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曜离开贺宅,走在宣阳坊的街道上。
街边有一个馄饨摊子,飘来诱人的香味,元曜腹中饥饿,打算吃一碗馄饨再回缥缈阁。
元曜要了一碗菜肉馄饨,坐下等待。
邻座一个拎着包袱的妇人也正在等馄饨端上来。
元曜侧目一看,那妇人正是刚才贺宅里见过的被辞退的刘嫂。
刘嫂瞥了元曜一眼,也认出他来了。
元曜和刘嫂一起坐着等,馄饨迟迟没端上来,气氛有点尴尬。
刘嫂先打破沉默,搭话道:“刚才在贺宅见过,公子您跟贺郎君是朋友?”
元曜答道:“小生与进贤是同乡。”
刘嫂低声道:“我劝公子还是少与贺郎君来往,也不要再去他家了。”
元曜奇道:“此话怎讲?”
刘嫂恐惧地道:“贺郎君被鬼所惑,迷了心智。我亲眼看见,他的书房里有女鬼!不止一个,有好几个,女鬼们披头散发,眼珠翻白,舌头伸出来,都伸到了胸口呢。贺郎君成日与那些女鬼在书房里厮混,也不出门去平康坊了。贺郎君被迷惑了心智,也不知道恐惧。我受到惊吓,不过是去坊间说了几句眼之所见,贺郎君知道了,便把我打发了。”
元曜一惊,不敢相信,道:“进贤的书房里怎么会有女鬼?是不是大婶你眼花看错了?”
刘嫂道:“绝对没看错,我还没到眼花糊涂的年纪呢!那些女鬼舌头伸得老长,吓死人了!你没发现贺郎君最近瘦了很多,而且印堂发黑,精神萎靡么?怕不就是被女鬼吸走了阳气!公子,我劝你少去贺宅,免得也跟贺郎君一样,被女鬼迷惑,变得不人不鬼。”
元曜心中震惊。
这时候,老摊主端了两碗馄饨上来了,一碗放在刘嫂面前,一碗放在元曜面前。
刘嫂拿着勺子吃了起来,吃得津津有味。
元曜却一丁点胃口也没有了。
胡乱吃了几口,元曜便离开了馄饨摊,他十分担心贺远,又转回到了贺宅。
元曜站在贺宅外,向贺宅上空望去。他从小就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事物,自从待在缥缈阁里跟白姬、离奴一起穿梭于阴阳两界之后,这种通感邪神鬼物的能力就越来越强了。如果贺宅之中有恶鬼,无论它隐藏得多么好,他也能感应得到邪恶的气息。
元曜望着贺宅,只觉得贺宅之中十分宁静,并没有恶鬼入宅的鬼氛。
会不会是刘嫂看错了?又或者是她在胡说?元曜挠挠头,决定回去找白姬问问这件事。
西市,缥缈阁。
元曜走进大厅,就见一只黑猫垂头丧气地蹲在柜台上。
元曜打了一声招呼,道:“离奴老弟。”
黑猫没有回话。
元曜走到柜台后,把卖七星古剑所得的银子放进了陶罐里。他拿着贺远归还的五两银子,道:“离奴老弟,你看,这是上次进贤借的五两银子,他今日还了。你还说他不还,完全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如果在平日,离奴听见“小人”两个字,不管占理不占理,早就火冒三丈,嚷到飞起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黑猫只幽瞳闪烁地盯着小书生,安静得如同鹌鹑。
元曜觉得反常,道:“离奴老弟,你怎么不说话?莫不是哑巴了?”
一听“哑巴”两个字,黑猫盯着小书生,眼中精光爆射。
元曜十分奇怪。
一袭白衣从里间飘出来,看见元曜,笑道:“啊,轩之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元曜道:“小生刚回来。白姬,小生今天遇见进贤了,有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想问问你。”
白姬站在货架边,把一个曲颈花瓶替换在一盒香料的位置,又把香料挪到了西域宝石旁边。
元曜站在白姬身后,把今天在贺宅所见的事以及刘嫂所说的事说了一遍。
白姬一直在摆弄货架上的货物,不知道听见了没有。
元曜问道:“白姬,你说进贤是不是被女鬼缠住了?但是,贺宅里又什么气息也没有……”
白姬恍若未闻,仍旧摆弄货架上的货物。
元曜又问道:“白姬,你觉得呢?”
白姬没有回答,她摆弄完货物,转过身来。
一见元曜就站在自己身后,白姬吓了一跳,笑道:“轩之,你站在我身后干什么?”
元曜朝白姬望去,不由得一惊,大声嚎道:“白姬,你的耳朵呢?!”
白姬穿着一袭白色云烟千水裙,挽着半透明纱罗披帛,她柔亮润泽的墨发梳作芙蓉髻,两侧斜簪着一对珍珠碧玉金步摇。
白姬雪肤红唇,薄施粉黛,淡烟般的娥眉之下,一双明亮的美目顾盼生辉。然而,云髻峨峨之下,本该是一双耳朵的地方,却空空如也。
一个少了一双耳朵的白衣美人,看上去说不出地诡异。
白姬恍若未闻,茫然地望着大呼小叫的小书生。
小书生急得拿手比划,白姬才明白他的意思。
白姬大声笑道:“耳朵跑了,我听不见。我现在完全听不见,轩之要说什么,就比划一下,或拿笔写下来吧。”
合着,刚才口干舌燥地说了半天贺宅的事,白姬一个字也没听见?!元曜不由得泄气,继而想起了什么,又惊道:“耳朵怎么会跑了?跑去哪儿了?它还回来不?!”
元曜比划了半天,白姬才明白,大声道:“趁我不注意时跑的!不知道回不回来,我已经让纸人去找了!原来,龙的爪、眼、耳、鼻也是有思想的!哦,还有猫的!”
还有……猫的?元曜正在琢磨这句话的意思,黑猫从柜台那边跑了过来,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
元曜仔细一看,又是一惊。黑猫的耳朵倒是还在,只是本该是嘴的地方,空空如也。
原来,离奴的嘴跑了,怪不得刚才它一直不说话。
白姬替离奴大声说道:“离奴的嘴也跑了!纸人已经去找了!我就说嘴这个东西十分重要,不能卸下来,它偏不听。没有耳朵虽然不方便,但也能凑合着过日子,没有嘴可就严重了!不能说话倒是次要的,关键是不能吃,不能喝,这就要命了!”
黑猫一听,十分惊恐,它叫不出来,只能眼泪汪汪。
元曜十分震惊。
白姬和离奴变得一个聋,一个哑,元曜也就无心再管贺远与女鬼的事了。
白姬每天都派出纸人去找她的耳朵和离奴的嘴,但是一连数日,纸人都毫无所获。
日子还是得过。
白姬没了耳朵之后,元曜只能与她比划着沟通,很多意思比划不出来,写字又太长,十分不方便。
白姬聋了之后,听不见声音,更不能察觉自己声音的大小。她跟元曜说话时,有时候声音低到听不清,有时候冷不丁发出一阵荡气回肠的龙吟,能把瓦片震落。
白姬偶尔会坐在后院诵读经文,以前倒还没什么,现在整个西市,乃至长安一百一十坊都能听见她沉厚雄浑,仿如洪钟一般的诵经声,时不时还夹杂着一声龙吟狂啸。
大家都以为佛祖显灵了,纷纷去佛寺祭拜。一时之间,长安城里的各大佛寺香火旺盛。
离奴哑了之后,天天安静如鹌鹑,它没法言语之后,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对月对花落泪,对风对雨遣怀。由于不再胡吃海喝,黑猫清减了不少,由圆滚滚变得体型修长,双眼也更明亮了。
廊檐下,黑猫安静地站着,仰头望着浮云。它四体修长,身姿飘逸,深邃而忧郁的眼神仿佛看透了世间的一切,领悟了众生的奥义。
元曜远远望去,一晃眼间觉得那仰头望天的黑猫颇有几分道骨仙风,看上去竟似要得道升天了。
黑猫回过头来,狠狠剜了元曜一眼,立刻没了道骨仙风之姿。
元曜拿出香鱼干,道:“离奴老弟,要不你过来嗅一嗅这香鱼干?小生知道你心里苦,不能吃,嗅一嗅也是好的,不然会憋坏的。”
黑猫飞奔过来挠了元曜一爪子,哭着跑了。
这一天,缥缈阁中,白姬在里间看经文,离奴在后院望浮云,元曜在柜台边记账。
元曜正在写账目,有客人走进了缥缈阁。
元曜抬头一看,却是韦彦。
“是丹阳呀,好久不见,今日怎么有空来逛逛?”韦彦是熟客,不用招呼,元曜又埋头写账目。
韦彦一脸着急,顾不得跟元曜寒暄,张口就问道:“轩之,白姬在不在?”
元曜一边写,一边道:“白姬在里间。”
“太好了。”韦彦急忙往里间冲去。
“丹阳,白姬最近身体有恙,双耳失聪,怕是……”
韦彦早就冲进里间了,元曜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见。
元曜一边写账目,一边听里间传来的对话声。
韦彦急道:“白姬,那鬼手莲又出事了!”
白姬笑道:“啊,原来韦公子来了。”
韦彦急道:“你快帮我解决!”
白姬小声道:“啊,韦公子来了。”
韦彦道:“白姬,你卖的东西总是出事,不得清净,我以后不会再买你的东西了!”
白姬大声道:“啊,韦公子来了。”
韦彦疑惑地道:“白姬,你为什么翻来覆去就说这一句话?”
白姬气沉丹田,大声吼道:“啊,韦公子来了。”
韦彦吼道:“白姬,你疯了吗?!”
白姬声如洪钟,道:“啊,韦公子来了。”
韦彦一愣,用尽力气吼道:“白姬,你以为装疯卖傻,就能蒙混过关,我就不找你算帐了吗?!”
白姬的声音恢复了正常,她笑道:“啊,韦公子来了。”
“?!!”
元曜听见里间白姬和韦彦一来一往,答非所问的对吼声,只好放下了毛笔,向里间走去。
里间,蜻蜓点荷屏风后,白姬跪坐在青玉案边,韦彦一脸惊疑地跌坐在另一边。
白姬一见元曜,笑道:“轩之,你来得正好,我听不见韦公子在说什么,你帮我比划一下。”
韦彦颤声道:“这到底是怎么了?”
元曜道:“丹阳,白姬的耳朵跑了,她现在听不见声音。刚才你说了什么,她都听不见。”
元曜拿手比划了一下耳朵。
白姬会意,她掀开特意梳下来遮住耳朵部位的双环髻,露出了空空如也的耳部。
韦彦一看,十分震惊。
“耳朵……还会自己跑了?!”
元曜愁道:“不仅耳朵,嘴也会跑。离奴老弟的嘴巴跑了,成了哑巴。”
韦彦更震惊了,道:“这……这……”
元曜叹了一口气,道:“小生一开始也不可置信,可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没有耳朵、嘴巴,十分不方便,白姬已经派纸人去找了,希望能早点找到。丹阳,你找白姬有什么事?小生替你比划吧。”
韦彦镇定下来,愁道:“还是那鬼手莲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