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我。”
话语在我的嘴巴里干枯焦萎,刺拉拉地划过喊叫之后灼烧嘶哑的喉咙。我以为会尝到血的味道——不,没什么可以为的。我只想速死。
然而,当我的感官重新恢复,我便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被生吞活剥,甚至都没有流血。我还是全须全尾的,尽管我自己不敢相信。我用了最大的意志力睁开双眼,可看见的并非梅温或是他的刽子手,而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那双绿色的眼睛。
“梅儿。”
奇隆都没等我喘过一口气,就用胳膊环抱住我的肩膀,把我拉进他的胸膛。我的眼前又是一片黑,想起了烈火闪电的刻骨灼烧之感,不禁因为这触碰而微微瑟缩。
“没事了。”他喃喃说道。他讲话的方式让我一下子安心了。他的声音低沉,打着颤,拒不松开手,就算我不自觉地想要挣脱开。他知道我的心想要什么,尽管我磨损消耗的神经经不起这些。“都过去了,你没事了,回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一动不动,弯起手指卷着他旧衬衫的褶皱。我把注意力放在奇隆身上,这样就不必管自己发抖的事了。“回来?”我轻声说,“回到哪儿?”
“让她喘口气,奇隆。”
另一只手握住了我的胳膊,它如此温暖,除了卡尔不可能是别人。他用了些劲儿,那力量小心翼翼地控制着,不至于让我混乱分神。它让我从噩梦中完全脱身出来,彻底回到了现实世界。我慢慢地向后靠,离奇隆远一点儿,好仔细看看自己身在何方。
这里的空气潮湿,弥漫着泥土味,显然是在地下,但不是法莱的隧道。如果我对电流的感知没失常的话,我们已经不在哈伯湾了。我没感觉到一丝脉冲,这说明我们必定离那座城市很远了。这是座安全的房子,直接建在地下,以树木和其他东西做掩护。毫无疑问,这是红血族的手笔,也许是红血卫队曾经用过的,只是到处都是粉色的。墙壁和地面上满是灰尘,倾斜的屋顶上露出了草皮,用生锈的金属杆加固。这里什么装饰也没有,确切地说,空空如也。几条睡袋——包括我自己的,还有从“黑梭”里拿来的食品袋子、一盏关上的提灯、装着物资的几个板条箱,就这些了。和这儿相比,我在干阑镇的家简直就是宫殿,不过这并不是抱怨。我松了口气,很高兴远离了危险,远离了我那难以名状的疼痛。
奇隆和卡尔任由我四处打量这空荡荡的屋子,让我自己得出结论。他俩看起来忧心忡忡,面容憔悴,这才几小时就一副老头儿模样了。我不禁盯着他们的黑眼圈和不展愁眉看,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把他们搞成这副样子的。不过随后我就想起来了。倾斜的日光透过窄小的窗子照了进来,一片橘色,空气也渐渐冷了。夜晚到了,一天过去了。我们失败了。沃里弗·高尔特死了,被梅温杀死了。艾达也是,肯定的,我知道。这两个人我们通通营救失败了。
“飞机呢?”我问道,想站起来,但他俩都伸手阻止我,让我老老实实裹在睡袋里。他们温柔得都有点儿奇怪了,好像碰一碰我就会碎成两半似的。
奇隆最了解我,他先注意到了我的烦躁,于是向后跪坐在脚跟上,给我留出了一些空间。他瞥了卡尔一眼,勉强地点点头,让王子来解释来龙去脉。
“我们不能带着你飞行,因为你……你的状态,”他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不过几十英里,飞机就像过载的灯泡似的要短路了,差点儿被炸了。我们只好把飞机给其他人用,然后在树林里徒步行进,直到你情况好转。”
“对不起。”我只能挤出这一句,但他挥了挥手毫不介意。
“你睁开眼睛了,梅儿,我在乎的只有这个而已。”卡尔说。
一阵精疲力竭的感觉袭来,我差点儿又要迷糊过去,想着是不是就放任它算了。但是这时,卡尔的手从我的胳膊移到了我的脖子。我立刻剑拔弩张,回过头睁大眼睛瞪着他,疑虑顿生。不过他的视线却凝聚在我的皮肤上,凝聚在那难以言说的所在。他的手指抚摩着那怪异的、参差的枝状疤痕,它从我的后颈一直延伸到了背脊。我不是唯一一个知道这疤痕的人。
“这是什么?”奇隆叫起来。他目瞪口呆的样子应该会让伊拉王太后很自豪。
我的手覆上卡尔的,感受着那怪异、粗糙的条痕从我的脖子后面向下延伸。“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它们看起来——”卡尔迟疑了一下,一根手指按着尤为凸起的一块,让我不禁在心里打着寒战。“伤疤,梅儿,闪电伤疤。”
我飞快地推开他的手,强撑着站了起来,可两条腿虚弱无力,傻乎乎地摇摇晃晃,被奇隆扶住了。“别急。”他责备我,但一直没松开我的手腕。
“哈伯湾发生了什么?他——梅温对我做了什么?是他干的,对不对?”那黑色的王冠在我脑海里燃烧,如同烙印,而新的疤痕,也已经造就。烙印,他烙在我身上的烙印。“他杀了沃里弗,给我们设了陷阱。你们为什么看起来都粉粉的?”
像以往一样,奇隆嘲笑起我的怒意,但他的笑声空洞、勉强,似乎是为了我才那么做的。“你的眼睛,”他的一根手指拂过我左侧的颧骨,“眼睛充血了。”
他说的对,我分别闭上两只眼睛,自己也明白过来了。用左眼看的话,整个世界都是红色粉色的,还蒙着一层旋转模糊的雾,是充血没错。这也是拜梅温所赐。
卡尔没有和我们一起站起来,而是背着手向后靠坐着。我猜他一定是知道我的膝盖还在打战,要不了多久就会摔回去的。他总是对一切都了然于胸,这也让我相当恼怒。
“是的,梅温潜入了哈伯湾,”他干巴巴地说道,“他没弄出什么大阵仗,所以我们没发现。他一到就去搜索他所知的第一个新血了。”
我唏嘘不已。沃里弗才十八岁,完全是无辜的,就因为生来不同,就因为他和我是同类。
他会是什么样的人呢?我猜测着,为我们失去的这个战士而悲哀。他会拥有什么异能?
“梅温要做的就是守株待兔。”卡尔继续说道,他脸上的肌肉绷紧了,“要不是谢德,我们所有人都会被抓起来。即使被撞得不轻,他还是把我们救出来了。他跳跃了好多次,步步惊心,所幸安然度过了。”
我缓缓地舒了口气,放心了。“法莱还好吗?”我看到卡尔点头了。“我还活着。”
奇隆攥紧了拳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锁骨,隔着衬衫,皮肤一阵阵刺痛。即使噩梦退却了,身体上承受的恐怖消散了,梅温的烙印还是真真切切地在这儿。
“很痛吧。它到底怎么你了?”卡尔的话惹得奇隆一阵嘲讽。
“四天以来,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杀了我’,难不成你忘了?”他尖刻地说道,不过卡尔并不在意。“不管那机器怎么她了,都很痛,这是明摆着的。”
那个咔嗒咔嗒的声音。“机器?”我脸色煞白,来回看着他们俩。“等一下,四天?我四天都没知觉?”
四天都在昏睡,四天什么都没做。恐慌驱散了闪电留下的种种疼痛和思绪,像冰水似的击穿了我的血管。在我沉迷在自己的意识中的这段时间里,有多少人死去了?有多少人被吊死在大树上和雕像上了?“拜托,你们俩不会一直这么看孩子似的待在这儿吧?拜托告诉我你们干了些有意义的事。”
奇隆大笑起来:“我看,让你活过来就是最有意义的事。”
“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他顶嘴道,稍微离开一点儿距离。
凭着仅存的尊严,我坐回睡袋上,勉强忍住了抱怨。
“不,梅儿,我们没有干坐着。”卡尔转身走向墙边,靠着夯实的土堆,这样就能看到窗外了。“我们着实做了不少事。”
“他们还在追捕。”这不是问句,但奇隆还是点了点头。“尼克斯也是?”我问。
“那头牛派上用场了。”卡尔说着摸了摸下巴上一块黑乎乎的瘀青。他可是亲身体验过尼克斯的力气。“他很擅长让人信服,艾达也是。”
“艾达?”我以为她也已经是一具新血尸体了,这么提起她可真让我惊讶。“艾达·华莱士?”
卡尔点点头:“克朗斯从海盗帮手里脱身之后,就把她从哈伯湾带走了,不早不晚地赶在梅温的人搜查领主庄园之前。我们回到‘黑梭’那里的时候,他们已经等在那儿了。”
尽管知道她活下来了我很开心,却还是忍不住有点儿生气。“你们这是把她扔回狼窝了,她和尼克斯。”我的拳头蹭着还温热的睡袋,想寻求点儿安慰。“尼克斯是个打鱼的,艾达是个女佣,你们怎么能把他们留在那么危险的地方?”
卡尔垂下眼睛,因为我的咄咄逼人而有些难堪。可是奇隆趴在窗边笑了起来,夕阳渐渐暗淡的光笼罩在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片殷红,仿佛沐浴着鲜血一般。也许这只是我充血的眼睛造成的幻视,可这一幕还是令我不寒而栗。他总是笑,他总是不拿我的恐惧当回事,这最让我害怕。
即便此时此地,这个打鱼男孩也从未严肃起来。他会这么笑到坟墓里去的。
“有什么好笑的?”
“你记得吉萨带回家的那只小鸭子吗?”奇隆说道。我们全都莫名其妙地愣住了。“那时候她大概九岁吧,从母鸭那儿把它带了回来,还想用汤喂它。”他自己停下来了,笑得说不下去。“你记得吧,梅儿,记得吗?”虽然笑着,他的眼神却硬朗而热切,想让我记起来。
“奇隆,”我叹了口气,“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但他还是不管不顾地继续踱着步子说道:“没过多久,大概几小时吧,鸭妈妈就找来了。她在屋里走了个遍,后边还跟着一队小鸭子。那可真是吵死了啊,嘎嘎嘎呱呱呱的。布里和特里米想把它们赶走,是吧?”奇隆一边说,我一边回忆,仿佛站在门廊上看着哥哥们朝鸭子扔石块。可是母鸭就是不走,叫唤着她走失的孩子。后来小鸭子回答她了,在吉萨怀里扭来扭去。“最后,是你让吉萨把小鸭子放了。‘你不是鸭子,吉萨,’你说,‘你们俩并不拥有对方。’后来你就把小鸭子还给母鸭了,看着它们摇摇摆摆地走了,排成一队,回到河里去了。”
“我在等你说重点。”
“这就是重点。”卡尔嘀咕着,声音沉沉地闷在胸腔里。他似乎很是惊讶。
奇隆冲着王子眨了眨眼,极轻地一点头以示感谢。“尼克斯和艾达不是小鸭子,你也不是他们的鸭妈妈。他们能照顾好自己。”他歪着嘴笑起来,又恢复了瞎胡闹的老样子。“倒是你,看起来糟透了。”
“我还不知道吗?”我努力对他笑了笑,只是微微一笑,这动作却拉扯着我脸上的皮肤,拧动着脖子上那道新的伤疤。我说话的时候它就会痛,若是拉紧了就更难受。这是梅温从我身上夺走的另一样东西。我只要想笑就得忍受灼烧般的疼痛,他要是知道这个一定得高兴死了。“法莱、谢德和他们在一块儿吧,至少?”
两个男孩一起点了点头,我差点儿笑出声来。他们一直是针锋相对、完全不同、犹如两个极端的。奇隆瘦削,卡尔健壮,奇隆金发绿眼,卡尔则是黑色头发,眼睛如烈炭一般。可是在这儿,在这薄暮的微光里,在我蒙着血色的目光里,他们看起来竟然有些相像了。
“克朗斯也在。”卡尔回答。
我眨着眼睛,不知所措:“克朗斯?他在这儿?和我们……一起?”
“他似乎没什么别的地方可去。”卡尔说。
“那你……你相信他?”
奇隆靠在墙上,两只手插在口袋里:“他救了艾达,几天以来也是他帮忙把大家带到一起,为什么不能相信他?就因为他是个贼?”
像我一样,像我过去一样。“好吧。”即便如此,我也忘不掉信任错付的代价。“但我们无法完全相信,不是吗?”
“是你不相信任何人。”奇隆恼火地叹了口气,在地上蹭着鞋子,想再说多几句,可是又知道不该继续。
“他和法莱在外面,是个不错的巡逻员。”卡尔这是在帮奇隆说话。我简直震惊。
“你们俩这是达成一致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卡尔脸上浮现出真诚的笑意,奇隆也是。
“他倒不像你说的那么不中用。”奇隆对王子点了点头。
我推了推卡尔的肩膀,想看看他是不是真实存在的:“我不是在做梦吧?”
“以我的颜色起誓,不是啊。”卡尔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一只手摸着下巴,抓着稀疏的胡子。自从从阿尔贡逃出来,自从那个目睹父亲送命的夜晚,他一直没刮过胡子。“艾达比单纯的起义者更有用,要是你相信异能的话。”
“我相信。”各种各样的异能在我脑海里过电影,一个比一个厉害。“她有什么本事?”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卡尔承认道。手环咔嚓作响,激发出的火花迅速变成了燃烧的火球。火球在他手上停滞了片刻,完全没有烧着他的袖子,随后便被他懒洋洋地扔进了地面中央的一个小土坑里。火焰放射出热量和光亮,替代了落下去的太阳。“她是强记者,相当不可思议。她记得住领主庄园图书室每一本书里的每一句话。”
仅此而已,我眼前浮现出的战士形象立刻烟消云散。“真是有用,”我讥讽道,“我一定会让她给我们讲个故事听的。”
“她才不会理你呢。”奇隆说。
但是卡尔进一步解释道:“她有完美的记忆力,完美的理解力,每一天的每一刻,擦身而过的每一张脸,耳边飘过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住。她读过的所有医学期刊、历史著作,或是地图,都能理解于心。练习课上她也表现得很好。”
虽然更乐于见到风暴者,可我也明白艾达这种人的价值。如果朱利安在,他一定会没日没夜地研究她,试图弄清楚这种奇异的能力。“练习课?你是说训练课程那种?”
卡尔的脸上掠过一丝骄傲:“我不是教练,但我把能教的都交给她了。她已经是个像样的狙击手了,今天早上还读完了‘黑梭’的飞行手册。”
我吸了口冷气:“她会开飞机?”
卡尔耸耸肩,干笑一声:“她驾驶飞机载着其他人去坎科达了,应该快回来了。不过在那之前,你得休息。”
“我已经休息了四天了。是你们得休息。”我反唇相讥,伸手摇晃卡尔的肩膀。可我这几下弱得可以忽略不计,他根本一动不动。“你们俩看着就像走动的死人一样。”
“必须有人确保你喘着气。”奇隆的声音很明快,其他人也许会以为他又在开玩笑,我却很明白他的意思。“不管梅温对你做了什么,都不能有下一次了。”
关于那极致疼痛的记忆仍然逡巡不去,一想到还可能再承受一次,我就忍不住发抖瑟缩。“我同意。”
想到梅温的新武器,我们全都冷静下来。即便总是动来动去、走来走去的奇隆也静了下来。他凝视着窗外,凝视着渐渐降临的夜幕。“卡尔,要是她再碰上这种事,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要是听讲座的话,我可能得要点儿水喝。”我突然间意识到了自己焦渴的喉咙。奇隆几乎是从墙边弹了起来,急着帮我拿水,便只剩卡尔和我在屋里。而那热量慢慢靠近了。
“我想那应该是一种发音装置,当然是改进过的。”卡尔说道。他的目光投向我的后颈,闪电疤痕自上而下贯穿了我的背。他再次抚摩着它,仿佛能从中发现什么线索,这熟悉的感觉让我震动不已。理智告诉我应该推开他,应该阻止烈焰王子继续检视我的伤疤,但疲惫和渴望战胜了这些想法。他的触碰安慰着我,减轻了我的伤痛,身体上的和情感上的。它能证明有人在我身边,我不再是孤独一人沉溺在深渊中了。
“几年前我们曾在湖上试着用过发音装置,它们能发射无线电波,重创湖境人的船只。它让湖境人之间无法相互联络,可对我们也是一样,双方都乱了套,只能盲目航行。”他的手指向下摸索,顺着我肩膀上枝蔓纵横的伤疤,抚摩着其中的一条。“我猜这个机器能关闭电波,或是以极大的量级进行静电干扰。它让你无法动用自己的能力,让你暂时失明,让你的闪电转而针对你自己。”
“他们这么快就造出来了。我们离开尸骨碗还没有几天呢。”我轻声说道。仿佛任何大一点儿的声音都会震碎这脆弱的平静。
卡尔的手停住了,他的手掌贴在我裸露的皮肤上:“在尸骨碗以前,很早以前,梅温就开始对付你了。”
我现在明白了。带着泣血的每一次呼吸,明白了。我的内在有什么东西松懈了下来,破碎了,弯折了,让我能将脸埋在手里了。我为隔绝回忆而建起的重重的城墙,塌陷如尘了。但我不能让它埋葬了我,不能让我自己犯的错埋葬了自己。卡尔的温暖包围着我,他的胳膊环抱着我的肩膀,他的头抵着我的后颈,我靠了过去。我任由他保护我,尽管我们在塔克岛的监牢里就信誓旦旦地说好绝不能如此。我们只能让彼此分心,而这分心是致命的。可是我的手伸向了他的,我们的手紧紧相握,骨骼交缠。烈焰渐熄,火苗缩成了星点余烬。但卡尔仍然在这里,他永远不会离开我。
“他对你说了什么?”卡尔轻语。
我向后退了退,好让他看仔细。我颤抖着拉开衬衣的领子,把梅温的所作所为展现给他。当卡尔的目光落在那新的烙印上面时,他的眼睛睁大了——一个模糊参差的字母“M”,就烙在我的皮肤上。他凝视良久,我开始担心他的愤怒会将我一起燃尽。
“他说他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我说。这句话让卡尔把目光从我的伤疤上收了回来。“他说他会找到我——救我。”我迸出一阵大笑。梅温唯一需要救我逃脱的人,就是他自己。
卡尔温柔地把我的衣领拉好,遮住了他弟弟留下的印记。“这是我们早就知道的,不过现在我们至少知道真正的原因了。”
“嗯?”
“梅温撒谎就像喘气一样容易,伊拉束缚得住他的人,却束缚不住他的心。”卡尔凝视着我,希望我能理解他的意思。“他追杀新血,并非为了保住王位,而是为了伤害你。他想找到你,让你回到他身边。”他把手放在腿上,握紧了拳头。“在这个世界上,梅温最想要的,是你。”
要是梅温此刻就在这里,我一定会把他那空洞无物、阴魂不散的眼珠子挖出来。“是吗?他不会得到我的。”我意识到了这句话背后的后果,卡尔也是。
“如果那样能停止杀戮呢?如果是为了新血呢?”
泪水蒙上了我的眼睛。“我不会回去的,不论为了谁。”
我以为卡尔会批评我责怪我,但他只是笑笑,低下了头,为他自己的言行感到羞愧。其实我也是。
“我还以为我们失去你了。”他字斟句酌地说道。我往前靠了靠,握住他的拳头,这让他得以更进一步地表达。“我以为,我就要失去你了。太多次了。”
“我还在这儿呢。”我说。
他箍住了我的脖子,像是不相信我一般。我恍惚想起了梅温那相似的动作,但是忍住了没有瑟缩。我不想让卡尔走开。
我已经奔跑逃避太久了。甚至在这一切开始之前,甚至在干阑镇的时候,我就在奔跑不止了。我想躲开我的家人,我的命运,躲开任何我不想体味的感觉。现在我也仍然加速狂奔着,躲避那些会杀死我的人——和那些会爱我的人。
我太想停下来了。我想静止站住,而不会有人死,自己也不死。但那是不可能的,我必须继续下去,必须伤害自己以自保,伤害他人以保护他们——伤害奇隆,伤害卡尔,伤害谢德,还有法莱和尼克斯,伤害所有傻乎乎地追随我的人。我把他们也带上了狂奔的路。
“所以向他宣战。”卡尔的嘴唇靠近了,每一个字都灼热如火。他的手更用力了,仿佛每分每秒都会有人来把我从他身边夺走。“既然我们决定了,那么就去做。我们要组建一支军队,我们会杀死他。他和他母亲,杀死他们。”
杀死一位国王不会改变什么,自有另一个来代替他。但总得有个开始。如果我们不能比梅温更快,那就必须阻止他的冷血无情。为了所有新血,为了卡尔,为了我。
我是血肉之躯铸成的武器,是皮囊包覆的利剑。我生来就要杀死一个国王,在他的恐怖统治成真之前就将它了结。是烈焰和闪电将梅温推上了王座,让他坠落失势的也将是烈焰和闪电。
“我不会让他再伤害你了。”
卡尔的气息让我战栗。被这样强烈燃烧的温暖围绕着,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我相信你。”我在撒谎。
因为我软弱,所以靠近了他的双臂。因为我软弱,所以用双唇紧压住了他的,寻找着能让我停止奔跑、忘怀一切的东西。我们都很软弱,看起来如是。
他的双手覆上了我的皮肤,让我感觉到了异样的疼痛,比梅温的那架机器更甚,比我的神经之痛更深。像是空洞、虚无的重负。我是一支利剑,由闪电和这烈焰——还有梅温的烈焰——一同铸就。他们中的一个已然背叛了我,另一个也可能在任何时刻离去。但我不惧怕心碎。我不惧怕伤痛。
我依赖着卡尔、奇隆、谢德,拼尽全力去搭救每一个新血。因为我害怕醒来只有空无,朋友和家人不知所踪,自己也只不过是孤风苦雨里的一道闪电。
如果我是一支利剑,这利剑由玻璃造就,而我已发觉了内里的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