德和我迅速地拉起围巾遮住了鼻子,只有卡尔完全不介意这浓重的烟味。好吧,他本来也不会介意,反而试探性地闻了闻。
“还在燃烧。”他轻声说道,看着周围的树木。和裂谷另一边不同,这儿的橡树和榆树似乎已经死了。它们叶子稀疏,树干晦暗,虬结的树根之间连野草也没有。“在地下比较深的地方。”
如果不是卡尔跟着,我会很害怕在煤层自燃的地方走来走去。但煤矿的热度和他没法儿比,这位王子自己就能掀起大爆炸,只要他想。于是我们便继续在这些垂死树木间默不作声地行动。
山坡上到处是煤矿竖井,每个都建得匆忙潦草。其中有一座竖井冒着烟,向面目模糊的天空中喷出一团团灰色的云雾。法莱忍着想要一探究竟的冲动,不过还是迅速地攀上低矮的树枝或山石,静悄悄地观察着这片区域,一贯地警醒紧张。而就在几英尺之外,谢德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我默默地想起了朱利安和莎拉——两个人翩翩起舞,相伴的音乐却没有别人能听见。
罗森是我见过的最灰暗阴郁的地方。煤灰像雪一样覆盖着整座村庄,结成一片一片地飘浮在空气里,将建筑物齐腰深地埋住了。它们甚至遮蔽了太阳,围绕着村庄形成了永久的尘霾浓雾。这让我想起了灰城的技工贫民窟,但那个脏兮兮的地方仍然搏动着,像迟缓虚弱的心脏。这个村庄却是死亡已久,被一次意外事故毁了,被煤层深处的一枚火花毁了。粗劣的主街两旁是些砖石建造的店面和木板住宅,只有这一带还能看得出样子,其他地方不是塌了就是烧了。我暗自想着,我们呼吸的空气里,会不会也有人被烧成粉末的尸骨。
“没有电流。”我什么也感觉不到,连灯泡都没有。我心里不禁松了一口气:罗森废弃已久,不会有危险。“检查窗户。”
他们学着我的样子,用已经弄脏了的衣袖擦拭店面的橱窗。在所有勉强没塌掉的建筑里,我潜入了其中最小的一座,它被挤在倒塌的安保岗亭和要倒不倒的学校教室之间,几乎和衣橱差不多大小。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之后,我发现这里全都是一排一排的书,乱糟糟地堆在架子上,随便地摞成几摞,或是散落在脏污的地上。我咧开嘴笑了——这得给艾达带回去多少宝贝啊。
突然,一阵东西碎裂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我猛地转过身,却只看到法莱站在一家店铺橱窗前面。她手里拿着一块木块,脚下是破碎的玻璃片。“它们被困住了。”她解释着,指了指那家商店。
片刻之后,一群乌鸦从破碎的橱窗里冲了出来,迅速消失在雾蒙蒙的天空里,那叫声却久久不散,像是孩子啼哭的声音。
“天啊!”卡尔压住声音,冲着那方向摇了摇头。
法莱只是耸耸肩,冷笑道:“我吓到你了吗,殿下?”
他张着嘴想要回答,嘴角弯弯像是要微笑,不过有人打断了他。这个声音我不认得,发出这声音的人我也从未见过。
“还没呢,戴安娜·法莱。”这个男人就像是灰烬堆出来的一样,他的皮肤、头发、衣服都和这座死村一样是灰色的。但他的一双眼睛明亮、骇人,是血一样的殷红色。“不过你会吓到我的,你总是如此。”
卡尔燃起了他的烈焰,我也唤起了电火花,法莱掏出枪,直指着那个灰色的男人。可是这些都没有威慑到他,他反倒还向前走了一步,猩红色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梅儿·巴罗。”他叹了口气,好像我的名字让他十分痛苦似的。他的眼睛湿润了。“我觉得早就认识你了,一见如故啊。”
我们谁也没动,都被他的样子弄得不知所措。我想可能是因为他的眼睛,或是灰色的头发。即便在我们看来,他的样貌也是相当特别的。但这些都不是让我动弹不得的原因,另有其他东西让我惊恐万状,那是我不能理解的直觉。尽管这个人上了年纪,弯腰勾背,不能挥拳猛击更不能和卡尔对战,可我就是忍不住怕他。
“你是谁?”我哆哆嗦嗦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死村里。
那个男人点了点头,挨个儿打量了我们一遍。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他垂下脸,我都觉得他可能要哭了。“皮塔鲁斯的新血已经死了,国王在那儿等着你呢。”卡尔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出我们心里的那些问题,他便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他。“我知道,因为我看到了,就像我看到你,提比利亚,一路赶来。”
“什么意思?看见?”法莱咆哮着,快步走向他,手里紧握着枪,就要扣动扳机了。“说!”
“你这脾气啊,戴安娜。”他责怪道,出人意料地迅速往旁边一闪。法莱眨眨眼睛,迷惑不已,上前一步想要抓住他。可他再次闪开了。
“法莱,住手!”我自己都被这命令惊住了。她瞥了我一眼,还是服从了,转身绕了一圈站在了这个奇怪男人的背后。“请问您的姓名,先生?”我说。
他的笑容像他的头发一样晦暗:“这不重要,我的名字不在你的名单上。我是从贵国国境之外来的。”
我正要问他是怎么知道朱利安的名单的,法莱突然全速扑向了这个人的背。她没发出一点儿声音,他也看不见她,可他轻而易举就躲开了她。法莱一头栽进煤灰里,骂骂咧咧地,但很快就站了起来,用枪对准了那人的心脏。“这个你也能躲开吗?”她冷笑着,子弹上了镗。
“我没必要躲,”他诡异地一笑,“是不是,巴罗小姐?”
当然不用了。“法莱,把枪放下,他是新血。”
“你是……你是鹰眼?”卡尔吸了口冷气,在满是灰尘的街上踉跄几步。“你能看见短时未来。”
那个人冷笑一声,摆了摆手:“鹰眼只能看到他们要搜索的东西,他们的视野不及一片草叶。”他再次用那悲伤的血色目光凝视着我们。
“而我能看到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