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梭”是上校的私人座机,用来更快速地往返于诺尔塔和湖境之地,因此它便不仅仅是交通工具,更是个珍贵的补给库。这上面装载着武器,配备着医疗用品,甚至还留着上次飞行时补充的食物。法莱和奇隆把这些物资分门别类地放好,从绷带堆里捞出枪来,然后给谢德的肩膀重新包扎了一番。谢德的腿怪异地绷直,承重的地方不能打弯,但他一点儿也没有流露出觉得痛的样子。尽管个子不高,他却是我们家里最强悍的人之一,仅次于常年痛苦因而神经紧绷的老爸。
我的呼吸突然变得粗粝,刺痛着我的喉咙,狠戳着我的肺。老爸、老妈、吉萨、哥哥们。在一路奔逃的旋风中,我把他们忘了个干干净净。上一次也是,当我变成了梅瑞娜,提比利亚国王和伊拉王后拿走了我的破衣烂衫,给了我绫罗绸缎,我在好几小时之后才想起家里的爸妈,而他们正等待着可能再也回不来的女儿。现在,我又让他们陷于等待之中,甚至可能因为我的所作所为面临危险——上校一定气疯了。我把头埋进手里,不断咒骂自己:我怎能忘了他们?我才刚刚回来。我怎能这样把他们抛下?
“梅儿?”卡尔压低了声音,不想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他们没必要看见我缩成一团,一呼一吸都在自责。
你太自私了,梅儿·巴罗。你是个又自私又愚蠢的女孩。
发动机的低声嗡鸣,之前还是缓缓的、稳定的安慰,现在却变成了沉重的压力。它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像是塔克岛岸边的海浪,永不停息,铺天盖地,席卷淹没一切。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想沉溺毁灭,可随后我就感到了阵阵电流——没有疼痛,没有回忆,只有力量。
一只手放在我的脖子后面,暖意直抵皮肤,将我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大拇指慢慢地、匀速地画着圈子,按着我从不知道的一个穴位。这让我感觉好点儿了。
“你必须冷静下来。”卡尔的声音越发低了。我斜着眼睛,瞥见他俯身靠近我,嘴唇几乎要碰到我的耳朵了。“飞机很娇气,受不了闪电风暴。”
“对,”我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好吧。”
他的手没动,仍然压在我后颈的那个穴位上。“用鼻子吸气,用嘴呼气。”他引导着我,声音低沉平和,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了惊吓的动物。我觉得他就算真这么想也不算错。
我觉得自己像个小孩,但还是接受了他的建议。每一呼,我都让一些念头随之释出,可每一吸,带回来的是更加严苛的思绪。呼——你忘了他们。吸——你杀了人。呼——你导致了他人殒命。吸——你孤单无依。
最后一个念头不是真的,卡尔就是证明,还有奇隆、谢德、法莱,他们都在。但这感觉我怎么也挥之不去:虽然他们都在这儿,可是没有一个人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就算有一整支军队在我身后,我也还是孤独一人。
也许新血能改变这种情况吧。无论如何,我必须得找到他们。
慢慢地,我坐直了,卡尔的手也随之调整了位置。他又按了好一会儿,直到确定我不再需要他了。温热倏然消失,我的脖子感到一片寒凉,但是,让他知道我能自己坚持下去,这很是令人骄傲。于是我举目远眺,看着舷窗外朦胧飘过的云彩、闪耀的阳光和下面的大海。带着白沫的海浪勾勒出一长串小岛,每一座都延伸出沙地、滩涂,或是废弃的桥梁。几个小渔村和几座灯塔散落其间,看上去温和无害。我的拳头却握紧了:那上面也许有哨兵、警卫,会发现我们。
群岛中最大的一座岛有个海港,里面停满了船只,以其体积和船体上银色、蓝色相间的涂装来看,它们应该是属于海军的舰船。
“你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对吧?”我问卡尔,但眼睛仍然看着那些岛屿。谁知道那里会有多少银血族正在寻找我们?海港里又挤满了船只,能藏住不少东西。也能藏住人——比如梅温。
卡尔却似乎毫不在意。他伸手抓了抓冒出来的胡楂儿,摩挲着粗糙的皮肤。“这是巴恩群岛,没什么好担心的。至于爱国者要塞在……”他说着粗粗往西北方向一指。我只能勉强辨认出陆地的轮廓,映着金色的阳光。“我会尽可能久地避开他们的传感系统。”
“避不开时呢?”奇隆突然出现在我们身后,倚着我的座椅椅背,他的眼神来回跳跃着,看看卡尔,又看看下面的岛屿。“你觉得你能快过它们?”
卡尔一脸平静,胸有成竹:“我知道,我能。”
我不得不用袖子遮住笑意,因为这会让奇隆恼羞成怒的。虽然在今天之前我都没和卡尔一起飞行过,但我可见识过他驾驶飞车的英姿。只要他的飞行技术抵得上驾驶那两轮“死亡陷阱”技术的一半,我们就足以高枕无忧了。
“但我没必要飞得那么快,”卡尔对奇隆的无语十分满意,继续说道,“每架飞机都有专用的呼叫信号,好让要塞知道它们的精确位置。一旦我们进入传感系统范围,我就发出旧的信号,不会有人去检查好几遍的。”
“听起来并不保险嘛。”奇隆咕哝着,想搜寻其他理由来给卡尔的计划挑刺儿,但这个打鱼男孩很快就发现自己完全不是对手。
“这办法行得通。”法莱插进来说,“上校以前就是这么干的,否则他就无法搞定这些传感系统了。”
“如果没人知道反抗者里面有飞行员就好了,”我想缓和一些奇隆的尴尬,于是说,“这样他们就不会在空中搜寻丢失的飞机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卡尔突然紧张起来。他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震得椅子直晃。“仪器设备的响应是很迟钝的。”他粗略地解释道。谎言,拙劣的谎言,看他阴云密布的脸色就知道。
“卡尔?”我叫他。但是他没有转身,甚至没有任何回应,就朝着飞机尾部扬长而去。其他人眯起眼睛盯着他,仍然警惕着,戒备着。
我则只能瞪着他,迷惑不已。这是怎么了?
我没管他,让他自己去思索筹谋吧。我到谢德那儿去,他还是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绑着做工精良的夹板,腿伤似乎好些了,不过还是离不开金属拐杖。毕竟他在纳尔希挨了两颗子弹,我们当中也没有皮肤愈疗者,轻轻一碰就能让他复原。
“你需要什么吗?”我问。
“如果有水就太好了,”他不情不愿地说,“还有吃的。”
我很乐意能为他做点儿什么,哪怕只是小事。我从法莱的储备里拿了一只水壶,两小包食物,原本还以为她会为定量配给的存货而计较,可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她占据了我之前在驾驶舱的座椅,看着窗外,为空中掠过的景色而着迷。奇隆在旁边无所事事地待着,可就是不碰卡尔的座椅。他不想被王子挖苦训斥,而且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仪表盘。他这副样子让我想起了逡巡在玻璃碎片边的小孩——很想摸一下,可又知道不应该那么做。
我本打算再拿一袋食物,因为卡尔自从被上校关起来之后就没吃过东西,但是机尾的一瞥让我停了下来。卡尔一个人站在那儿,摆弄着一块仪表面板,假模假样地修理着根本没坏的东西。他换上了一件备用制服,一件黑色和银色相间的连身飞行服,那身经历了角斗和刑讯的破烂衣服则堆在脚下。他这样才更像他自己:烈焰王子、天生的战士。要不是“黑梭”的机舱内壁提醒着我,我真会觉得又回到了王宫,旋转起舞,像是绕着蜡烛扑动的飞蛾。他胸前佩着一枚徽章,红黑两色的纹样外面包覆着一双银色的翅膀。即便距离不近,我也能认出那蜿蜒缠绕的图案:烈焰王冠。那是他父亲的,他祖父的,他生来即有的长子继承之权。然而,这王冠以最险恶狠毒的方式被人夺走,以他父亲的银血和弟弟的灵魂为代价。而我,虽然憎恨提比利亚国王,憎恨这银血王座,憎恨这权力所带来的一切,却还是忍不住为卡尔感到遗憾和惋惜。他失去了所有,失去了整个人生——尽管那人生的设定是错的。
卡尔感觉到了我的注视,从手里忙着的活计里抬起头来,停了一瞬。他伸手摸着胸前的徽章,勾勒着他被窃取的王冠的形状。突然,他猛地扯下徽章,把它扔得远远的,而这让我不禁瑟缩。愤怒在他的眼中一闪而过,深深地藏进了冷静的外表之下。可是,尽管极力掩饰,怒火却一再浮现,从他那完美的面具之下流露出来。我走开了,让他自己去处理心情,飞机里的维修工作能让他平静,这比我说什么话都管用。
谢德动了动,给我留出一块地方,我便毫无优雅可言地一屁股坐了下去。沉默犹如阴云一般笼罩在头顶,我们彼此递送着水壶,在这被偷了两次的“黑梭”机舱地板上共进了一顿奇异的家庭晚餐。
“我们这么干是对的,是吧?”我轻声说,渴望能得到某种赦免。虽然谢德只比我大一岁,我却一直都依赖着他的建议。
他点点头,让我松了口气:“我早晚也得被他们关起来,这只是时间问题。上校不知道该拿我们这样的人怎么办。我们吓着他了。”
“可不是只有他一个啊。”我抑郁地说,想起了最近碰见的那些避之不及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即使是在辉映厅,到处都是异能卓著、不可思议的银血族的地方,我也仍然是与众不同的。而在塔克岛,我是“闪电女孩”,无人不晓,处处礼遇,如见鬼魅。“至少,他们是正常的吧。”
“老妈和老爸?”
我点头,提到他们我就忍不住想缩起来。“还有吉萨,哥哥们。他们是真正的红血族,所以他不能——他不会把他们怎么样。”这听起来像个疑问句。
谢德若有所思地咬了一口手里的食物,那是一块干巴巴的压缩燕麦饼,掉得到处都是渣子。“如果他们帮了忙,那事情就完全不同了。可是他们对于咱们的出逃一无所知,所以我倒不担心。像咱们这样离开……”他哽住了,我也是,“对他们来说更好点儿。老爸肯定做不了什么,这一点没人怀疑,老妈也是。布里和特里米对红血卫队足够忠心了,也不会引人猜忌。再说,他俩也没有能谋划越狱的聪明劲儿啊。”谢德停下来,想了想,又说,“我觉得湖境人不至于会把老太婆、瘸子和吉萨那样的小姑娘扔进监狱。”
“很好。”我总算是放下心来,感觉好多了,伸手替谢德掸掉了身上的燕麦渣。
“我不喜欢你把他们叫作‘正常人’。”谢德说着抓住我的手腕,突然压低了声音,“这不是我们的错。我们是与众不同,的确,但这不是什么错事,当然,也不见得多好。”
我们根本就不正常,我很想对他这么说。但谢德果决的语气让我打消了念头。“你是对的,谢德。”我点头说道,希望他不要识破我拙劣的谎言,“你一直都是对的。”
他笑了起来,大口吃光了晚餐。“我写的信也是一贯正确吗?”他咯咯笑着松开了我的手。这笑容如此熟悉,让我一阵心痛。为了让他好过点儿,我硬挤出笑意,但很快就被卡尔沉重的脚步声一扫而光。
他一阵风似的从我们身边走过去,跨过谢德伸直的腿,眼睛紧盯着驾驶座舱。“我们快要进入传感区了。”他这话不是对某一个人说的,但我们全都立刻行动起来。
奇隆慌慌张张地从驾驶室里跑出来,活像个被轰走的小男孩。卡尔根本没理会,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飞机上,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至少在现在,面对眼前的重重危机,他们俩人之间的敌意可以暂居二线了。
“系安全带。”卡尔坐进驾驶座,回过头与我目光相接。他以一种超然的精确,一个一个快速地扣紧了那些带扣。在他旁边,法莱也做着一样的事,悄无声息地暂时占据了我的座位。我对此倒是毫不介意,瞪眼看着飞机降落太吓人了,我还是想象一下那场面就够了。
谢德颇有傲气,但是不傻,马上就动起来了。我和奇隆一人一边地搀着他,他一站起来就能拄着拐杖自己走了。他立刻坐进座位,我在他旁边,另一边是奇隆。这回,我的老朋友老老实实地系上了安全带,还一脸严峻地紧紧攥住了带子。
我盯着自己的安全带,那紧压的束缚之下竟然有种奇异的安全感。你只是把自己和疾飞的金属块绑在一起而已。这话不假,但至少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生与死便只在于飞行员一个人了。我也不过是搏命奉陪罢了。
驾驶舱里,卡尔在数不清的按钮、拉杆中忙碌着,为可能遭遇的一切做着准备。傍晚的霞光让他眯起了眼睛,落日的余晖洒在他身上犹如火团,红色、橙色的光芒仿佛是他自己燃起的烈焰。我想起了纳尔希、尸骨碗,还有训练赛,在那些情境之下,卡尔不是王子,而是烈焰地狱。那时候,我为他显露出的残忍而震惊不已,现在却不然。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皮肤之下燃烧着的愤怒、支撑他的复仇之火,也会时刻记得它们有多么强烈。
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任何人。卡尔也不例外。
突然,有人碰了碰我的耳朵,吓得我要跳起来,却又被安全带绑住了。我回过头,看见奇隆的手停在半空,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
“它们还在啊。”他说着指了指我的脑袋。
是的,奇隆,我的耳朵还在呢。我想顶他一句,但随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四块小石头,粉色、红色、深紫色、绿色——我的耳环。前三只是哥哥们送的,每一对都是我和吉萨共享,一人一只,哥哥们服兵役离家的时候就留下它们作为纪念。最后一只,是奇隆给我的,那时候他正处于绝望的边缘,随后便是红血卫队袭击阿尔贡,接着便是一刻不停的危机和背叛,直到现在也没有停止。这些耳环陪着我经历了一切,从布里离家参军到梅温欺骗出卖,每一只都沉甸甸的,坠满了记忆。
奇隆的目光落在那枚绿色的耳环上面——和他眼睛的颜色一样。他的脸色变得柔和,仿佛脱下了几个月以来磋磨背负在身上的硬壳。
“当然,”我回答道,“我会把它们带到坟墓里去的。”
“我们还是别老提坟墓了,尤其在这节骨眼儿上。”奇隆嘀咕着,又看了看他的安全带。
在这个角度,我得以更近地看清楚了他脸上的瘀伤:一只熊猫眼是拜上校所赐,青紫色的腮帮子则归功于我。“对不起。”我为我说过的话和挥过的拳向他道歉。
“你已经不算下狠手了。”奇隆笑了起来。他说的没错。
无线电设备发出粗糙刺耳的咝咝声,打破了这片刻安宁。我抬头看向卡尔,只见他向前探着身子,一只手扶着舵轮,另一只手紧握住了无线电对讲机。
“爱国者要塞,爱国者要塞,这里是BR18-72,起飞点德尔菲,目的地兰卡瑟要塞。”
卡尔冷淡平直的声音回荡在机舱里,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漏洞,甚至连点儿兴奋都没有。但愿爱国者要塞的人也这么认为。他又重复了两遍电台呼号,最后都有点儿无聊厌倦了,但他的身体始终紧绷,焦灼地咬着嘴唇,等待对方的回复。
我们静静地听着,一秒犹如一小时那么长,可是只能听见无线电另一端静电发出的咝咝声。在我旁边,奇隆又紧了紧安全带,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我也默默地这么做了。
这时,话筒嘎吱作响,地面的回复就要传来,我的手死死地抓住了座椅的边缘。我对卡尔的飞行驾驶技术有信心,但那不代表我希望见识一下如何从空军编队的围剿中死里逃生。
“收到,BR18-72,”一个严厉而颇具权威的声音最终响起,“下次报备,坎科达。收到?”
卡尔缓缓地吸了口气,难以抑制地露出笑容:“收到,爱国者。”
但还不等我放松下来,话筒又咝咝啦啦地响了起来。卡尔咬紧了牙齿,手滑向舵轮,屏息凝神,每一根手指头上都倾注了全部注意力。只是这么一个动作就把我们吓得要命,法莱也不例外。她坐在卡尔旁边的座椅上,圆睁双目,半张着嘴,像是要把接下来的塔台指令咬断似的。谢德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仪表盘上的无线电设备,紧紧地握住了手里的拐杖。
就这么胆战心惊地等了好一阵子,那个声音才又响起来。“兰卡瑟上空有暴风雨,请多留意。”它平淡,公事公办,没有半点儿起疑。“收到?”
这一次,卡尔垂下了头,半闭的眼睛一派放松的模样。我也情不自禁地和他一样。“收到。”卡尔对着话筒说道。“咔嗒”一声,对方关掉了应答器,静电的咝咝声消失了,信号传递就此终止。做到了,没被怀疑。
机舱里仍然没人说话,直到卡尔回过头,歪着嘴一笑:“没出汗。”还小心地摸了摸前额,擦掉薄薄的一层细密反光。
看他这样子,我忍不住大笑起来——烈焰王子,竟然出汗了。卡尔没介意,反而笑得更开心了,随后就回过头去专心驾驶。严肃如法莱也流露出一丝笑意,只有奇隆晃着脑袋,松开了我的手。
“干得好,殿下!”谢德说。“殿下”这个敬称在奇隆嘴里如同诅咒,此刻我哥哥说来却满含尊重。
我想正是因为如此,王子才笑了起来,摇摇头说:“叫我卡尔就好。”
奇隆压低了音量冷冷一哼,声音小得只有我能听见。我用胳膊肘往他肋骨上一戳。“礼貌点儿能死吗?”
他往旁边躲了躲,免得再招来新的瘀青。“我可不想冒这个险。”他悄悄对我耳语,随即又大声冲着卡尔嚷嚷,“我们是要在坎科达歇脚吗,殿下?”
这回我狠狠地踩了他一脚,听他叫唤起来才算心满意足。
二十分钟之后,太阳已经落了下去,我们飞越了哈伯湾和纽新镇的贫民窟,正在逐渐降低高度。法莱在座位上动来动去,一刻不停,伸着脖子,想尽可能看清楚舷窗外的情况。此时此刻,我们下方只有茂密的树林——诺尔塔绝大部分地区都覆盖着这样的植被。这里看起来有点儿像我家,仿佛翻过一座小山就能看到干阑镇似的。但我家在西边,距离这里有一百多英里呢。这儿的河流样子陌生,道路也怪怪的,围着水道的那些村庄,我一个也不认识。那个新血,尼克斯·马斯登,就住在其中一个村子里,还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要面临什么样的险境——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我本应该担心这是个陷阱,但我没有,我不能。推着我不停往前走的,就是想要找到那些新血的念头。不是为了什么革命事业,而是为了我,为了证明这样的基因突变不是只有我和我哥哥。
我对梅温的信任是错付了,对朱利安·雅各的信任却不然。我比其他大多数人都了解他,卡尔也是。他也像我一样,知道这份名单是真实的,至于其他人,就算有疑虑,也不会表露出来。我想,他们也是想要“相信”的。这份名单给了他们希望,关乎武器、机会和战斗的可能。这名单就是我们所有人的支柱,让大家都能紧紧抓住。
飞机掉转角度驶向树林的时候,我看着手里的地图,好转移注意力,但是肚子里仍然一阵翻腾。
“真是见鬼!”卡尔咕哝着,他盯着舷窗外面——那大概是废墟改造的跑道吧。他又猛地一拉拉杆,我脚下的金属盖板震了起来,机舱到处都响起了清晰的呼呼声,仿佛穿透身体一般。“着陆,防冲击姿势!”
“你这意思是?”我紧咬着牙齿挤出这一句,看见窗外的天空已然变成了树冠。
不等卡尔回答,整个飞机猛烈地震动起来,撞向上了什么硬东西。我们死死地抓着安全带,在各自的座位里被甩得东倒西歪,巨大的惯性让机身不停地前后摇动。谢德的拐杖飞了出去,打到了法莱的椅背,但她根本没注意到,只是一眨不眨地睁大眼睛,攥着座椅扶手,指关节都发白了。
“我们着陆了。”她气喘吁吁地说道,声音淹没在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声里。
夜色悄无声息地降临,笼罩着这片所谓的废墟,远处间或传来鸟儿的鸣叫,以及飞机的低声啸叫。引擎的转速渐渐减慢,等我们往北滑行了一段路之后,便完全静止下来。机翼下静电流发出的蓝色微光消失了,只有机舱内部的灯还亮着,天上的星星还亮着。
我们全都一言不发,沉默地等待着,希望这样的着陆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空气里有一股秋天的气味,混合着落叶和远方暴风雨的潮湿气息,我在机尾坡道边上深深地呼吸着。奇隆缺觉缺得厉害,撑不住睡着了,偶尔发出一两点鼾声,打破了四周寂静。法莱早就不见了,她带了枪,去跑道的其他地方侦察搜索。为防万一,谢德和她一道走了。这是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以来,我第一次不在任何人的监视之下。我又属于我自己了。
当然,这持续不了多久。
卡尔从坡道上快步走了下来,肩上扛着一杆步枪,腰上挎着一把手枪,手里还提着一袋食物。一头黑发和黑色连身工服,让卡尔看起来犹如阴影的化身,我肯定他这是刻意为之。
“你要去哪儿?”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他原本可以一秒就甩开的,但是他没有。
“别担心,我拿的不多,”他指了指手里的袋子,“虽然我可以偷走所需的一切。”
“你?偷?”我冷哼一声。简直难以想象,一个王子,残忍如他,竟然会干“偷”这种事。“他们会剁掉你的手指头,这还是轻的,而最惨的是,砍头送命。”
卡尔耸耸肩,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跟你有关系?”
“有。”我低声说道,极力不显露出痛苦,“我们需要你,你知道的。”
他的嘴角动了动,但并不是要笑:“这跟我有关系?”
我真想狠狠地教训他一顿,但卡尔可不是奇隆,他会笑着接招儿,然后继续走开。对待这位王子,必须晓之以理,让他信服。得旁敲侧击。
“你自己说过,我们找到的每一个新血,都是可以用来对梅温发起进攻的武器。这话仍然当真,对不对?”
他没点头,可也没反驳。他在听我说,至少。
“你知道我能做什么,谢德能做什么,那个尼克斯还可能比我们俩更厉害,更好,对不对?”
没有回应。
“我知道你想让他死。”
四周漆黑一片,卡尔的眼睛里亮起了奇异的光芒。
“我也想。”我对卡尔说,“我想用自己的双手掐住他的喉咙,我想看他血流遍地,为他自己做过的恶,为他杀害的每一个人。”这感觉太好了——大声地说出来,承认自己最恐惧的东西,对唯一懂得的人,说出来。我想用最狠毒的方式折磨他,让他的骨头里都窜动着闪电,让他喊都喊不出来。我想让那个名叫梅温的魔鬼毁尸灭迹。
然而,当我想着要杀死梅温的时候,却也同时想到了自己曾深信不疑的他的样子。我一直告诉自己,那个梅温是假的,我所认识的,在乎的梅温只是个幻影,为我量身定制的幻影。是伊拉王后将她的儿子扭曲塑造成了我喜欢的模样,她确实如愿以偿。从某种层面上说,那个不存在的好梅温至今纠缠不休,这比我其他困境更糟糕。
“可是我们力所不及,”我站在自己和卡尔两个人的立场上,“如果现在就去找他,他会把我们都送上西天的。你很明白这一点。”
卡尔曾身居将军之位,即便如今境地,也仍然不脱战士本色,他了解交战和决斗。如果撇开愤怒,撇开渴望复仇的点点思绪,他心里清楚得很,这一场对决,他赢不了——现在还赢不了。
“我不是你们革命事业的一员,”他轻轻地说,声音消散在夜色里,“我不是红血卫队的一员。我不是这些的其中一员。”
我都能看见他狠狠地踩在自己的恼怒上面。
“那么,你是什么,卡尔?”
他张了张嘴,想挤出个答案,但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理解他的困惑,尽管我不喜欢。他生来成长的方向,就是要成为我所敌对的人,他不知道如何成为别的什么。而现在来说,与红血族的相处,则让他纠缠于自我,纠缠于已然背叛的血统。
我胆战心惊地等了好一阵子,卡尔转过身来,回到了机舱里,放下了食物和枪,改变了决定。我悄悄地吸了口气,略微放心:他会留下来了。
但是会留多久,我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