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尘厚烟,一片模糊,这为我们赢得了片刻工夫,可以好好看看将至的末日。士兵的身影从北边的街区沿路而下,我还没看见他们带不带枪,不过,银血族杀人也用不着枪。
几个红血卫兵从我们面前闪过,冒冒失失地冲过广场,那样子看起来就像此刻还能跑得掉一样。可是能跑到哪儿去呢?这外面不是河就是海,根本无路可退,无处可藏。军队行进缓慢,这拖延的步调很是让人费解。我眯起眼睛,努力地想透过尘霾看清他们。而当我意识到那是什么,意识到梅温的意图时,震惊席卷而来,身体里闪过电光,让谢德和奇隆向后退开了好几步。
“梅儿!”谢德半是震惊半是愤怒地大喊着,而奇隆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站在原地恍惚踌躇。
我抓住了他的胳膊,而他没躲开。电火花已经退去,他知道我不会伤到他。“看。”我指着前面。
我们都知道军队会来,卡尔早就警告过我们,梅温会在喷射机之后派出军团。但即便是卡尔也预料不到眼前的这一切,只有心灵扭曲如梅温那样的人,才能造就如此噩梦。
站在队伍第一排的人,不是卡尔那些训练有素的、穿着铁灰色制服的银血族士兵——他们根本就不是士兵。那是奴仆,穿着红色衣裤、披着红色围巾、束着红色外套、踩着红色鞋子的——奴仆。涌动的红色犹如血流,在他们脚下,叮叮当当拖过地面的,是铁链。这声音刺向我,淹没了喷射机和导弹的声音,甚至淹没了藏在红血肉盾之后的银血军官的无情狂吠。我能听见的,就只有那些铁链脚镣。
奇隆怒不可遏,他低吼着向前一步,举起了枪想要射击,手却颤抖不已。军队还在广场的另一边,就算没有人盾,对一个专业的狙击手来说也太远。而现在看来,这简直比不可能的任务还要更糟。
“我们不能站着不动。”谢德喃喃自语。他的眼睛里灼烧着怒意,但他知道此刻必须做什么,必须忽略什么,好活下去。“奇隆,要么现在就跟我们走,要么就留下。”
哥哥的话像一根刺似的,把我从恐惧的恍惚中刺醒了。看到奇隆站着不动,我拉住他的胳膊,在他耳边低语,想盖过那些脚镣的声音。
“奇隆,”这语气,我曾在哥哥们离家入伍时对老妈用过,也在又一波呼吸困难喘不过气来时对老爸用过——事情崩坏的时候,我就会用这样的语气,“奇隆,我们留在这儿于事无补,对他们无益。”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不是说真的,”他越过自己的肩膀低头看我,“你必须做些什么,你可以救他们。”
这会让我背负永恒的羞愧,但我还是摇摇头:“我做不到。”
我们仍在奔跑,奇隆也是。
更多的导弹四处轰炸,每分每秒都更快,更近,我连自己耳朵里的嗡嗡作响都快听不见了。钢筋和玻璃像稻草一样在空中飞过,弯曲、破碎,最终变成了银色的雨从天而降刺痛着我们。没过多久,连跑都太危险了,于是谢德一只手紧抓住我,另一只手抓着奇隆,在世界彻底崩塌的一刻跳开了。每当黑暗压过来的时候,每当陷落的城市贴近的时候,我的胃都会绞痛不已。灰烬和水泥粉尘遮蔽了视线,连呼吸都变得困难。玻璃在这明亮的风暴中碎裂,浅浅地擦过我的脸和手,撕裂了衣服。奇隆看起来比我还糟,他的红色围巾上都是鲜血,但他还是紧紧跟随,并且小心地不超过我们。我哥哥的手没松开一点儿,但他每一次起跳都让我感觉得到,他已经开始累了。我也不是完全没用的。那些谢德躲不开的锋利金属弹片,我用自己的电火花把它们挡开了。可是这样还不够,连保住我们自己活命都不够。
“还有多远?”我的声音听起来邈远而微小,仿佛被战争的狂潮淹没了一般。在尘霾之中,我甚至几英尺之外都看不清。但我仍然能够感知,感知那些机翼、马达、电流从头顶上呼啸而过,猛然俯冲,越来越近。我们就像一群呆立在地上的老鼠,等着被鹰隼一把扯起。
谢德领着我们短暂停留,他蜜糖色的眼睛前前后后地打量着。有那么恐怖的一瞬,我以为他迷路了。“等一下。”他说,似乎知道些我们不了解的事情。
他仰头向上,盯着一座建筑物残留下的空架子。它巨大无朋,比映辉厅最高的尖顶还要高,比阿尔贡的恺撒广场还要更宽更阔。一阵战栗直穿我的脊骨,因为我意识到——它在动。它前后左右地摇晃着,那几个世纪经久失修的支撑已然抵达了分崩离析的临界点。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它先是慢慢地倾侧、滑塌,就像一位老人陷入他的椅子里似的;接着便越来越快,劈头盖脸地冲着我们倒了下来。
“抓着我!”谢德的声音压过倒塌的轰然巨响,他紧紧拉着我,用胳膊环抱着我的肩膀,把我扯向他,死死地箍紧,力气大得我快承受不住。我原本以为又要有一次不舒服的跳跃了,但是那并没有发生,取而代之的是我更熟悉的东西——
枪响。
这一刻救我一命的不是谢德的异能力,而是他的血肉之躯。一颗射向我的子弹打中了他的上臂,另一颗则击中了他的腿,爆裂开来。他愤怒地吼着,几乎要倒下去了。我能感知到谢德中了枪,却没时间为他痛苦,因为有更多的子弹在空气中呼啸着,速度极快,数量极多,让人连害怕都顾不上。我们只能撒腿就跑,逃离那些倒塌的建筑和紧随的追兵。在银血族军团和我们之间,扭曲的钢筋倾颓而下,我们将一个一个地被消灭掉——至少原本应该是这样。地心引力和枪弹炮火使这些建筑栋榱崩折,但磁控者却用他们的意念控制着那些断壁残垣,不让它们将我们吞没。我回过头时,能看见那银色头发和黑色胸甲,他们总共有十几人,正扫开坠落的横梁和钢筋。我离得很远,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但我知道那是萨默斯家族,这已足够。伊万杰琳和托勒密向他们的族人发号施令,扫清整条街巷的障碍物,于是军团便得以向前推进。那么,他们也就可以完成之前已经开了头的大事了——杀死我们。
要是卡尔当时在角斗场上给托勒密致命一击该多好,要是我能以伊万杰琳之道还治其身该多好,那样的话,我们也许还有机会。而我们的仁慈正在付出代价,那或许是我们的生命。
我紧抓住哥哥,尽最大力气支撑住他,奇隆则承担了大部分重压,半抬半拽地把他往冒着烟的弹坑里拉。我们总算钻了进去,在枪林弹雨里找到了一处藏身之所。但这远远不够,坚持不了多久。
奇隆气喘吁吁地擦掉眉毛上的汗珠儿,扯下自己的一条袖子当作绷带,包扎谢德的腿,血很快就浸透了。“你还能跳吗?”
我哥哥紧皱眉头,不是为了那些伤,而是为了他的力量。我很明白那种感觉。他缓缓地摇了摇头,神色黯淡地说:“现在还不行。”
奇隆低声骂了一句,然后问:“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在问我。他不是在向我哥哥发问,不是在向我们中间更了解战斗的战士发问。但他实际上也并不是在问我,不是在问干阑镇的梅儿·巴罗——那个小贼,那个朋友。奇隆求索发问的那个人,是王宫大厦里的我,是角斗场沙地上的我。
他是在问闪电女孩。
“梅儿,我们该怎么办?”
“你们赶紧走,这就是办法!”谢德咬着牙齿低吼,抢在我前面回答了奇隆,“你们往河边跑,找到法莱。我一能行动了马上就会去找你们。”
“别对骗子撒谎。”我极力忍着不打战。哥哥是从死亡里重生的鬼魂,唯一回到我身边的就只有他了。我不会再让他离开,无论如何也不会。“我们会从这儿逃脱的,我们一起。”
军团行进的声音震动着地面,我向弹坑外一瞥就知道,他们离这儿不到一百码了,而且还在加速。我能看见红血人盾缝隙间闪现的银血族,步兵穿着暗灰色的作战服,但其中也有些佩着胸甲,上面镶嵌着家族色——出身贵族的武士。我看见了蓝色、黄色、黑色、褐色,等等,那意味着水泉人、电智人、闪锦人、铁腕人——银血族动用了最强大的力量来对付我们。在他们眼中,卡尔是弑君者,我是恐怖分子,他们要倾覆整座城池来消灭我们。
卡尔。
要不是我哥哥流着血,奇隆不安地喘着粗气,我就要跳出弹坑了。我必须找到他,必须。就算不是为了我,不是为了什么事业,也需要他来掩护撤退。卡尔能抵得上一百个精兵强将,他就是一面黄金盾牌。但他也许早就走了,逃脱了,在这座城市彻底崩塌之前,熔掉镣铐离开了。
不,他不会逃跑的。他绝不会逃离这军队,躲避梅温,或者,离开我。
希望我没想错。
希望他还没死。
“把他扶起来,奇隆。”在映辉厅里,博洛诺斯夫人曾教过我如何像王妃一样讲话——冷漠、强硬,不留丝毫质疑的余地。
奇隆从命,但谢德还有能耐抗议:“我只会拖慢你们。”
“事后再致歉吧。”我说着帮他站起来,注意力很难集中在他的腿脚上,而是飘到别处去了。“走吧。”
“梅儿,如果你想让我们丢下你——”
我转向奇隆,手掌上燃起火花,心里坚定无比。他把话咽了回去,目光越过我,落在那些每分每秒都在靠近的大军上面。电智人和磁控者扫除着街上的残骸碎片,在金属剐蹭岩石的刺耳声音中,开出一条路来。
“跑。”
奇隆再次从命,而谢德也只能一瘸一拐地跟着他,把我留在了后面。他们艰难地挪出弹坑,往西边爬去,我则小步往东。大军会为我停下的,他们必须停下。
恐怖的一瞬之后,红血族的人盾慢了下来,锁链随着他们的喘息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在他们身后,银血族举起了黑色的步枪,架在人盾的肩膀上,仿佛他们的命根本不值一文。那些物资运输车,有着花纹轮胎的精妙机器,也在军队之后慢慢地停了下来——我能感知到它们的能量正在我的血管中轻轻游走。
军队离我相当近,都能听见军官们大喊着发号施令:“是闪电女孩!”“保持队形,站稳!”“瞄准!”“停火待命!”
最糟的事终于来了。突然静下来的街上响起了托勒密的声音,还是那样充满了仇恨和愤怒。
“礼让国王——”他喊道。
我晃了下神:梅温派军队来是意料之中的,但我可没想到他本人也会来。他不是他哥哥那样的战士,对于领导军队更是毫无建树。可他来了,傲然穿过肃立的军团队列,托勒密和伊万杰琳紧随其后。当他在红血族的人盾之后驻足的时候,我的两膝几乎要打战了。他佩着漆黑发光的胸甲,披着殷红的披风,不知怎的看起来似乎比今早高了些。他仍然戴着他父亲的烈焰王冠,尽管那东西在战场上一点儿用也没有。我猜,他是想向全世界炫耀,炫耀他以谎言赢得的、窃取的——珍贵无价的赃物。尽管他距我还有一段距离,我还是能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和沸腾的怒意。这让我从内到外都激燃起来。
喷射机仍然盘旋在空中,这是整个世界仅剩的声音。
“看来你还是那么勇敢,”梅温的声音从广场上传来,在废墟之间碰撞出回响,如同奚落着我,“还是那么蠢。”
就像在尸骨碗的角斗场一样,我不会让他满意于我的愤怒和恐惧的。
“他们应该叫你闭嘴女孩。”梅温生硬地笑了,他的军队也学着他笑起来,而红血族的人盾则一片沉默,眼睛死盯着脚下——他们不想看即将发生的事情。“好啦,闭嘴女孩,告诉你那些老鼠朋友,一切都结束了,玩儿完啦。他们已经被包围了,叫他们乖乖走出来,我还能赐他们个好死法。”
就算我真能如此下令,我也绝不会那么做。“他们已经走了。”
别对骗子撒谎,而梅温是所有骗子里最大的骗子。
他看起来有些犹豫,因为红血卫队已经逃脱了很多次,在恺撒广场,在阿尔贡,所以也许现在他们也能逃脱。那样的话,事情可就尴尬了,他的统治一开始就来了个不祥之兆。
“那么叛国者呢?”他的声音尖刻起来。伊万杰琳也更靠近了一点儿,她的银色头发像利刃似的泛着光,比她抛光的胸甲还要亮。但梅温一把推开她,就像猫推开玩具似的。“我那卑劣的哥哥,我那堕落的王子呢?”
他别想听见我的回答,因为我也没有答案。
梅温又笑了起来,这次直刺我的心。“他也抛弃你了吗?他逃了?那个懦夫杀了我们的父亲,还想窃取我的王位,现在却溜之大吉,匿影藏形了?”他咄咄逼人,假装是为了贵族和士兵。在这些人面前,他必须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一个悲剧中的小儿子,一个无意于王位的国王,一个只想为死者讨回公道的人。
我仰起下巴,语带挑衅:“你觉得卡尔会做那种事?”
梅温绝不是个蠢货。他邪恶,却不傻,他比任何活着的人都要了解他的哥哥。卡尔不是懦夫,也永远不会变成懦夫。梅温的眼睛背叛了他的表演,他瞟着广场两边四通八达的大小街巷——卡尔可能藏在任何一个角落,等待着出手的机会。而我,也不过是我的“未婚夫”和“朋友”为了钓到大鱼所设的陷阱和诱饵。当梅温回过头的时候,王冠因为比他的头略大而滑了一下——就连金属都知道,这王位不属于他。
“我看你现在是孤立无援了,梅儿。”他柔声说道。尽管他对我做了那么多不可饶恕的事,我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却仍然令我一颤,往事历历在目。曾几何时,他是怀着友善和爱慕念这个名字,此刻听来犹如诅咒。“你的朋友们已经完了,你们失败了,而你们这些卑劣无耻的家伙,也只剩下你这么一个了。让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乃是一种仁慈。”
仍是谎言,我们对此都心知肚明。我报之以同样的冷漠微笑,这一刻,我们看起来又像朋友一样了。而真相远非如此。
一架喷射机从半空掠过,机翼几乎是擦着废墟的顶端,非常近,太近了。我能感觉到它电力驱动的心脏,它极速旋转的马达……我极尽所能地向它伸出手去,这动作我之前做过——自打我成了闪电女孩,我就对那些灯泡、摄像机、电线和电路做过无数次了。我控制住它,然后切断了电流。
喷射机顿了一下,接着就大头朝下,沉重的机翼带着它疾速滑坠。它原本的路线是在广场上空盘旋,在军团上方保护国王,但现在它掠过红血族的人盾,直冲向几百名银血族。萨默斯家族的磁控者和普罗沃家族的电智人来不及做出反应,喷射机就坠落地面,一路犁过,掀起了沥青路面,血肉横飞。它撞了过来,几乎就在我脚边轰然爆炸。震耳欲聋的声音里,我被气浪推出好远。爆炸让人暂时失聪,晕头转向,而且浑身疼痛。没时间痛了。我的脑袋里重复着这句话。我才不会管梅温的军队乱成什么样呢,我已经跑了起来,我的闪电如影随形。
白紫色的电光像盾牌一样护着我的背,替我挡开了那些伺机扑倒我的疾行者。其中有几个撞上了我的闪电,想要突破它,但立刻就被弹开了,皮肉冒烟,尸骨扭曲。我很庆幸自己看不到他们的脸,否则以后一定会做噩梦。接着追过来的是子弹,但我以之字形疾跑,很难瞄准。几颗贴近的子弹擦着我的闪电盾牌尖叫着飞过,而选妃大典那天,我坠落光网时身体所做出的反应也如出一辙。现在想来,那个时刻仿佛已是很久以前了。在头顶上方,喷射机又来了,它们轰鸣着,这次倒是知道要保持安全距离了,不过它们的导弹可一点儿都不礼貌。
纳尔希的遗存已经在这里矗立了数千年,却挺不过今天了。建筑物和街巷震颤着,被银血族的异能和导弹之类的武器摧毁殆尽。磁控者扭曲折断了屋架钢梁,电智人和铁腕人在灰霾笼罩的空中投掷碎石;水从排水沟中喷涌而出,那是水泉人的杰作,意在水淹整个城市,将地下通道中的红血卫兵赶尽杀绝;军团中的织风人掀起怒吼的狂风,强劲如同飓风。水和乱石刺痛我的眼睛,再加上尖利的风,我觉得自己就快要瞎了。湮没者制造的爆炸震动着脚下的大地,让我蹒跚摇晃,神志不清。奔跑时我从来不会跌倒,但此刻,我的脸撞在柏油路面上,流出的鲜血让我清醒。当我重新站起来时,音爆者的刺耳尖叫再次把我击倒,让我不得不捂住耳朵。更多的血涌了出来,从我的指缝间快而凝重地滴落。不过这扑倒我的音爆者倒是阴差阳错地救了我:就在我倒下的时候,又一枚导弹在我头顶上爆炸,近得都能感觉到空中掀起的气浪。
爆炸距离我太近了,冲破了我仓促张起的闪电盾牌。我郁闷地想着,自己会不会就这样被烧秃了眉毛死掉,但我发现自己并没有被烧烂。热量持续着,虽然算不上舒服,可也并非忍受不了。一双有力而布满伤痕的手把我扶了起来,金色的头发映着火光熠熠生辉,我只能在狂飙的风暴中勉强认出她的脸——法莱。她的枪已不见踪影,衣服也破了,肌肉颤抖着,但她仍然努力支撑着我站起来。
在她身后,逆着爆炸的火光,那黑色的剪影我如此熟悉。他伸开一只手,就让火焰向后退却。他的镣铐不见了,也许是熔化了,也许是扔掉了。当他转过身时,烈焰熊熊燃起,舔舐着天空和破败的街巷,却没冲我们来。卡尔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驱使火焰躲开我们,就像流水躲开石头。就像在尸骨碗的角斗场一样,他在广场上筑起了一道烈焰城墙,保护着我们,对抗他的弟弟和军队。不过这一次,有了氧气和愤怒的助攻,他的烈焰是强劲有力的,火舌直上天空,灼烧着一片蓝色。
更多的导弹射了过来,但卡尔攫取了它们的能量,用来充实自己的力量。看着他长长的双臂弯曲、挥动,以一种平稳的节奏把毁灭转化为守护,真是颇有美感。
法莱想要拉我走。在烈焰的保护下,我转过身看见了几百码之外的河流,甚至还看见了奇隆和我哥哥笨重的身影,他们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安全之地走去。
“快点儿,梅儿。”法莱吼着,半拉半拽地拖着我满是伤痕的虚弱身体。
有那么一瞬,我听之任之,疼痛非常强烈,让我无法清楚地思考。但只向后一瞥我就意识到她在做什么,以及她想要我做什么。
“我绝不丢下他离开!”这是我今天第二次吼出这句话。
“我看他自己能搞得定。”法莱说,蓝色的眼睛反射着火光。
曾经我也像她一样这么以为:银血族是不可战胜的,是地上的神,强大有力坚不可摧。但只是今天早上,我就杀了三个银血族:亚尔文、罗翰波茨家的铁腕人、水泉人族长奥萨诺勋爵。而有了闪电,我也许还能杀掉更多。为着这样的原因,他们也差点儿杀了我和卡尔。我们曾在尸骨碗的角斗场上保护着彼此,现在也必须做同样的事。
法莱比我高大,比我强壮,但我更灵活,虽然伤痕累累,耳朵半聋。我脚踝一晃,瞅准时机一推,她向后一退就放开了我。我回到了刚才的地方,张开手掌,感受着自己所需要的东西。纳尔希的电力远不如阿尔贡,甚至还比不上干阑镇,但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从别的东西中汲取能量了。我自己就能创造。
水泉人的第一击水波以潮涌般的力量撞上了火苗,大部分瞬间成了蒸汽,余下的则沿着火墙滴落,劈开了燃烧的火舌。我以自己的闪电作为回应,瞄准了半空中翻转腾挪的水波。而水波之后,银血族的军团渐渐逼近。不过,至少戴着枷锁的红血族人盾被换到队列后面去了——这是梅温下的令,他不想被拖慢速度。
他的士兵们对上了我的闪电,在我身后,卡尔的余烬重新燃了起来。
“慢慢向后退。”卡尔说着,用他空着的那只手比了比。我照着他的指令亦步亦趋,小心地紧盯着即将到来的恶战。我们交替着前冲进攻、后退喘息,掩护彼此一起撤退,当他的火焰低落的时候,我便升起闪电,如此交替重复。我们在一起,才有机会。
卡尔小声地说着一些指令:什么时候停步,什么时候撑起火墙,什么时候让火墙弱掉。他比我印象中的任何时候都要虚弱,苍白的皮肤下面隐隐可见蓝黑色的血管,眼睛周围也是一圈晦暗。我知道自己看起来也好不到哪儿去,但他控制的节奏刚好让我们免于精疲力竭,让能量在我们需要的时候及时恢复。
“不远了。”法莱的声音在我们身后响起。她没走,她和我们在一起,尽管她只是普通人。她比我曾经称赞的更勇敢。
“什么不远了?”我咬牙切齿地咕哝着,匆匆撑起又一张闪电网盾。尽管这是卡尔的指令,我的速度却慢了下来,而且有几块碎石穿透了电网,颤抖着落在几码之外的灰尘里。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不过梅温也是。
我能闻到河流乃至更远的大海的气味,刺鼻的,带着咸咸的气息。它似乎召唤着什么,但究竟如何,我完全不知道。我只知道法莱和谢德相信那能救我们于梅温的魔爪。我向后望去,只能看见广场和尽头的河岸。法莱站在那儿,等着我们,短发在炽热的风中狂舞。跳,她唇语道,接着就从震颤着的街边跌下去不见了。
那是什么?她跳到什么地方去了?无底深渊吗?
“她想让咱们跳。”我回过头,刚好赶得及支援卡尔的火墙。
他含糊地同意了,聚精会神得顾不上说话。就像我的闪电一样,他的烈焰也渐渐变得弱而薄,我们几乎能透过它看到对面的士兵。闪动的火焰让人影扭曲变形,眼睛像燃烧的煤炭,嘴巴像狞笑的犬牙,人变成了魔鬼。
这时,他们中的一个越众向前,靠近了火墙,却没被烧着,而是像拨开窗帘那样,分开了火焰。
只有一个人做得到。
梅温甩了甩他那蠢到家的披风,让丝绸烧成了灰,只剩下仍然坚硬的胸甲。他竟然还有胆量笑出来。
不知为什么,卡尔回避了。尽管徒手就可以把他撕成两半,他却还是用灼热的手紧抓住我的手腕,拉着我全速奔跑。我们根本不在意背后有没有掩护,因为梅温不是我们任何人的对手,这一点他自己也清楚得很。他没发动什么进攻,反而尖叫起来。抛开头上的王冠和染血的双手,他仍然年轻幼稚。
“逃吧,杀人犯!逃吧,闪电女孩!快跑,跑得远远的吧!”梅温的笑声回荡在震颤的废墟之上,纠缠着我。“逃到哪儿也逃不出我的手心!”
我很郁闷地意识到自己的闪电落败了,当我越跑越远的时候不得不放弃努力,不再继续支撑它了。卡尔的火墙也碎裂开来,把我们暴露在银血军团的面前。但我们已经跳向半空,跳向了十码之下的河流。
可是落下去并没有激起什么水花,取而代之的是撞击金属的回响。我不得不向前滚了几下才免于撞碎脚骨,却还是感到一阵空洞的剧痛。这是什么?法莱等在那里,站在及膝深的冷水中,旁边是一段顶端开口的金属管。她一言不发地钻了进去,似乎钻进了水下的什么东西里。我们没时间抗议或者发问,只能茫然地照做。
卡尔至少还能有意识地关上我们背后的管道,把河水和战争隔绝在外。气流咝咝作响,这里完全密封起来了。可是这保护不了我们太久,也对付不了外面的军队。
“又是隧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跟着法莱转来转去,我的眼睛都花了,总是撞在墙上,腿也抖个不停。
像在街上时一样,法莱用一只胳膊架住了我的肩膀,支撑着我的身体。“不,不是隧道。”她打哑谜似的笑笑。
紧接着我就感觉到了。这里有电池组一样的东西在嗡鸣,但是比电池要大得多,强壮得多。脉冲环绕四周,流向奇异的大厅,各种按钮闪烁着,再下面,亮着黄灯。我瞥见了穿梭其间的红色围巾,那是遮面的红血卫兵。他们看起来模模糊糊的,像是猩红色的帘幕。一声低吼,整个大厅突然向下坠落,斜着冲了下去,冲向水中。
“这是一艘船,水下航行的船。”卡尔的声音邈远、微颤、虚弱。这感觉和我一样。
我们没走几步就撞上了倾斜的舱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