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问,尼克斯肯定是要留下的。就算坚不可摧,他也还是个从没离开过盐沼地的抓螃蟹的庄稼汉。在戒备森严的大城市里执行解救任务,实在不适合他,而他自己也承认这一点。要说服奇隆就不那么容易了,不过当我提醒他得有人看着尼克斯的时候,他便同意留在“黑梭”里了。
他紧紧地拥抱我,为这暂时的兵分两路说再会,我本以为会听见他低声的警告,或者是某种提醒。我却听到了他的鼓励,这比想象中更令我欣慰。“你就要去救他们了,”他喃喃低语,“我知道你就要去了。”
救他们。这句话回荡在我的耳边,跟着我走下机尾的坡道,又跟着我钻进阳光笼罩的树林。我会的,我对自己说道。我一遍一遍地重复着,直到像奇隆信任我那样信任自己了。我会的,我会的,我会的。
这一带的林木稀疏了很多,这叫我们不得不时刻保持警觉。在白天,卡尔就用不着担心他的火光了。他让烈焰一直燃烧着,每个指尖都像是蜡烛的烛心。谢德完全离开了地面,在树顶上跳跃着,他以战士的谨慎搜索着树林,用鹰样的目光扫过边边角角,这才放心。我也让自己的感官活跃起来,感受着任何一丝电流的脉冲,判断它是来自过往车辆还是低空盘旋的飞机。东南部,朝着哈伯湾的方向,有一阵很闷的嗡鸣,不过这是意料之中的,应该属于通港公路上的繁忙交通。我们所处的位置刚好听不到偏僻小路上的情况,我内在的罗盘却告诉我,有什么东西正在步步紧逼。
我的感觉先于视觉,那是极小、极轻微的压力,袖珍的电池里传输着电流,也许是手表或收音机里的。
“东边。”我咕哝着,指向那一波电能靠近的方位。
法莱直接冲了过去,都没有俯下身子。但我屈膝蜷伏在脚下的落叶里,让这秋季的色彩掩护我暗红色的衬衫和棕色的头发。卡尔就在我旁边,他将火焰控制在皮肤浅表,免得点着这些草木树叶。他的呼吸均匀、平稳、训练有素,眼睛则紧盯着树林里的动静。
我伸出一根手指,冲着电池的方向,一簇电火花转瞬即逝,呼应着正在靠近的能量。
“法莱,趴下!”卡尔低吼着,他的声音几乎消失在树叶的窸窣声里了。
可法莱没听他的,而是靠在一棵树上,藏进了树干的阴影里。阳光透过树叶,在她的皮肤上洒下斑驳的影子。她一动不动,像是和整片树林融为了一体。不过,她并没有保持静默,而是张开嘴唇,让几声鸟儿的低鸣回荡在枝叶间——在科昂镇外也是这个,和奇隆联络时用的,这是暗号。
红血卫队。
“法莱,”我咬着牙咝咝吸气,“什么情况?”
但她没理我,只是看着林子,等着,听着。过了一会儿,有人连出三声应答。那声音有些熟悉,却和之前听到的不同。直到谢德从我们上方的树顶上做出了回应,将他自己的声音也加入这支诡异的曲子,我心里的恐惧才消散了一些。法莱有可能将我带进陷阱,但谢德不会。但愿如此。
“上尉,我还以为你仍然流连在那座惨兮兮的岛上呢。”一个粗鄙的声音在榆树茂密的枝叶间响了起来。这个口音——元音重,不发“r”,很容易就能辨认出来:哈伯湾专属。
法莱冲着那个声音笑了笑,轻巧地离开了倚着的树干。“克朗斯,”她向树丛中闪身而出的人招了招手,“梅洛迪呢?我猜她也在吧?从什么时候起你给伊根跑腿了?”
当这个人从树丛中现身的时候,我尽了最大努力去估量他的身材,观察一些小细节——这是很久以前我摸索出的方法。他斜着身子,背后背着什么重物,也许是一杆步枪,或者大头棒子。跑腿的,确实。他看起来像是码头工人,要么就是闹事的小混混,胳膊粗壮,厚实的胸脯撑起磨损的棉布衫和绗缝背心。他的衣服上有不少补丁,边角布料交错成了五颜六色的格子,不过整体色调还是红色的。奇怪的是,他的背心破破烂烂,可脚下的靴子却是新的,擦得油光锃亮。也许是偷来的。他和我是同行。
克朗斯冲法莱耸耸肩,黑黝黝的脸上抽动了一下。“她在码头有事要办。另外要是你不介意,我其实更喜欢‘得力助手’这词。”脸上的抽搐变成了咧嘴而笑,他随后慢悠悠地行了一个夸张的鞠躬礼。“当然了,伊根老大向你欢迎致意呢,上尉。”
“已经不是上尉了,”法莱皱着眉嘟哝,不知是拍了下额头还是摆手,“你们肯定已经听说了。”
克朗斯只是摇摇头:“你会发现在这儿没什么人理会那些。水手党听令于伊根老大,而不是你们的上校。”
水手党?是红血卫队的另一个分支,我猜。
“你的朋友们还想继续躲在树林子里吗?”他说着就斜眼往我这里看。那双蓝色的眼睛生机勃勃,在他褐色皮肤的反衬下显得越发犀利。但这不足以让我忽略更重要的问题——我仍然能感受到类似手表电池的脉冲,但这个克朗斯根本没戴表。
“那么你的朋友呢?”我站了起来,反问道。
卡尔应声而动,站在我旁边。我能肯定他也在审视着克朗斯,暗自估算他的身量。而对方如出一辙,那似乎是士兵之间的较瘦量肥。随后克朗斯笑了起来,露出闪闪发亮的牙齿。
“所以这就是上校大惊小怪的原因了。”他嘎嘎笑着,放肆地往前迈了一步。
不过我和卡尔都没有畏缩,就算他健壮魁梧。我们比他危险多了。
他低低地吹了声口哨,重新看向我:“流亡王子和闪电女孩。兔子在哪儿?我明明听见他了。”
兔子?
谢德一下子出现在克朗斯身后,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脖子。不过谢德是笑着的,大笑。“我跟你说过了,别那么叫我。”他边骂边摇晃着克朗斯的肩膀。
“你就叫这个名儿。”克朗斯说着一甩挣脱了谢德的手。他笑着比划了个“跳”的动作,不过一看见谢德的拐杖和绷带,笑容就不见了。“你从楼梯上摔下来了?”他的声调仍然明朗,明亮的眼睛里却浮起了阴云。
谢德挥挥手让他别担心,然后扶着他的一侧肩膀说:“见到你可真好,克朗斯。我觉得我应该向你介绍一下,我妹妹——”
“用不着介绍啦。”克朗斯说着向我伸出了手。我欣然接受,让他那两倍于我的大手攥住了我的整个前臂。“你好哇,梅儿·巴罗。不过我得说,通缉令上的你更好看点儿。没想到还有这种事呢。”
其他人则一脸苦相,他们也和我一样紧张——我这张脸竟然贴满了各处门窗,这可是我们没想到的。
“抱歉让你失望了。”我勉强说道,甩开了他的手。精疲力竭和忧心忡忡没有善待我。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皮肤脏脏的,更不用说乱七八糟的头发了。“我有点儿忙,没能照照镜子。”
克朗斯得寸进尺,笑得更开心了。“你真能弄出电火花。”他嘀咕着。我留意到他的目光转向了我的手指。我很想叫他看看自己正和多少电火花打交道,但还是极力忍住了,指甲抠进了掌心。
电池的脉冲仍然存在,像是个坚定的提示。“所以你打算继续若无其事,假装没有包围我们?”我指了指各个角落挨挨挤挤的树,“还是说我们有麻烦了?”
“完全没有麻烦。”他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样子,然后又吹起口哨来。这一回,口哨声又高又尖,像是捕猎的鹰隼在鸣叫。虽然克朗斯极力做出微笑的样子,看似轻松,但我还是看出了他眼神里的戒备。我以为他会紧盯住卡尔,可是他不信任的人——或者说难以理解的人——是我。
树丛嘎吱作响,克朗斯的朋友们现身了,他们也都穿着破旧的衣服,搭配着偷来的东西。这就像是这类人的制服,因为混搭得乱七八糟所以反而看起来个个都很相像。两个女人,一个男人——就是他戴着块滴答作响的破表——似乎都没带武器。他们向法莱敬礼,冲谢德微笑,但不知道该如何对待我和卡尔。这样更好,我想。我不想再失去什么朋友了。
“好啦,兔子,让我们瞧瞧你还行不行。”克朗斯嘲笑着说。
谢德没回答,只是跳上了附近的一棵树,受伤的那条腿垂下来摇晃着,脸上挂着笑容。但是当我们目光相接的时候,他悄无声息地传递了些什么。而下一秒他就站在了我身后,没等我看清就又不见了。
但我还是听见了他的低语:
“别相信任何人。”
隧道里很潮湿,弧形的墙壁上纠缠着苔藓和深扎的树根,但是地面很干净,覆盖着碎石。是为地下列车预备的,我猜测着,一旦要驶进哈伯湾便用得上了。但是这里没有金属互相摩擦的刺耳声音,也没有列车电力系统震耳欲聋的重击声。我能感受到的只有克朗斯手里的手电筒,还有另一个人的手表,除此之外就是我们上方三十英尺之外、通港公路上规律的车流。重型车是最烦人的,它们内部的线路和设备喋喋不休地冲击着我的后脑勺。上方的公路上每经过一辆,我就得瑟缩一下,很快我就数不清有多少车是开往纳尔希方向的了。如果这些车列队前进,我也许能猜得出护送梅温的皇家车队,但它们现在像是随机地来去。这是正常的,我暗自想着,让自己的神经冷静下来,这才没把手电筒弄短路,要不我们就得摸黑了。
克朗斯的人殿后,这本来会让我很紧张,不过我没理会他们。我随时都可以唤起电火花,而且万一有人欲行不轨,还有卡尔在我身边。他一只手上燃着火红摇曳的烈焰,可比我更吓人多了。火焰闪烁,影影绰绰,在隧道里投射出红黑两色的旋涡。他的颜色,曾经是。但现在他已经失去了这颜色,失去了一切。
除了我。
在这儿,压低声音是无济于事的,任何一点儿响动都能被听见,所以卡尔紧闭双唇。但我仍然能从他的脸上读到他的内心。他别扭,不安,心神不宁,抗拒着来自战士、王子、银血族的本能。他身处此地,跟在他的敌人的身后,前往未知的地方——可这是为了什么?为了帮助我?为了中伤梅温复仇?不管那原因是什么,总有一天,卡尔会无法靠着这些支撑继续。总有一天,他将不再追随我,而我得为那个时刻做好准备。我得知道我的心容许自己做到哪一步——得知道我能承受什么样的孤独。但现在还好,他的温暖还在身边,我忍不住就想要靠近。
这些隧道不在上校的地图上——也不在我所见过的任何地图上——但是通港公路是有的,我猜,隧道就在这条公路的正下方,与之并行。通港公路直通哈伯湾的城区中心,途经派克闸口,绕过海岸,随后向北,延伸至盐沼区,科昂,以及更远的冻土边陲。比通港公路更重要的是安全处,它是整座城市的行政中心,我们能在那里找到一切所需档案,而最重要的是艾达和沃里弗的地址。另外还有一个名字,是个女孩,住在纽新镇的贫民窟,她也可能在档。
卡梅隆·科尔,我记得这个名字,但其他信息一时想不起来了。我可不敢把朱利安的笔记本拿出来看,这儿有太多生人了。知道新血的人越少越好,他们的名单就是一份死亡判决,而谢德的警示我还牢牢记着呢。
如果运气够好,我们会在黄昏时分办妥一切,然后在早餐时间,带着三名新血,回到“黑梭”停着的地方。奇隆又会怨天咒地,抱怨我们去了这么久,不过我不担心这个,反而还挺期待看见他涨红的脸和气鼓鼓的任性的。除开红血卫队的事和他新近萌生的怒意,这个和我一起长大的男孩,其内心仍然有闪光之处。他能给予我的安慰,就像卡尔的烈焰或哥哥的拥抱一样。
谢德聊着天,和克朗斯还有他的朋友们开着玩笑,打破了静默。“多亏了这家伙我才能活着从窒息区跑出来,”我哥哥说道,用拐杖指了指克朗斯,“刽子手没把我怎么样,可是饿肚子却能要人命。”
“你偷了一棵卷心菜嘛,我只是放你一马任你吃而已。”克朗斯摇着头回答,脸上的神色却表明他确实为此自豪。
谢德可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他。他脸上绽放出能照亮整个隧道的笑容,可眼睛里没有半点儿明朗神采。“菩萨心肠的走私贩啊!”他说。
我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竖起耳朵,听着他们一来一回地斗嘴,玩笑似的对话。他们相互恭维,回忆起那段同在窒息区的日子,躲避警卫,逃离军团,如此云云。在那之后,他们之间也许的确有了友谊,可那份情义如今已然不再。现在他们只不过是可以聊聊当年之勇,做出笑容满面的样子,其实各自都在忖度对方的真实目的。我也在观察判断,慢慢有了结论。
克朗斯是个了不起的贼,我十分清楚他是个中高手。而关于贼,最好的一点就是你可以相信他们——干得出最糟的事。设身处地地想,假如我还是干阑镇那个小贼,护送一干逃犯,我会不会为了几枚领主金币倒戈相向呢?为了几个礼拜的电力配给券呢?难挨的冬季,我实在印象深刻,寒冷和饥饿好像没有尽头一般。明明很好治的病,却因为没钱而买不到药。就连最简单的欲求——想弄到漂亮的或有用的什么东西——都充满了酸涩痛苦。在那样的时刻,我做过可怕的事情,向那些和我一样绝望的人伸了手。为了活下来,为了让我们全家活下来。我在干阑镇时,从穷苦人家和挨饿的孩子那儿偷铜板时,就用这样的理由为自己辩护。
如果确有必要,克朗斯会把我们交给伊根老大的,这一点我毫不怀疑,因为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干。把我卖给梅温,换取高昂悬赏酬金,何其合算。所幸的是克朗斯身上没有武器,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必须做好表面功夫。至少现在是。
隧道向下倾斜,地下列车的痕迹突然消失了,因为这一段地势实在狭窄,容不下列车通过。这里更冷,更深,空气更稀薄,我极力避免去想象头顶上方地面的重量。走着走着,墙壁有了开裂和朽坏的迹象,要是再不修缮,肯定会坍塌下来的。裸露的木梁矗立在黑暗里,支撑着隧道顶壁,挽救我们于被活埋之势。
“我们什么时候上去?”卡尔大声地抛出疑问,等着知道答案的人来回应。每个词都像是厌恶的毒药,越来越深的隧道让他紧张不安,濒临崩溃,我也一样。
“海岭宫的西边。”法莱答道,她指的是哈伯湾的王室居所。但是克朗斯摇着头打断了她。
“那边的隧道已经封闭了。”他咕哝着抱怨,“正在翻新建筑,国王下的令。他才上台三天就已经让人愁得屁股痛了。”
距离如此之近,我都能听见卡尔在咬牙切齿。喷涌而出的愤怒点燃了他的烈焰,一股灼烧的热气弥漫在隧道里,其他人都装作没注意到。国王下的令。即便并非刻意为之,梅温还是给我们设置了重重障碍。
卡尔低头盯着脚下,一脸隐忍。“梅温一向不喜欢海岭宫。”他的声音回荡在隧道的墙壁间,裹挟着他的回忆,十分诡谲。“太小,太旧,他不喜欢。”
影子投射在墙上,我们每个人的形状都扭曲了。每个纠结的身影里,每个黑暗的角落里,我都能看见梅温。他曾对我说,他是烈焰下的阴影,而现在我害怕的是,他将变成我脑海里的荫翳。这比追杀可怕,比鬼魂可怕。不过,至少我不是唯一一个被他纠缠的人,卡尔也能感受到他的紧追不放。
“那就改到鱼市。”法莱生硬地说道,把我们拉回了眼下,“我们得绕回去,并且在安全处外围布置掩护,不知你们能不能办到。”
我瞥了一眼地图,脑袋里乱哄哄的。据此看来,安全处与卡尔的昔日殿阁是直接相连的,或者至少也和那群建筑有些瓜葛。而鱼市呢,我猜想应该离这儿挺远。要是去那儿,就得再费力爬过去。看卡尔皱着眉头我就知道,他是不想去的。
“伊根会帮忙的,”克朗斯点头赞同法莱的提议,“只要他办得到,都会行个方便。不过你们也用不着太多人手,兔子在呢。”
谢德好脾气地做了个鬼脸,仍然对这昵称耿耿于怀:“你们对哈伯湾的红血族熟悉吗?有几个名字不知你们听说过没有。”
我紧紧咬住嘴唇才没冲哥哥发出嘘声。告诉克朗斯我们在找谁,这可是我最最不想做的——尤其是他还会追问缘由呢。谢德却看着我,扬起眉毛,催我大声说出名单。克朗斯在他旁边,极力保持表情平和,眼神却躲躲闪闪。他等不及想听到我的回答。
“艾达·华莱士。”我声如蚊呐,仿佛担心这些隧道墙壁会偷走我的秘密似的。“沃里弗·高尔特。”
高尔特,这个词让克朗斯脸上闪过一丝涟漪,于是他点头说道:“高尔特家我认得,哈伯湾的老人儿了。他们住在查赛路,是做酿酒买卖的,”他顿了顿,又想起更多。“这一带最好的麦芽酒,可是值得一交的朋友。”
我的胸膛里,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一想到我们竟如此幸运就感到高兴。但这高兴里也有隐忧:现在,克朗斯,还有他那没露面的伊根老大,已经知道我们在找的人了。
“华莱士,我说不好,”克朗斯继续道,“这个名字太常见了,但一时想不到。”
让我懊恼的是,我判断不出他说的是不是真话。所以我得加把劲儿,让克朗斯多说点儿。也许他能透露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或是给我个借口让他不知不觉地流露。
“你们自称水手党吗?”我小心地保持语调平稳。
他回过头笑了笑,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文身:深蓝色的锚,四周环绕着红色的绳索。“灯塔区最棒的走私贩,”他自豪地说,“你想要什么,我们就弄什么。”
“那你们也是红血卫队的人?”
他一听这个,脸上的笑容就消散了,把袖子放了下来,点了点头。虽然带着一丝阴郁,但是十分确定。
“我猜,伊根也是个上尉了。”我加快了步子,差点儿就要踩到克朗斯的脚后跟了。我的靠近让他肩膀紧绷,这从他后颈上头发的起伏就看得出来。“那你呢?你是他的副官?”
“我们不管那些头衔。”他回避我的问题,可我这才正要开始呢。其他人看着我们,莫名其妙。要是奇隆在,他会明白的,而且还会跟我配合呢。
“别介意,克朗斯。”我假惺惺地说道,口气亲昵,不像鬼鬼祟祟的小贼,倒像个宫廷贵妇。这让他大为光火。“我只是对哈伯湾的兄弟姐妹有些好奇罢了。跟我说说,你是为什么要加入红血卫队的呀?”
一片静默。我回过头,看见克朗斯的那几个人一动不动,昏暗的隧道里,他们的眼睛近乎黑色。
“是法莱吗?是她招募你加入的?”我更进一步,等着破绽出现。克朗斯仍然不回答我,一阵恐惧袭来:他到底隐瞒了什么?“或者,是你主动去找红血卫队的?就像我一样?当然,我的理由很充分,那时我以为谢德战死了,你懂的,我想要为他报仇。于是我加入了红血卫队,就是想杀死害了我哥哥的人。”
还是没有回答,但是克朗斯加快了步子。我似乎已经触到什么了。
“银血族带走你的什么人了吗?”
我本来以为谢德会拦住我的话头,但是他一言不发。他的注意力一直停留在克朗斯的脸上,力图看透这个走私贩所隐藏的秘密。他一定有什么瞒着我们,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就连法莱也警觉起来,她之前一直都还挺和气的呢,可现在她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她的手伸进外套里,握紧的只能是另一把藏起来的刀子了。至于卡尔,他从来就没有放松警惕。他的烈焰燃起来了,在黑暗之中,这是赤裸裸的威慑。我再一次思量起这条隧道——眼下它像是坟墓了。
“梅洛迪在哪儿?”法莱小声问道,她把一只手搭在克朗斯肩上,要他停步。我们全都停了下来,我恍惚听见大家的心跳声回荡在隧道洞壁之间。“伊根不会派你一个人来的。”
我慢慢地转过身子,背对着洞壁,这样就能同时看见克朗斯和他的那几个人了。卡尔也一样,站在我的对面。他的手里冒出星点火苗,随时都能听候调遣。我的皮肤上下则跃动着电火花,白紫色的细微闪电。有它们在,纯粹的能量流淌,这感觉不错。在我们头顶上方,公路上的交通更加繁忙,我推测这里要么就是接近城门,要么就是正在城门之下——可不是开打的好地方。
因为接下来,除了开打也没别的路了。
“梅洛迪在哪儿?”法莱又问了一遍,她的刀子已经掏出来了,反射着卡尔手上的火光,刺眼地照着克朗斯的眼睛。“克朗斯?”
他睁大了眼睛,没理会那刀光火影,而是满含着真诚的歉意。而这一幕足以让我脊背发凉,惊恐万状。“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伊根是什么人。我们是法外之徒,法莱。我们只认钱——只认活命。”
我太了解那种生活了。但我已经改换了另一条路,不再是低贱流民,而是闪电女孩了。现在我的肩上有太多理想:自由、复仇、独立……它们统统点燃了我身体里的电流,坚定着我继续下去的决心。
克朗斯的那几个人也像我一样慢慢动作,从藏起来的枪套里掏出了枪。三支手枪,三只能扣动扳机的手。我猜克朗斯也有枪,但他还没亮出自己的武器。他极力地想解释清楚,让我们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也愿闻其详。背叛,我再熟悉不过了,可它仍然让我肠胃翻腾,浑身发冷。我尽了全力去忽略这感觉,去专注于眼前的事。
“她被抓了。”克朗斯嘟哝着,“今天早上,伊根收到了她的食指。整个哈伯湾都是这样的,每个帮派都失掉了重要的人或物。水手党、海盗帮,理查的小儿子也折进去了,他可是好早就收手不干了。至于赎金,”他阴沉地吹了声口哨,“这可一点儿不可笑。”
“是什么?”我屏住呼吸,不敢不看那个靠过来的女人,而她也死盯着我。
克朗斯的声音低了下去,悲伤而沙哑。“是你,闪电女孩。不是只有当官的和当兵的在找你,我们也在找你。从这儿到德尔菲,所有的走私帮派,所有的盗窃团伙,你算是被盯上了,巴罗小姐,太阳之下或阴影之中,银血族,还有你自己的族人。我很抱歉,但就是这么回事。”
他的歉意不是对我,而是对法莱和我哥哥。克朗斯的朋友,背叛了他,我的朋友,因为我步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你这是设了什么陷阱?”谢德怒道。尽管一只胳膊下面还拄着拐杖,他却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等着我们的是什么?”
“反正不是好事,兔子。”
卡尔的火光、我的闪电、克朗斯的手电筒,三者汇成一股奇异的光,让我差点儿忽略克朗斯的眼神。他瞟向左边,目光落在我右侧的木梁上。那上方的隧道顶壁开裂破碎,一块一块地往下掉。
“你这狗娘养的!”谢德大吼。他声音很大,动作夸张,看似要挥出一记狠拳——实则是完美的假动作。开始了。
克朗斯的三个人举起枪,对准我哥哥——速度最快的家伙。在谢德举起拳头的时候,他们扣动了扳机——子弹划过空气,没打中他。我俯下身子,近距离的枪声让我暂时失去了听力,却紧追着子弹看见了它们击中的地方——木梁。一道火光揳进木头,像是爆炸一般,洞穿而过,烧得焦黑。木梁摇晃着,就要坍塌,而我用闪电冲着顶壁追加了一击。卡尔闪身向旁边一跳,扑向克朗斯和法莱,躲开了掉落下来的水泥块。要是我有时间思考,一定会害怕和这些水手党同归于尽,被活埋在这儿,但谢德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我紧闭双眼,强忍着空间压缩的感觉,落在了几码之外的隧道地面。我们越过了克朗斯和法莱,拽起卡尔。半边隧道已经全都塌了,灰尘和水泥压住了那三个人。
克朗斯最后看了一眼他的人,随后拔出了手枪。电光石火之间,我还以为他要朝我射击,他却抬起那生机勃勃的犀利眼神,看着四周强烈震颤的隧道。他的嘴唇动了动,只迸出了一个词:
“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