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掠影之间,暗堡一闪而过。谢德穿梭在整个工事中间,我只能在他跳跃的间歇瞥几眼。他尽力伸展双臂双手,好让我们能牢牢抓住。他的力量足以将我们一个不剩地都带走,因为没有人想要被丢下。
我看见门、墙壁、地板倾斜着扑面而来。到处是追赶的卫兵,他们叫喊着,开枪射击,但我们从不在一个地方过久地停留。有一次,我们在一间装满了电子设备的屋子里落脚,那里到处是显示屏幕和无线电器材,我甚至还看见了堆在角落里的一大堆摄像机。不过不等那里的人反应过来,我们就又一跃消失了。随后,码头上的夕阳让我眯起了眼睛,那些湖境人士兵靠近了,近得我能看清他们的脸孔,在暮色里显得尤为苍白。再后来,我的脚下变成了沙地,而后又是水泥地面。在跑道一端,我们开始往机库飞奔,在这空旷地带的每一跳,距离都越来越远。谢德每一次发力都面目狰狞,他的肌肉紧绷着,脖子底下的青筋毕露。最后的一跃把我们送到了机库里面,凉爽的空气和相对的安静,以及终于不再扭曲拉拽的世界,让我觉得濒临崩溃,浑身都要散架了一般。但奇隆搀住了我,让我能好好看看我们究竟为何而来。
两架飞机停在机库中央,机翼宽大而暗沉。其中一架要比另一架小得多,只有一个驾驶位,银色的机身,涂装着橙色条纹机翼——金鱼草。我想起来了,在纳尔希,就是这种轻巧敏捷、杀伤力极强的战斗机对着我们投下了雨点般的炸弹。略大的一架是全黑的,气势逼人,机舱较宽阔,而且没有其他颜色可供辨认。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飞机,有些郁闷地揣测着是不是卡尔也是一样,毕竟,驾驶员得算他一个,除非法莱还有什么隐藏技能。但鉴于她瞪大眼睛盯着飞机的样子,我对此表示怀疑。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机库里的声音来回拍击墙壁,成了怪异的回声。那架金鱼草的机翼下面钻出来一个人,他穿着灰色的连身工装,而不是湖境人的蓝色制服,应该不是士兵。他的两只手都沾满了黑乎乎的机油,似乎是个维修工。他来回打量着我们几个人,看了看奇隆瘀青的脸,又看了看谢德的拐杖,说:“我……我得向你们的上级报告。”
“随便你报告。”法莱大声说道。她浑身的上尉气势又回来了,再加上她脸上的伤疤和下巴上正在愈合的伤口,竟然没把那个维修工吓晕过去,还真挺让我惊讶的。“我们执行的正是上校的命令,”她飞快地做了个手势,让卡尔到那架黑色的飞机那儿去,“现在把机库门打开。”
那个维修工结结巴巴想要阻拦的时候,卡尔已经领着我们朝飞机走去。当我们从宽大的机翼下面走过时,他向上伸手,抵着那冰凉金属。“黑梭,”他淡然解释道,“大且快。”
“偷来的。”我加了一句。
卡尔点点头,不以为意,和我的猜测不谋而合:“从德尔菲空军基地偷来的。”
一次演习训练,伊拉王太后曾经在很久以前的一次午宴上提到过。当时她晃了晃沙拉叉子,全盘否定了空军基地有飞机被盗的传言,让麦肯瑟斯上校当着一众名媛贵妇下不来台,而现在,上校已经死了。当时我就觉得她是在撒谎,为的是掩盖红血卫队的一系列行动。但这也太不可思议了——谁能偷飞机呢?更何况还是两架?显然,红血卫队就有这本事,而且真的办到了。
在“黑梭”的尾翼之下,舱门像血盆大口般地打开,铺展出一条斜坡通道,是为装载货物——确切地说,“装载”我们——所用。谢德走在最前面,他费力地拄着拐杖,脸色阴郁而苍白,多次的隔地传动让他精疲力竭。随后是奇隆,拖着我一起,卡尔走在最后面。当我们爬进机舱内部,在半明半暗中摸索着的时候,法莱说话的回声仍然一阵阵地传来。
座椅沿着弧形的舱壁排列,每张椅子上都带有结实的安全带。粗略计算,这架飞机至少能运载二十四五人。我很想知道,这飞机是从什么地方飞来的,上面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如今是死是活,我们的命运会和他们一样吗……
“梅儿,你得过来。”卡尔从我旁边挤过去,走到机舱最前面,一屁股坐在驾驶员位上,面对着那满是按钮、拉杆、各种设备的高深莫测的仪表盘。所有的数据和指针都显示着“零”,飞机悄然无声,那隆隆轰鸣声来自我们每个人的紧张心跳。透过驾驶座舱厚厚的玻璃,我看见机库的门仍然是关着的——法莱还在跟那个维修工交涉。
我叹了口气,走到卡尔旁边坐下,自己系好了安全带。“我能做什么?”我把卡扣一个个地扣牢、拉紧——要是我们这就要起飞了,我可不想被甩得在机舱里滚来滚去。
“这东西是电力推动的,但是需要个打火器,不过我觉得那维修工不会给我们的,”他的眼睛里闪着微光,“挑你最拿手的吧。”
“懂了。”信念在我体内涌起,像那些电火花一样明亮热烈。这就像是点亮一盏灯,或是打开一台摄像机,我对自己说道,不过是需要更多能量,更复杂些罢了——但也因此更加重要。我不太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能不能发动这么大的一架“黑梭”,但那些关于闪电的记忆,关于紫白相间的光芒的记忆,关于刺破尸骨碗上方苍穹的力量的记忆,告诉我,我做得到。如果我能掀起一场雷电风暴,也一样能让这架飞机发动起来。
我伸出双臂,把手放在仪表盘上。我不知道应该期待什么感觉,只要不是没感觉就好。我的手指在金属上逡巡,搜索着任何可以为我所用、有所触发的东西。电流在我的皮肤之下出现了,它们已经做好准备,随时听候调遣。“卡尔。”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声音,犹豫着,寻求他的支持。
他马上明白了我的意图,麻利地忙活起来。他把手伸到仪表盘下面摸索着,金属发出粗粝的嘎吱声,慢慢熔化开来,仪表盘的外壳就这样被扯掉了。他掏出一大团电线电缆,它们纠结纠缠着绕在线板上,就像皮肤下纵横交错的血管。我要做的只是让它们搏动起来。我不假思索地把一只手插进电线之中,让我的电火花喷涌而出。它们像自动检索似的,匹配着应该流动的方向。当我的手指扫过一条特别粗的电缆时,其中平滑的柱状电线和我手上的火花“配对成功”了。我忍不住笑了起来,闭上双眼,集中精神,用力将自己身体中的能量注入电线之中。它沿着不同的电线路径分叉、劈裂,在整架飞机内部穿梭,最终与发动机和电池组猛烈相撞。我咬紧了牙齿,指甲都戳进了皮肤。来吧。我仿佛把自己都投进了电池之中,推动着它们,直到擦碰带动了它们自身的能量。我垂下脑袋,靠在仪表盘上,用冰凉的金属为灼热的皮肤降温。最后的猛力一击,破除了飞机内部能量的张力,冲开了电线的围墙。我没有去看“黑梭”是不是已经发动了,但我能感觉到它的力量就在我周围。
“干得好。”卡尔飞快地紧握了一下我的肩膀。他的触碰没有多逗留,这是我们的默契。别多想,至少现在不要。我睁开眼睛,看见他的双手正在仪表盘上飞舞,按动按钮,拉动拉杆,拧动旋钮——看上去随心所欲,熟练无比。
我向后一靠,另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肩上,奇隆的触碰出奇地温和。他没看我,而是看着飞机,脸上交错着敬畏和恐惧。他张着嘴巴,瞪着眼睛,看上去就像个小孩子似的。我也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坐在这庞大的飞机舱腹之中,我们想也不曾想过的事情,现在就要成真:打鱼男孩和闪电女孩,就要飞到天上去了。
“她是想让这家伙穿墙而过吗?”卡尔小声嘀咕着,他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他回过头去,目光寻找着——不是我,而是我哥哥。“谢德,是吗?”
我哥哥一副快要晕过去的样子,颇不情愿地摇了摇头。“我可没法儿带着这大家伙跳,就算好天气也不行——这太,太难了。”让谢德把这话说出口是很不容易的,尽管他完全没必要因此觉得愧疚。但是,谢德也是巴罗家的人啊,我们可不愿意承认自己无能软弱。“不过,我可以把法莱带走。”他说着就要解开安全带。
奇隆和我一样了解我哥哥,他拦住谢德,把他推回座位上。“要是你死了可就没用了,”奇隆挤出一丝坏笑,“我去开门好了。”
“别闹了。”我一边数落他,一边看了看驾驶窗外面。我让自己的能量向外延展,随着刺耳的巨响,机库的大门慢慢开启,缓慢匀速地向上提升。那个维修工一脸迷惑,看着机械制动抬升库门,而法莱反应极快,没等我们看清楚就跑过去帮忙,更快地推起大门。落日的余晖随之而来,投下一道道细长的影子。二十多名士兵站在那里,围住了机库的出口。其中不只是湖境人,还有法莱自己的人,佩着红色肩带、戴着红色头巾的红血卫兵。他们人人荷枪实弹,直指这架“黑梭”,却还没有要开火射击的意思。这些人里没有布里和特里米,这着实让我松了一口气。
这时,一个湖境人向前一步,他的制服上带有白色条纹,大概是个上尉或中尉。他挥动着一只胳膊,大喊着什么,看他嘴唇的形状,那应该是“停下”。但在发动机震耳欲聋的轰鸣中,我们根本听不见他的话。
“快走!”法莱从机舱尾部跑进来大叫道。她就近坐下来,颤抖着双手系上了安全带。
卡尔不需要别人重复命令,他加倍快速地忙碌起来,两只手上下翻飞,扭动或按下按钮,仿佛这是他的第二种异能。但我还是听到了他压抑住的低声私语,犹如祈祷,不停地告诉自己该做什么。“黑梭”踉跄着往前面一冲,机轮转动,机舱尾部的装载坡道也向上收起,发出心满意足的咝咝喷气声,把我们封闭在里面。现在没有回头路了。
“好吧,让这家伙动起来。”卡尔几乎是带着一种兴奋向后靠在他的驾驶位上。他也没提醒我们一声,就抓住仪表盘上的拉杆往前推,庞大的飞机应声而动。
机轮滚滚向前,朝着那一排士兵冲了过去。我咬紧牙齿,期待着看到血腥残酷的一幕,但他们早就撒丫子跑了,为“黑梭”和它复仇心满满的飞行员让开了路。我们不管不顾地冲出机库,疯狂加速,这才发现跑道上已经乱作一团。货车在兵营间呼啸穿梭,一队队的士兵从机库顶上朝我们开枪。子弹击中了机舱的金属外壳,却不能伤它分毫。“黑梭”是用更为坚固的材料打造的,它向前,再向前,接着猛地向右一转,把我们东倒西歪地甩在座椅里。
奇隆的安全带没系紧,重重地撞上弧形的舱壁。他嘴里骂骂咧咧的,揉了揉脸上的瘀青。“你确定自己能让这玩意儿飞起来?”他嚷嚷着,一肚子的火气都扔到了卡尔头上。
卡尔不屑地一笑,把拉杆推到底,让飞机以最高速度往前冲。透过舷窗,我看见外面的车子被甩到后面,它们已经追不上这庞然大物了。但是前面,这光秃秃的灰色跑道眼看就要到尽头了,再前面,那嫩绿色的山峦和矮树前所未有的险恶可怖。
“卡尔……”我喘着粗气,指望着他能在这发动机的巨响中听到我的声音,“卡尔!”
在我后面,奇隆笨手笨脚地摸索着安全带,但他的两只手都哆哆嗦嗦地不听使唤。“巴罗,你还能不能再跳一回?”他冲着我哥哥大喊。
谢德根本没理他。他两眼瞪着前面,脸色吓得惨白。山体越来越近了,按这样的速度计算,只要几秒钟就会撞上去。我脑海里是飞机撞得稀烂的画面,它在惯性的作用下停了那么片刻,就整个爆炸,烧得只剩下残骸。卡尔能在烈焰中活下来,至少他能活。
但卡尔并不想让我们送命——今天还不想。他用力扳下另一只拉杆,皮肤下的血管突兀地在他的拳头上蜿蜒。随后那些山便低了下去,就像一块布从桌子上滑下去似的。我眼前不再是一座小岛,而是深蓝色的秋日晴空。我的呼吸仿佛也随着陆地的消失而消失,因一飞冲天,融入空中的感动而暂停。惯性和气压将我向后按在椅背上,耳朵里也隐隐作痛,噼噼啪啪地响着什么声音。奇隆在后面,咽下一声大叫,谢德也咕哝着骂了几句,法莱则什么反应都没有——她一动不动,睁大眼睛,完全惊呆了。
在过去的这几个月里,我经历了太多奇奇怪怪的事,但没有哪一件能和飞翔相提并论。这飞机就像是憋着一股巨大的渴望,亟待释放,发动机的每一点震颤都仿佛要将我们向天空投掷,而我这副肉身却精疲力竭,消极顺服,完全依赖着这飞行器——这对比还真是怪异。论乘坐体验,它比卡尔的机车要逊色,不过也还不赖。我咬着嘴唇,暗下决心,一定不能闭眼,可要好好看看。
我们爬升,再爬升,除了发动机的巨响和我们自己的心跳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云团缥缈,扑面而来,拂过驾驶舱,宛如白色的窗帘。我忍不住往前倾着身子,几乎要把鼻子贴到舷窗玻璃上了,这样才能更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景色。在我们脚下,塔克岛向后退去,灰扑扑的绿色和青蓝色的海,也一点点地在视野中越缩越小,直到再也看不清跑道或兵营。
飞机渐渐平稳,保持在卡尔设定好的高度,这时他转动座椅,面向我们。他脸上自鸣得意的表情,连梅温看了都会引以为荣。“怎么样?”他盯着奇隆,“我能不能让这玩意儿飞起来?”
虽然只有一句不情不愿的“能”,但这对卡尔来说已经足够了。他又转回身子,把手放在面前的一个U型装置上。当他转动这装置时,飞机很驯顺地轻轻颤了一下,随后他便满意地按下仪表盘上的几个按钮,向后靠在椅背上,似乎是让飞机进入了自动巡航模式。他甚至连安全带都解开了,活动了几下肩膀,更舒服地在座椅里放松下来。
“所以,我们要去哪儿?”卡尔打破了沉默,“还是就这么一直飞?”
这双关刺痛了我。
机舱里传来一阵响亮清脆的声音,奇隆正在腿上摊开一摞纸页——地图。“上校的。”他看着我说道。他这是在向我解释。“哈伯湾附近有起降跑道。”
可是卡尔摇摇头,那表情就像不耐烦的老师面对着老问傻问题的学生。“你是说爱国者要塞?”他冷笑一声,“你想让我把飞机降落在诺尔塔的空军基地?”
法莱几乎是猛地扯开了安全带,第一个从座椅上站起来,轻巧敏锐又深思熟虑地翻检着那堆地图。“是啊,我们全都是傻瓜,殿下。”她打开其中一张,往卡尔鼻子底下一塞,“不是要塞,是9-5基地。”
被法莱这么一顶,卡尔不高兴地咬着牙齿,拿起那张地图仔仔细细地检视着上面划分区域的颜色和分界线。片刻之后,他干脆笑了出来。
“怎么了?”我从他手里抽过地图。不同于朱利安教室里的那张巨大、神秘、难以破译的古代地图,这张地图上面标示的都是我所熟悉的地名。哈伯湾城位于地图北部,边界与海岸线重合,爱国者要塞位于延伸至水中的半岛上。在城市的位置上画着一个粗粗的棕色圆圈,圆得不太自然。这应该是起边界屏障作用的屏绝林。就像在阿尔贡一样,万生人创造出奇异的树林,好让哈伯湾免受污染。而地图上的这个圈,可能是为了与纽新镇区隔,阻挡污染。标示出来的这片区域,像带子似的围住了屏绝树林,绕着哈伯湾的城郊围了一圈。
另一个贫民窟。我明白了。在灰城,烟霾厚重的天空之下,红血族生生死死,前赴后继,造出了车子、灯泡、飞机……一切的一切,银血族自己都理解不了的一切。技工们是不允许离开这种所谓的城市的,就连入伍都不行。他们的本领太宝贵了,绝不能在战争中白白浪费,也不能因他们本人的自由意志而流失。关于灰城的记忆刺痛了我,而类似的城市远不止这一个,这想法让我内心深处更为伤痛。在灰城那样的贫民窟里生活着多少人?地图上的这一个呢?而这里面又有多少人,是像我一样的呢?
胆汁直往上涌,但我硬吞了回去,强忍着去看地图上的其他地方。我在哈伯湾附近搜寻着,工业城镇的可能性最大,小城市也未为不可,还有混杂着废弃荒地的茂密森林,那里也是有可能的。可是,这个9-5基地似乎根本不在这张地图上,也许又是个秘密基地——红血卫队一向如此行事。
卡尔注意到了我的茫然,极其难得地笑出了声。“你朋友想让我在该死的废墟上着陆。”他说着在地图上轻轻点了点。
他的手指落在一段点状虚线上,这符号代表的是一片年代久远的大型路网。我曾经见过其中的一条公路,那还是我和谢德一起在干阑镇附近迷路时偶然碰到的。千百个冬季经年累月的积雪重压其上,让它破碎开裂,几个世纪的日升日落,阳光照射褪去了它的颜色。树木突破了沥青,勃勃向上,勉力生长。它已经尽失了古老大道的模样,看起来就像一堆嶙峋的石头。光是想一想要在这样的一条路上着陆,就已经让我开始胃痛了。
“这不可能。”我结结巴巴地说道,想象着我们试图降落时机毁人亡的千百种死法。
卡尔点头同意,他从我手里抽走地图,把它展开,一边寻踪觅迹,一边灵巧地用手指拂过城市、河流。“有梅儿在,我们就不必非得降落在这儿了。我们有的是时间,电力补给也不成问题,想飞多久就飞多久,想飞多远就飞多远——”他停下来,耸了耸肩,“直到电池不能充电。”
这话让我惊恐不已:“大概要多久呢?”
他歪着嘴一笑:“‘黑梭’是两年前列装的,最差也能再飞两年吧。”
“别吓唬我。”我嘟哝道。
两年,我想,都能绕着整个世界飞一圈了。普雷草原、蒂拉克斯、蒙弗、塞隆……那些曾经只在地图上见过的地方,我们全都能眼见为实了。
但那只是白日梦,我还有未完成的任务,要保护新血,要和国王一清旧账新仇。
“那么,我们从哪儿开始?”法莱问。
“让名单来决定吧。你有名单吧,嗯?”我极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流露出惶恐不安。如果朱利安的那本书被留在塔克岛了,我们这趟短途旅行还没开始就得结束,因为除了名单,谁也不能让我多迈一步。
不过,回答我的是奇隆。他从衬衫里面掏出了那本小书,向我丢了过来。我熟练地一把接住,书热乎乎的,拿在我的手里,带着他的体温。“从上校那儿弄来的。”奇隆很努力地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其实语气里还是有点儿骄傲的,尽管可能并不太多。
“从他的房间里拿的?”我回想着那海底下的简易暗堡。
奇隆摇摇头说:“他可聪明着呢,把这书锁在军械库里了,钥匙还挂在项链上随身带着。”
“那你……”
奇隆得意地咧嘴一笑,拉起衬衫领子,露出一条金色的项链:“论顺手牵羊的本事我可能不如你,不过嘛……”
法莱点点头,接着说:“我们的原计划是到最后再去把它偷出来,但你被他们关起来之后,就得即兴演出了,不能耽搁太久。”
“噢。”原来,我被关在牢房里的几小时,正是他们“即兴演出”的那段时间。你要相信我,奇隆在把我骗进监牢之前曾经这么说过。现在我才明白,他那么做是为了这名单,为了新血,为了我。“干得好。”我小声说。
奇隆若无其事地耸耸肩,但他的笑容明白无误地表露着真真正正的开心。
“是啊,干得好。你不介意的话,我自己动手了。”法莱的声音变得柔和了。她没等奇隆回答,就伸出手抓住了那条项链,又快又准。项链的金色微光在她手里一闪就不见了,被团成一小团,塞进了口袋里。她的嘴巴微微抽动,就这么一点儿蛛丝马迹,流露出她是多喜欢父亲的这条项链——不,不对,不是他的。上校房间里的那张照片为证,这项链是她母亲或妹妹曾戴过的,不过不知出于何种原因,项链易主了。
法莱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嘴巴已经恢复如常,生硬粗鲁的坏脾气又回来了。“我说,闪电女孩,距离9-5基地最近的是哪个人?”她一边问,一边用项链上的钥匙对准了那本书。
“我们不能降落在9-5基地。”卡尔说道,坚定且威严凛凛。在这一点上,我确实不得不同意他的意见。
一直沉默着的谢德突然在座位上哼了一声。他的脸色虽然不那么苍白了,却一阵阵地发绿。这简直好笑——谢德有隔地传动的异能,坐飞机却会难受成这样。“9-5基地并非废墟,”他极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里显露出病态,“你们已经把纳尔希忘个干净了吗?”
卡尔缓缓地吸了一口气,用手摩挲着下巴。那儿已经冒出了胡楂儿,下颌和脸颊都有些暗沉的颜色。“你们重建了。”
法莱点点头,笑了。
“你就不能有话直说吗?”我恶语相向,想把那副妄自尊大的笑容从她脸上扒下去,“现在可没有闲工夫让你搞什么戏剧性,戴安娜。你自鸣得意而浪费的每一秒钟都可能造成新血的伤亡。”
“你刨根究底地问我、问奇隆、问谢德而浪费的每一秒钟也会造成同样的后果,闪电女孩。”她说着往前走了几步,拉近了和我的距离。她个子比我高,我却并不觉得低人一等。由博洛诺斯夫人和银血贵族宫廷锻造出的冷漠自持,让我毫无怯意地迎上了法莱的目光。“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我才会信任你。”
我撒了谎。
过了一会儿,法莱摇摇头,向后退开,让我们都能喘一口气。“9-5基地曾经荒废,”她解释道,“对任何一个想要一探究竟的好奇者来说,它也只是一条废弃公路的模样,不过实际上,没有一英里的沥青是损坏开裂的。”
她指出了地图上其他几条标明“废弃”的公路:“9-5基地并非唯一。”
地图上呈现出了完全不同的一幅路网,它们隐蔽在大片古老废墟之中,但距离小型城镇和村庄都很近。法莱称之为“掩护”,因为这里的安保措施最为松懈,附近村镇里的红血族人都倾向于另寻出路。也许现在的情况要差一点儿,《加强法案》还在实施中呢,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国王决意将更多孩子送上战场之前,更多的人会投奔红血卫队而来。“‘黑梭’和‘金鱼草’是我们弄到的第一批飞机,不过很快就会有更多的就位了。”她不动声色地骄傲了一番。
“这我就不敢苟同了。”卡尔说。他没什么敌意,只是就事论事。“在德尔菲空军基地连丢两架飞机之后,那里必然戒备森严,更难进入,更不用说顺手牵羊了。”
再一次,法莱的脸上漾起了笑容,那是源自某种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秘密所带来的自信。“在诺尔塔,的确如此。但皮蒙山麓的空军基地嘛,已然处于红血卫队的控制之中了。”
“皮蒙山麓?”卡尔和我齐齐地吃了一惊。南方的盟国相去天渊,要比湖境之地距离更远,远远超出了红血卫队可以企及的范围。从那些地方走私货物还算是可信:我就亲眼见过那些货车,但是将反抗的力量直接渗透其间,似乎是……根本不可能的。
法莱显然不这么想。“皮蒙山麓的王子公侯们一直认为红血卫队只是诺尔塔之内的问题,令人庆幸的是,他们想错了。狡兔三窟啊。”
我咬住嘴唇,把惊讶咽了回去,勉强做出冷静无谓的样子。湖境之地、诺尔塔,现在,连皮蒙山麓也卷进来了?红血卫队这个组织如此庞大,如此耐心蛰伏,渗透范围不仅仅是一个,而是三个由银血族国王或大公统治的主权国家——这摆在眼前的事实让我既兴奋又恐惧。
这不是我曾经以为的因共同信仰而简单聚集起来的乌合之众。
这是一架机器,庞大且维护良好,运转已久——比任何人想象中的都要久。
我到底陷入了何种境地?
为了不让我的心思从眼神中流露出来,我打开了那本记录着姓名的书。这是朱利安亲手打造的古老秘卷,字里行间隐藏着诺尔塔每一位新血的名字和位置。它让我平静了下来。如果我能找到这些人,加以训练,然后告诉上校,我们不是银血族,不必感到威胁恐惧,我们便有机会改变这个世界了。
而梅温也不会有机会杀死其他和我一样的新血,我也不必再背负更多的性命之债了。
卡尔靠了过来,但他的目光没有落在书页上。他看着的是我的手,我的手指,他看着它们拂过一个个名字。他的膝盖掠过我的,透过磨破的裤子散发出阵阵温热。尽管他一言不发,我还是能懂得他的意思。他像我一样,明白真相远比我们眼前所见更复杂,大大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范畴。
务要警醒。他的触碰这样说。
我轻轻用肘部一推,回答他道:我知道了。
“科昂,”我大声说,手停了下来,“科昂距离9-5基地的跑道有多远?”
法莱用不着查看地图上的那些村村镇镇就说:“足够近了。”
“谁在科昂,梅儿?”奇隆俯身凑近我的肩膀。他很小心地保持着和卡尔的距离,把我当作一堵墙,隔在他俩中间。
接下来的话语重如千钧。我的行动可能解救这个人,也可能陷他于万劫不复。
“他的名字是:尼克斯·马斯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