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尾声

月朗星稀,春夜寂静,缥缈阁的后院中挂满了青色的冥灯。

夜风吹过,鬼火飘摇。

白姬、元曜、离奴坐在廊檐下剪纸灯笼,非常繁忙。

元曜苦着脸道:“白姬,还要剪多少个纸灯笼?”

白姬道:“粟特人定的七十盏完成了,波斯人定的一百二十盏才剪了一半,大食人定是一百七十盏还没开工,天竺人定的九十盏也还没开工。今天,高句丽人也来定了。大家都要回乡呢。”

元曜擦汗:“原来,来到大唐却无法回去的异国人这么多。”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大唐的繁盛和美丽吸引着大家跋涉千里,从天之涯,地之角赶来长安。来到长安,非常不容易,一路上的旅途非常艰辛危险。人类的生命有限,很多人来到长安之后,就无法在有生之年再从长安回到故乡了。他们只能死后回去了。”

“唉!”元曜叹了一口气,尽管他已经很累了,但还是加快了剪纸灯笼的速度。无论如何,希望这些客死大唐的异族人能够早点儿达成心愿,回到故乡。

夜风中,不知道从何处传来了缥缈的歌声:

“三月清明,有鱼提灯;东渡故里,携手同行。三月清明,有鱼提灯;星河灿烂,落叶归根。”

夜空中,繁星点点,有如提灯的鱼群在游弋,壮观而美丽。

“真美啊。”元曜赞道。

“嗯,很美丽呢。”白姬笑道。

“提灯鱼能吃吗?”离奴想道。

一阵夜风吹来,卷落了一树绯桃花叶,花落成泥,叶落归根。

(《提灯鱼》完)

番外:《虫宴》 《虫宴》上

盛唐,长安。

夏夜,风轻。

缥缈阁的后院中,元曜、白姬、离奴正在紫藤花边乘凉。

元曜抱膝坐在草地上,捧着脸望着天河发呆。白姬倚坐在美人靠上,手持牡丹团扇,眼帘半阖。离奴化作黑猫的原形,在草丛中扑流萤玩。

微风吹过,铃虫微鸣。

“今夜,是夏至。”元曜自言自语地道。

“已经夏至了么?”白姬蓦地睁开双眸,眼角的泪痣红如滴血。

“怎么了?夏至有什么不对?”小书生奇怪地问道。

“我突然想起,似乎该去城外收回一座房子了。”白姬站起身,拖曳在草地上的月白色披帛如水一般流动。

“什么房子?”元曜疑惑。

白姬在城外有一座房子么?收回?难道谁在住着?谁?有谁敢住鬼宅?!本身就住在鬼宅里的小书生心念百转。

“租给一户人家住的房子。去年秋末时,因为山洪来袭,那户人家的房子毁了,来缥缈阁向我借一座房子暂住。当时说好,今年夏至还给我。”白姬笑道,“走吧,轩之,我们收房子去。”

元曜苦着脸道:“现在已经宵禁了,怎么出城?再说,小生还光着两只脚,今夜恐怕走不得远路了,还是等明天去买一双新鞋子了,再陪你出城去收房子吧。”

晚饭后,小书生的鞋子被离奴扔到井里去了,他一直赤着脚。

“啊,这样啊。”白姬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诡笑,道:“轩之,光着脚走路会不会很痛?”

“当然会很痛。”小书生傻傻地回答道。

“那就……走吧。”白姬愉快地道。

小书生忘记了,他的痛苦一向是白姬和离奴的乐趣之所在。

“好、好吧。”元曜不敢说不,泪流满面。

“离奴,我们去城外。”白姬呼唤黑猫。

黑猫飞奔过来,迎风变大,健壮得如同一只猛虎。它的尾巴也变成了九条,在身后迎风舞动。

夜色中,九尾猫妖口中喷着青色的火焰,碧色的眼睛灼灼逼人。

白姬骑坐在猫妖背上,月白色的披帛在夜风中翻飞,有如仙人。

“轩之,上来。”

元曜望着离奴庞大的身形和口中喷出的青色火焰,有些恐惧:“这,这,离奴老弟……”

“臭书呆子,主人让你上去,你就上去,还磨蹭什么?!”离奴骂道。

元曜急忙跳了上去。

九尾妖兽驮着白姬、元曜向金光门而去。

月光下,妖兽四足生风,轻灵地跃走在鳞次栉比的屋舍上。元曜坐在白姬身后,惊奇地望着身边的景物飞速后退,耳边呼啸生风。

金光门的城墙近在眼前,当猫妖最后一个跃起,几乎与夜空中的明月齐高时,他们飞出了高耸的城墙。在那一瞬间,元曜仿佛看见了月中的广寒宫。

猫妖稳稳地落在地上,巍峨的城墙已经在白姬、元曜身后。

猫妖停在齐膝高的草丛中,白姬走了下来,笑了,“今夜风清月朗,接下来,还是走路吧。”

白姬迳自走上了荒草中的小径。

元曜光着脚不肯下地,央求离奴,“小生没有穿鞋,烦请离奴老弟再驮小生一程。”

猫妖炸毛,把元曜摔下地,朝他喷火:“臭书呆子,不要得寸进尺,爷是你的坐骑么?!”

元曜被妖火烧焦了头发,抹泪道:“你把小生的鞋子扔进井里,害小生一直光着脚,现在驮小生一程,又有什么不可以?”

离奴化为人形--一个眉清目秀,瞳孔很细的黑衣少年。他瞪着元曜,骂道:“谁叫你把那么臭的脏鞋子放在爷的鱼干旁边?!”

“小生只是把擦地时弄湿的鞋子晾在树下,哪里知道离奴老弟你把鱼干藏在树洞里?”

“哼!”黑衣少年冷哼了一声,快步跟上白姬,不再理会小书生。

夜风习习,蛙声阵阵。

白姬、元曜、离奴走在田陌间,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夏雨平添瓜蔓水,豆花新带稻香风。夏夜的田野里,各种植物都有着蓬勃且旺盛的生命力。

“夜晚在田野里散步真是非常惬意呢。”一阵夜风吹来,白姬的雪袖轻轻舒卷,鬓发微扬。她回头望了元曜一眼,笑眯眯地道:“轩之,你觉得呢?”

元曜拉长了苦瓜脸,道:“小生觉得很不舒服。什么时候才能到?小生的脚已经受不了了……”

田陌上有许多碎石子,石子刀子般割着元曜的赤脚,他的两只脚丫子已经磨起了水泡。

白姬摸了摸下巴,抚掌道:“啊,我记错路了,应该是在相反的另一边。轩之,看来我们得倒回去了。”

白姬转身,轻盈地往来时的路上飘去。黑衣少年又变成了一只小黑猫,欢快地在田野里跑着。

“喵--”小黑猫望着小书生,眼神幸灾乐祸。

元曜欲哭无泪,只得转身,拔腿跟了上去。这就是卖身为奴的下场,他在心中恨不得把韦彦掐死。

“轩之,你不要哭丧着脸嘛。”白姬道。

“小生脚疼得笑不出来啊!”

“离奴不是也没穿鞋子么,它跑得很欢快呀。”

“小生怎么能和离奴老弟比,它是猫,小生是人。”

“为什么不能比?人和非人,都是众生。”

“小生觉得,人和非人还是有着微妙的区别。”

“什么微妙的区别?”

“比如,穿不穿鞋子的区别。”

说话间,白姬和元曜走进了一片树林中。

朦胧的月光下,一座华美的宅院出现在两人眼前。宅院朱门紧闭,石兽低伏,门前挂着两个大红灯笼。

白姬笑道:“到了,就是这里了。”

元曜借着灯笼的光望去,只见门匾上写着几个遒劲的大字,但是已经十分模糊,无法辨认了。

元曜问道:“住在这里的人姓甚名谁?是什么人?”

“这家人姓马。”白姬含糊地道。

黑猫化作黑衣少年,他走到朱门前,叩了叩门环。

不一会儿,一个下人模样的年轻人打开了门:“找谁?”

离奴彬彬有礼地道:“请向马老太君传达,我家主人按照约定来收回这座宅院。”

马府下人疑惑地问道:“你家主人是……”

白姬笑了笑,答道:“缥缈阁,白姬。”

“啊!”马府下人似乎吃了一惊,急忙道:“您稍等,我这就进去禀报老太君。”

白姬、元曜、离奴三人在门外等候,不一会儿,里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两扇朱门被人打开了,出来的人除了之前开门的下人,还有五名穿着褐红色衣服的中年男子。看五人的服饰和气度,似乎是马府的主人。五人的模样长得很相似,似乎是兄弟。

年龄最大的男子约莫五十岁,白面微须,他向白姬拱手道:“不知白姬大人您来了,马大有失迎迓,还请恕罪。”

白姬掩唇笑了,“我来探望太君,她老人家近来身体可好?”

“母亲她身体康健,烦劳牵念。母亲正在大厅等您,请进,请进。”马大请白姬,元曜,离奴三人进府。

元曜走进马府,心中吃惊。

马府非常大,借着月光望去,崇楼叠阁,驭云排岳,若非人间帝王宫廷,便是天上琅嬛仙府。

一路行去,更让元曜吃惊的是,马府中到处都是人。假山边,亭台中,阁楼上,水榭旁,无不站满了人。这些人全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褐色短打,正在忙忙碌碌地搬运东西。元曜留神地去看他们搬运的是什么,但看不真切,他感觉似乎是吃的东西,却无法辨认出来。

白姬望了马大和他的四个兄弟一眼,淡淡地道:“我记得,上次相见时,你们不止五位吧?”

马大叹了一口气,老泪纵横:“初夏时,为了新房子能够早日完工,老六、老七、老八、老九、老十冒着雨去河边搬运泥沙,不提防河中涨水,他们都被水冲走了,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呜呜……”

“呜呜……”想是老大勾起了伤心事,马家其余四兄弟也哭了起来。

白姬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既然没有找到尸体,他们说不定还在某处活着呢。”

马大擦干了老泪,道:“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如果不这么想,还真是悲伤得活不下去呢。”

“新房子完工了吗?”白姬问道。

“原本计划立夏时完工,可是因为老六、老七、老八、老九、老十出了事故,耽误了工程。不过,也赶在芒种时完工了。您瞧,大家正在搬东西去新房子,今晚就可以空出这所宅院了。”

“嗯,那我明早就将这座宅院带回缥缈阁去。”白姬随口应了一声。

元曜恍然。原来,这些人忙忙碌碌,竟是在搬家。可是,白姬未免也太急了吧,让人家多住两日又有什么关系,非得大晚上来把人家赶走?等等,将这座宅院带回缥缈阁?这偌大一所宅院,怎么能带回缥缈阁?

马大带领白姬、元曜、离奴来到一间富丽堂皇的大厅。

大厅中烛火通明,布置得十分华丽。一个极富态的,穿着暗红色金纹长裙的老太太笑眯眯地坐在罗汉床、上,一群仆役簇拥着她,如同众星拱月。元曜觉得奇怪,因为老太太身边的仆人都是褐衣男仆。照理说,大户人家中,服侍女主人的不应该是丫鬟么?

马大上前,跪下行礼:“母亲大人,孩儿将白姬大人带来了。”

马老太君微微颔首,转头望向白姬,笑道:“老身身体不便,就不起来迎接了。请坐。”

马老太君实在太富态了,她的身躯庞大如山,堆积的赘肉几乎占据了整张罗汉床。看样子,她不仅很难站起身来,只怕连挪动一下,也会很吃力。

“老太君不必客气。”白姬笑道。

仆人搬来一张胡床,白姬坐下了。元曜和离奴站在她身后。

马老太君对白姬道:“去年秋天,家族罹灾,多亏白姬借了这座宅院,老身和孩儿们才能有一瓦栖身,实在是感激不尽。”

白姬笑了:“太君您客气了。”

马老太君笑道:“白姬的恩情,老身无以为报,今夜是在这宅院中的最后一夜,又恰逢您前来,不如开一场夜宴招待您吧。”

白姬脸色微变,似乎想推辞:“这……不必……”

“有镜花蜜哟!”马老太君笑眯眯地望着白姬。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白姬笑着改口。

元曜奇怪。看白姬的神色,明显不想参加这场夜宴,但是一听说镜花蜜,就改口了。镜花蜜是什么东西?能让这条奸诈腹黑的白龙动心?

马老太君对马大道:“吩咐下去,在花厅设宴,招待客人。”

“是。母亲。”马大领命而去。

在等待开宴的过程中,马老太君和白姬开始闲聊。

有些话语,元曜能听懂,有些话语,元曜听得一头雾水。

白姬问马老太君道:“不知,太君您的新宅建在哪里?”

马老太君笑道:“就在此宅附近,有一棵老槐树的地方。”

元曜心中奇怪。刚才来的时候,是在树林里看见了一棵老槐树,可是哪里有房子?!

白姬笑了:“如此甚好,搬运起东西来,倒也方便。”

“是啊。不过,主要还是这里的风水不错,老身舍不得搬走。”

“太君福泽本就深厚,加之此地的风水,一定会更加子孙兴旺,家族繁盛。”

“哈哈,借您吉言。”马老太君非常开心。她望了白姬身后的元曜一眼,忽而怔住,“这位后生是谁?”

白姬笑道:“这是缥缈阁新来的杂役。轩之,还不快过来见过马老太君。”

元曜闻言,来到马老太君身前,作了一揖:“小生元曜,字轩之,见过老太君。”

马老太君忽地拉住元曜的手,望着他,滚下泪来:“这后生长得真像老身的九儿。我那苦命的九儿啊,自从在河边被大水冲走,就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马老太君哭得伤心,一口气没提上来,晕了过去。服侍她的男仆们吓了一跳,急忙围上来,端水的端水,捶背的捶背,掐人中的掐人中,忙做了一团。

“太君,您醒醒啊!”

“太君,您不要伤心了!”

“太君,您要保重身体……”

元曜吓了一跳,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马大一边抹泪,一边解释道:“我们兄弟十人中,母亲最疼爱九弟。自从九弟被河水冲走之后,她老人家就茶饭不思,整日垂泪。仔细一看,元公子你和九弟长得颇像,母亲年迈,有时候会犯点儿糊涂,她肯定是把你当成九弟了。”

不一会儿,马老太君悠悠醒来,向元曜招手,泪眼迷蒙:“九儿,你终于回来了!快过来,让为娘仔细看看你……”

元曜踟蹰。

白姬小声道:“老太君既然误认为你是九儿,你就装成九儿,宽宽她老人家的心吧。治癒人心,也是一种积福的功德。”

马大用哀求的眼神望着元曜,恳求道:“元公子你就行行善,装作是九弟,宽慰一下母亲她老人家吧。”

元曜素来心善耳软,从来不会拒绝别人。况且,眼前这个丧子的慈祥老妇让他想起了自己过世的母亲,也就向马老太君走了过去。

马老太君一把搂过元曜,将他抱在怀里,一边哭泣,一边“九儿九儿,我苦命的九儿……”地叫唤。

元曜陷入马老太君的怀抱,只觉得被一团软绵绵的肉包围,无法呼吸,更无法挣脱。

就在元曜窒息到快要晕过去的瞬间,马老太君松开了他,伸手捧着他的脸,泪眼迷蒙:“九儿,你瘦了,瞧这一把骨头,都不像以前白白胖胖的九儿了。你一定在外面吃了不少苦,我苦命的九儿啊……”

马老太君一边心肝儿肉地叫着大哭起来,一边又把元曜抱在怀里使劲揉。

元曜被马老太君揉得奄奄一息,无力地冲白姬道:“救……救命……”

白姬以袖掩唇。

众人正在闹着,有仆人进来禀报,“老太君,花厅中已经准备好夜宴了。”

马老太君闻言,对白姬道:“那就去花厅?”

“客随主便。”白姬笑道。

马老太君舍不得放开元曜,把他拉到自己的身边坐下,“九儿陪着为娘。”

元曜被揉得奄奄一息,靠着马老太君坐着,看什么东西都恍恍惚惚。

八名身强力健的男仆走到罗汉床边,弯下腰身,连床带人,抬着马老太君和元曜走向花厅。

白姬、离奴、马氏五兄弟跟在后面。

元曜光着的脚丫子在床边晃荡着。马老太君见了,宠溺地笑道:“九儿,你总是改不了喜欢光着脚的坏毛病。不穿鞋子,仔细路上的碎石子割坏了脚!”

不穿鞋子,仔细路上的碎石子割坏了脚!简单的一句关切话语,让元曜心中一酸一暖,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孩儿以后会记得穿鞋,母亲不必挂心。”元曜笑着对马老太君道。

马老太君闻言,眼眶一红,又抱着元曜揉了起来,“九儿九儿,我苦命的九儿……”

番外:《虫宴》 《虫宴》下

众人来到花厅,花厅中灯火煌煌,瓶花绽笑。一张长约七米,宽约两米的梨花木桌放在花厅中央,桌上摆满了山珍海错,美味佳肴。

男仆将马老太君的罗汉床放在了上首。马老太君对白姬、离奴笑道:“白姬请坐,离君也请坐。”

白姬和离奴在客座上依次坐下。马氏五兄弟坐在下首相陪。

元曜坐在马老太君身边,他望着眼前的珍馐佳肴,心中有些奇怪。这些装在精美食器中的佳肴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但不是鲜蔬海味,也不是六畜八珍,完全看不出来它们是用什么食材烹饪的。

珍珠帘后,几名穿着褐色衣衫的乐师捧着乐器演奏乐曲,轻缓而悠扬。

马老太君对白姬道:“食物粗陋,请不要嫌弃。”

“老太君客气了。菜肴如此丰盛,怎么会粗陋?”白姬笑道。可是,她几乎不动箸,只是喝着琥珀杯中的镜花蜜。

离奴倒是举箸如飞,吃得很欢快。

马老太君笑道:“今年的镜花蜜味道如何?”

“很美味。”白姬笑道:“春分那一晚,我也本想去月之湖取一些,可惜有事情耽误了。第二夜再去月之湖时,镜花蜜已经没有了。”

“镜花蜜是好东西,长安城的千妖百鬼每一年都在等着春分之夜,镜花盛开,去往月之湖取蜜。僧多粥少,去晚了,自然没有了。老身今年去得早,取了不少,明日送你一些带回缥缈阁吧。”

白姬笑了:“如此,多谢老太君。”

元曜很好奇地喝了一口镜花蜜,橙黄色的蜜汁,入口清冽如水,但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甘甜,让人神清气爽。

元曜刚要喝第二口,马老太君爱怜地看着他,道:“我的儿,你都瘦成这样了,怎么还一个劲地喝稀的?来,来,张开嘴,要多吃一些肉……”

马老太君夹了一些肉菜,一个劲地往元曜的嘴里塞。

元曜抵不过马老太君的热情,全都囫囵吞到了肚子里。一股极腥,极腻的味道,充溢了他的嘴。

元曜疑惑地道:“这些都是什么菜,怎么这么腥腻?”

马老太君笑眯眯地道:“儿啊,这些都是你平日喜欢吃的菜呀。”

马老太君端起一个荷叶纹六曲银盘,里面装着白花花的肉,晶莹雪白。她用银勺剜了一块肉,喂进元曜的嘴里,笑道:“这个清蒸肉芽不腥。来,来,我的儿,再吃几口……”

白肉入口即化,软软的,果然不腥腻,似乎还有点清甜。元曜又吃了几口,很是受用。

马老太君又端起一个六瓣凸花银盘,里面盛着油炸的金黄酥脆的东西。她用象牙箸夹了,塞进元曜嘴中,笑道:“我的儿,你瘦得都只剩皮包骨了,可怜见的,这次回来,一定要多吃一点……”

说着,老太太又流下泪来。

元曜心中一酸,不忍伤老人的心,张口就吃了。这道菜不知道是什么,金黄的外皮裹着黢黑的肉,吃着很腥。

元曜吃了三个,实在吃不下去了,但是老太太还要给他夹。元曜胡乱从桌上端起一碗汤食,道:“唔,孩儿还是更爱喝汤。”

担心马老太君还给他喂那炸得金黄的东西,元曜急忙喝了一口汤,把嘴巴填满。汤的味道十分鲜美,他又吃了几个汤里的乌色丸子,口感像是鹌鹑蛋,但蛋白是乌色的,蛋黄是黑色的。

马老太君看了,又抹泪,“我的儿,你还是改不了贪吃珍珠汤丸的毛病,那东西吃了积食,要少吃一些。”

夜宴中,马老太君把元曜当做失而复得的爱儿,一个劲地给他喂食。元曜心善,怕马老太君伤心,也就一个劲地吃。

看着马老太君开心的笑容,元曜虽然肚子撑得难受,但心里却很开心。能让一个失去儿子的老人展颜欢笑,他多吃些东西,又有什么关系?

白姬一边喝着镜花蜜,一边听乐师演奏乐曲。离奴和陪坐的马氏兄弟猜拳斗酒,笑声不绝。

月色清朗,瓶花绽笑,夜宴的气氛十分融洽欢乐。

夜宴进行到尾声时,元曜已经撑得神志不清了,他隐约听见马老太君对白姬道:“今夜已晚,恐回城不便,不如暂且在此歇下?”

白姬笑道:“也好。”

元曜又听到有人来报:“禀报太君,住在隔壁的穷书生说咱们府里太吵,让他睡不着觉,烦请太君开夜宴时小声一点。”

马老太君叹了一口气,道:“可怜见的孩子,老身忘了他的眼疾尚未好,吵了他休息。你去告诉他,夜宴已经开完了,让他安心休息。另外,拿点草药和吃食给他。”

马大道:“那穷书生又酸又腐又聒噪,不如孩儿带人去将他乱棍打走,何必给他草药和吃食?”

马老太君呵斥道:“住口!咱们是有身份的大户人家,怎么可以做那种仗势欺人的事情?!怎么说,咱们都和那孩子做了半年的邻居了,将来也还会继续再做邻居,万万不可把人给得罪了。古人说得好,与人方便,自己方便。邻里之间,不论身份,都应当和睦相处,互相照应,才可以大家太平,大家安乐。唉,你们这些孩子啊,年轻气盛,盛气淩人,将来迟早会因此吃大亏……”

马老太君训斥儿子的声音渐渐模糊,元曜已经被人抬入客房中休息了。

元曜睡得迷迷糊糊,做了一个缥缈的梦。

在梦里,他走在一片树林中。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小山岗,山岗上躺着一个书生,他正在“哎哟哎哟”地叫唤。

元曜奇怪,走上前去,问道,“这位兄台,你怎么了?”

书生一直闭着眼睛,听见有人问他,叹了一口气,道:“唉!我的眼睛疼得厉害。这位老弟,你能帮帮我么?”

元曜有些为难,道:“小生不懂岐黄之术,不知道怎么医治眼疾……”

“不懂医术没关系。老弟,你帮我看看,我的眼睛里长了什么东西,疼得受不了了哟!”

元曜心生怜悯,道:“上半夜,小生光着脚走山路,脚很疼,还流血了。脚痛尚且让人不能忍耐,更何况是娇嫩的眼睛?兄台,小生不一定能帮得上忙,但是可以替你看一看究竟眼里长了什么。”

“多谢老弟。”书生欢喜地道:“老弟你如果替我治好了眼疾,我就送你一双鞋子。”

元曜坐在书生旁边,让他睁开眼睛。

月光下,书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中没有眼珠,几株杂草从他的眼眶中慢慢长出,还有一只蚱蜢从中跳出来,诡异而可怖。

“我的眼睛里长了什么?”书生急切地问元曜。

元曜吓得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元曜醒来时,已经是上午光景。阳光灿烂,鸟鸣山幽,他正躺在一片荒草丛中,头上是一棵如伞的树冠,没有华丽如宫阙的马府,也没有眼里长草的书生,甚至连白姬和离奴都不见了。

元曜吃了一惊,道:“白姬,离奴老弟,你们在哪里?!白姬,白姬你在哪里?!”

“轩之,不要吵,让我再睡一会儿……”白姬懒洋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元曜循着声音抬头望去。一条手臂粗细的白龙正盘在树枝上睡觉,白龙的眼帘微阖着,鼻翼轻轻地翕动,它通体雪白晶莹,犄角盘旋如珊瑚,身体柔软如云朵。一只小黑猫也懒洋洋地睡在白龙旁边。

“白姬,马府和马老太君上哪儿去了?!还有,小生昨晚梦见了一个眼睛里长草的书生,太吓人了!”小书生激动得手舞足蹈。

“吵死了!”黑猫不耐烦地道:“眼睛里长草的书生?是不是躺在那边那一个?”

元曜顺着离奴的目光望去,离他十余步远,有一座破败的荒塚。一架雪白的骷髅暴露在阳光下,它的眼眶里,长满了杂草。

“妈呀!”小书生吓得跌倒在地。

“唉!离奴,轩之胆小,你又吓他。”白龙埋怨黑猫,可是它的声音听起来却很愉快。

元曜定了一会儿心神,才举步朝荒塚走去。他想起昨晚书生眼疼的模样,心中又生了怜悯,想去替骷髅拔掉眼中的杂草。

元曜仍是赤着脚,每在地上走一步,脚就被碎石子硌得疼。

元曜来到骷髅前,开始拔骷髅眼中的杂草。无论如何,都是读书人,希望他不要再眼疼了。

拔干净骷髅眼中的草,元曜向骷髅作了一揖,道:“希望兄台以后眼睛不会再疼了。小生告辞了。”

骷髅用空洞的眼眶望着元曜,上下颌骨的纹路看上去像是在微笑。

元曜回到树下时,白龙和黑猫已经化作人形--一名妖娆的白衣女子,一名清秀的黑衣少年。白姬摘了一片蕉叶做扇子,摇扇,“日头出来了,天也热了,还是回缥缈阁吧。”

“白姬,马府在哪里?你不是来收房子的吗?”元曜忍不住问道。

“马府就在你的脚边啊。”白姬笑道。

元曜垂头。

凄凄荒草之中,掩映着一座华宅的木雕。木雕约有棋盘大小,宅院里三重,外三重,雕工极其精细,假山园林,亭台楼阁,一应俱全,栩栩如真。

元曜蹲下去细看,依稀认得是他昨晚和白姬,离奴去的马府。元曜的目光移向花厅,花厅中央摆着一张很大的木桌,木桌上似乎还剩有夜宴的残羹冷炙。

宅院门口,一只褐色的蚂蚁缓缓地爬下台阶,去往草丛中了。

蚂蚁?马府?元曜脑中灵光一闪,黑着脸问道:“白姬,我们昨晚不会是在蚂蚁群里吧?”

白姬掩唇笑道:“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昨晚的夜宴很愉快啊。”

说到夜宴,元曜这才感觉到他的肚子还是饱饱的,估计到明天都不会觉得饿。昨晚,他实在是吃得太撑了。

白姬道:“该回去了。轩之,你拿着木雕,可能有点儿重,注意不要弄坏了。”

元曜捧起木雕,他终于明白了,白姬来收回的房子就是借给蚂蚁住的这个木雕。元曜想起马老太君慈祥富态的面容,心中有些伤感。

“白姬,蚂蚁的新家在哪里?”

“昨晚,马老太君说在一棵老槐树下。喏,应该是那里。”白姬指着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道。

白姬、元曜、离奴走到老槐树下,只见树下有一个大洞,一群红褐色的蚂蚁正在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

元曜趴在地上向树洞里望去,一只体型庞大,黑色中带着金色的母蚁被一群蚂蚁簇拥着,躺在蚁洞深处。那,就是昨夜亲切地抱着他,给他夹菜喂菜的马老太君。

不知怎的,元曜心中一酸,流下泪来。慈祥的马老太君,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的马老太君,竟然是一只蚂蚁。

蚁洞外的槐树枝上挂着三个小灯笼一样的东西,看上去似乎是某种植物的花,花中盛着橙黄的蜜汁。

白姬开心地道:“啊!这是马老太君送的镜花蜜!”

元曜擦干了眼泪,心中还是说不出的伤感。

回长安城的路上,白姬、离奴提着镜花蜜轻快地走在前面,元曜抱着木雕怏怏地跟在后面,他的脚上全是磨起的血泡,非常疼。忽的,元曜被一根藤蔓绊了一下。他低头望去,一双绒草编织的鞋子躺在草丛中。

“咦?这里怎么会有一双草鞋?”元曜惊喜。

白姬望了一眼草鞋,掩唇笑了:“轩之,这是有人特意为你做的呢。还不快穿上?”

“老弟你如果替我治好了眼疾,我就送你一双鞋子。”元曜想起昨夜书生的话,心中一惊,这莫不是骷髅为他编的?!

白姬催元曜穿上,元曜也实在不愿意再赤脚走路了,硬着头皮穿了。

草鞋很合脚,很舒服。小书生步履如风,笑容满面。白姬见了,又开始盘算新乐趣了,“轩之啊,昨晚的夜宴,你觉得菜肴可美味?”

小书生开心地道:“虽然有些菜很腥很腻,但是很美味。”

“你想知道这些菜是用什么做的吗?”白姬笑得诡异。

小书生摸着饱饱的肚子,好奇心上涌,问道:“是用什么做的?”

“轩之最爱吃哪道菜?”

“清蒸肉芽,肥而不腻,很可口……”小书生咂舌回味道。

“那是蛆。”

“炸得酥黄香脆的黑肉……”

“那是蜘蛛腿。”

“那碗珍珠汤丸……”

“那是蚊子卵。”

在元曜弯下腰狂吐之前,离奴飞快地抢过了木雕。回缥缈阁的路上,元曜的脚倒是不疼了,他又开始吐得翻江倒海,几乎呕出苦胆。

白姬眨了眨眼,笑道:“轩之,马老太君很喜欢你,说不定还会请你去赴百虫宴……九儿,你可要习惯吃虫呀,不然你的娘亲会伤心的……”

“小生……打死都不再去了……”元曜哭丧着脸道。

“轩之,你不要哭丧着脸嘛。”白姬道。

“小生胃疼得笑不出来啊!”

“离奴不是也吃了很多虫子吗?他现在没有吐啊。”

“小生怎么能和离奴老弟比,它是猫,小生是人。”

“为什么不能比?人和非人,都是众生。”

“小生觉得,人和非人还是有着微妙的区别。”

“什么微妙的区别?”

“比如,吃不吃虫子的区别。”

阳光灿烂,清风明媚,白姬、元曜、离奴进了金光门,朝西市中的缥缈阁走去。

今日,又有谁来买欲望?

(《虫宴》完)

(《缥缈•提灯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