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你看,这举的不就是右手吗?”
近藤一脸满足地说,把那张熊也似的脸转向我。
满脸大胡子。
“怎样?看起来难道不像这样吗?”大胡子男几近咒骂地说道,握起右手举到脸旁,摆出和摆饰物相同的动作来。
近藤长了满脸粗硬胡子,头上缠了条手巾,身上穿着棉袍,脚下趿着衬牛皮的竹皮草履,一副盗贼模样。所以即使体形本身非常相似,看起来依然不像只猫,至多像狸猫,不,还是像头熊。
近藤背后的地上是为数惊人的成片招猫,大中小应有尽有,约莫有两百个之多吧。
近藤就站在它们正中央,摆出相同的动作。大批招猫由于风吹雨打,每一个都变得灰头土脸,而近藤也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那画面看起来就像隐神刑部狸猫 [1]率领着它的八百八狸猫部下在同时敬礼。
“知道啦,知道啦,收起你那个动作啦。”
我极厌恶地摆出倦怠感全开的表情,牵制近藤。再继续让他顺着竿子往上爬,我可吃不消。
虽然我的臭脸反正不会有屁用。
不出所料,狸猫头目更加猖狂起来地说,“怎么样?明白了吗?”
“再明白不过了。我的朋友,全日本首屈一指的连环画画家,近藤有岳大师的渊博知识,实在让我甘拜下风,五体投地。我这个浅学无知的制图工,在近藤大师面前,也只能如同秋天的稻穗般,深深地低头行礼——怎样,你满意了吗?”
“不。”
近藤交抱起胳膊。
这次看起来像个达摩不倒翁。
“本岛,我啊,并不是为了启蒙我浅学无知的总角之交,才大老远跑到世田谷这儿来的。当然,我也不是想来参加‘拿米来’区民大会 [2]。”
“那已经是七年前的骚动了呢。那个时候你根本还没有复员回来吧?”
这家伙真随便——或者说,真挖苦人。受不了,外表豪放不羁,骨子里头却这么阴险。近藤接着又说了什么“我家代代都是净土宗,这家寺院是曹洞宗,所以我也不是来参拜的”。
“好了……本岛先生,那么我俩为何会身在这样一个地方呢?”
“你真啰唆。我买就是了。我去那里的摊子买给你,你等一下吧。顺便还奉送护身符给你,好吧?”
“福钱,是吗?很好,钦准。”
近藤这才总算露齿笑了。
我啧了一声,往大门前面的小摊走去。
事情的源头,要追溯到约十天以前。我阴错阳差地被卷入了一桩与美食有关的国际美术品盗卖事件——我私下称之为山颪事件——在一场大骚动之后,事情告一段落,我刚重新恢复日常生活,这事又接踵而来。
事件结束,我的身份从那个侦探的手下,又恢复为一介电气工程公司的制图工。
同一时期,我的总角之交,也是邻居的连环画画家近藤,总算从他热爱的古装剧饱受抨击、最后惨遭腰斩的打击中振作起来,百般委屈地画起画商委托的侦探剧连环画。
标题决定为《神妙侦探帖》。
白面贵公子私家侦探梦野塔十郎,带着助手新之辅少年一起痛快消灭恶势力的惩恶扬善武打剧——预先设定是这样的内容。
我真心觉得这听起来很有趣。
因为过去近藤画的连环画,净是些妓女遭到拷问、武家千金遭到活埋等,剧情曲折离奇的古装剧。而且近藤的画风写实得连我看了都觉得不忍卒睹,更别说是连环画的儿童观众了,看了绝对会哭出来,保证会被吓哭。所以这新的路线是正确的——我再三如此称赞近藤。
然而故事毫无进展。
即使对他又哄又骂,软硬兼施,故事也完全没有进展。
一会儿说什么不会画手枪,一会儿说什么不会画汽车,每画一张,每涂一笔,手就停滞下来。
然后,荷包见底了。
连环画是靠日薪糊口的工作,这无关画得多好,剧情有多精彩。少画一张,就少一张的收入,就是这么回事,拖太久就会被开除。简而言之,连环画画家最重要的本事,就是能够稳定量产的技术。
画商也根本不是想要什么优秀的作品。不管三七二十一,总之连续不断地画,受欢迎就尽量拖,不受欢迎就变更为受欢迎的路线——这样的随机应变,才是受欢迎的秘诀。这种事就连门外汉的我都可以轻易想通。连环画画家必须像艺术家般专心致志,像工匠般银货两讫,像流行小说家般稳定量产。然而近藤却像文学家般苦恼,像巨匠般考究,像艺术家般陷入创作空白期——就是这么回事。
结果,近藤整个人累垮了。饥饿与身体不适发挥相乘效果,近藤终于发起烧来。他染上了不合时节的流感。近藤睡了三天,荷包全空了。而每星期的假日和休半天的日子都来帮忙画图赚零用钱的我,也失去了副收入的来源,深感困扰。
然后……
就在一星期前的星期日……变得憔悴了一些的近藤一大清早就来找我。可能是扯了自己的头发吧,近藤的头变得好似石川五右卫门 [3]般蓬乱稀疏,说着,“这是我最后一点钱了。”他把一枚硬币塞给了我,睁着充血的眼睛唐突地说:
帮我买吉祥物回来……
我愣住了。
——吉祥物?
我禁不住反问,以为近藤终于神经错乱了。
近藤一脸严肃地说,“只要是能招福的东西,什么都好。”接着他这么说:
要拿这钱填饱肚子很容易……
可是肚子一下子又会饿了……
饱足感顶多只能维持半天……
他说得没错。
食物只要吃掉就没了。
就算肚子饱了,不工作的话,空掉的荷包也不会再胖回来。
话虽如此,就算去买什么吉祥物,钱包八成也是不会变胖的。都是一样的。不,吉祥物甚至无法填饱肚子,反倒是亏了。
看来近藤是抱定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念头,认为被逼到绝境的话,即使是讨厌的工作也做得下去。确实,把硕果仅存的钱全部用光的话,就没有后路了,如果不想饿死,即使不情愿也得工作。
那样的话,还是吃点什么吧——我主张。
不吃迟早会死,死了也甭工作了。
这种情况,先吃点什么,然后工作,才是最具建设性的态度吧。不管拿去买什么,把钱用掉的状况都是一样的。不管是买吉祥物还是买芋头,都一样是来到了悬崖边。
我这么说,近藤却说他觉得就算填饱肚子也不会浮现出什么好点子。
吉祥物虽然填不饱肚子……
却可以激发人心啊……
近藤接着这么说。
看来他也不是相信吉祥物的庇佑。靠着吉祥物激起干劲,着手工作,然后荷包就会渐渐饱足,这样一来,肚子也能够跟着饱足,顺顺当当——唔,好像是这样的逻辑。
——教人似懂非懂。
非懂似懂。总之,连我都被搅浑了。
结果我招架不住朋友那尽管悲怆却显得逗趣的、宛如恳求的粗犷瞳眸,出门买吉祥物去了。
我犹豫了。
因为是这季节就买竹耙子 [4],太平凡了。每个人都会买。从经验来看,买竹耙子绝对会被念叨。可是近藤也没有虔诚信仰什么的样子,给他特定寺院神社的符咒又很怪。买护身符也有点不太对头吧。
再说又不是要许什么愿,买尚未点眼开光的达摩不倒翁也很奇怪。
我一筹莫展,请教店员,店员介绍这是避疱疮的,这是避盗窃的,这是防火的,这是求良缘的,不管什么东西,都有某些庇佑。结果我考虑再三,最后……
我买了招猫。
是招福的。
多么单纯明快的吉祥物啊。
再妥帖不过了。
我这么以为。然而我错了。
我把招猫递出去,结果近藤瞪大了眼睛,歪起了脖子。
然后他把猫从头到脚给细细端详了一遍,说:
喂,你买错啦……
我问买错什么,近藤居然胡扯说什么这不是招福的猫。
怎么可能?不可能的……应该。
说起来,招猫不招福,那要招什么?如果这是会招来福气以外的东西的怪猫,寺院神社才不可能煞有介事地拿来贩卖。我激动地回嘴说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近藤便整张脸写满了不平地说:
“你自个儿看看,这举的可是左手呢……”
我哑然失声,近藤又说,“不行,得是右手才行。”把我特地为他买来的招猫给扔到他从来不收的懒人床上去了。
我……
狠狠地闹起别扭来。
我完全是可怜我饥贫交迫的老友,才会答应他这莫名其妙的请求,大老远到街上,买回这大吉大利的神猫来。然而他却挑三拣四,多么不讲理,多么忘恩负义……
说起来,近藤应该只要是吉祥物,什么都好,那么不管我是买木屐还是买丁字裤回来给他,他都该感激涕零地恭敬拜领才是道理。
再说,店员完全没有提到招猫还有种类之分。对于其他的吉祥物,店员都一一详尽地说明宣传效果,然而对招猫,却只说有围兜的贵一点,有坐垫的更贵而已。而且我记得店里的猫全都举着同一边的手。那些家伙就像水手一样,姿势整齐划一。我没看到有半只猫是举另一只手的。
根本没看到。
因此我大力主张。
主张说招猫才没有种类之分。
没有左也没有右。要举左手还是举右手,一定是看做的人高兴。不,那八成是规格品。所以一定都是举左手的。
然而……近藤受不了地说,“你是当真不晓得吗?”然后他铆足了力气擤了一泡鼻涕,瞧不起人似的瞥了瞥我,说:
我说你啊,这可是招客人的猫啊……
据近藤说,举左手的猫是招客猫,举右手的才是招福猫。我买来的猫的确是举左手的,如果近藤说的是真的,那么这就是招客猫了。“没钱又发烧工作又没进展的这种非常时期,再有客人找上门来,你要我怎么办?”近藤歪起脸说。
我闹别扭闹得更凶了。
好吧,或许左右真的有别。或许举左手的猫是保佑招到客人的。或许是这样好了。
就算、假设真的是这样好了,那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只要有保佑,那不就好了吗?对于做生意的人来说,客人就是福气嘛。
那么在一般家庭中,就应该纯粹地把它当成招福来看才对……
我这么说。
可是近藤不退让。
他说规定就是右是福,左是客,这是没有互换性的。据近藤说,客也可以说是人,换言之,右是福德,左是人德。确实,人德跟福德是不一样的。人德有时候可以带来财富,但也有并非如此的情况。
并非只有富贵才是福。
例如说,做顾客生意的人开店的话,他的人德有可能就这样直接为他带来财富,但也有不会带来财富的人德吧。仔细想想,有人德的人是不会执着于金钱的。同样地,也是有除了致富以外的福德吧。
那么福德就不能与财富画上等号,招来人潮或吸引福气,虽然也有可能致富,但那终究只是结果的一种罢了——也可以这么看吧。
我问是不是这么回事,结果近藤又否定我的意见说,“不是啦,不是那样的。”
右手是钱啦,钱……
近藤用拇指和食指圈出个圆形。
举右手的猫啊,麻烦的细节省略不提,就是招财啦,是再直截了当不过的吉祥物了——近藤兴高采烈地说。
这家伙怎么搞的?
看起来……他根本完全恢复了。悲怆感也消失到九霄云外去了,莫名其妙地连贪念都冒出来了。不,贪念都溢出来了。
——真是个俗物。
近藤这家伙,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模范俗物。
我越发感到荒唐,所以懒散地说,“随便怎样都好吧。”近藤却顽固地不退让,任性地胡说起什么“我可是拿我压箱底的宝贝钱去买的,我可不妥协”。
可是我也一样不愿退让。
所以我坚持说根本没那种规定。那是什么时候决定的?谁决定的?有根据吗?近藤说有根据,伸出右手,答道,“拿钱跟收钱的都是右手呀。”我回说,“那是因为你是右撇子。”近藤更反击说,“这可是我过世的祖母告诉我的。”
然后我们打了个赌。
是个古怪的赌注。首先,我负责近藤一星期的伙食。近藤则任劳任怨,这个星期之间就算是硬逼着自己也要画出连环画来,在周末之前攒到一笔钱。这是我们两方的条件。然后我们各自寻找可以证明自己说法的凭据。
一星期后一决胜负。
如果我的意见正确,近藤得把刚赚到手的钱就这样全数交给我。而如果近藤的主张才是对的,我不仅拿不到一文钱,还得买一只那个什么举右手的猫奉送给近藤——这就是赌注的内容。
近藤工作了。就算是这么愚蠢的赌注,只要意气用事起来,也是工作得动的。说什么画不出来,结果说穿了就是一个字:懒。我这一星期之间,早晚努力做饭,勤奋地送到邻家去。
然后今天,为了揭晓这场古怪赌注的胜负,我们特地来到了世田谷豪德寺。至于为什么是豪德寺……
四处打听之后,我获得了豪德寺是招猫发祥地这样一则非常有意思的情报。情报来源是一个叫青田太辅的轻浮中年男子,他在我任职的工程公司担任会计。
据青田先生的说法,那座寺院似乎甚至被称为猫寺,里面奉纳的绘马 [5]全是招猫图案,院内甚至有座猫冢,摆着大量的招猫。我们认为如果那里真的就是招猫发祥地,应该会有一两个起源传说,那么关于猫举起来的手,以及它所保佑的是什么,应该也可以获得正确的答案。如果豪德寺真是招猫发祥地,只要询问住持,一定可以得到答案吧。然而——
根本用不着问。
豪德寺的猫,每一只举的都是右手。
举的全是右手。就算远远地看,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就连密密麻麻一整排的大绘马,上面画的猫也仿佛嘲笑我似的,全都举起右手来。加之大门外的花店前还设有卖招猫的小摊子,那里也都是举右手的招猫云集。
我哑然失声,只能呆呆地看着那些猫,顾店的老婆子连问也没问,就自顾自地这么说了起来:
招福气的招福猫儿哟……
看看它,举右手哟……
跟其他的不一样哟……
是招福德的猫哟……
在这个阶段,胜负已尘埃落定,但脸色已经完全恢复红润的近藤惹人厌地竟默默不发一语,悠然踱到院内,无言地走到众猫前面,把那两百只猫浏览了一遍之后,得意洋洋地把那张大胡子脸转向我……
说了声,“喏,你看”。就是这么回事。
虽然我无法释然,但输了就是输了。
总觉得我因为好强,大亏了一笔。早知如此,就买达摩不倒翁,或是乖乖地从俗买个竹耙子交差就好了。
我有点怄气地穿过大门,来到那家教人愤恨的小摊子前。我一来到正面,顾店的老婆子又殷勤地说起跟刚才一样的话:
“招福气的招福猫儿哟。看看它,举右手哟。跟其他的不一样哟。是招福德的猫哟……”
——刚才听过啦。
我自暴自弃,问了句找碴般的废话:“这真的会保佑吗?”
“哦,谢谢惠顾哟。”
根本没听。
别说是回答了,老婆子还指着商品,反问我要哪个。
“哎,这边的是土偶,这边是陶偶。两种都非常灵验,大吉大利哦。”
仔细一看,猫的确有两种。
肚子上写着招福的是土制的,画个圆框里头写着福字的是陶制的。
两种都是白猫,土制的画有红色的项圈。
“这两种有什么不一样?”
“就是这边的是土偶,这边的是陶偶。两边都是灵验的招福观世音菩萨大人的属下哟。招福观世音菩萨大人是这里的本尊哟。只要祭拜这些猫,马上就可以招到好运哟。”
“为什么……是举右手?”
“举左手的是招客,是做生意的人买的呀。这边的猫是举右手的。”
她好像不知道理由。
每一只猫的长相都不太一样,我一个个仔细观察。因为我觉得既然要买,至少要选个漂亮的。
结果我买了两个土制的。我会选土制的,不是因为比较便宜,而是觉得土制的比较可爱。会买两个,不是要给近藤两个,而是也买了自己的份。当然,脸画得比较可爱的是我自己的。我得请这只猫无论如何都要把我散出去的财给招回来才行。
我一手拿着猫,再次穿过大门,马上就看到近藤了。
近藤站在招猫旁边的石碑前,好像在和一名僧侣谈话。
我顿时想起落语 [6]的《御血脉》 [7]这则故事。是近藤那张有如五右卫门的面孔与寺院这样的景观组合带来的联想吧。
他该不会被误认成小偷了吧?不,近藤的话,很有可能哦——我还冒出这种愚不可及的想法,但遗憾的是,在我走到之前,僧侣已经行礼离去了。近藤兀自点着头说着,“这样啊,原来如此啊。”
“什么原来如此。拿去,保佑了你一星期的劳动报酬跟白吃白喝的伟大猫神。”
近藤接过猫之后,上下左右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遍,说着,“什么白吃白喝,说得真难听。”但仍一脸高兴地把它收进了怀里。
“把人说得像骗吃骗喝似的。”
“你不就白吃了人家一星期的饭吗?”
“那是我赌赢了。不管那个,本岛,我问到这座寺院的由来了。这里啊,是井伊的菩提寺 [8]呢。”
“什么今一?”
没听过。
“井伊啊,井伊。”近藤说着,往本堂走去,“你连樱田门外之变 [9]都不晓得吗?你不会说你连井伊直弼都不认识吧?”
井伊直弼我还知道。是近藤自己发音不好。
“那怎么了?井伊直弼葬在这座寺院吗?为什么那样招猫就非举右手不可?”
“不是直弼啦,是他的祖先。是和家康一起经历伊贺行 [10],立下彪炳战功,成为初代彦根藩主的井伊直政的儿子,代替体弱多病的长兄成为二代藩主的井伊直孝。”
“这又怎么了?”
完全摸不着头脑。
“你说那个直孝的墓地在这里吗?那太奇怪了吧?如果他是彦根城主,一般不是应该葬在彦根吗?”
“配线工就是这样,教人伤脑筋。”近藤说出职业歧视的话语来,“这一带啊,是江户近郊的井伊家领地啦。”
“什么近郊……这里不是东京都内吗?”
“以前又不是。以前哪有都和区啊?井伊直孝他啊,遵照德川秀忠的遗命参与幕政,从宽永 [11]十一年一直到他过世的万治二年 [12],都一直待在江户城御府内 [13]。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是不知道,可是……
“那又怎样?”
“哎,你听着吧。”
近藤在大型猫绘马正下方的大岩石坐下。
“这座寺院啊,以前是一座又穷又破的寺院。”
“看起来不像啊。”
“都说是以前了啊。然后呢,年老的住持秀道和尚,独自一个人守着这座寺院。那个住持养了一只白猫,非常疼爱。”
“连自己都快喂不饱了,还养什么猫啊?”
“这就叫慈悲心啊。”近藤双手合十说,“他与猫儿分食着仅有的一点粮食,勉勉强强地过日子。甚至宁可自己少吃一些,也要喂养禽兽活下去,这实在是非常难能可贵的情操,对吧?秀道和尚绝非泛泛之辈啊。然后呢,这个和尚有一天这么对猫说了:如果你也知恩义,就招来一些果报吧……”
“这太现实了吧?”我打断他的话头,因为我心情很不好,“这类布施,不是应该不求回报吗?要求报答不算违反佛道吗?”“就算是僧侣,毕竟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嘛。”近藤见风转舵,“不吃就会死,死了就不能工作了,本岛,这话可是你自个儿说的呢。和尚也是一样的。死掉的话,岂不是就不能宣扬佛法,也不能祭祀佛祖了吗?说起来,如果和尚死了,谁来供养寺院墓地里的死者啊?哎,这要不是和尚,应该不会叫人报恩,而是会说:还不了的话,就拿肉体来还吧。”
说得简直像江户时代的高利贷。
“猫要怎么拿身体报恩啊?把猫卖到吉原花街去吗?”
“不是啦,一般当然是吃猫啊。”
“一般人会吃猫吗?”
“当然会啦。猫可是叫作陆河豚,很鲜美的。说起来,就算这么跟猫说,猫也不可能会报恩嘛。猫这种生物啊,就算养了三年,也三天就忘恩了。而且猫就算给它金币,也不懂得价值 [14]。猫就是这种畜生啦。”
也是,既然是对动物说的,一定只是玩笑话。
“岂料万万想不到,”近藤拍了一下膝盖说,活像个说书的,“这只猫啊,居然感恩图报了呢。”
“简直像白鹤呢。”
说到报恩,那当然是白鹤了。
“是啊,一般来说,猫都是报仇的。从锅岛的妖猫事件 [15]开始,佐贺妖猫、有马妖猫等,咒杀仇人一向是猫的拿手好戏。岂料万万想不到……”
“猫报恩了是吗?怎么报?”
“猫招来了福。”
近藤再次握起右手,摆在脸旁边做出招手的动作。
是熊。
招熊继续说道:
“你想象这座寺院门前的路……我想大概是这前面坡下的路吧。那里啊,正好那位井伊扫部头 [16]直孝大人路过了。”
“我没办法想象随随便便就有武士路过这附近啊。又不是卖金鱼的。他是个位高权重的武士吧?”
“别管那么多,想象就是了。他是个地位不凡的武士,所以是骑马。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啦。唔,这一带是森林嘛,八成是去猎鹰之类的回来吧。结果啊,一只白猫突然冒了出来,像这样……”
“就叫你别模仿猫了嘛,近藤,你那看起来根本是熊或是狸猫在搔耳朵嘛。”
“没礼貌!”近藤生气了。
“我只是照实说呀。不管那个,你是说猫招来了那么了不起的人物吗?”
“如果是人胡乱招贵人,视情况可能会被当成无礼,当场斩死,可是猫是动物嘛。直孝大人有点累了吧。他在猫的招请下,来到这座寺院,于是和尚便说,难得大人大驾光临,请暂时歇脚再行吧。一问之下,大人竟说是猫把他给带来的。和尚吃了一惊。然后,唔,就请直孝大人进了本堂,奉上薄茶。”
“你知道得真清楚呢。”我说,近藤答道,“这寺院以前很穷嘛。”真是天花乱坠,信口雌黄。
“然后呢,哎,和尚心想大人可能觉得无聊,便向他说法。唔,和尚会做的也只有说法跟念经了嘛。没想到和尚的说法十分引人入胜。直孝大人心想这和尚外表虽然穷酸,却说得头头是道,不想此时天色一下子黑了下来,又是阵雨,又是落雷,真不得了。如果没有猫把自己招进寺里,主公大人现在一定淋成了落汤鸡。直孝大人大为惊奇,心想这真是天缘奇遇,便皈依了秀道和尚,从此就把这里定为井伊家的菩提寺,寄赠田地等,大加厚遇,哎,就是这么回事。”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猫招来的福气吧。
“那么那只猫怎么了?变妖怪了吗?”
“怎么会变妖怪?哦,听说这座寺院以前叫作弘德寺,然后万治二年直孝大人过世,葬在这里的时候,得到他的法名豪德天英久昌院的一部分,改名为豪德寺,直到今天。就是这么个情形吧。猫呢,哎,死了吧。”
“死掉变妖怪了吗?”
“没变啦,就是普通地死掉了。那只猫的墓地,听说就是那座满是招猫的石碑。叫作猫冢。”
说到万治,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呢——近藤说,盘起胳膊。
“你的同事告诉你这座寺院是招猫发祥之地,这个情报是正确的呢。”
“是吗?”我总觉得无法信服。
“那……为什么这里的猫是举右手,其他地方的猫是举左手?”
“那当然是……”近藤把头左右各歪了一下,“因为这里的猫是右撇子吧。”
“喂,难道这里以外的猫都是左撇子吗?这太奇怪了。”
“别输不起啦。”
“不是。这根本不成解释啊。”
我再一次望向猫冢。
有人影。
刚才应该没有人的。
两个人影蜷着身子,看起来像是来上香的。
猫冢后面是墓地,我以为是来扫墓的,但看来似乎不是。
人影——好像是女人——似乎是在拜猫冢。近藤好像也发现了,说着,“那是在做什么?”
我看了一会儿,影子之一忽然站了起来。
不出所料,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穿着暗橘色和服,绑着围裙,而且和服袖子也用带子绑了起来,打扮得就像个旅馆女佣。可是只有发型看起来是西洋风,我难以判断与那身装扮搭不搭。
那个小姑娘转向仍然蹲着的另一个影子,滔滔不绝地说起什么来。
从她搁在对方肩膀上的手的姿势,还有看似温柔的动作,看起来就像在安慰对方,但换个角度来看,也不能说不像是在责备对方。
我会这么感觉,似乎是因为小姑娘嘴里说出来的话。虽然听不出内容,但看得出劲道十足。如果是在安慰人,应该不会是那种连珠炮般的凌厉语气。
蹲着的人——这个人也穿着同样的服装,但远远看过去的印象,感觉更要朴素几分,年纪也比小姑娘要年长一些。直到那名女子站起来以后,我才发现看起来会像那样,应该是发型的缘故。
“她们是哪家客栈的女伙计吗?”这话从近藤口里说出来,简直就像在演古装剧。“好像……出了什么非常古怪的事呢。”
“喂,你听得到哦?”
“你听不到?”近藤露齿问道。
“很远呢。”
“那姑娘声音不是很大吗?是听不到全部,可是内容非常古怪呢。什么猫作怪啊,母亲被调包的。”
“母亲被调包?”
什么跟什么啊?
“什么叫母亲被调包?”
“我哪知道啊?可是感觉很有意思呢。喂,你过去打听打听。那个女伙计好像伤心欲绝,可是女孩看起来活蹦乱跳的,应该不打紧。”
近藤用粗短的手指指着两名女子说。
“女孩?……她们是母女吗?”
“喂,哪有那种可能啊?一个顶多二十七八,另一个才二十出头吧。哪有这种母女?”
如果近藤说中了,是没这种母女吧。
近藤很擅长目测别人的年纪。
我这个盗贼风的朋友活像日本駄右卫门 [17]似的,威风凛凛地戳着我说:
“喏,快去。能在这里相逢,也算是一种缘分啊。”
“缘分?要说这种话,连都营电车都不能搭了。在车厢里头,别说是衣袖相拂了 [18],根本是衣袖相挤,紧贴在一块儿了,哪有这种挤成寿司盒似的缘分啊?况且说起来,我们连袖子也没擦到,哪来的缘分啊?”
“别在那里强词夺理了。”
“到底是谁在强词夺理?总而言之,光是目击到、稍微耳闻到,才不会产生什么缘分。再说就算有那么一丝丝半丁点儿单薄微弱的缘分好了,即使是这样,为什么非是我去不可?有兴趣的人是你呢,反正你一定是想要拿去当成连环画的题材……”
我在说话的当下,两人也渐渐朝我们这里走来。我忍不住躲到近藤背后。
姑娘的大嗓门也传进了我的耳中。
我看你啊,还是找个侦探商量下吧。
是叫榎木津什么的吗?
“榎……榎木津?”
我大声惊叫。
“所以说,它的右边就是人家工作的店呀。不好意思哦。”
小姑娘——奈美木节噘起嘴巴说。
这里是太子堂 [19]的甘味店。
“那么,隔着那条路的左边,是这位……”
“是的。”另一个女子——梶野美津子答道。
“说到涩谷圆山町,那儿是花街呢。”近藤说,“是明治末期,受到摊贩大量出现的影响,从道玄坂移过来的。市电和玉川电车通车后,涩谷一下子成了闹市区嘛。”
近藤用他那张看不出究竟活了几年的脸,怀念过往似的说。
“那么久以前的事人家不晓得啦。”阿节说,“不好意思哦,人家出生后连二十年都还没过嘛。人家是昭和儿童呢。重点是,我们的关系,你们真弄清楚了吗?”
“呃,清楚是清楚了……”
话说回来,这姑娘真是聒噪。我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坐在我正对面的阿节。
她整个人十分娇小,小而细长的内双眼皮眼睛令人印象深刻。她并不特别花哨,也不特别漂亮或特别丑,算是很普通的相貌,面孔却不知为何十分抢眼。
——该说是娇媚吗?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中华荞麦面店的海碗上常画的中国儿童图案——发辫圆脸的那种儿童。
明明也没那么像。
两相对照,坐在旁边的梶野美津子几乎是不发一语。
在阿节宛如地毯式轰炸般的舌锋之间,她只是略低着头,“嗯”“哎”地应声而已。听说她二十九岁,但实际上看起来年纪更大。也不是显老,只能说是朴素。阿节还带有几分稚气,但梶野美津子连一点华美的地方都没有。
可能有什么内情吧——我是这么想。
不管怎么样,近藤推断的她们两个的年纪,几乎都说中了。
我觉得这真是个古怪的特技。明明只是从那么远的地方瞄瞄,怎么就看得出年纪呢?令人无法理解。
没错……直到刚才,我们都只是在豪德寺的境内远远地观察她们俩而已。然而现在却面对面吃着蜜豆,但这并非我听从近藤的要求,轻浮地向她们搭讪的结果,也并非近藤下定决心,强硬地诘问她们的结果。
不瞒各位,其实是因为我对阿节的某句话有了反应,不小心叫出声来罢了。
理所当然,我们被当成了可疑人士。我们俩是这样一副外表,又是那种地点,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假日的大白天,像熊又像盗贼般的粗犷男子,与一个其貌不扬的工作服男子两个人厮混在一起,光是这样就够恶心了,而且还坐在寺院的院落内偷看妇女,就算被人以为有变态嗜好,也没有反驳的余地吧。
我想一般女士看到两个这样的家伙的时候,就会尖叫着逃跑吧。然而——
不巧的是,阿节并不是这样一个姑娘。
阿节大步朝我们走来,以严厉非常的口气逼问,“有什么事吗?”我吓住了。至于近藤……他先前的威风都不晓得跑哪去了,慌得几乎快口吐白沫,居然把我给推了出去。
阿节看到我们这种态度,可能更感到怀疑了吧。她一脸凶悍,挥起了手中的束口袋。
然后——
就在那个时候……
我脱口说出了不该说的话。
因此,哎,我没有挨揍,嫌疑也洗清了。
可是事情变麻烦了。然后我们落入边吃蜜豆边聆听阿节的境遇——或者说,那本来应该是梶野美津子的体验才对——的窘境。
“清楚是清楚了,然后怎样?”阿节问。
因为我只说“清楚是清楚了”就沉默下去了。我立刻回道,“没什么”。面对一个年纪比我小的小姑娘,我竟然完全退缩了。
听说阿节在池尻一户富豪家中帮佣,她说自己是通勤上班的女管家。
另一方面,美津子说她是住在下代田一户望族帮佣的女佣。她说自己是婢女。我不清楚在现代自称这样的职业名称是否妥当,至少对于近藤来说,非常易懂。
职业种类虽然相近,但两人毫无共通点。
池尻与下田代说是邻町,也算是邻町没错,但两人帮佣的地点好像并不是特别近,年纪也相差了将近十岁,出身地也不同。
外貌与性格都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富豪家女管家与望族家的婢女,究竟是在何处相识的?——近藤的话,应该会在这里下回待续,但遗憾的是,这并不是连环画。这是现实发生的事。不过就像大部分的连环画在下回待续告一段落的时候,其实也没有准备好什么特别的续集剧情一样,现实发生的事揭晓开来一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两人有两个相关之处。
阿节是通勤上班的,所以并不住在池尻的大宅子。
好像是她以前住宿帮佣的地方出了什么可怕的事,让她再也不愿意住在工作地点工作了——不过这部分跟正题毫无关系,而且也没人问她——她现在好像寄住在叔母家里。
说开了没什么,阿节的落脚处就在美津子帮佣的望族宅院的后门一带。
因为这样,放假的日子她们会在路上或菜摊子碰见,因此认识了。可是只有这样的话,就只是街坊邻居而已,据阿节说,要有更进一步的亲交,还是需要一点特别的契机……的样子。
契机——或者说另一个相关之处,就是店铺。
阿节的雇主大富豪好像叫作信浓铳次郎。
这位信浓氏在涩谷圆山町有一家大店,好像是餐饮店,但阿节没有说明详情。
而美津子帮佣的望族——听说姓小池——也在圆山町经营同一类店铺。
两家是生意敌手,而且好像持续着相当激烈的竞争。因为再怎么说,这两家店都是隔着一条狭小的巷子比邻而建。面对小巷,右边是信浓氏的店,左边是小池家的店,阿节刚才就是在说明这一点。
“老爷一天会去店里一次,去收钱啊,拿账册啊,处理一些事情什么的。喏,老爷不是店长,是社长嘛。”
我才不懂,是这么回事吗?
“老爷其他还有别的公司啊,事业什么的,生意做得很广哦。”阿节说。
富豪大概都是这样的吧。
“我也相当受到老爷信赖呢。我来虽然还不到半年,可是介绍我去的睦子姐颇受老爷信任。她辞职了,所以才介绍我去。先前工作的地方,也是接替睦子姐的。睦子姐动不动就辞职嘛。”
我才不知道,我根本不认识什么睦子姐。
阿节一副“你怎么会不认识睦子姐”的表情。
“那,呃……”
我望向美津子。
美津子只是斜斜地看着阿节。
“哎呀呀,”阿节掩住嘴巴,“美津子姐也常去那家店,去跑腿。喏,美津子姐也都帮佣了二十年了嘛,所以唔,地位跟其他佣人是不同的。”
“帮佣了二十年之久吗?”
那么……她九岁就被送去帮佣了吗?
真的假的?
“不就是二十年吗?算算就是这样啊。”阿节机关枪似的说。
看来这姑娘认定自己知道的事,别人也应该都知道。
“所以啦,在那样的闹市区碰到自己的邻居,我也吓了一跳嘛。一问之下,才知道她跟我一样是女佣,而且还是隔壁生意对手的老板家的女佣。对我来说,这真是值得金玉的事实。”
“值得金玉?”
“应该是值得惊异的事实吧。”近藤悄声说。
阿节僵了一秒钟,但马上就振作起来,说:
“到这里为止可以吗?”
只要应一声“可以”就行了吧。我无可奈何,算是作为确认,总结了阿节的话说:
“唔……所以在相邻的两家竞争店铺各自的老板家帮佣、境遇相同的你们两人就开始变得亲近了,是吗?”
非常简单的整理。用不了几秒,而且还是跟正题无关的内容。
“瞧你说得那么简单。”阿节不服地说。
“那么,那位小姐究竟想拜托那个侦探什么事?”
“关于这件事啊……你真的是那个侦探的助手吗?”
“咦……呃,差不多啦。”
没错。
我遭到阿节逼问的时候,情急之下撒了个谎,而且还是个非常要不得的谎。
——我、我是……
——那个榎木津侦探事务所的人。
糟糕的是,我居然诈称了一个完全无法挽回的身份。
侦探——榎木津礼二郎。
眉清目秀、身手高强。身居上流,学历傲人。破天荒又毫无常识。豪放磊落又天真烂漫。世上的常识十成十对他不通用。天不怕地不怕,完全不记别人的名字,所有的旁人对他而言都是奴仆,不调查不搜查也不推理的、天下无敌的玫瑰十字侦探。
对他的赞扬——这可不是唾骂——不胜枚举。
总而言之,在我知道的范围内,像他那样的人再也没有第二个了吧。这我可以断定。如果有比榎木津还怪的家伙,我无论如何都想见上一面。如果那家伙真的是个更胜于榎木津的怪人,要我倒立着纵贯日本列岛都行。
哎,从某些意义来说,他是个厉害角色,但怪到那种地步,对凡人来说,只是个大麻烦而已。
我在完全没有这些预备知识的状态下,因为亲人被卷入一些麻烦,不小心跑去委托榎木津侦探。那个事件本身算是解决了——虽然那与其说是解决,不如说被破坏了比较正确——但是从此以后,我完全被那位侦探当成了奴仆。当然,都过了半年多,我还没有被他记住名字。每次见面,都一定被他耍得团团转,陷入不可收拾的状况。
因为这样,当我耳尖地听到阿节的口中冒出那个名字时,才会忍不住惊叫出声。
这么一想,这个谎有一半也可以说是不可抗拒的。
再说,榎木津那破坏性的侦探活动,实际上我也帮忙了不少,所以这也不算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不,有一半是真的——我正要这么想,结果还是打消了念头。
再怎么样,有些谎可以说,有些谎还是不该说的吧。
这么说来,以前我曾被某个人教训为了应付场面而信口开河撒的谎,是最要不得的谎,他说的完全没错。
虽然我参与了侦探活动,但我根本不是侦探助手,而是榎木津的奴仆,所以这依然是谎言。
我穷于应答。
阿节露出古怪的表情。
阿节……大概误会了。
若非如此,就是被舆论给骗了吧。否则她不可能会萌生去委托榎木津这种无谋又不智的念头。我想阿节是对那些性质恶劣的风闻照单全收了。她是读到了三流杂志之类上头有关榎木津的报道吧。
这个社会比想象中的更要流俗,而且不负责任。社会上对于榎木津的评价,是名侦探。
事实上,每一桩轰动社会的大案件,榎木津皆参与其中。也是因为这样吧,不了解内情的一部分人士,认定这些案件全都是榎木津解决的。
这显然是个谬误。
榎木津这个人,只会破坏他不中意的东西,根本不会解决什么。榎木津的前方,存在的只有粉碎或歼灭。
才没有这种名侦探。
即使如此,似乎没有一个人认为世上会有像榎木津这样的玩意儿,因此他的侦探活动受到了相当大的误会。流俗而不负责任的社会将他歌颂成名侦探,因此造访榎木津事务所的不幸委托人不绝如缕。
无知真是恐怖。
我支支吾吾地含糊其词。
“真可疑。”阿节说。
“可、可疑?”
“太可疑了。不好意思哦,你这人很普通,我不认为你担任得了那个人的助手。不好意思啦,可是你真的很普通。”
“普通?呃,难道……你认识榎木津?”
“当然认识了。”阿节答道,“所以才会想要把他介绍给美津子姐啊。就是认识才会介绍哇。榎木津这样古怪的名字怎么可能凭空就从嘴巴里蹦出来嘛!”
“那、那……”
“可是我不晓得怎么联络他。”阿节说,“喏,事件还没解决,我就离开先前的宅子了。对介绍我的睦子姐是不好意思啦,可是死了一堆人,人家怕死了,没办法嘛。但幸好我走得快。只差一点,我也要被卷入惨剧喽。”
“被卷入惨剧?”
“我辞了差事,然后离开宅子,走去车站的这段期间,所有的人都死光了呢。真是千钧一发呢。”
“你、你不是在杂志上看到榎木津的吗?”
“我以前待的是织作家呀。”阿节答道。
“咦?你说的是那个……”
非常有名。
“哦,是溃眼魔事件吗?”近藤说。“那个灭门血案的织作家,对吧?对了,我记得那也是……呃,你们那里的榎木津侦探解决的,对吧?”
什么叫你们那里的?
我一瞬间感到恼怒,但随即就发现近藤是在配合我的说辞。这反而是值得感谢的机灵发言。
我当下说道“是啊”。
“箱……箱根的事件还有伊豆的事件,连白桦湖的由良伯爵家的事件,都、都是我们家的侦探经手的。大矶的连续杀人案也是。”
我把我想得到的一切案子都拿出来遮掩。
每一宗都是大事件。
“顺带一提,逮到先前的国际美术品盗窃团伙的也是他。”我有些自豪地说溜了嘴。因为那场逮捕剧,我人也在现场,惩治恶人的过程,我可是亲眼从头看到尾,那当然会教人想拿来吹嘘一番了。我想这种经验是很难得的。
不过,只有一网打尽这一点是事实,正确地说,榎木津并没有逮捕凶嫌,也没有解决。侦探真的修理了恶汉。毫不留情地。体无完肤地。
“那真是一场精彩的大乱斗啊。”我连不必要的感想都说出来了。
——自掘坟墓。
说完之后我才发现。就算我说的体验是事实,这也是谎上加谎,从这个状况来看,是非常不妙的。
可是为时已晚了。阿节说了声,“哦,你真的是助手呀。”接着转向美津子,耳语似的说,“你看,很厉害吧?”美津子好像有一点吃惊。我提到的每一桩事件都是报纸争相报道的大案子,她会吃惊也是难怪吧。
“这个人虽然非常普通,可是那个侦探非常厉害哦。就连古怪的事件,也差不多都能解决。我是不太清楚啦。我先前待的宅子的事件,我到现在都还完全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不好意思哦。”
“即使解决了也弄不清楚吗?”美津子问。
“弄不清楚呀。可是美津子姐,你放心吧。就算弄不清楚,好像还是会解决啦。我是不太清楚啦。”
这段说明虽然莫名其妙,但颇具说服力。
阿节似乎掌握了榎木津的本质。
我正暗自佩服,阿节又说了多余的话,“我们在谈那个侦探的时候,碰上了这两个人,这一定是某种缘分吧。”
此时我心生一计。
再这样拖拖拉拉地继续用谎言掩饰谎言,迟早会害惨自己。我再也不想被卷进古怪的事件了。第一桩事件姑且不论,我才隔了几个月,就连续遭到两次池鱼之殃。我可不是什么侦探助手,而是工程公司的制图工啊。
可是……
在现阶段,还有办法把谎言转化成真实。
我从工作服的胸袋掏出秃掉的铅笔,撕开老婆子拿来包装招猫的广告纸,在上面写下榎木津的事务所——玫瑰十字侦探社的住址和电话号码。我虽然不是助手,但联络过那里好几次,所以都记住了。
“这是榎木津先生的联络地址。只要说是本岛介绍的,就会帮你安排见面……”
榎木津可能不记得我这种小角色的名字,但应对的是秘书兼打杂的安和,应该没问题吧。
我把桌上的纸片推向阿节那里。
接下来会怎么样都不关我的事了。只要推给榎木津,在我的谎言曝光之前,事情总会有什么发展吧。
阿节看了看纸片说:
“在神田啊?这纸我是收下啦,可是不好意思,美津子姐不能去呢。美津子姐没有休假啊。她那样根本不能去嘛。”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爱莫能助啊。
“我是像今天这样,星期天休假。可是美津子姐不是休假嘛,她不可能去的,就算我去也很奇怪啊。很奇怪对吧?我是局外人嘛。”
“这位小姐没有休假吗?”近藤优哉地问道。
“我是被买过去的。”美津子满不在乎地给了沉重的回答。
“被买过去的?”
“家父过世以后,家里过不下去,我小的时候就被卖掉了。呃……”
“噢噢。”近藤叫道,“说到圆山町,就是三业地 [20]。那么,这位姑娘是……”
“那是什么?”我问近藤。总觉得好像被抛在话题后头,真不舒服。
近藤答道,“你也真笨呢,不就是红灯区吗?”
“红灯区?那么你工作的店铺是……”
“嗯,是一家叫金池廓的青楼。”美津子答道。
“青楼……这年头还有这种东西吗?”
“你这木头人。”近藤戳我,“我说啊,你都多大岁数了?又不是三岁小孩了。我刚才不也说了吗?圆山的花街,是以神泉谷的弘法汤 [21]为中心发展起来的二业地啊。”
“什么叫二业地?”
近藤朝我投以侮蔑的视线:
“就是艺伎屋跟料亭啊,再加上特种茶屋,就是三业地。茶屋你懂吧?就是做某些事的地方啦,土窑子啦。用现代的说法来说,就是私娼窟。这过去本来是在道玄坂的大和田那一带。日俄战争的时候,那一带冒出了一大堆这类场所。可是因为涩谷站变成了现在说的转运站,许多企业都争相开发道玄坂,所以在圆山町设三业地,把神泉的二业地和大和田一带的妓院就这样统合在一起挪过去。道玄坂那里出现了咖啡厅啊小料理店的,还规划了什么百轩店,现在还有电影院、脱衣舞……”
“够了。”我制止近藤。
近藤咕哝“才正要说到精彩处呢”,然后望向美津子说,“可是那一带全烧掉了,对吧?”
他是在说空袭吧。
“几乎全毁了。”美津子答道,“可是我们的店留下来了,也是第一个重新营业的。空袭过后才半个月就重新开业了。所以也因为这样,直到前阵子,都还是进驻军的慰安设施。”
“那是在红灯区的正中央呢。”近藤再次表现出难以理解的佩服模样,“也就是老店喽?”
“在那一带应该是最老的吧。”阿节说。
“那么,阿节小姐待的店也是……”
“我们那里是……夜总会,然后还有附小房间的大浴场。样式很古怪。是刚成立的。新兴的。”
“什么叫附小房间的大浴场?”
“你真的啥都不晓得呢。”近藤受不了地说,“就像东京温泉 [22]那样啦。有三温暖,蒸好之后出来,会有年轻貌美的妇人为你按摩。”
“推拿哦?”
“笨蛋!”近藤拍了一下我的额头,“花街里哪可能盖那种只有一堆光头推拿师傅的店?小房间里,半裸男女缠绕在一块儿拉筋舒活啦。这稍微想一下不就知道了吗?僵硬的部位跟按摩的部位都不一样啦。你不谙世事也该有个限度吧。”
就是那样的地方吧。
可是不管是什么样的地方,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啊。
“就是那样的地方呀。”阿节说,“我听说我家老爷的店在空袭中全烧光了。老爷说什么隔壁的金池郭没事,老子的店却烧个精光,气得跳脚呢。我家的老爷啊,是靠那个……叫什么来着?钢?是叫钢铁产业吗?是趁着那个产业流行大赚一笔的,所以老实说,不开那种店也无所谓。可是老爷无论如何就是不想输给金池郭。”
“意气用事?”
“是刁难。”阿节说,“因为那根本就是在作对嘛。连店名都取作银信阁,真是太故意了。”
“可是银信阁本来就叫这个名字。”美津子说。
“这样吗?可是老实说,我还是觉得是针对金池郭才这样取的呢。”
“或许是吧……我家老爷和信浓先生本来住的地方也是邻居呢。信浓先生差不多就在我刚被买过去的时候搬到老爷家隔壁,然后买了金池郭旁边的土地,盖了银信阁。不过那个时候不是现在这种大楼,而是跟我们的店一样的传统店铺……”
听说美津子的雇主非常生气,说什么后来的还这么张狂。
“那么……呃,小池先生从以前就一直住在代田吗?”
“嗯。老爷家世世代代原本一直住在我先前提到的大和田,我有一段时期也待在那里工作。可是那里在空袭中烧掉了……店铺虽然没事,但宅子全毁了,所以才搬到下代田的别墅去。信浓先生家好像也烧掉了。”
“我家的老爷是去池尻盖了新房子。”阿节说。
近藤佩服地说“原来如此”,然后问:“难不成,小池老爷是和田义盛 [23]残党的末裔?”我问那是谁,近藤说是仓时代的人。这熊男真是想不透他在想什么。美津子纳闷地偏头说:
“这我没听说过……”
“可是,那么你是被卖到了那家金池郭……?”
而且这胡子脸还大剌剌地探问这种难以启齿的问题。
连一点客气、一点顾虑都没有。
这种问题——虽然不晓得为什么——我实在问不出口。
美津子把头偏向另一侧:
“哦,一开始我是被卖到艺伎屋,是去当艺伎的。可是就像两位看到的,我长得丑,才艺又学不好,店里的人说我实在没法当个成材的艺伎,马上就……”
“那是被转卖了啊?真过分呢。”
“你那种说法才过分呢,近藤。根本没把人家当人看嘛。”
“哦,失礼。”近藤讨好地笑了,“也就是被卖去当契约工喽?”
这个大胡子实在够老古董的。
“是奴工啦。”阿节说。
“什么意思?”
“哦,就是,那时候正好是战争时期——是战败两年前的事吧。昭和十八年的夏天。”美津子说。
“是十年前呢。‘全力射击不要停’ [24]的时候。”
学徒动员 [25]的时期呢——近藤呢喃,阿节也说“那时候我才九岁”。
这些家伙净说自己想说的,完全摸不清楚正题究竟在哪里。
“我老家的母亲病倒了。”美津子说,“我的境遇没什么可以跟别人炫耀的,而且我并不是送去给人帮佣,而是被卖掉,所以自从九岁离家之后,一次也没有回过老家,也没有再见过母亲。而且就算我成了个艺伎,在乡下也不会被人用什么好眼光看。可是……”
我不晓得娼妓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也从来没有深思过这些问题。
所以我并不会去轻蔑她们,但也无法特别加以拥护。
我老实承认,其实我不是很懂。
可是,我可以想象世人对从事这类工作的妇人的批判与攻击。
从艺伎屋到妓院,这样的过程看在世人的眼中是沦落吧。俗话说职业无贵贱,像这样把娼妓视为更下一等,我觉得从某种意义来说或许算是一种歧视。但是另一方面,我也觉得这类境遇的女性仍然是不幸的吧。
“不过我并没有接客。”美津子说,“因为我生得这副模样嘛。”
美津子伸手摸脸。在我看来,她的容貌实在没什么好自卑的,不过就算假惺惺地说什么“没这回事,你非常美”,听起来也只像教人肉麻的奉承话吧。
我也非常清楚自己的审美观并不值得参考。
因为我看惯了近藤这种老古董般的人,像最近流行的八头身美女,根本超越外国人,看起来不像人类了。
即使如此,连阿节都说美津子长得普通了,我想我的基准也没有偏离得太远。在我这个凡夫俗子的眼中看来,美津子的长相并不丑。老实说的话,是普普通通,也就是理所当然的长相。
没错,是理所当然。若对照凡人的基准,美津子的容貌非常理所当然,自然没什么好为此自卑的。
虽然花柳界的常识可能不同。
“其他女孩全都十五六岁就开始接客了,但我该说是缺乏社交性吗,我实在是不擅长应酬,在店里也都被派去内场工作。可是我被卖过来都近十年了,年纪也过了十八了,再这样下去实在赚不到钱,岂不亏大了,看看情况,还是让我接客吧——就在店里的人这么商量的时候,战况愈来愈激烈了。”
“哦。”
“在大后方,店铺也不能正大光明营业了。因为我们店里的卖点是讲求高级。就是那个时候,我接到了母亲病倒的消息。过去我都是帮忙打扫洗碗,做些打杂的工作,连一文钱也没赚到。想要赎身,根本是痴想。时局又非常紧迫,就算听到母亲病倒,我也没办法送钱回家,更不可能请假。即使回家,我也没钱,对母亲的病情半点帮助也没有。”
“就算为了减少吃饭人口而卖掉的女儿回来,也只是多添了一张嘴呢。”近藤悲叹地说,“真教人心酸呢。”
“美津子姐是个不幸的少女呀。”阿节说。
“也还好啦。”美津子普通地回道。
原来如此,美津子看起来会那么朴素,是因为她不会过剩地表现自己。这个女子不管身处何种状况,大概都会认为那是普通的。
即便遭遇任何事,美津子都不会把自己贬低为悲剧的主角,也不会把自己哄抬成幸运的宠儿。她总是普通的。不管走在高低落差多激烈的路上,只要当事人没有自觉,顶多就只是景色改变了而已。对她来说,这是没有任何波澜起伏的平淡人生。就算旁人说什么你到达巅峰了、你坠落谷底了,她自己也没有那种感觉吧。
我发觉就是缺乏抑扬起伏这一点,酝酿出她那本质的朴素。
“老爷为我出了一笔钱。”美津子略略微笑地说。
“钱……是治疗费吗?”
“老爷用我的名义,送了一笔钱回老家,还帮母亲介绍医生。因为这样,我母亲保住了一命。实在是令人感激涕零。”美津子诚恳地说,肩膀放松下来。
“为什么……”
“老爷是好心。”
的确是好心,好心过头了。有哪家妓院的老板会砸下重金,只为了救一个连客人都不能接的蹩脚娼妓的母亲呢?应该不会有的,如果有,那真是近乎奇迹的善心。可是这样一个好心人,会开什么妓院吗?
我总觉得难以信服。
“你的老板很有钱吗?”
“不……唔,绝对说不上穷,但因为是那种时节,在后方凡事都不自由,再说,是因为家世的关系吗?我这种下贱人家出生的人不是很懂,不过好像也有许多复杂的问题……而且店也关起来了,实在不是手头阔绰的状况。再说老爷那个时候,在私人方面也碰上了麻烦……”
“我听说过。”阿节说,“我家老爷说是冤枉的。”
事情又变得复杂了。
别说是脱线了,从头到尾根本连路线在哪都不晓得。
“我想我家老爷会和小池先生那样百般作对,就是肇因于那件事。老爷虽然没有明白说出口,可是他一直怀恨在心呢。我知道的。”
“这次又是什么了?”近藤用力垂下眉尾说,“两位姑娘,内容跳跃得太厉害啦。”
“嗯。”美津子望向阿节。
阿节一副终于轮到自己上场的模样,兴冲冲地说了起来:
“十年前呢,小池先生家的小姐被人给杀了。”
“被人杀了……?”
我和近藤同时叫出声来。
老板娘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看这里,她像在埋怨这桌客人吵死人了似的,用那张河马般的脸瞪了过来。这危险发言与甘味店实在太格格不入了。
近藤龇牙咧嘴地朝老板娘露出恐怖的谄媚笑容后,把背蜷得圆圆地,身子前屈,声音压得极细,问起理所当然的问题:
“你说被杀,是命案吗?”
“是命案啊。”阿节说,“人被杀了嘛。而且还是跟未婚夫一起被杀呢。凶手……是我家的小姐。”
“信、信浓家的小姐?”
“大家都这么说。”阿节说。
“大家都这么说?”
“就是这样嘛。爱上别人的男人,最后杀了心上人跟情敌,哎,就是这样的情节。很老套啦。嫉妒杀人。可是我家老爷认为绝对不是这样。哎,我是了解他想相信女儿无辜的心情啦。非常了解。所以我家老爷才会说是冤枉的。”
“信浓家的小姐是冤枉的吗?”
“不是啦。”阿节做出撞我的动作。
“不是吗?”
“睦子姐也说不是啊。”
又是睦子姐。那个睦子姐到底是何方神圣?
“既然连睦子姐都这么说了,小姐就是凶手没错啦。”阿节炫耀似的说。虽然我怎么样都想不透这哪里值得阿节炫耀了。
“呃,那个人……那么值得相信吗?还是……对了,她跟那桩命案有关吗?她知道真相是吗?呃,那个人……”
“你说谁?”
“呃,就是,那个睦子姐……”
“睦子姐跟这事无关啦。”
无关?
“睦子姐跟我一样,是女佣嘛。女佣跟命案是不相干的。女佣只会在暗地里偷偷观察。命案对女佣来说,不是给我们介入的,而是旁观的。所以……不是啦,怎么说?客观?客观地来看,小姐就是凶手啦,大概,几乎。”
“客观……吗?”
“客观啊。因为我家小姐——我没见过她,说我家,意思也不是我真正的家哦——雇用我的老板家的女儿啊,看见她爱上的男人去了小池家之后,就闯进人家家里,在人家小姐的房间里面杀了人,然后人就失踪了,销声匿迹了。”
“她没有被逮捕?”
“没有。如果不是凶手,一般应该会出现才对吧?她十年之间跟老家都没有联络呢。虽然对老爷很过意不去,可是小姐就是凶手啦。我一直以为是因为这件事,两家才会失和,我家老爷才会处处跟小池先生作对,可是听美津子姐刚才的话,原来两家从以前就有摩擦了啊。”
“好像呢,”美津子说,“两家从以前就一直水火不容。”
然后——美津子客气地出声,像要把这个话题告一段落,总算开始继续说下去。
不,这能说是继续吗?我觉得连正题都还没有摸到。
“总之……即使在那样的状况下,老爷还是对我非常好。那个时候老爷为我出的钱,是我一生都还不了的大钱……”
“所以才说奴工吗?话题总算绕回来啦。”近藤说。
“嗯。所以我从店里调到宅子,从此以后,就一直以婢女的身份在那户人家工作。”
“所以她才没有休假。”阿节状似满足地说,“她才不能去什么侦探事务所。”
本来在讲的是这件事。若要说话题绕回来了,应该是现在才对。
或者说——
在听到侦探这两个字之前,我已经完全糊涂了,搞不懂自己怎么会坐在这里听这个人的身世?
“现在美津子姐也是在跑腿的途中溜号呢。她说她怎么样都要去豪德寺确认一样东西,我是陪她来的。我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嘛。其实我今天休假。”
她那身打扮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休假,任谁看来,那都完全是帮佣女工的模样。
“所以,”阿节逼近我,“我直接在这里委托你了。”
“委托?”
“委托啊。不好意思,可以请你这个助手转告那个侦探吗?看在我们认识的份上,也帮我杀一下侦探费吧。”
糟糕透了,这发展简直是糟糕透顶。
“……我不是从刚才就一直说右了吗?这个蠢货!”
我一开门,立刻听到一声怒吼。我准以为是榎木津,连忙缩起脖子,可是该说是遗憾还是幸好,大吼的是正牌侦探助手——益田龙一。
益田站在侦探的大办公桌前,举着马鞭指着沙发,维持这样的姿势转向我。
“哎呀,本岛先生,怎么啦?”
益田露出吃惊的表情,然后像平常那样“咯咯咯”地短笑了一阵,是在害臊吧。可是吓了一跳的是我才对。
“刚、刚才那是在做什么?”
“啊,哦,这可不是我发疯了,我只是在模仿疯狂大叔罢了。绝对不是我脑袋坏掉哦。”
“是脑袋坏了,彻头彻尾地坏了。”
坐在沙发上背对这里的男子——秘书兼打杂的安和寅吉这么说道,转过头来,对我说欢迎光临。
“最近的益田弟愈来愈会模仿先生了。不光是模仿得惟妙惟肖,连那种疯癫样都愈来愈像了,真伤脑筋。”
“我才没那么疯呢。”益田噘起嘴唇说,“和寅兄,你这话也太令人意外了。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待在一起,当然会愈学愈像啦。哦,就上次的好猪事件……”
“是豪猪。”寅吉吐槽。
关于这一点,寅吉是对的。
他们是在说山颪事件。
“一样啦,随便。那场逮捕剧后,喏,就是从町田回来的那天晚上。才一回来,榎木津先生一个叫司先生的朋友正好来访。我家大将嚷嚷着肚子饿了,喏,因为他没怎么吃到饭,又大闹了一场嘛。所以就说要去吃饭,三个人一起上街去了。刚才我就是在跟和寅兄说那个时候的事。啊,请坐。”
益田用眼神示意沙发,同时寅吉站了起来。
面对客人,也不询问来意,就自顾自地说起自己的事,我觉得益田真的愈来愈像他的老板了。
有来客的话,平常不是该问声“有何贵干”吗?更何况这里是侦探事务所,好歹也算是服务业的一种吧……?
想到这里,我发现了。
我已经不是客人了。在这里,我只是单纯的奴仆之一罢了。
我一坐下来,寅吉便前往厨房,益田在我对面坐下。我以为益田总算要问我来访的理由了,没想到他又喜滋滋地继续说了下去。
“然后啊,我们就去了浅草,吃了牛肉火锅。到这里都还好,我们去的地方,有个像是江湖走贩的人,喏,不是很常见吗?拿着三个像壶的东西盖着,里头放进一颗骰子,像这样混在一块儿,然后让人猜骰子在哪个壶里?”
“哦……”
“一般是赌小钱吧,可是那个时候不一样,贩子的背后摆了一堆吉祥物啊玩具之类的东西,一次付多少,猜中就可以拿到那些奖品。那里头有只猫。”
“猫?招猫吗?”
“不晓得呢。反正有个老旧的摆饰物。然后呢,咱们的侦探阁下很喜欢猫嘛。他嚷嚷着:小喵咪,有小喵咪呢。”
已经模仿起来了。
感觉榎木津的确会这么说。
“三十好几的大叔在路边鬼叫着:小喵咪,小喵咪呢,小喵咪。我真是觉得丢死人了,所以像这样,想要悄悄地开溜,结果被他一把揪住后领,命令道:益锅,你去给我赢来,我要小喵咪。”
我到现在还被叫成益锅呢——益田厌恶地说。
一定会觉得厌恶。
当然会觉得厌恶。
“哎,我无可奈何啊。司先生也叫我上。所以,哎,我就自掏腰包,玩了几次,却怎样都猜不中。”
“猜不中吗……?”
老实说,我根本不想听这种事,但我为了希望他快点说完,附和催问着说。
“……仔细看就看得出来了吧?”
“看不出来。”益田斩钉截铁地说,“人家可是靠这个做生意的呢。一个客人只收得到几个零子儿,要是随随便便就被人猜中,生意也甭做啦,就是有它的独门诀窍,才做得来这一行啊。而且应该还有场地费什么的,人家也是拼了命的。相较之下,我是玩得心不甘情不愿嘛。我玩了两次,两次都输得一塌糊涂。可是榎木津先生跟司先生都不放过我,叫我一直玩到猜中呢。然后榎木津先生在我背后七嘴八舌地指挥,叫我猜左、猜中间……结果猜中了呢。”
“猜中了?”
“榎木津先生百发百中。”
“这……”
是因为榎木津的特殊能力吗?——我心想。
榎木津好像有着奇妙的体质,能够以视觉感知他人的视觉记忆。当然我不晓得是真是假,本人似乎也不怎么计较这件事……
益田摇手,说:
“不是啦、不是啦。江湖贩子当然知道骰子进了哪里,可是那不是看到的记忆吧?大概是用手的动作去感觉的。榎木津先生是看不出这种事的。所以我想那应该是动态视力异常发达吧,跟动物一样。”
“可是榎木津先生眼睛不好吧?”
我记得他应该视力很弱才对。
“一般的视力跟动态视力是不一样的。动物也是,视力不好,可是看得出活动的东西不是吗?榎木津先生猜得很准呢。”
“那……他自己玩不就好了吗?”
“那个人怎么可能自己下场?结果他只是想看我出丑取乐罢了。然后呢,哎,玩到总共第八回的时候,他大声鬼叫……”
我不是从刚才就一直说右了吗?这个蠢货……
益田这次坐着重现我进来时同样的台词。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此时寅吉送茶过来了。
“原来如此啊。益田,那是你太蠢了。劝谏先生是你的工作。就算被揍也是你活该。”
“被揍?”
“没有啦,喏,我是个胆小鬼,所以逃跑啦。摊贩老板生起气来,演变成一场乱斗了。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客人嘛。其他客人都开始议论纷纷:哦哦,只要照着那个人说的押就会中了,全都照着榎木津先生说的押。而我因为有骨气,偏就不照着押。”
“如果你乖乖照着押,事情不是一下子就结了吗?”寅吉说。
“才不要呢。就算照着他说的押,还不是会被说成什么‘你是只知道唯命是从的木头人吗?’‘没有我跟着,你就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可是对江湖走贩来说,这是妨碍生意,对吧?老板吼着,‘你适可而止!’揍了上来。”
“揍榎木津先生吗?”
“嗯,哎,那个人没事的。反倒是司先生挨了一拳,可是找榎木津先生干架,根本是大错特错。当时的场面简直是一塌糊涂。”
榎木津这个人乍看之下很纤弱,打起架来却强得吓人。
“那一带又有许多醉鬼,还有地痞啊,不晓得打哪来的混混,全都跑来参一脚,真是乱成一团喽。不过我在警察赶到之前就先溜之大吉了。可是啊,喏,那个叫司的人——你应该不认识,他也是个相当厉害的角色哦。在那场大混乱当中啊,喏……”
益田指着侦探的办公桌上面。
侦探的大办公桌上,可笑又严肃地摆着一个记载了侦探这个身份的三角锥,不过旁边搁了一个斜坐着的高雅招猫。
“那个是……?”
“奖品的小喵咪啊。”
“它怎么会在这里?”
不是没猜到吗?
“没有啦,是司先生趁乱摸来的呀。我完全不晓得他是怎么摸到手的。回来之后,他就从怀里掏了出来。”
“偷、偷来的吗?”
“说是挨揍的慰问金。哎,司先生只是在那里起哄,没有像榎木津先生那样妨害生意,算是白挨揍了,而且我也花了不少钱,摸只猫来也不为过吧。”
“这可不是前警察该说的话。”
寅吉说。虽然难以置信,但这个轻薄又滑头的侦探助手,以前曾是个刑警。
益田“咯咯咯”地怪笑:
“可是和寅兄,这种东西很便宜的,连一百元都不到吧?”
“一个五十元。”
我买了三个之多。一开始买的陶制招猫是六十元,在豪德寺大门前买的土制招猫是五十元。榎木津办公桌上的那个看起来像土偶。
“那比咖喱饭还便宜呢。”益田说,“一次十元,我玩了八次,总共花了八十元呢。算起来狸猫荞麦面 [26]都可以吃上四碗了呢。再说,这怎么看都不是新品嘛。看起来脏兮兮的,会不会是哪家倒闭的店里神坛供着的东西?一定是不用半毛本钱的。”
的确,那只招猫看起来不是非常干净。猫是侧坐的姿势,比我熟悉的正面立坐的招猫更细瘦,造型非常写实。白底黑斑,上面画着红紫相间的围兜。许多地方都褪色或泛黄了。手……
是举右手。
“这是……招财猫呢。”我说。
“你们真是没知识。”
寅吉神气兮兮地说,捧着托盆走近办公桌,捏起招猫转了一圈。猫背上画了个朱色的印记,是圆框中有一只鸟的图案。
“喏,看看这个。这可是老东西了。或许颇有价值也说不定。所以我才再三叫我们家先生拿去给旧货商老师看看嘛。”
旧货商老师指的是古董商今川吧。
“这可是江湖走贩的奖品呢。”
“搞不好那个江湖走贩也不识货啊,这可是丸占猫呢。”
“丸占猫是啥?”
寅吉哼着鼻子“咕咕咕”笑了几声:
“看看,这个,圆圈里头不是画着占字吗?”
看起来像鸟,原来是占这个字。
“我父亲说,这是一个人把钱独占,也就是一本万利的意思。这东西只到明治初期还在制作,现在已经绝迹了。我们家在侍奉榎木津大老爷以前,曾经在花川户帮人装修,我父亲小时候买了这个,摆饰在神坛上。”
“和寅兄的父亲小时候,那到底是什么时代啊?”益田问。
“明治吧。”寅吉答道,“一直到明治中期左右,我家一直都还有这个。或许摆了更久也说不定,我也不清楚。我家在大地震的时候震垮了嘛。”
“关东大地震吗?”
“塌得面目全非呢。我家以前是出入榎木津家的装修工匠,在大正的地震时没落,被子爵大人收留了。这些细节不重要,总之我父亲非常中意这只丸占猫,找了很久,可是已经没有卖的了,让他叹息不已呢。他说虽然有一样是今户烧的猫,可是举的手不一样,上面也没有丸占的字样。”
“请、请等一下。”我制止寅吉。
“什么?”寅吉奇妙地扬声问。
“这、这只招猫……是今户烧吗?浅草的?”
“那当然是今户烧吧。”寅吉神气地说,“说到今户烧,那就是浅草啊。没别的今户了吧?所以说到招猫,今户烧就是元祖啊。”
“咦?”
是……这样吗?
“招、招猫的……?”
“招猫的元祖的元祖,就是这种丸占猫。益田这样的乡巴佬好像一点儿都不识货呢。怎么能把它跟这附近卖的、用模子灌出来的常滑烧的猫混为一谈呢?今户烧可是江户的风物诗呢。从箱根另一头过来的土包子,才没资格对它说三道四。”
寅吉不晓得在威风些什么,再一次哼了一声。
“今……”
今户烧是招猫的元祖……
“这是真的吗?”我问。
“那当然是真的啦。听说从江户时代就在制作了。据旧货商老师说,今户烧这种瓦陶的历史比清水烧更要古老呢。听说隅田川那一带,从天正时期 [27]就在烧制了呢。一定很古老吧。”
虽然我是中学中辍,可也不是全然无学的哦——寅吉再一次傲然挺胸。益田一次又一次抚摩尖细的下巴说:
“就算这么说,这也不可能是天正时代的东西啊。谁知道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烧制的?顶多从明治开始吧。”
“丸占猫是从嘉永 [28]时候开始吧。”寅吉说,“听说那个时候,我们在花川户的老家后面一带住着一个老太婆,她家里养的猫入梦,说把它的模样做成人偶,就可以招福。”
“你看。”益田回道,“说到嘉永,不是很晚了吗?都江户快结束的时候了。”
“所以我听说的是丸占猫是嘉永开始,但招猫是更久以前就有了。”
“请问……”
我一出声,侦探助手和秘书兼打杂同时回头,几乎是同声问道,“干吗?”
“什么干吗,呃……”
“哦,本岛先生,这么说来,你有什么事?”
现在才问这是什么问题?这里是侦探事务所,我当然是来商量有关侦探事务的事吧?
“我想要委托。”我小声回答。
“委托……什么?”
“委托侦探事务啊。这里是侦探事务所吧?其实发生了一件怪事,而且正好……是跟招猫有关的事。”
“啊……”
益田发出懒洋洋的脱力声音,肩膀也颓然垂下。
“怎样啦?”我不满地问。
“哦,本岛先生涉入的事件该说是严重还是怎样……全都是些路线非常微妙的古怪事件嘛。”
“喂,我说啊,我是不打算辩解,可是过去发生的事,只有一次是我委托的,好吗?”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啊。剩下的事,我都只是被卷进去而已。这次也是,委托人是另有其人。你们应该也认识,是奈美木节小姐。”
“奈美木……?”益田摇晃刘海,望向寅吉。
“我不认识。”寅吉说。
“那是谁?”
“奈美木节小姐啊。那个很像笠置静子唱的《采买摇滚》 [29],叽叽呱呱说个不停的姑娘。说什么是今年春天,千叶溃眼魔事件时的相关人士。她还说只要说是那个被暴徒吓坏的惹人怜爱的少女,你们就知道了。”
阿节本人自称是惹人怜爱的美少女,但我还是不得不把“美”字给省略了。
益田把食指抵在额头上,露出严峻的表情,然后“唔唔”地呻吟了一声。
“我不可能看到惹人怜爱的少女却给忘掉啊。是那家学院的女学生吗?”
“是女管家。”
“女……女管家?咦?织……织作家的……女管家?”
啊!——益田大叫一声。
“有了,我想起来了。我几乎没见到,不过那场惨剧的日子,是有个姑娘辞职离开了。我见过,我见过。可是那姑娘惹人怜爱吗?哦,是她啊,是那个长得很像中华料理海碗图案的女佣,对吧?”
我也这么觉得。
原来大家都这么觉得吗?
“她是……委托人?”益田把头往前探。
“正确地说,委托人是她的朋友。唔,我们是在某个地方偶然认识的。她说她想知道玫瑰十字侦探社的联络地址,所以我告诉她了,可是本人没办法前来,所以我才代理过来。”
“你这真是遭殃型的宿命呢。”益田感动地说。
要你多管闲事,连我自己都觉得受不了了。
“那……是要调查外遇吗?还是调查相亲对象的品行?”
“这家事务所不是不接那类案子吗?”我问。
“最近接了。”益田答道,“哎,这类事情主要是我在调查啦。要是不接,和寅兄跟我的薪水就没着落了。”
“我可不以为我是靠你吃饭的。”寅吉怄气说。
附带一提,和寅是寅吉的绰号,是安和寅吉的省略形。
“与其受你的好处,我宁可去卖身或是干点别的什么。要我去马戏团或是跳越后狮子舞 [30]都行。”
“我才没卖你好处,没那么老的越后狮子舞童啦。”益田恨恨地说。
“对了,榎木津先生……不在吗?”
我一问,原本反目成仇的两人忽然面面相觑,顿了一拍,“扑哧”笑了出来。
“怎、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好笑的事吗?”
“啊啊,好笑,这真是太好笑了。对吧,益田?”
“就是啊,我想本岛先生听了也一定要笑。”
两人说完,同声笑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家先生啊,赌气跑去睡觉了呢。”
“赌气……睡觉?”
“睡怄气觉啊。哎呀,真是教人心旷神怡。看到那个目中无人的家伙走投无路的模样,实在痛快。大快人心。”
看来益田最近被欺负得很厉害。
“哎,就算是我家先生,也对付不了大老爷嘛。不愧是前子爵大人,器量非比常人。”
“这跟家世身份无关啦。把那个怪人养大的可是那个大怪人呢,只是这样罢啦,和寅兄。”
榎木津的父亲是前华族,也是财阀龙头。
他虽然有钱有势,却似乎是个更胜榎木津一筹的怪人。
益田有些下流地“咿嘻嘻嘻嘻”地怪笑:
“没有啦,直到刚才啊,他们还在隔着电话父子吵架呢。而且还是场荒唐古怪的吵架,根本听不出来他们是在吵些什么,而且那个人讲的话本来就荒唐透顶了,不是吗?跟他父亲对话起来,更是变得不晓得是哪里的外星话,光听就笑死人了,然后啊,情势变得愈来愈不利。”
“榎木津先生情势不利?”
我无法想象屈居下风的榎木津。
“结果最后榎木津先生被说服了呢。是被糊弄过去了吧。然后他气了一阵,骂了一阵,赌气跑去睡觉了。”
“如果电话是我接的,我一定会挨骂吧,可是是先生自己接的电话,他找不到对象发泄。就算想迁怒,矛头也没地方指……”
寅吉“咕咕咕”地哼着鼻子闷笑,益田“咯咯咯”地像个坏人般奸笑。
“那件事不晓得会怎么样呢。”
“也不能怎么样吧。只有益田你去找房产公司了。”
“我才不要呢。那种事,岂不是比外遇调查更没意思吗?那才不是侦探的工作呢。”
是被委托了什么呢?我一问,益田便用完全是嘲弄的口气说:
“找房子啦,找房子。说什么北九州岛某某大富豪的浪荡子要在东京近郊找别墅。说不管怎么样都得在这星期以内准备好家具陈设让他搬进来。好像说二手的也行,可是要找干净整洁的地方。”
可是——
我想这种事,应该也用不着拜托不肖儿子处理吧。
说到榎木津集团,那似乎是一个规模惊人到我这种小角色胡乱谈论都会遭天谴的大财阀。据说它旗下的企业多如繁星,各种行业应有尽有,会长榎木津的父亲虽然是个怪人,在财政界却非常吃得开,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我想不管是动产还是不动产,应该都可以随心所欲。不,只要他大声说一句“我要房子!”不管多少栋,应该都会有人自动奉上。不不不,只要动员员工,利用人海战术,不就可以在一眨眼之间查遍全东京的对象吗?再怎么说,他都是个可以为了一件老古董,毫不犹豫地掏出百万元的人物。凭着他的财力与人脉,区区一栋房子,应该可以轻易弄到手。
“可是啊……”益田露出奸笑说,“那个北九州岛的大富豪啊,不是客户之类跟生意有关系的人。听说不是跟榎木津集团相关的人,而是榎木津前子爵的私人朋友,在生意上没有任何关联。所以父亲大人说不能动用公司的人力,公司的钱连一毛钱也不能花。对吧,和寅兄?”
寅吉用力点头:
“大老爷是个公正无私的人,他绝不会公私混同。”
“他只是个大呆瓜罢了!”益田大概是在模仿榎木津,“说什么不可以公器私用,却把儿子拿来私用,不是吗?那个臭蛐蛐父亲!——对吧?”
“什么蛐蛐父亲?”我问。
“先生说的是蟋蟀啦,益田。不可以弄错。”寅吉责备益田,“大老爷的兴趣是采集蟋蟀。他把蟋蟀养在温室,让蟋蟀过冬。所以刚才先生才会说蟋蟀父亲。”
“那我重说一遍。却把儿子拿来私用不是吗,那个臭蟋蟀父亲!”
愈来愈像了。
“大老爷说会付钱,所以并不算把儿子拿来私用吧,我觉得。这是工作上的委托。”
“虽然这不是侦探的工作啦。”
找房子——的确,这不在侦探的工作范畴内吧。榎木津四处走访查看房产广告传单的模样一定很好笑。
“父亲大人的理解是,侦探这一行就是寻找一切东西。所以才会一下子吩咐找乌龟,一下子吩咐找山颪,这下又是找房子,全是这一类的。真好玩呀真好玩……”
益田笑了一阵,然后用力甩了一下刘海,望向我问:
“那你要找什么?”
“找什么?没有要找什么啊。”
“可是你不是要委托吗?”
“所以说……”
如果放任他们去,话题又会往我没见过也没听过的方向乱跑,所以我决定强势地说明状况。
我想快点了结这事。
首先,我说明阿节与梶野美津子的关系。
然后我也提到美津子的雇主——还是该说买下她的人比较正确?——小池家,与阿节的雇主——这边是真的老板——信浓家之间的纷争。这部分与委托内容可能没有直接关系,但我就是没办法略过不提。我可以言简意赅或换个说法,但没办法省略。因为我只会把听到的内容就这样照着听到的顺序说出来。
或许很笨,但我没法整理。
说到命案的时候,理所当然似的,侦探助手和侦探秘书探出了身体,但他们发现那只是点缀在生鱼片旁边的萝卜丝,身子又退了回去。
然后,我总算述说起美津子的前半生。
节录要点来说,那并非多罕见的遭遇。虽然有许多发人深省之处,但当事人美津子说她不觉得悲伤,也不觉得不幸,所以我觉得身为第三者的我没资格评论什么。
再说,如果加入我这个转述者的主观,感觉会扭曲了实像。
所以我尽可能淡淡地说。
两人大概也是淡淡地听。
益田再一次“唔唔”呻吟了一声。
“她有……呃,那么糟吗?”
他是在问容貌吧。
“绝没那回事。”我否定说,“她长得很普通。不,大概只是朴素而已。只要打扮打扮,就会漂亮许多。像我朋友近藤的姐姐长得要恐怖多了,可是连她都嫁出去了。像美津子小姐那种相貌的人,到处都是。”
“可是……那样的话,大概是太没有才艺细胞了吧。她被卖掉之后,马上又被卖了,等于是才九岁还是十岁,就被人认定没有才能了,不是吗?一定是笨拙到了极点吧。”
“原来如此啊。”寅吉发出感想,“……这真是难说呢。”
“什么东西难说?”益田问。
“就很难说啊。一般说到长得丑、手脚笨拙,都是负面的事啊。只会吃亏而已。像我也是,只要再聪明点,或许已经是学士了呢。”
“不可能、不可能。”益田说。
“哪里不可能了?这谁知道呢?你仔细分析看看呀,益田。说到长得丑、学不成才艺,在一般社会是不幸的源头,然而在花街里却是相反的啊。”
“哪里相反了?”益田不满地说,“那位小姐可是当不成艺伎,被卖到妓院去了呢。如果说是学不成才艺,被主人撕了卖身契;或是同情她的笨拙,把欠债一笔勾销,那你说相反也还可以理解,可是被卖到妓院去,就没有后路了。如果她有一技在身,应该就不会碰上这样的事了。”
“你也真是笨呢。那位小姐虽然被卖到妓院,可是也多亏了她的笨拙,得以不必卖身,不是吗?”
“这……算是幸福吗?”益田一脸糊涂。
“那当然幸福啦。”寅吉肯定地如此说,“可以不必卖身,那当然最好了。益田你一定不晓得卖身有多么苦吧?”
“我才不会晓得呢。就算我想卖也没得卖嘛,所以我才觉得不能就这样判断啊。以我们的基准来看,或许会是那样,但让那个业界、那个圈子的人来说,那位小姐的确是沦落了啊。”
“有这样的观点吗……?”
“有啊。”益田撩起刘海如此主张,“例如说,像我跟和寅兄,看在世人眼中,不就是两个大傻瓜吗?可是从傻瓜天王的榎木津大明神眼中看来,我们傻瓜的程度还太嫩了。就算看在世人眼中已经够傻了,但在这个侦探社里,却会被骂还不够格、不入流,还早了十年。处在关口先生、木场先生这些高级傻瓜之间,我们还真是相形失色,自惭形秽,不是吗?”
没这回事,益田和寅吉也毫不逊色,完全够格当一个傻瓜——虽然我这么想,却也感到原来如此。
从这种意义来说,最羞愧没脸的应该是我才对。
“说穿了就看本人怎么想啦。”益田作结说,“对于自己的境遇,本人——美津子小姐并没有觉得特别比别人不幸的样子。当然,她心底怎么想我们不晓得,但至少她没有放在嘴上。对于那个小池某人,她好像也视为出大钱救她患病母亲的恩人,也认为自己奉献一生报恩是理所当然的事。”
美津子好像是真心感谢。
以一般——或者说身为凡人的我的基准——来看,即便真是如此,心里多少还是会有愤愤不平之感吧。
益田再次低吟:
“唔,小池这个人的确是个奇特之士吧。竟然为了那种没半点用处——啊啊,抱歉。为了那种没什么利用价值——呃,这说法一样呢。为了避免误会,我在这里声明,我绝对不是在轻蔑那位小姐。只是呃,干那行生意的人,为了赚不了钱也没什么用处的下人出钱,是非常罕见的事吧。一般的话,连个子儿都不会出吧。”
不会吧……或许。
“不……还是会骂‘这个光吃不做的穷鬼’,把她给赶走?”
“那可是花了本钱的,不会平白放走的。”寅吉说,“得先拿回从艺伎屋买来的本钱吧。既然没办法接客,哎,这也没办法,一般会把她当成牛马般来使唤吧,就算勉强也要她接客。不受客人欢迎的话,就克扣她的伙食之类的,待遇只会愈来愈糟。然而,就算是战争中的休业时期,也不让她接客,还好心为她砸大钱,实在是个慈善家呢。”
“后来……她就在内场工作,是吗?”益田问。
“她负责打扫洗衣采买煮饭,算是个打杂的下女,店里的杂务是一手包办。好像相当忙碌。”
“那当然忙了。负债金额是多少?”
“哦,我是不清楚金额,不过好像有字据。时代变了以后,法律什么的好像也有了不少改变,所以我也不晓得字据是不是还有效力。”
“那要看字据的格式跟内容。”益田说,“视情况,或许也可以提出异议。不过那位小姐大概没那个意思吧?”
应该没有吧。
“可是,既然是那样一个奇特的慈善家,会拿字据来束缚佣人吗?”寅吉提出基本的疑问,“从一开始就是大亏了嘛。既然都已经有了亏那么多的觉悟,干脆撕了字据,把人放了,不也一样吗?据你的说法,就算把那位小姐留在手中,也赚不了多少钱。根本不合算。”
“这话就错了。金钱问题是另一回事。”益田说,“和寅兄,恩是恩,钱是钱啊。钱什么时候还都行,但受了人家的恩情,就算耗费一生,也是还不清的。对吧,本岛先生?”
“嗯。不过那笔钱的金额好像也大到不可能还得出来。所以美津子小姐现在是无偿工作。”
“无偿?”寅吉叫出声来,“无、无偿应该不行吧?益田。这不就是金钱问题了吗?这不是触犯了那个什么、劳动什么的法吗?”寅吉歪起浓眉说。
“大概……算是先预支了一大笔薪水这样吧。”益田看似心酸地说。
——原来如此。
也可以这么看吗?
卖身、花街、艺伎屋、奴工、字据,这一连串近藤喜爱的古老名词相继登场,好像连我的感性都倒退了几十年。美津子与其说是奴工,更应该视为是先预支了一大笔薪水,正在拼命工作还债?
“待遇方面怎么样?”益田问。
“嗯……唔,出于工作性质,好像没有休假。可是她有自己的房间,三餐也没有差别待遇,好像并没有受到不人道的对待,虽然没有可以自由支配的金钱和时间,不过待遇上应该算是不错吧。”
“然后……她工作了二十年吗?”
“二十年。不过其中十年算是娼妓见习生吗?我也不太清楚,但她是以娼妓预备军的身份住在店里,也是有休假的吧。可是美津子小姐别说是老家了,好像甚至不会出去玩。就算拿到零用钱之类的,也都一直存起来。所以迁到宅子之后的十年,虽然没有休假,但她反而是觉得幸福的吧。”
虽然这只是我的推测。
“十年之间,完全没有休假吗?”
益田和寅吉面面相觑。
“可是!”我模仿近藤,像个说书的拍膝。
“可、可是什么?”
“美津子小姐她……上星期要求休假了。”
“哦?”
寅吉嘟起厚厚的嘴唇。
益田拉开薄薄的嘴唇。
“这又是为了什么?”
“她说她想起和母亲说好再会的约定。”
“约定?”
“对。”
不管发生什么事……
不管发生什么事,二十年后我一定会回来。
美津子被卖掉离家的时候,曾经对母亲这么说。当然,这是要与离别的亲人再次重逢的坚定誓言,可同时更是表明她这段期间一次也不会返家的坚定决心吧。
就是这样的约定。
美津子的故乡并不很远。
不过美津子并不清楚老家的正确住址。
那里——美津子生长的贫穷村子,过去叫作弥彦村。
不过中间有过几次町村合并,每次名称都跟着改变,现在那里好像已经不晓得叫作什么了。或者说,从美津子描述的样子来看,她住在那里的时候,好像就已经不叫弥彦村了。
可是美津子的父母还有周围的人,全都把那里叫作弥彦村,这个称呼依然通行。
不过美津子提到品川县这样一个古怪的行政区名,她好像依稀记得。
阿节大笑才没那种县,不过后来向人打听,才知道品川县是八王子一带废藩置县后的名称。
结果虽然不晓得正确地点在哪里,但好像是八王子那一带。那么虽然不在区内,却也还是在都内,是在东京。
听说美津子家代代靠着抽茧丝勉强维生。这么说来,我以前听说过八王子一带纺织业之类的产业很兴盛。
美津子是四个孩子中的幺儿,家里除了父母及祖母以外,还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
可是美津子没有见过长兄的脸,也不知道名字。
长兄在美津子出生不久前过世了。爱好时髦的父亲带着长兄去浅草十二阶 [31]观光……
碰上了大正的大地震。
只能说运气太背了。
我的姐夫是个爱凑热闹的家伙,大地震几天后跑去浅草参观崩塌的凌云阁,经常回忆说,“那么巨大的建筑物,居然从中拦腰折成两半呢。”我本身对大地震几乎没有记忆,不过可以想象浅草一带的状况应该相当凄惨。寅吉也说他花川户的老家都全毁了。
当时美津子的老家也不可能多富裕。既然有家业要顾,当然不可能闲着没事做,所以应该极少出门游玩,然而却偏偏在那样一天出门去了。
总之,美津子的大哥被卷入大地震,与父亲失散,在火灾中被烧死了。
父亲活着回来了,但因为受了严重的烧烫伤,无法像以前那样灵活工作了。
从此以后,梶野家的经济状况似乎是每况愈下。受到金融危机的影响,纺织业界的景气也陷入低迷。
美津子就在这样的情况中出生了。
美津子五岁的时候,父亲过世了。姐姐嫁到附近的养蚕农家,二哥为了贴补家计,十四岁就到工厂工作了。
可是……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每次听到这类事情,我都会觉得这世上是不是没有神佛了?
有些不幸是要自己负责的,也有些人会把旁人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状况当成不幸。有时候一点小事,对当事人来说却是犹如世界末日般巨大的不幸吧。幸与不幸的样态是形形色色的。可是意外事故、无法预料的天灾,这些灾厄都是毫无预警、没有任何因果关系,突然从天而降的。
这类灾祸无法招来,所以也难以回避。我不想听什么前世造孽、信仰不虔诚、没有祭拜祖先、因果报应这类鬼扯淡,但如果说有神也有佛,真希望他们至少把这些无从抗拒的不幸均等分配给每个人。
美津子说事情发生在她七岁的时候。
二哥在作业当中引发严重的意外,受了重伤。
不,不光是受伤而已。
美津子家就在失去养家糊口的支柱、穷途末路的当下,收到了工厂寄来的存证信函,要求支付天价赔偿。当时美津子十分年幼,所以记忆也非常模糊,但来信似乎要求支付遭到波及而受伤的员工治疗费、破损的机械修理费、停工造成的一部分损失。换句话说,不晓得是法院还是工厂方面,判定意外的责任全在受伤的美津子二哥身上——当然,事实如何并不清楚。
工厂好像讨债讨得很凶。
结果美津子的老家似乎不得不卖掉几乎全部的土地财产。不,即使这样还不够,包括身体残缺的二哥及不满十岁的美津子,一家四口必须不分昼夜地不停工作。没过多久,二哥就因为过劳去世,祖母也害了病,不久也死了。
然后美津子……被卖掉了。
女衒 [32]过来的三天前,母亲就以泪洗面。
然后不停地向美津子道歉。
年幼的美津子不太明白状况,说她觉得与其那么伤心,干脆别这么做不就好了?比起不愿意被卖掉,看到母亲哭泣,更让美津子悲哀。
你会比留在家里头要幸福……
一定,一定会比留在家里头要幸福……
美津子说,她到现在还对母亲说过的话记得一清二楚。
就算难过,也要忍下去……
不可以回到这里……
就算回来,也只会更苦……
我不可以回家吗?美津子问。母亲说,如果回家,只会吃苦。我再也看不到妈妈了吗?美津子再问。结果母亲哭得不成人形。
然后——
二十年后,如果你过得好,就回来看妈妈……
美津子的母亲这么回答她。
我一定会回来,美津子这么应道。
二十年——这样一段期间说不上来是否恰当,但绝不算短,二十年太不上不下了。一般的话,就算要隔一段时间,也应该会选择更像分水岭的时期,像是你二十岁的话,或干脆一点,像是十年过去的话。
我想这说到底,是慈母对女儿委婉的诀别吧。美津子当时才九岁,可是听说母亲已经快五十了。那么二十年后就是七十岁,不能保证人还活着。
我觉得这番话的意思,是两人就此咫尺天涯,永不相见了。
临别之际,母亲给了美津子一个小招猫。
这是爸爸为了即将出世的你,从浅草买回来的……
母亲这么说。
如果这话是真的,那就是在大正大地震的日子——长兄过世的日子——买来的东西了。那么那只猫别说是招福了,根本是招来了灾厄。因为美津子的家以这天为界,是每况愈下,逐渐地沉入不幸的泥沼当中……
听说你要去的地方,有一座猫寺——美津子的母亲这么说。
把它奉纳到那里的猫冢……
好运一定会眷顾你的……
母亲接着这么说,又哭了起来。
她说的猫寺,指的是豪德寺。
这也是我从同事青田那里听来的,据说豪德寺这座寺院受到花柳界人士的热烈信仰。说什么刮下猫冢的石碑上的粉带着,金钱运就会好转。像大正时期,别说是圆山了,连赤坂、吉原等地的艺伎都会跑来参拜。美津子的母亲可能也听说过这些传闻吧。
因为母亲哭得太厉害,美津子抱着招猫,也跟着哭了。她说当时女衒劝慰两人,说愈哭只会让以后愈苦。
然后,美津子被带到涩谷圆山去了。
前往艺伎屋前,美津子先去了豪德寺,照着母亲说的,奉纳了招猫。那个时候女衒还帮她出了香油钱,让她非常高兴——美津子真的非常高兴地诉说这段往事。
然后过了十年……
美津子从艺伎屋迁到了金池郭,但不管吃了什么样的苦,她都没有逃跑,也没有放弃,只是一心守着与母亲的约定,默默地在花街生活。
我还是不明白这样算是幸还是不幸。应该有益田说的不幸,也有寅吉说的不幸中的大幸吧。对于到达这样的结果之前的经过,也有各式各样的观点吧。
不久后……
战争爆发了。
这是一段绝对无法忘记,却又令人不愿去回忆的时代。那种实在是如坐针毡,却又沉重苦闷、难以形容的时代空气,若非亲身体验过的人,我想是不会了解的。
上层阶级当时过得如何,我无从得知,但我们连普通地过活都艰难无比,甚至连行动都无法随心所欲,只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过活。
昭和十七年,美津子从传闻中得知嫁出去的姐姐一家全家自杀了。
八王子一带的纺织产业由于进入战时体制,遭到了巨大的打击。生产额剧降,必然不得不转型到军需产业,而无法跟上转型的小规模生产业者形同被断绝了生路。
美津子说,她连姐姐的长相都记不清楚了,所以虽然感到同情,却也不觉得悲伤。
大概是这样的吧。
我觉得美津子非常坦白。
然后……
美津子从把她卖到花街的女衒口中,听到了母亲病危的消息。
母亲和姐姐不同,美津子是记得母亲的。
所以美津子大为动摇,也大为狼狈,这是当然的吧。
可是就算知道这个消息,美津子也一筹莫展。她担心得要命,真的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既然姐姐已死,美津子没有其他亲人可以依靠了。一个不成才的妓女,除了坐视老母病死之外,没有其他法子了。
所以金池郭老板小池某人的好心——金钱,比任何温言安慰都更让她刻骨铭心——美津子说。
她说她真心觉得要她一生侍奉老板都行。
紧接着八王子遭到空袭,被炸得一塌糊涂,但听说美津子的母亲逃过一劫。
美津子说她一点都不担心。
因为老板告诉她母亲没事,用不着担心。小池某人似乎把美津子的母亲疏散到安全的地点去了,而且还帮她找了医生。这简直可以说是无微不至的慈悲心。
美津子的母亲撑过来了。
然后……又过了十年。
美津子到了第二十年,第一次……要求休假。
“然后总算有了一场赚人热泪的再会吗?哎呀,真亏她这几年来的忍耐呢,对吧?”
“然而……她第一次要求休假,却被打了回票。”
“打回票……为什么?”
唔……一般是会觉得奇怪吧。
“难、难不成一生都不放她假吗?”
“举着字据逼她说这是到死都没得休假的契约吗?”
“不是那样的。听说小池先生对她说,要休假是无所谓,可是不可以去见母亲。”
“为什么?”寅吉愤慨。
“这太莫名其妙了。”益田皱起眉头,“人家可是为了这个决心忍耐了二十年呢,含辛茹苦二十年,而且是活生生被拆散的母子再会呢。哪有理由阻止人家呢?那个老爷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干脆一点好不好?”
我也这么觉得。
“嗯,哎,是这样的,老板说:你辛苦了这么多年,没一天休息,每天工作,我当然想让你好好休息一下。但事到如今,就算你去见了母亲,今后也不能一起生活,你或许没什么,但对你母亲来说,只是平添痛苦罢了。”
“这简直是女衒的说辞嘛。”益田说,“唉,也不是不能理解啦,就是这么一回事嘛。”
“见一次就生情,见两次就依依不舍,愈见就愈难分离……”
“是这样没错啦,”益田不服地说,“可是既然要装慈善家,对人亲切,就得好人做到底呀。”
“什么叫好人做到底?”寅吉问益田。
“就是说……美津子小姐的母亲都七十好几了,对吧?已经来日无多,那个美津子小姐也献身工作了那么久,干脆就让她们母子重聚算了嘛。”
“你这是什么意思?把欠债一笔勾销,而且还她自由身,是吗?这有可能吗?不,要住在一起的话,也需要一笔不小的钱吧。你是叫老板再为她出那笔钱吗?益田啊,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说恩情与金钱是两回事的,可是你呢。”
“我是说了,可是就算不用还她自由身,像是每星期给她休假,让她去见母亲,不是也可以吗?”
“不行不行。”寅吉挥手,“就算让她休假,也得有钱才能见面啊。坐电车要花钱,也得买个土产回家吧。每星期都给她零用钱的话,这跟还她自由身有什么两样?所以,哎,那位老爷说的或许是对的。”
寅吉说到这儿,提起茶壶在自己的杯中倒入冷掉的茶。
“对吧,本岛先生?”
“呃,唔,美津子小姐自己好像也这么想。可是即使如此,她还是无法死心。”
“就是嘛。”
“什么啦?和寅兄,你到底是站在哪边的?那,那位美津子小姐又再次要求休假了吗?”
“嗯……”
美津子左思右想……
最后撒了谎。
我觉得身体不太舒服……
她这么向老板撒谎。美津子的身体并非特别健康,但好像也没有哪里不好。
我和店里的女孩们商量,她们说好像是妇女病,说三鹰那里有个高明的针灸医生,我想去那里看看——美津子这样向主人要求。
“说是妇女病云云,好像是阿节小姐给她出的主意。美津子小姐也辛苦了大半辈子,明年就三十了,身体哪里开始出毛病也不奇怪。再说那个针灸医生的风评也是真的,店里的姑娘们都说想去看看,所以具有可信性。结果这次一试就获得许可了……”
美津子带着老板给她当治疗费的一百元,第一次一个人离开花街。她说那远比被女衒牵着来到圆山时,更教人不安害怕。
然后美津子整整暌违二十年,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弥彦村。
“她说模样整个改观了,她根本分不清楚东西南北。”
“哎,都过了二十年嘛。”益田说,“她离家的时候还是小孩吧?那当然不记得啦。我也是,十岁的时候住的家怎么走都忘了。”
“不是那样的。你是箱根山里长大的,可能不晓得,可是八王子可是在东京大空袭中几乎全灭了呢。景象当然会整个改观啊。对吧,本岛先生?”
我是不太清楚,但美津子也这么说。
“我才不是箱根山长大的,我是神奈川人啦!”益田嚷嚷道,“只是箱根山以前是我的辖区罢了吧?我又不是金太郎 [33],我才不是山里长大的。”
“金太郎是足柄山。”和寅说。
“管他什么山。那么,美津子小姐的老家烧掉了吗?”
“是的……”
听说……那一带已经完全看不出过去的景象了。
不过就像益田一样,美津子连老家的地点在哪里都记不清楚了。她也不熟悉那一带,好像花了很多功夫寻找。然而——
美津子说,有一只猫。
“猫?招猫吗?”
“不是啦,是活生生的猫,动物的猫。一只白色的日本猫。尾巴短短,脖子上系着铃铛的家猫。美津子小姐说她彷徨无主地走在路上,突然听到铃声。她纳闷地回头一看,没想到有一只猫就站在路上。她心想,咦,有猫,不经意地盯着看,结果那只猫别具深意地朝她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走进小巷子里头去了。美津子小姐感到奇怪,探头望去……总觉得有点眼熟。”
“眼熟?什么东西眼熟?”
“建筑物全部重新盖过了,可是那里的地形,或者说道路的形状,多少保留了一点战前的模样。那只猫就像这样,悠然走在那条路上。于是美津子小姐赫然想了起来:那不是隔壁家的多多吗?”
“隔壁家的豆豆?”
“不是豆豆啦。也不是冬冬或是兜兜。多多是猫的名字。她说小时候隔壁家有一只叫多多的小猫,一样是白色的日本猫。”
“猫怎么可能活上二十年?”
“益田,你这话就错了。我父亲说他养的猫活了十九年,生了十几只小猫呢。我父亲说它如果不是在大地震中死掉了,现在一定还活着。我是觉得不可能啦,不过应该可以活个二十年没问题。”
“是吗?”益田歪头。
“哎,猫的年龄不重要,那只猫是不是隔壁家的多多也不重要。总之那只猫忽然走进去的人家隔壁……”
“就是美津子小姐母亲的家吗?”
两人再次转向我。
“哎,就是这样。美津子小姐是这么说的。那户人家的门牌上写着梶野,而且颇为豪华,和以前住的临时小屋似的破房子完全不像。所以美津子感到非常不安,胆战心惊地敲了敲邻家的门打听。”
请问隔壁家是梶野家吗……?
住的是梶野陆太太吗……?
“出来应门的是一个约四十出头的太太,很干脆地回道隔壁就是阿陆太太的家。”
“她母亲是叫阿陆啊?”
“应该吧。所以美津子小姐激动万分,说她以前就住在这一带。但她没有说出自己是阿陆的女儿。”
应该是……不敢承认吧。
美津子曾被暗示她的身份见不得人,万一回来,会变得不幸。其实美津子现在并不是特种行业的人,但这样的观念已经深植在她脑中了吧。不,在美津子心中,不管是艺伎、娼妓还是下女,会不会都没有区别?不仅如此,自己无才无艺,又不能接客,她似乎觉得自己比艺伎或娼妓更要不如。
不管怎么样,美津子内心应该明确地存有这样的意识,而且她一定认为母亲有个做着下贱行业的女儿,在街坊间会抬不起头来。
邻居听了似乎有些惊讶。
“可是仔细一谈,才发现原来隔壁家的太太是战后才搬过来的。”
“那猫也是别的猫喽?”
“那只老猫……说是隔壁家的猫。”
“隔壁?……是美津子小姐的母亲养的猫吗?”
“邻居是这么说的。邻居说,‘那猫活了那么久,会自己开门,偷舔油吃,还会偷鱼,偷偷告诉你,其实真有点讨厌呢。’那太太还笑着说,等到它会自己开门又关门,那就是妖怪猫了,再不久会不会就在头上盖条手巾,跳起舞来 [34]?要是它有尾巴,绝对会分叉 [35]。”
“反正是只老猫就是了。”益田说。
“是啊。哎,然后呢,毕竟暌违了二十年,美津子小姐回想起许多事,好像也近乡情怯起来……”
不过美津子还是下定决心,敲了敲母亲的家门。
喵——她说她听见猫叫。
有人在吗?有人在吗……?
请问是梶野陆女士的家吗?
我是、我是……
美津子说,她不晓得该如何介绍自己。
“门打开来,走出一个打扮整洁的老妇人。美津子小姐说,那人与她记忆中的母亲相去甚远。”
“容貌吗?”
“不……先是打扮,服装相当整洁。老妇人穿着白碎花的铭仙 [36]和服,抬头挺胸。美津子小姐记忆中的母亲好像总是穿着破破烂烂的下田工作服。她们家以前很穷嘛。而且总觉得……老妇人非常娇小。”
“人老了会缩水嘛。”
“而且美津子小姐九岁的时候就和母亲分开了,长到二十九岁再回来看,视线的高度也不同了吧。脸也小了一圈,变得皱巴巴的,虽然非常苍老了,但母亲过去的面容慢慢地浮现出来,美津子小姐忍不住哭了。那是她的生母,不可能忘记的。不,她强烈地认定自己不可能忘记。”
虽然这么说。
回顾我自己,仔细想想……若问我是不是明确地记得自己母亲的脸,我一点自信也没有。当然,见了面应该就认得出来,看到照片的话,也能立刻指出来,可是问我能不能凭空在脑中清楚重现母亲的脸,答案是否定的。我的母亲是在八年前过世的,才短短八年,记忆就风化了。
即使如此,美津子还是认为那就是母亲。
因为对方就是母亲的样子。
可是——
梶野陆却只是讶异地直盯着美津子看。
妈……
是我,是美津子啊……
美津子泣不成声,总算说出这几句话。
然而——
“然而万万想不到,母亲——或者说,梶野陆女士,她皱起眉头看着美津子小姐,脸上写着:这是在胡闹些什么?”
“她装作不认识?”
“要是装作不认识还好。哎,对方是个老人家,而且中间隔了那么久的岁月,又是突然造访,就算是自己的亲女儿,或许一时之间没有认出来……唔,例如也有可能是老年痴呆,完全忘记了之类的。不,就算记得,或许也有某些想要断绝关系的苦衷,那么就有可能是在睁眼说瞎话。可是,美津子小姐说那个老妇人生气了。”
“生气了?”
“对,老妇人很生气地说: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目的?什么意思?”
“不晓得。哎,直截了当地想的话,也可以理解为她是在指控美津子小姐假冒自己的女儿,想要欺骗她,偷走她的什么吧。”
“不不不,说什么偷,如果她是百万富翁,还有可能有个天一坊 [37]假冒她女儿接近她吧。但这实在不太可能。虽然失礼,不过她应该还是老糊涂之类的……”
“不,老妇人的外表整洁,说起话来也对答如流,看起来实在不像是痴呆了。美津子小姐吃了一惊,一次又一次解释。可是母亲完全听不进去,冷漠无情,硬说她是骗子,要不然就是疯子,连理都不理。最后还说她的女儿好端端的。”
“好端端的?……这什么意思?”
“完全不懂。美津子小姐也不懂,问这是什么意思?因为她们家其他的孩子全都死了,总不可能是母亲卖了美津子小姐以后再婚,又生了小孩。母亲那时候已经超过五十了,也不太可能是跟有孩子的男人再婚。母亲病倒的时候也是孤身一人,如果是之后结的婚,那也都超过六十岁了。”
“是啊……”益田甩动头发,“萝卜青菜,各有所好,世上也有所谓的逐臭之夫,还有什么徐娘半老啊、老蚌生珠……”
“不可能、不可能。”寅吉脱力地摇手,“那种情况实在不可能。哎,这世上或许是有益田这种变态趣味的人吧,不过那是男方的嗜好,但从本岛先生的话听来,那位母亲不是会做出那种不知廉耻的事的人吧?万一真有那样的事,一定会搬家的。考虑到街坊的眼光,这是当然的。”
“人际关系真是麻烦呢。”益田沉思下去,“那……母亲怎么说?”
“你不适可而止,我就要叫警察了。”
美津子小姐说她的母亲这么说。
“叫警察啊?这场母女重逢还真是凄惨呢。连说唱情节都称不上了。”
“就是啊。不成喜剧也不成悲剧。听的人是觉得蛮滑稽的,本人可伤心极了。”
“美津子小姐与其说是伤心或气愤,不如说是大吃一惊,简直就像失了魂似的。就像被狐狸给迷了,或是被妖怪给骗了,又或者是误会一场,总之她无可奈何,只能打道回府……”
美津子在路上反复寻思。
亲生母亲不可能忘了自己的女儿。
那个母亲……
是不是冒牌货?
真正的母亲会不会已经死了?
是不是被别人调包了……?
“调包?又来了吗?”益田露出厌恶已极的表情。
“嗯,美津子小姐认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了。”
“可是……为了什么?这个情况和上次不同吧?就算调包,也没有任何好处啊。那可是个穷光蛋的乡下老太婆啊?”
“是啊。”
“像是为了钱、为了地位、为了名声,或是拿来做伪装,这些都完全没有,不是吗?”
没有,大概什么都没有。
“不好意思……我觉得还是当成老年痴呆比较合理吧?”
“我也这么想过。”
“可不就是吗?要假冒一个人的话,绝对会避免和那个人的旧识接触。因为认识的人一看,马上就会被识破了,因为长相就不同嘛。就算相似也有个限度。就连双胞胎,父母亲一看就分出来了。要像侦探小说那样轻易调包,应该是非常困难的。哎,二十年不见的话,或许是有可能……可是就连美津子小姐也觉得那个老妇人看起来就是她母亲吧?”
“不过记忆并不确实。”
“既然觉得长得一样的话……就只能是被原本就长得相似的人调包了。她的母亲是不是有姐妹?”
“好像没有。”
“那……”
“所以说……”
美津子这么推测了。
是猫。
“是猫变成了她的母亲。”
“什么?”
“美津子小姐认为,是隔壁家的老猫多多吃掉她的母亲,然后取而代之……”
“有意思!”
一声大叫冷不防响起。转头一看,寝室房门大开,那里……就站着玫瑰十字侦探。
“这样啊,不是右边啊。”
中禅寺秋彦说道,“啪”地一声合上书本。
“这样啊,是左边啊,左边是吧……”
平头青年说道,露出分不出是笑是怒的表情,搔了搔头发理得极短的头顶。
“没错。左右有阶级高低之分时,许多文化将右定为优位,左定为劣位。话虽如此,上下的情况,几乎毫无例外,上都是优位,但左右的情况却并不一定如此。例如说……例外的情况,像过去的中国及日本,就有一段时期是将左视为优位的。”
“中国啊?”
“对,我们不是都说左右吗?左在前面。”
“真的呢。”青年说,“以汉式说法来说,的确是左右;可是用日式说法来讲,就是右左了,对吧?”
“是啊。所以你说的也并非全然不对。话虽如此,看看《古事记》等,大部分的记述都是以左为优先。计算列在一起的东西时,也是以左端为第一个。大化 [38]以后,左大臣的地位比右大臣高。纵然这是受到大陆文化影响的结果,但既然日本接纳了它,它也算是日本的文化了。”
“这样啊。那我得再重新想过才行了呢。”青年抚摩着下巴参差不齐的胡楂子说。
“右上位、右优先这样的文化概念,是源自人类生物学上的构造,或是可以还原为物理法则的普遍事物——我觉得你这样的想法非常有意思。在西欧,这大部分都被视为一种默契,但应用在我国文化上的例子并不多吧。”
中禅寺说到这里,总算抬起头来,望向杵在走廊上的我。
“啊,失礼,我们这边的事就快谈完了,请进房间,把门关上吧。好像从昨天开始就有点冷起来了。”
“哦……”
这里是位于中野的旧书店,京极堂的内厅。
京极堂的老板中禅寺,是榎木津——几乎是唯一一个——并非奴仆的朋友。
这个人不像侦探那样破天荒,是个非常明事理的人,但论到古怪,感觉是五十步笑百步。因为多余的事,他几乎是无所不知。不仅如此,还辩才无碍。无碍过头,到了一种简直是妖言惑众的境界。
而且他的家业还是神主,副业是驱逐附身魔物的祈祷师。从社会观点来看,这行业大概比侦探更不正经。不,一般的侦探行业一点都不古怪,所以这不能当成比较对象。不,用不着拿来跟别的东西比较,光是驱逐附身魔物,我想就邪门到极点了。
不,只是我这么觉得而已。
仅是通过交谈,感觉中禅寺是个一丝不苟的理性主义者,明明是个神主,却似乎压根儿不相信神秘论或通灵术,这样如何能够驱逐附身魔物,真是教人难以理解。虽然我没见过他驱逐魔物的现场,不过听说他非常有一套。
还有另一点,这个人总是穿着和服。不仅如此,他的表情总是臭得要命。一旦生起气来,就算是装的,也够吓人的了。
虽然我应该没理由挨骂,却总觉得心惊肉跳的,战战兢兢地坐到客厅角落。
“这位是沼上。”中禅寺这么介绍。
平头青年快活地说,“我叫沼上。”年纪和我差不多吧。仔细一看,他的打扮也非常古怪。他穿着多层布的长棉袄,宽松的过膝灯笼裤。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穿着工作服的我还怪。
“沼上是我朋友的朋友,行脚全国搜集民间传说故事,是个怪人。他这次要在舍妹编辑的杂志发表报道,正在找我商量这件事。”
可是沼上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摇笔杆的。
“算不上报道,只是篇杂感罢了。”沼上害臊地笑了,风貌感觉有点像北国的渔夫。
然后中禅寺指着我说:
“……这位是本岛,他在淀桥的电气工程公司负责制图,是我经常提起的那个榎木津的……受害者。”
我觉得这番介绍非常切要。
中禅寺正确地把握了现状。
“话说回来,本岛,你又被那个傻子给拖下水了,是吗?我都再三忠告,再四劝告了,跟那东西厮混在一块儿,不用两三下就会成了呆子。像你这种类型尤其危险。”
“谢谢你的忠告,真是太过意不去了。”我答道,“被中禅寺先生警告过之后,我一直小心翼翼,可是……”
“怎么了?”
中禅寺无声地威吓我。我把话吞回去,挪上前去。在沼上旁边并坐下来后,感觉就像在接受面试一样。
我悄悄地偷看沼上的侧脸。中禅寺问,“是不好在别人面前说的内容吗?”我穷于回答,结果主人说了:
“沼上形同我们的一分子,不必担心。这位沼上在怪人圈子中,是个难得一见的健全分子,再说他的嘴巴比榎木津那种人要牢靠太多了。那东西就像锅中的蛤蜊,嘴巴一煮就开了,但沼上就像深海中的阿古屋贝一样,闭得紧紧的。”
“什么阿古屋贝?”沼上笑了。
我……虽然犹豫,但还是说明了前述的经过。
沼上一直静静地聆听,但是最后“噢”地粗声惊叫,说:
“妖怪猫,是吗?哎呀,简直就是小池婆呢。”
“小池?呃,那是金池郭老板的姓……”
“噢,不是的,我是说像弥彦婆、弥三郎婆,一般有名的是……铁匠婆吗?”
“我说,不是这样的,沼上先生。不是铁匠婆,是梶野婆 [39]。这是在小池家工作的弥彦村的梶野家的小姐老母身上发生的事……”
“不不不,我是说,提到妖怪猫,想到的就是那几个。对吧,中禅寺先生?”
“本岛不懂的,沼上。”
中禅寺制止我说话,这么说道。我觉得不懂的是沼上,到底是怎么样?
我一脸迷糊,于是中禅寺说着“我说啊,本岛”,把下巴搁在交握的手上,用一种开导小孩般的口气对我说了:
“你……听到梶野美津子小姐认为上了年纪的猫吃了自己的母亲取而代之的想法,有什么看法?”
就算这么问我……
“唔,猫变妖怪什么的根本不可能吧,可是……是啊,我觉得这个想法很突兀。她是受到的打击太大了吗?她看起来也不像那么迷信的人呢。话说回来……一般人不会冒出这种想法吧。”
“这倒不一定。”中禅寺说,“刚才沼上列举的,全都是吃掉老太婆,取而代之的野兽名字。”
“什么?”
“这种事很常见的。”
这样吗?不,怎么可能?
“呃,不好意思,我从来没听说过那种名字的动物,也没听说过那样的事。我自以为活得蛮普通的,难道呃……是我太孤陋寡闻了吗?”
中禅寺笑了:
“不是这样的。你似乎误会了,这些是民间传说、民间故事之类的。”
“不是真实发生的事?”
唔,把它当成真正发生过的事,或许才有问题。
“弥彦婆、小池婆和铁匠婆,全都是传说中的野兽。”中禅寺说。
可是就算中禅寺这么说,我一个都没有听说过。
这真的是那么常见的故事吗?
“算常见吧?”沼上露出为难的表情说,“分布范围还蛮广的。”
“是很广啊。”中禅寺答道,转向我说,“甚至可以说这类故事遍及全国各地吧。不过一般人是不会一一记往这类民间传说的,沼上。本岛这个人啊,可以说就像是普通这两个字的范本呀。”
这是在称赞我还是在损我?
“哎,本岛你听了或许就会想起来了。铁匠婆或铁匠姥呢,是这样的故事。有个行脚的商人,旅途中在原野或山中遇上日暮,不得不露宿郊外。然后他为了小心起见,爬到树上睡觉。”
“不、不会掉下来吗?”
“我睡相很好,不会掉下来,可是爬树很累,还是免了呢。哎,当时不像现在——虽然不清楚是哪个时代,就假设是江户时代的故事好了——要是在平地上就这么睡下,会被野狼之类的袭击。爬上树去睡,是为了护身。然后呢,旅人休息的时候,山猫出现了。山猫想要吃旅人。大部分的故事里,山猫都是搭梯子爬上去。”
“梯子?”
“不过它们不是建筑工人,而是动物,所以说是搭梯子,也就是一个接一个爬到前面一只的背上,或是跨在肩膀上这样。旅人察觉,抓起怀刀砍伤了山猫。结果像是大将的大山猫说:这下不妙,这家伙不好对付,快去叫铁匠阿婆来。于是部下跑去叫,然后就来了。”
“什么东西来了?老太婆吗?”
“来了一头穿着无袖外套,头上盖着手巾的大白猫。”
“那就是铁匠婆?”
“没错。然而这个旅人明明是个商人,却身手不凡。不管是哪个地区的这类故事,旅人大抵都很强。有时候的设定还会是武术高手,但就算是猎人或是和尚,也一样高强。因为身手不凡,所以不害怕,连这头白猫也照砍不误,让它受了伤。结果众山猫一哄而散,跑得不见踪影。隔天早上,旅人沿着血迹一路走去,找到了一户打铁人家。于是旅人想起那群山猫提到铁匠阿婆什么的,起了疑心,便向铁匠打听这里有没有一个老太婆?结果铁匠回道有是有,可是正生病卧床。旅人更感到可疑,进一步追问阿婆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结果铁匠说阿婆最近不知为何,净是吃鱼。于是旅人说是慰问阿婆,把商品的柴鱼拿了出来,阿婆非常高兴,说放在走廊就好,结果房间里头只伸出了一只手,把柴鱼给拖了进去。于是旅人一把拉开纸门……”
“只见一头巨大的白猫正拼命地舔着柴鱼。”沼上高兴地接下去说,“旅人‘喝!’地一声,把妖猫一刀斩成两段,从地板下挖出了真正的铁匠的老母骨头,就是这样的故事内容。”
“哦……”
果然是第一次听说。
可是,中禅寺说这是分布在全国各地的民间故事。
原来是很有名的故事吗?
“有时候也会作为稗史留传下来。那种情况只是有史迹留存而已,但故事的结构本身是一样的。老太婆的真面目有些地方是狼,有些地方是狸猫,或是山犬,而旅人有时候是商人,有时候是山伏 [40],形形色色。铁匠家也有时候是村长家,也就是会反映出各地方的特色。狸与猫可以互换,所以大致上可以区分为狼与猫两类,也有些地方是鬼婆呢。不过与铁匠有关的压倒性地占多数,所以我认为原型应该是猫。”中禅寺说。
“铁匠与猫啊……”沼上极感兴趣地说,“可是中禅寺先生,直到明治时期,高知县的室户一带都还留有铁匠姥之墓,但那个的真面目是狼呢。去年年底中禅寺先生找到的《绘本百物语》的画,画的不也是狼吗?有个叫千匹狼的故事,情节也是一样吧?”
“是啊。”中禅寺点点头,“可是也有许多地方,手下虽然是狼或山犬,却只有头目是妖猫。因为野狼不会爬树,但猫会爬树。虽然也可以看成原本不会爬树的狼爬上树去,所以是妖怪,但我还是觉得因为它们爬不上去,所以特地去叫擅长爬树的猫过来,这样比较合理。”
再说,重点还是铁匠——中禅寺说。
“不是有个叫火车的妖怪吗?一种会把尸体带走,熊熊燃烧的车子妖怪,而牵引这种火车的,有人说是魍魉,也有人说是猫。”
“这么说来,这类系统的故事中,也有夺走棺材,吃掉尸体的故事。是福井吗?”
“对,火车传说有可能与锻铁、制铁相关。据说锻铁的时候,把人的尸体投入炉中,就能烧出好铁。好像是人骨中含有的磷等成分,会影响温度调节……不过好像实际上真的发生过制铁相关者非法偷盗遗体的事。”
“它变化为火车的传说?”
“当然没有那么单纯,不过算是强化燃烧的车子带走尸体这种意象的事例。另一方面,俗话说不可以让猫靠近尸体。像什么猫跳过尸体不好、猫魂会进入尸体让尸体活动、猫会操纵死人跳舞等,尸体经常与猫联结在一起。这也有各式各样的背景。俗话说什么敢跨过门槛的只有猫,敢坐在主人上座的只有猫、笨蛋、和尚跟吹火竹筒,猫这种生物,不管在家中哪一处,都我行我素、随心所欲的。还有什么猫养了三代就会杀掉饲主、养了几年以上就会盯上饲主等。”
“还有杀猫会被作祟七代。”
“对,也有很多地方把猫当成魔物看待。通过火车,猫这种魔物与制铁联结在一起。喏,不是说猫跨过枪炮就会变妖怪吗?还说不可以在猫的面前铸子弹,也说填子弹的时候不可以让猫看见。有许多故事里猫知道了猎人子弹的数目,从而复仇 [41]。”
“叫人准备驱魔用的秘密子弹的故事,对吧?”
“没错。然后……还有妙多罗天女。”
完全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可是沼上却当场反应:
“那是……越后地方吗?”
这是一般人应该知道的事吗?不,中禅寺说,我才是普通的化身,所以懂得的人才是异常。
“越后是指新潟吗?”我随便插话说。总之,我不想被人晾在一旁。
“对。这是弥彦山的故事。”
“也得去越后采访一下才行呢。”沼上说,“我记得是猎人在山中遭到怪物袭击,砍断了怪物一只手的故事。他把手带回家,没想到母亲说那是我的手,抢了手逃走了——哦,这也是民间故事。”
“是茨木童子传说 [42]式的故事呢。后来常有小孩子失踪,众人便祭祀老太婆,后来老太婆就成了妙多罗天对吧?还有别的故事是说,佐渡岛的老太婆和猫嬉戏,玩着玩着,得到了猫的妖力,最后甚至变身妖猫,可自在飞行,便飞到对岸的弥彦山来,为害乡里,因此里人为了镇压,遂加以祭祀。”
“那会飞吗?”
“是啊。后者的情况,妙多罗天女会写成猫多罗天女,把猫字放进去。事实上,弥彦神社旁边的宝光院就祭祀着妙多罗天女,不过这边的由来又完全不同。非常有意思呢。”
“怎么说?”
“这边的妙多罗天女,是承历三年 [43]弥彦神社建造的时候,一个叫黑须弥三郎的锻匠,与工匠为了上梁仪式而争吵,而弥三郎吵输了。他的老母因为过度愤怒,化为鬼女,每当附近有人死掉,就飞去抢夺遗体。到了保元年间 [44],这个鬼女被宝光院的座主亲手祭祀为神。这篇故事中没有猫登场,却是弥彦山的铁匠弥三郎的母亲飞空抢夺尸体,所以也有传说认为,这个老母受祭祀而成的妙多罗天女,其实就是妖猫。”
“唔唔……”沼上发出低吟,“真有意思呢。真想听听我家老师的意见。”
沼上貌似十分愉快地说。
中禅寺还是臭着一张脸。
那张臭脸突然转向我说:
“自古以来,猫就像这样,会吃掉老太婆,或取而代之。猫在全国各地吃老太婆,并取而代之。所以那位梶野美津子小姐的想法,也并非特别稀奇。”
“是、是这样吗?”
我也只能这么答了。
话说回来,有谁会真的以为人是猫变成的?
不管有多少传说,那几乎都是民间传说。至多就是桃太郎、浦岛太郎那类,说穿了就是很早很早以前在哪里有个什么这一类的故事。把妖猫食人代之的事当成现实,就等于是深信桃子里面会蹦出婴儿、人可以乘着乌龟到龙宫城去一样。
我实在不认为会有许多人相信这种事。如果有的话,只能说是离奇。
“猫这种生物……比起可爱,看来一般还是被认为相当危险的呢。”
结果我说了这样的话,这感想有点呆。
“甚至有俗谚说,猫是妖怪草子 [45]不可或缺的一分子呢。猫又这种妖怪在许多妖怪之中,也是特别凶暴且恐怖的一种。不过那是不是现今我们知道的猫,令人存疑。猫的异象开始受人谈论,是平安时代左右,不过到了仓时代,提到猫又的文章就已经开始出现了。藤原定家的《明月记》 [46]里,也有描述猫又的段落,这是一种脸似猫,躯体如犬般修长的鬼,也就是一种异兽,这是野生的。另一方面,论到家猫引发异象的记录,《古今著闻集》 [47]是最早的吧。这两种不久后便统合在一起。像鸭长明 [48]还把它们混为一谈地说,老猫、栖野之猫,会食儿童,拐妻女。后来老猫与山猫便形影不离,一同肩负起猫的异象了……”
“原本应该是山猫吧。”沼上说,“大陆对于山猫、老虎之类的信仰与文化传入日本的时候,因为日本没有山猫及老虎,便把它们的灵性分配到家猫或狸猫身上了……”
“这是多多良大师的拿手领域呢。”中禅寺从怀里抽出手来,抚了抚下巴,“猫这种动物,传说原本是为了守护佛典免于鼠患,与教典一同进口到日本来的。《本草纲目》等著作就采用猫因为会捉鼠,所以叫作鼠子(neko) [49]的说法呢。”
我觉得这语源也太随便了,都是这样的吗?
“这只是说法之一罢了。”中禅寺说,“佛教是种尖端知识,从上层阶级开始流传开来,所以也以寺院和贵族为中心饲养猫。后来经过武家、商家,普及下层人民,不过我国由于食谷量庞大,饲养了很多能捕鼠的益兽,哎,只要是有仓库的有钱人家,几乎都会养猫。或许普及率比狗还要高呢。”
“比狗还要普及吗?”
“都市地区虽然有宠物狗,不过一般的狗,只有猎人才会饲养。可是狗被列为畜类,猫却被分为兽类。人类虽然养了许多猫,猫却永远是野兽。藏在猫的兽性背后的就是山猫。”
“请问……”我又被晾在一旁了,“可是猫不是……呃,吉祥物吗?”
“那是去掉山猫之后的猫。”
“去掉山猫?”
“对。《和汉三才图会》 [50]引用《酉阳杂俎》,提到说:猫洗面过耳则客至……”
“客?那是举左手吗?”
“没有左也没有右。这《酉阳杂俎》的记述,可以把它想成中国的故事吧,不过这个动作,怎么想都是家猫的动作呢。虽然我想猫科动物应该都会有一样的动作吧。”
“故事?那是迷信之类的吗?呃,就跟俗话说猫洗脸就会下雨或是放晴等是一样的吗?”
“一样的。这个故事后来就在花街柳巷被扩大解释了。”
“花街……?”
“也有个说法认为,猫因为总是在睡觉,所以才叫作寝子(neko)。”
“好单纯哦。”我说,结果中禅寺应道“都是这样的”。
“寝子,这也是指娼妓。娼妓不分公娼私娼,自古以来就被称作猫。此外,后来艺伎也开始被称为猫了呢。有人说这是因为艺伎会弹三味线。就像大家都知道的,三味线是贴猫皮、发淫声的女人乐器。可是,把艺伎称为猫,比起俗称,更接近蔑称。是指卖身不卖艺的女人——寝子,也就是指卖淫的艺伎。”
“卖淫的艺伎……”
是指美津子那样的女孩吧。
不,美津子最后也没有转行成功。
“花街柳巷与猫是密不可分的,因此猫会招揽客人这样的关系图可以轻易成立。娼妓也喜欢养猫。豁出性命,救了饲主一命的新吉原三浦屋的三代薄云太夫养的猫的故事,就非常有名。”
完全没听说过。不过在这个家出现的话题,就算不知道,也没有什么可耻的——应该。我坦白地询问那是什么故事。
“哦,那只太夫养的猫成天黏着饲主,最后甚至连厕所都跟着去,饲主也不禁觉得内心发毛,怀疑这猫是不是什么魔物?妓院老板看不下去,砍断了猫头,没想到猫头一飞,居然咬住了大蛇的咽喉——是这样的故事。”
“蛇?猫不会怕蛇吗?”
“猫会抓小蛇啊,所以能咬死大蛇,表示那是只非比寻常的猫。总而言之,觊觎太夫的不是猫,而是蛇,猫其实是在保护太夫的安全。众人知道了这只猫的动机原来如此令人钦佩,为之动容不已,便将它厚葬在当时以为娼妓做法事而闻名的西方寺——丰岛的一座寺院。根据巷说,有人为了安慰伤心的太夫,用伽罗的铭木刻了这只猫的木像送给她。太夫大喜,爱不释手,所以便有人模仿那个木像,制作猫像,在浅草的年市贩卖,这就是招猫的起源……”
“等、等,请等一下。”
怎么——
又冒出个招猫的起源来了?
“招……招猫的起源不是豪德寺吗?是那个井伊……”
“豪德寺是后来的。”中禅寺明快地说。
“后、后来的吗?可是,我听说是万治二年什么的……”
“差不多吧,是猫招来贵人的传说,对吧?可是要说的话,被猫招来的武将还有很多啊。例如说……对了,这是你公司附近的传说,或许你也知道,淀桥附近有座叫自性院的寺院,你知道吗?”
“不知道。”
我对寺院没兴趣。不会没事去寺院,跟寺院也没关系。虽然先前去了町田的一座怪寺院,前阵子也刚去了豪德寺,可那都不是我想去才去的。
“不知道啊?总之,那座寺院有个猫颜地藏。地藏像本身是后人奉纳给寺院的,不过最早可是那个太田道灌 [51]奉纳的呢。道灌平定了攻打过来的丰岛泰经的兵力,却迷了路。有只猫对道灌招手,将他引向胜利,于是他便奉纳了那尊地藏来祭祀那只猫,这就是那尊猫颜地藏的起始。这是文明年间 [52]的传说呢。更古老,对吧?”
“那里也卖招猫吗?”
“不,没有。不过要说的话,豪德寺以前也没有卖。”
“是吗?”
“会开始卖招猫,应该是附近成立了圆山花街,娼妓们成了檀家信徒以后的事吧。这是近代的事。由来本身是很古老,但变成招猫是后来的事。”
“那起源还是你说的那个吉原太夫的……?”
“那也不是。”中禅寺说,“当时贩卖猫的木像应该是事实,可是那些猫像会不会招来什么,就不确定了。而且薄云太夫的传说,我想原本应该是《近世江都著闻集》里头的故事,这当中并没有提到木像。木像应该是后人依轶事附会上去的。还有,更久以后的天明时代 [53],这距离薄云太夫的时代有百年以上了,回向院前好像有家叫金猫银猫的妓院,门口装饰着金银大猫。也有人说是它流行起来,使得花街开始信仰起招猫。”
“是……这样吗?”
“但这篇文章并非点出招猫本身的由来,只是在说明招猫在花街开始流行的开端。而且,那金银猫有没有举手,也没有人知道。”
事物的起源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厘清的——中禅寺说。
“实际上,茶屋和艺伎屋等,现在也会在神龛底下设吉祥龛,摆上招猫或福助人偶 [54]等。可是我刚才也说过了,早在金猫银猫出现之前,娼妓就被称作猫,所以赚得多的娼妓,完全就是金猫银猫。有店家因为这样,弄了金银猫的摆饰物当成广告牌,结果大受欢迎,其他妓院想要沾沾那家店的光,也开始购买猫像——从那篇文章里,只能看出这些。换句话说,那个时候,那一带已经有招猫在贩卖了吧。”
“哦……”
好复杂的一段经过。
“那么……那是今户烧吗?”
这表示寅吉说的是对的吗?
“今户烧很古老吧。”中禅寺说,“今户烧土偶——一文人偶好像颇受欢迎,历史也很悠久。奉纳给寺社用的,还有土产用的,好像两种都制作。可是招猫的话,今户烧究竟是不是元祖,完全找不到确证。”
“寅吉说他以前的老家后面住的老太婆怎样的……”
“哦,你说丸占猫吗?”
沼上立刻有了反应。
“是猫出现在梦中的事吧?”沼上说,“那是特别的,是一段时间内限量贩卖的。民间贩卖的招猫,是举右手的吧。”
“什么?”
“那应该是嘉永时期到明治左右……不过今户烧的招猫本身应该更早以前就有了吧。”
“那是……举左手的猫?”
“你怎么这么计较左右?”中禅寺说,扬起一边的眉毛。
“不,呃……”
我和近藤之间的事难以启齿。
“呃,美津子小姐的母亲给她的,说是父亲遗物的招猫,是……”
“依时期来看,应该不可能是丸占猫吧。买的时候是大正大地震那时期的话,丸占猫应该已经不制作了。”
“河童的话应该有。”沼上接着说,“我上次买了河童呢。”
“哦……那么,不是丸占的今户烧的招猫是举左手的吗?”
中禅寺沉思了一下。
“我不太清楚现在怎么样,不过我想规定已经没了吧。”
“规定?”
——什么规定?
原本微微俯首的中禅寺抬起头来。
“现在是以灌模制作的常滑烧为主流吧,所以多半是举左手。不过现在就算是举右手应该也没问题了。为什么这么问?”
“不……呃,美津子小姐奉纳给豪德寺的是今户烧的猫,她想如果把它拿去给老妇人看,或许就可以看出母亲是正牌的还是冒牌的了……”
其实,那个时候美津子和阿节两个人是在寻找那只今户猫。美津子在数量惊人的大批招猫当中,寻找二十年前奉纳的今户烧的猫。
“可是实际上……却找不到。没找着。”
“放在那里会受日晒雨淋。”沼上说,“而且还发生过空袭呢。就算有一两只被偷了也看不出来。最近好像连炒股票的都会跑去刮石碑呢。”
“就是啊,美津子小姐说她好像没看到自己的猫。”
“可是,那里的猫数目也很多。会不会是混在一起,看不出来了?”
就像沼上说的,招猫的数量多到无法估算。可是——
“不,根据美津子小姐奉纳时的记忆,那只猫非常醒目。她不记得猫哪里怎样醒目,可是她说就是异常地突出。战前她好像曾经被店里的娼妓带来参拜过几次,她说每次一来,她都可以一眼看出自己奉纳的猫。”
“豪德寺的猫全都是举右手呢。”
是吧。
只有美津子奉纳的猫是举左手的。
这么说虽然有点坏,不过就是招猫罢了。举的是哪只手,若非特别留意去看,根本不会注意到,我一开始也是这样。
可是当所有的猫都举右手,却只有一只举左手的话,会非常显眼。感觉就像手旗信号训练的时候,一个人搞错边的水手一样。那样的话,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可是它却在不知不觉间不见了。不过美津子小姐改到宅子去工作以后,好像十年之间都没有去过豪德寺,可能是在这段期间不见的……我呢……”
“想拿榎木津的猫代替,是吧?”
被看透了。
“你打算拿小司从江湖走贩那里摸来的今户烧的招猫,假冒成梶野美津子小姐的母亲送给她的招猫,是吗?”
“嗯,我想就算买新的今户烧来,可能也会露出马脚。就算动手脚把它仿旧,形状也一定不一样。在这一点上面,榎木津先生的猫……”
“唔,古色古香得恰到好处,而且又是在浅草买到的今户烧。可是遗憾的是,榎木津的猫是珍奇的丸占猫,而且举的手也不同,是吗?”
“是啊……”
原本以为我派得上一点用场。
——结果一点用处都没有。
我总觉得空虚极了,从主人身上移开了视线。
与此同时,纸门的空隙悄悄地打开,一只猫钻了进来。是这家养的猫。
“哦,是猫。”沼上非常高兴,“好可爱哦,可是它将来也会变成妖猫呢。”
“咦,对喜欢金鱼的你来说,猫不是天敌吗?”
“食物链是自然的天理嘛。哎,如果自己心爱的金鱼被猫捞去吃了,那当然会火冒三丈啦。虽然是天敌,但我跟猫全体并没有仇嘛。再说,如果它变成妖猫的话……那我就更觉得它可爱啦。”
沼上说,朝猫伸出食指,一弯一弯地逗弄。
猫朝他瞥了一眼,但没什么兴趣的样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当场倒卧下去。
“这猫不怎么亲人。”主人恨恨地说,“哎,虽然继承了山猫什么的灵性,但到头来会变妖猫的还是家猫呢。不管是有马还是锅岛,故事中的妖猫全都是家猫,对吧?山中栖息着的野生的猫,跑出来攻击人类的这类故事,近代完全找不到呢。”
“是受到说书的影响吗?《百猫传》之类的。”
“不,用不着等到说书,江户中期以后全都是这样吧。因为就像沼上你说的,这个国家没有山猫,所以也无从妖化。我说的是武家报仇、商家异象,还有妓院的故事。像黄表纸 [55]中出现的品川的妖猫娼妓,根本就是妓女而已,完全不是山猫了吧。哎,当时品川花街好像真有个妓女被人传说是猫变成的。猫是夜行性的,瞳孔会变化,毛也会倒竖,还会舔油,有不少像人的动作嘛。再说,家猫不会频繁地狩猎,抓到猎物,就会拿来逗弄,不是吗?”
中禅寺握起手来,做出在桌上扒的动作。
“抓到猎物,弄个半死,然后再像这样推啊滚的,玩弄个不停。那是在练习狩猎吧,玩球或逗猫棒时也是呢。是野生的血统驱使它们这么做的。那些动作变成歌舞伎等的妖怪物的范本,渐渐变成猫妖怪的电影之类的了。照片中的猫妖变得更像家猫了,对吧?对了,下个月要上映的《怪猫有马御殿》好像非常精彩哦。”
“我好想看呢。”沼上扭动身体说。
“相较之下,我家的猫只会睡,一点意思也没有。”中禅寺冷冷地看壁龛。刚才的猫不知不觉间钻进壁龛里的书堆中,蜷成一团睡了。
此时中禅寺的妻子不知为何慌慌张张地端来茶和点心。我来访的时候,她好像刚好出门买东西,是急忙赶回来的吧。总觉得做了什么坏事,我惶恐不已。
我喝着茶,与沼上聊了一会儿电影。
沼上好像也喜欢看电影,对电影了如指掌。我们聊到在战前看的《本所七不思议》很有趣的时候,原本敷衍应声的中禅寺突然抬起头来。
“怎、怎么了?”
“还怎么了,本岛,你……是不是忘了最重要的什么?我可免谈。”
“免谈……?”
“我是在警告你别把我给扯进去啊,本岛。你只告诉我你被卷入的经过,却没有说出那场事件的最后结果,不是吗?就算你想把我给卷进那最后的部分,也是不成的——我是在这么提醒你。”
“哦……”
这下……不妙了。
“其实呢……”
“没什么其实不其实的,本岛,你可以聊完电影,就这样回去吗?因为沼上也在,所以我也忍不住谈论起妖怪来……可是结果你只说到榎木津那笨蛋开门走出来而已,不是吗?总不会是榎木津不肯答应,所以你把差事就这样推到我这儿来吧?我也不是不认识奈美木节这个女孩,但就算是这样,我也没有非答应不可的情义。完全没有。”
“不、不是那样的。昨天榎木津先生兴高采烈……”
“兴高采烈?”中禅寺一手拿着茶杯,就这样露出骇人的凶相来,“我……有不好的预感呢。”
“就、就是吧?”
“没错,那家伙心情好的时候最糟糕不过了。”
“就、就是吧?所以呢,我是想在中禅寺先生遭到波及之前,先来通报一声……因为我想事先知道情况的话,也比较有法子应付。”
这才是真相。
昨天……榎木津气势汹汹地冲出房间,叫着“妖怪喵咪可是非常厉害的哦”这种幼稚的台词,踹起哑然失声的益田,意气风发地前往八王子了。完全没问委托人的意向或商量金额。结果我跟榎木津连半句话都没说到。
中禅寺右手按在脸上,叹了一口气,难过地说:
“那笨蛋九月刚看了《怪猫佐贺屋》啊。而且才发生过大矶的事,他无法自制了。”
“情况不妙吗?”沼上问。
“他一定会闹出什么事来。沼上,你可能不晓得,榎木津这家伙,比多多良要伤脑筋太多倍了。”
“这世上竟然有比那家伙更教人伤脑筋的人存在?这世上还有天理吗?”沼上吃惊地说,“那个老师就像是来自麻烦国、为了散布麻烦而来的麻烦魔王呢!”
从先前的内容推测,那个叫多多良的人物应该是个研究家之类的,难道他还是异于侦探一伙的另一伙人的头目吗?
“多多良的情况,他虽然是给人添麻烦,可是他自己也会吃苦头啊。就算老是重蹈覆辙、永远学不乖,他至少也会反省一下吧?但榎木津这家伙只会让别人碰上麻烦,他本人却没有任何损失。不仅如此,他打出娘胎到现在,连一次都没有反省过。”
“他从不反省吗?”
“他是神嘛。”中禅寺不屑地说,“他学过帝王学。他不做不愿意做的事,一生气就发飙,觉得好玩的话,多少次都要玩,根本就是三岁小孩。”
“好率真的一个人呢。”沼上感动地说。
率真……说率真也没错吧。
“再说啊,沼上,这个本岛非常擅长被卷入荒唐的事件。”
“才、才没那种事。什么擅长……我又不是关口先生。”
“关口那种没用的家伙根本不值一提。他那不是被卷入,根本是无端惹事。不过虽然我不是宿命论者,但无论愿不愿意,似乎有人天生就注定是这样的宿命……嗯?”
中禅寺把手从脸上拿开,转向沼上。
“这……这么说来,沼上,你不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吗?在被卷入的方式和被卷入的次数上,你是遥遥领先呢。”
“这、这什么话?那全都是我们老师害的。搞到我都不想叫他老师了。要是可以斩断这段孽缘,叫我付钱我都愿意。中禅寺先生也很清楚那家伙有多教人伤脑筋吧?”
“我是很清楚啊,虽然不及你清楚啦。可是有那种教人伤透脑筋的家伙当朋友的可是你啊,沼上。再说这样的孽缘,是到死都摆脱不掉的。”
“我不要啦!”沼上哭丧着脸说。
我想中禅寺根本忘了他自己也有个比他评为伤透脑筋的多多良更伤脑筋的朋友:榎木津。
“我……有不好的预感呢。”
中禅寺再次露出凶相来。
可是那脸凶相,也因为突然席卷客厅的喧哗声,一口气变成了认命之相。
“哇哈哈哈哈!”
砰!——纸门猛地往左右打开。
“久等啦!是我啊,呜哈哈哈哈!”
随着大笑现身的,不是黄金蝙蝠 [56],也不是丹下左膳 [57],不是别人,就如同众人的预想……
是鼎鼎大名的榎木津礼二郎其人。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你可瞒不过我的法眼。你,就是你!呃……本岛权太郎!简称本权。”
榎木津指着我说。
我……心境复杂无比,看来他是记住我的姓了。
我是觉得蛮开心的,可是我不叫什么权太郎,所以被这么简称也教人为难。非常为难。
“我想你们因为我一直没有现身,不安也差不多快濒临极限了,所以特地这样为各位登场,感激涕零吧!”
“你是王牌笨蛋吗?你,这是哪门子登场方式?”
“好激烈的人哦。”沼上悄声说。
榎木津指着沼上,“这和尚是谁?”毫不犹豫地在上座坐下。仔细一看,走廊上站着憔悴万分的益田。有点翻白眼的侦探助手慢吞吞地关上纸门,就像刚才的我那样坐到角落,无力地说,“打扰了。”
中禅寺沉痛地看着奴仆那个模样,厉声问:
“榎兄,这是做什么?”
“你不是知道吗?知道就别多此一问了。”
“我说你啊,我才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也不想知道。”
“猫啊、喵咪、妖怪喵咪。”
“妖怪喵咪……?榎木津先生,你知、知道什么了吗?”
“本权,你以为我是谁啊?这世上怎么可能有我不知道的事呢,本权?”
看来……这个称呼被他叫上瘾了。
“全都是骗人的,一派胡言啦。”
“一派胡言……那个母亲果然是冒牌货吗?”
“冒牌货是女儿。”益田说。
“女……女儿?我遇见的美津子小姐是冒牌货?”
“她是真的。”榎木津说。
“什么?”
“原来如此,是这样的手法啊。可是那样一来……”
中禅寺似乎一瞬间就理解了,接着他一脸凝重地抚摩下巴。
“……杀人及湮灭证据、协助逃亡、伪造文书、冒用身份,这些时效全都还没有过,就是这么回事对吧?益田?”
“中禅寺先生猜得不错。而且还有逃漏税。”
“把钱送去那里啊。当金库来用吗?”
“非常恶劣呢,而且父女俩都非常难缠。”
“要……揭发他们吗?”
“问题就在这里……”
“这到底是在说什么!”我大声问,“我完全不懂是怎么回事。到底出了什么事?不要把我抛在一边好吗?我可是事情的源头呢。”
“本岛,你就是这样,才会一再被卷入。”中禅寺冷冷地看我,“事情的源头是梶野美津子小姐,不是阿节小姐,也不是你。你只是消息的媒介,不是与事件相关的主体。你就是分不清楚界限,才会明明无关,却被卷入。你已经完成你的任务了,与这件事无关了,甚至打道回府也行。”
“怎么这样……”
“中禅寺先生还是老样子,好冷漠呀。”沼上说,“不过我也想知道呢。我都听到一半了。”
“沼上就是热血心肠害惨了自己呢。好吧,我想听了就明白了……益田,查证工作呢?”
“我全都调查好了。这个人啥也不会做嘛,他只是走了一趟而已。去了八王子,还有国分寺。”
“原来梶野美津子的妖猫在国分寺吗……?”
中禅寺再一次抚摩下巴。
“那里真是个不错的小镇呢。”榎木津说。
“那里战前是别墅区呢,不过久保也住在那儿。”
“久保?那是谁?不认识。哎,木场那蠢货租的地方离那里太近,是唯一美中不足之处啊。”
榎木津尽管那样热闹登场,却好像一下子就弛缓了,他像只猫似的打了个大哈欠。中禅寺叹了一口气,转向益田说:
“那……侦探的工作不就结了吗?接下来是刑警的工作吧?”
“唔,一般来说,是啦。”
“谜题解开了吗?”我问。
“唔,是解开了。几乎都已经查证过了,坏人的奸计完全败露了。只要把罪状揭露出来,一定会立刻被逮捕,然后马上遭到起诉。而且完全没有酌情的余地。只是……中禅寺先生,你怎么想?”益田探上前问。
“不怎么想。”
“少来了少来了,别骗人了。这不就是中禅寺先生最痛恨的类型吗?事件解决,谜团消释,犯人落网……却没有任何人得救。另一方面,坏事就算任由它去……”
“没有人困扰,也没有人不幸呢。那还是别管好了。”
“少来了少来了。”益田把脸皱成一团,“身为一般市民,不应该坐视明目张胆的违法行为,这不是师傅一贯的论调吗?你不是老把这话挂在嘴上吗?”
“连你都要叫我师傅吗?那么我从今天开始就叫你益锅哦?”
“叫益锅蛋吧。”榎木津插嘴。
“那也行。那,益锅蛋,你要我怎么做?”
“所以这时候还是该来进行一场驱魔啊。事实上就有人死掉了,也有好几个人被骗啊。”
“那跟我无关啊。到底要从谁身上驱走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沼上叫道,“我懂了。”
“我猜出来了。原来如此,这样啊,是这么回事啊。这下子棘手了呢。”
“什么东西懂了?”
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别说是整体了,连事件的片鳞都瞧不出来。
这样下去,我觉得我简直就像是横冲直撞在五里雾中暗夜行路的无知蒙昧幼童一般。
“这件事呢,”沼上说,“就是刚才提到的铁匠婆的故事啊。听好喽,本岛先生。那个故事里,如果旅人乖乖地被吃掉的话……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也不会怎么样啊。”
“是不会怎么样呢。哎,旅人会被吃掉,铁匠婆会吃得饱饱的,回到铁匠家,打鼾睡觉去。至于铁匠,他就像过往一样,继续过着和平的每一天。只是母亲变得有点爱吃鱼而已。唔,其实母亲是猫变成的,而猫也拿母亲的皮当伪装,在安全圈里舒舒服服地吃人,所以不会连拿来做伪装的铁匠家的人都吃掉。铁匠可以高枕无忧呢。虽然老母变得比以前腥臭了一些,可是身子比以前更健朗……”
嗯,就是这样吧。
铁匠深信那真的是他老母,所以不会采取任何行动。
“可是呢,偏偏来了一个身手高强的旅人,使得铁匠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母亲被凄惨地吃掉,只剩下一把骨头的悲惨现实。这个故事啊,表面上是可恶的怪物遭到消灭,可喜可贺,而旅人也平安无事,拍拍屁股走人就好了,但从铁匠的角度来看呢……”
只是徒留悲伤……是吗?
“的确,杀掉真正的母亲的是妖猫,而那只猫被旅人给斩杀了,对铁匠来说,唔,旅人的确是为他报了杀母之仇,是他的恩人。可是换个角度来看,也可以说如果没有那个旅人,根本就风平浪静,什么事都不会发生。铁匠或许还可以跟妖猫婆和乐融融地过活呢。”
“可是……”益田接话说,“不过那只猫昵?实际上也是有那只猫每晚吃人这样的事实吧?比照社会正义来看,这也是个无法视而不见的重大犯罪。”
“可是呢,这件事里面——哦,我说的这件事是铁匠的故事——抓人来吃的不是人,而是野兽,它就算不住在铁匠家里,一样会吃人。所以换个想法,它肯变身成老太婆,还算是好心的,不是吗?至少对铁匠来说啦。”
“我不知道您是哪位,不过您说的没错。”益田说,“问题就在这里啊。碰上如果遵从了法律,却只会徒留悲伤的情况时,这样做真的好吗?当然,应该也是非得照着法律来做不可,但还是让人难受。所以我才会辞掉警职……”
“您本来是警察啊?”沼上佩服地说。
“托您的福,我以前是个刑警。可是呢,仔细想想,像侦探小说之类的,连呃……报仇吗?连报仇都没有呢。只会指出说:你母亲死了,凶手是猫,这样就结束了。”
“侦探就是这样的。”中禅寺说,“听好了,益田,制裁可不是侦探的工作。侦探的本分是解明事件经过及构造,至于结果带来的事象,无论那是多么欠缺平衡的形态……也不可以做出加以矫正的逾越之举来。恢复均衡、维持秩序,那是司法的工作。所以侦探小说只指出凶手就结束,是正确的。”
“是这样吗?”益田歪起薄唇,“可是,这怎么说……中禅寺先生自己不也为人驱逐魔物吗?”
“那是误会。”
“误会吗?”
“严重的误会。你那终究只是结果论啊,益田。我是以祈祷师为业的,真相怎么样都无所谓。”
“哦……”
“事件这东西,就算搁着不管也会结束。只要在该停的地方停了,就算不解决也没关系。就是因为停不下来,才会乱七八糟。让事情好好回归平静,是我的工作。”
“结果不就是拨乱反正吗?”
“我就说那是结果论了。为了拨乱反正,有时候也需要类似真相的东西。需要的话,什么都得拿来利用。所以我的工作有时候也会带来那样的效果,如此罢了。我要求自己做一个守法之士,是因为照我的做法,也可以轻易地隐匿犯罪行为。若是漠视这一点,一切限度都没有了。我只是设下严格的基准,自戒而已。虽说是工作,我也不想让自己变成罪犯。再说,说起来,这次到底要从谁身上把什么……”
“只要从铁匠那里驱走妖猫就行了,在妖猫被消灭之前。”沼上说得很简单。
中禅寺露出不情愿的表情。
“也就是说呢,中禅寺先生,铁匠婆的故事是因为真相在妖猫被杀之后才曝光,所以才教人觉得情何以堪。如果旅人先告诉铁匠说你的母亲是冒牌货,妖猫吃掉了你真正的母亲取而代之,然后再为铁匠报仇的话,整个故事不是痛快多了吗?就铁匠来说,当成母亲景仰的老太婆其实是母亲的仇人。他被杀母仇人所骗,还把仇人当成母亲奉养,那当然是双重的不甘心了。说明白之后再报仇的话,真的就可以大快人心了。把原本该有的铁匠的愤恨与悲伤全都跳过,就只先顾着消灭了老太婆,感情大戏被丢到后面,所以才会觉得怪怪的,对吧?”
沼上向益田征求同意。
“我不晓得您哪位,不过您说的完全没错。”益田说,“完全就像这位平头先生说的。”
“我不要。”中禅寺面露凶相,“对手太多了。一定很麻烦。”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难得乖乖观望的榎木津说,“我来指挥,不要紧的。”
“不、不行。你一指挥,只会让事情更复杂。再说……侦探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吧?”
“你这卖书的胡说些什么啊?我啊,连委托人的委托是什么都还没听说呢。我也不晓得人家想干吗呢。根本就还没有开始,当然也没得结束啦。”
中禅寺满脸受不了地别开脸去。然后他一脸怨恨地看我说:
“拜托你,拜托的时候好好拜托行吗?本岛。”
榎木津说,“怎么样?服了吧。”
我缩起身子鞠躬。
“哇哈哈哈哈,没什么好道歉的,本权。就是把它当成工作才不行。什么调查外遇啊、私通的,从乌龟到房子什么都找,那才叫工作。那类志愿者服务,交给锅蛋那种废物去做就行了!”
“那是志愿者服务吗?”益田用哭腔说。
“是对我的志愿奉献。听好了,京极,我跟你这种工作狂不同,我当侦探可不是工作。我的存在就是侦探,这并不是工作,所以没那么简单就了结了。工作是奴仆的任务,不是神明的任务!神明的存在只为施舍众生!把我跟无能的奴仆混为一谈,是大错特错!懂了吗?”
“懂了、懂了,我懂了。你到底要怎样?”
榎木津半眯起眼睛:
“做到我爽就是了。”
“反正你只想胡闹一通罢了吧?”
“胡闹?”
他在装傻。
“我说啊,榎兄。你想胡闹,请自个儿去闹。幸好现在形同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但万一事情爆发,会有好几个人伤心欲绝。不光是这样。委托人美津子小姐也可能碰上某些灾厄。”
——是这样吗?
“打扰了……”
此时纸门开了一条缝,夫人探出脸来。榎木津快活地打招呼:
“呀,这不是千鹤吗!原来你在啊。话说回来,这笨书商还真是老样子呢!”
“嗯,这个人就算过了百年还是千年,既不会成仙,也不会变妖,一成不变。对了……榎木津先生的事务所打电话来。”
榎木津怪叫,“嗄!那个蟑螂男居然会打电话吗!”他尽情唾骂了一顿后,吩咐益田说,“喂,锅蛋,去接。”
留在事务所的应该是寅吉,想来寅吉也被叫成蟑螂男吧。
真可怜。
益田马上回来了。他惊慌失措。长长的刘海全披散在额头上,效果十足地衬托出他的狼狈。
“不、不得了了,本岛先生!”益田对我叫道。
“咦?我吗?”
“这里还有别的本岛先生吗?那位平头先生应该不叫这个姓氏吧。本岛先生,听说阿节小姐刚才急匆匆打电话到我们事务所来了。听说她讲得连珠炮似的,几乎像在绕口令,而且又说得不得要领。不过总而言之,就是昨天美津子小姐遭到暴徒袭击,差点送命,现在进了医院了。”
“美津子小姐?”
“昨天晚上她去收账回来的途中,被几个大汉袭击了。幸好路过的豆腐店老板出手相救,钱和命好像都保住了,听说那个豆腐店老板是合气道的高手,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呢。可是美津子小姐手臂骨折,受了重伤。”
“不妙了。”中禅寺皱起眉头。
“这下妖怪终于连铁匠家的人都吃起来了……中禅寺先生,是不是这么回事?”沼上这么说,“这样一来,即使置之不理也可以和平共存的构图就瓦解了,不是吗?这下糟了呢。怎么办?”
“歼灭。”
榎木津说。
然后他“哼哼”地笑了。
“喂,卖书的,你在想些什么,对吧?喂?”
“啰、啰唆。办事当然得小心为上。要是交给你的话……”
“你要叫那个和尚也帮忙,对吧?”
“咦?我吗?”
沼上指着自己的鼻子。
“唔,没被阿节小姐看到过的只有你一个人了呢。沼上,你就把不巧在场当成一场无妄之灾吧。”
“这算……灾难吗?”
“可是……这需要资金。”
“不必担心,有个再现成不过的出资者。这样啊!就这么办吧!”
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办?
榎木津轻快地站了起来。
“说就是那里的右边。”我伸手指道。
左边是金池郭,右边是银信阁。
金池郭外表看起来像一栋高级料亭。
说不定就是因为相当老旧了,感觉才会格外高级。建筑物也是纯日式的平房,好像还有宏伟的庭院。最近即使是和风建筑,也有许多地方是和洋混搭,所以金池郭更让人感觉古老吧。它具备的风范,使得它与所谓的艺伎茶屋那类风化场所有着本质区别。即使如此……它无疑仍是一家私娼窟。
另一方面,银信阁是一栋四层楼的豪华大楼,当然很新。
边缘镶了灯泡装饰的华丽广告牌、用霓虹灯管描画出来的英文字母。太阳都还高挂在天顶,那些灯却都已经亮了起来,闪烁不停。一楼几乎全是玻璃墙,以装饰柱隔开,可以看到里头的花卉及时髦的椅子等。它应该是自诩为西洋风,但一点品位也没有。不过这是因为在大白天看才会如此,到了夜里,或许这些也会显得华美无比。阿节说是夜总会和附小房间的大澡堂,我连想都没法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的东西,不过银信阁只是弄成西洋风罢了,说穿了里头好像也没有多大差别。
“我跟这种地方实在没什么缘呢。”
沼上张着嘴巴,仰望银信阁,以目瞪口呆的口吻说:
“刚战败的时候,我曾经在黑市商人手下工作过,也出入过许多不三不四的地方,可是那阵子没有这样的设施呢。闹区也完全变了个样呢。那么,那位小姐会来这里,是吧?”
沼上向我确认。阿节说她平日都会四点整去店里。她说她很尽忠职守。
至于我,前天缺勤,昨天跟今天也早退,实在不像话。
“受不了……那些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结果我完全没被知会事件的真相,还有这场作战的全貌,沼上也是如此。他只听到了自己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不过至少当时,沼上对事件提出了自己的一番见解,而且猜得似乎并没有错,所以应该比我好上一些。
“我实际上也不清楚究竟是怎么样呢。可是哎,也不是要做坏事,没事的。”
沼上这么笑道,他真的是一身僧侣打扮。
他身上那套法衣,是益田从服装出租店租来的。
榎木津一直吵着和尚和尚,结果沼上真的被弄成了个和尚。话说回来,这个叫沼上的人,昨天还一副北海渔夫相,今天却已经是即将前赴西方净土的圣人模样,实在恐怖。他是个很容易入戏的人吗?
“先前我在出羽那里被卷入一桩古怪的事件,那个时候被中禅寺先生给救了。那桩事件真的怪到了极点,像我,不但被柴刀劈了,还被吊起来监禁,只差一点就要被做成木乃伊了呢。不过那已经是三年以前的事了。”
“木、木乃伊?”
到底是什么事件?
沼上露出苦笑。
“可是那位榎木津先生也真不是个泛泛之辈呢。他说要把那位……是叫美津子小姐吗?要把那位小姐从医院抓来,兴冲冲地出门去了,可是他真的是要去抓人吗?”
大概真的要抓吧。至于把人抓来要怎样,我就不晓得了。
不,他说事情紧急,冲了出去,或许已经抓到了也说不定。我确认怀表。离开中野以后,已经过了三个小时。
从榎木津的马力推测,他应该已经抓到人,进入下一个阶段了。
——晚了三十分钟呢。
就在这个时候,道路另一头冒出一张中国儿童的脸。
扎起袖子的和服、围裙和购物篮。
“啊,那就是阿节小姐。”
沼上“咳”地清了清喉咙。
“那我这路过的僧侣要上场喽?后头还有许多事等着办呢。等一下还要去别处吧?会忙到晚上呢。”
“啊,来了。”
几乎就在同时,阿节看到我,沼上发出大叫:
“喝!”
我真的吓了一大跳,往后踉跄。连我自己都觉得演得逼真。或者说,这惊吓不是装的。
“什、什么?”
“不妙!这实在太不妙了!”
——什、什么啊?
这……这家伙也是那伙人的同类。他完全入戏了。
阿节跑了过来。
“哎呀哎呀哎呀呀,你在做什么?我还以为是谁,这不是侦探先生吗?告诉你,不得了啦!我打电话过去啦,你听说了吗?你听说了吧?”
“我、我听说了,美津子小姐……”
“事情更不得了啦!”
“咦?”
“听说美津子姐不见啦!”阿节说。
——已经抓到了,是吧。
“说真的,我都吓死啦。我刚才在来这里的途中,绕去医院看了一下,结果美津子姐不见了呢。医院也乱成一团。美津子姐一定是偷溜出来了。可是她受了重伤呢,这下不得了啦,该怎么办才好?哎,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才好吗?”
“喝!”
阿节摔了一跤,然后大叫:
“哇!这、这人干吗啊?”
“什么话!什么这人,这姑娘着实无礼!你给我听仔细了,贫僧为了降伏猫魔岳之魔猫,在叡山修炼五年、高野山修炼十年、恐山修炼十年,共累积了二十五年道行,人称那多大子钝痛,可是个德高望重的僧侣!”
“钝、钝痛?”
——果然是同类。
“修行了二十五年,你看起来也太年轻了吧?”阿节跌在地上说。
“真是娃娃脸呢。”我随口帮腔。
“非也!贫僧是习得了不老之术。贫僧今年五十五了。”沼上掩饰得更夸张。
“好厉害,可以请你教我那个法术吗?”
普通人会相信吗?
“这无法轻易传授。重要的是,姑娘,这里的房子充满了邪念呢。特别是……右边这一栋,被死不瞑目的女子冤魂以及老狸、川獭的灵魂给占据了。”
“女人、老狸跟川獭?”
“没错。非常糟糕。”
“是吗?唔,两边互抢客人,整天都在吵架。那么另一边有狗或是黄鼠狼盘踞吗?”
“这边的是猫,妖猫。”
“猫?……这人是你朋友吗?”
阿节问我,我激烈地摇头。
“刚、刚才在那里碰到的。偶、偶然碰到的。我、我是受榎木津所托,来、来找阿节小姐……”
“十年前死了一个姑娘!”
本来就要爬起来的阿节再次摔了一跤。沼上的声音充满了低沉的磁性。
“哎,和尚,你看得出来哦?真的看得出来哦?”
“贫僧修行二十五年……”
“好厉害哦,哎,你怎么会知道的?真的假的?我真的吓到了呢。”
阿节不可能把别人的话听到最后。
不仅如此……明明听不到最后,却深信不疑,真是个粗心的女孩。可是她的粗心也帮了大忙。
“那你会帮我们驱魔吗?和尚?”
“驱魔是神主的工作。”
“那要怎么办嘛?”
“右边的店被左边的店诅咒了。”
“诅咒?”
阿节爬起来,抓住沼上的法衣衣角,把他拉到路边去。
“哎哎哎,你说的诅咒是什么?哎,是什么嘛?我是右边的店铺老板家的佣人哦,很凑巧,对吧?真的只是凑巧哦。”
不是凑巧,是我们埋伏在这儿等她。
阿节眼睛闪闪发光地说着,“听到诅咒这类事情,任谁都会在意嘛。”
我想这反应应该不是出于担心,而是爱八卦。沼上庄严地说:
“最近内宅出过什么怪事,对吧?像是老板……不,老板夫妇……”
“他们感情坏透了。就跟和尚说的一样。”
阿节近乎好笑地上勾了。
“果然呢。”
“看得出来啊?好厉害哦。可是就是嘛,哎,十年前小姐惹出事情以后,那对夫妻的感情就冰冷到底了。因为女儿杀了人,远走高飞,这也是难怪嘛。他们一直是分房而睡,对话也非常冷淡。这样说是有点过意不去啦,可是两人之间根本没有爱情嘛。老爷会变成一个守财奴,一定也是这个缘故。他会把隔壁店家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跟人家作对,这心情我也不是不能了解,可是太过火了。就算不开这种店,钱也已经够多了,可是为了搞垮隔壁的店,老爷在这里砸了好多钱呢。”
“怨念……”
“是怨念啊,比海还要深的怨念呢。”阿节说。
——太简单了。
这样的话,我也做得来。就算不必特别诱导询问,阿节也会自个儿把有的没的全说出来。
“只要发生一点不好的事,老爷就全怪到隔壁店头上嘛。身体不适、外头下雨,全是小池家害的。电线杆是高的、邮筒是红的,老爷也一定会说是小池家搞的鬼。要是问老爷,老爷一定会这么说的。所有的坏事都是小池家害的。然后呢,我家老爷正在计划要挖角隔壁店的招牌小姐呢。说什么只要替她还清欠债,用高薪钓她,马上就可以挖过来了。很坏,对吧?我家老爷以为用钱可以买到人心呢。这些也全都是因为最近他的腰痛……”
“就是吧,令主人的腰痛也是……”
“也是诅咒害的吗?哎哟,那是因为被诅咒才痛的吗?这下不得了了。光靠按摩治不好的呢。可是,哎,隔壁家会想诅咒我家老爷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啦。就小池先生来说,他可是女儿被杀了呢,被我家小姐给杀了。这样啊,那上次我会从楼梯上摔下来,也是诅咒害的?”
这叫一厢情愿。
“就是啊,一定是的。”阿节自个儿信服了,“我家太太啊,实际上一定是觉得小姐在哪里自杀死掉了。也就是承认了女儿犯的罪。要不然的话,普通人哪里会自杀呢?可是老爷相信小姐是清白的。他觉得小姐一定躲在哪里。太太觉得老爷实在是不死心,而老爷觉得太太是个薄情女。说到底,就是这种没有交集的夫妻生活,让老爷做起这冷血无情的生意呢。一切的元凶都是十年前的命案,绝对是。就跟和尚说的一样。”
“阿节小姐知道得真清楚呢。”我说。
“大抵的事,女佣都看在眼里的。”阿节说,“然后呢?”
“咦?”
沼上被突如其来地一问,一瞬间怔了一下,马上又恢复了威严。
“哦,呃,贫僧料定,在十年前的命案中杀生的姑娘,最近就会现身。”
“你说小姐?这话可不能听了就算了。”阿节把沼上往小巷更深处扯去,“你说销声匿迹的小姐,暌违十年会再次现身?这可是桩大事。什么时候?在哪里?”
“这……必须细细占卜一番才知。那么贫僧就此告退。”
沼上就要离开,阿节揪住他的衣袖。
沼上朝我吐舌头。
“有何贵干?”
“还什么贵干,和尚先生,说完这么重要的事就跑掉,岂不是诈骗吗?如果女儿现身坦承一切,老爷应该就可以死了心,以为女儿已死的太太也会高兴。这么一来,我想我家老爷也会收起这泯灭人性的生意了。当然也得顾及世人的眼光,不过也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做生意了吧。这么一来,在苦海中垂泪的人也可以得救了。隔壁家也……”
阿节说到这里,转向我这里,一副这才注意到我的存在似的说:
“对了,你找我干吗?”
“我……”
我的事已经办完了。
我的工作就是凑合阿节与沼上。
“……哦,就是……”
正当我支吾其词,背后传来人的气息。
“哎呀……这不是大僧正吗?”
清晰无比的嗓音。
回头一看,中禅寺就站在小巷的入口。
“中、中……”
“哎呀,那个人我也认识。”阿节说,“那个人不是侦探的同伴吗?对不对?”
“咦?哦,该说是朋友还是……”
我完全不懂这到底是怎样的计划,所以也不敢胡乱应声。中禅寺仿佛在欣赏我的狼狈相,悠然踱进巷子里来。
“噢,这不是本岛侦探助手吗?你在这里拖拖拉拉些什么?委托人身陷危机,榎木津侦探长正四处奔走呢。啊,你是委托代理人奈美木节小姐,对吧?我们曾经在胜浦见过。我想想……你就是那个被暴徒吓坏的惹人怜爱的美少女……”
“你知道得真清楚。”阿节说,“我记得你是驱魔的……”
“没错,我是驱逐魔物的祈祷师。话说回来,阿节小姐,你认识这位大僧正吗?哎呀,实在教人羡慕。”
“我们刚才认识的。这个人很有名吗?他叫……”
“那多大子钝痛!”
沼上立刻报上名字,是为了通知中禅寺吧。果然是随口瞎掰的名字。
“钝痛和尚盛名远播哦。”中禅寺说,他快步走近说着,“哎呀,好久不见了。”握住沼上的手,上下挥动了几次。
“哎呀,能见到大师,实在不胜荣幸。我万万没想到大师竟会现身此地。我还以为大师现在人在印度呢。”
“印、印度?”阿节茫然张口。
“大师常去印度和中国的西藏哦。这位大师是世界知名的僧侣呀,阿节小姐。再怎么说,他过去曾在身延山与葛城山……”
“不是比叡山跟恐山吗?”
“那、那些山我也待过。加起来修行年数共三十载。”
沼上好像慌忙掩饰,但阿节只是单纯地吃惊,“竟然修行了三十年,太厉害了。”中禅寺背过脸去,肩膀上下起伏……
他在笑。
好狠毒的家伙。
“总之,阿节小姐,在这位大师面前,必须谨言慎行。因为我们的一切都被他看透了。大师的预言,是铁口直断。”
“铁口直断吗?”
“百发百中。再怎么说,他都相当于我的师傅,是位德高望重的僧侣。能够与他认识,就已经是无上的幸运了。况且这位钝痛和尚,还拥有一个惊人的神技,能够叫出死人问话,比东北的乩童还要厉害,教人骇异呢。对吧,大僧正大人?”
“乩、乩童吗?”
沼上一瞬间露出本色,不过立刻“呃咳”一声,恢复成大僧正。
“没错。贫僧连死人也能唤回。返魂术之类的,是易如反掌。贫僧甚至与圣德太子和小野妹子 [58]交谈过。”
“太厉害了!”
深信不疑。
普通人……会相信这种话吗?
“那岂不是全都解决了吗?”
阿节很兴奋。
“失踪的小姐回来,然后把死掉的小池家的女儿也叫出来的话,立刻就可以真相大白了啊。这么一来,就没有怀疑的余地了。可是你们说的是真的吗?”
这时候才怀疑什么?
“当然是真的了。”这么说的是中禅寺,“我可以保证。而且啊,这位大僧正呢,不管为人进行什么样的加持祈祷,或显现出何种灵验的神迹,无论是布施谢礼还是贿赂,一切报酬,一芥不取,是个世间难得一见的无私无欲之人、教人无限景仰钦佩的圣人。这样一个人可能撒谎吗?奈美木小姐?”
“免费吗?那更合老爷的意了。”阿节低声说道。
中禅寺看了一眼阿节内双的眼睛,抓住我的手臂说:
“先不管这些,喏,本岛,你得快点去追查梶野美津子小姐的下落。她很有可能被恶汉给掳走了。”
“恶、恶汉?”
明明就是被榎木津抓走了。
“你和我一起过来。啊啊,钝痛和尚,我有些俗务缠身,实在遗憾,今天我得就此告辞了。”
中禅寺理好衣襟,规规矩矩地深深行了个礼,悄声说了句,“明日正午。”
然后他把我从小巷里推出去,临去之际,留下一句:
“接下来就有劳大师了。”
沼上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咳了一声,随口瞎掰道,“那么,印度见了。”
我边走边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阿节正不停地向沼上低头行礼。她好像在拜托沼上什么。
“中、中禅寺先生,现在是什么状况?”我弯过转角说。
“什么什么状况……这下子沼上就会拜访信浓铳次郎先生的家了,这样罢了。哎,我有点挂心,所以跑来探探情况,但看那个样子,应该不会有问题。沼上是个相当出色的演员。信浓先生应该会委托他进行十年前的被害人的降灵吧。”
“这样吗?那……灵是不是真的会来姑且不论,可是那样就等于是揭发自己女儿的罪行了呢。信浓先生并不相信自己的女儿杀了人吧?”
“他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中禅寺忽然停步,“信浓先生的烦躁源自迷雾重重的真相。亦即比起女儿是否犯罪,女儿下落不明这件事,对他来说才是更重要的问题。毕竟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女儿都没有投靠做父母的自己,而是选择了消失啊。”
“是啊。”
“如果听到女儿亲口承认失手杀了人,信浓先生也不会再继续怀恨小池家了吧。不,他应该会坦诚地向小池先生谢罪。”
“会吗……?”
“那当然了。信浓这个人……唔,不是个值得称赞的人。他是个靠着肮脏生意致富的暴发户,可是很少有人是彻头彻尾坏到骨子里头去的。再怎么说,他也是为人父母,应该可以理解失去女儿的悲伤。如果自己的女儿真是凶手,他应该早就诚恳地谢罪了吧。”
被中禅寺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好像如此。
“可是,女儿没有说出真相,就突然从信浓先生面前消失了。不仅如此,信浓先生还被小池先生近乎单方面地指控你的女儿是杀人凶手,严厉纠弹。”
“明明就不知道真相如何,是吗?”
“哎,就是这样吧。对信浓先生来说,小池先生这个人一直都是个难缠的生意敌手,也是把他当成后进小子轻蔑的可恨对象。就算小池先生是个失去女儿的可怜父亲,被他这么高压地指控自己的女儿是杀人凶手,也没法子同情得起来吧。当然,信浓先生没办法向对方道歉。”
也是,一旦道歉,就等于承认了女儿的罪行。
“没有任何决定性的证据,警方也束手无策。在这样的情形下道歉,等于平白长了可恨的敌人威风,抛弃自己心爱的女儿。不管命案情况怎么可疑,这时候就算赌气也绝对不能承认、不想承认——就是这么回事吧。这种状况持续了十年之久。这段期间,信浓先生愈来愈固执了吧。到了现在,感觉就像是如果收起对小池先生的敌意,就形同背弃了女儿。”
“近似赌气的偏执心情,在十年之间变本加厉,是吗?”
“哎,就像阿节小姐说的。信浓家的种种不和,全都是十年前的事件造成的。因为这些不和,使得信浓先生做生意的手段愈来愈肮脏,结果给很多人带去麻烦——这是事实吧。那姑娘虽然那副德性,她看人的眼光倒是不容小觑。”
“那、那么……”
究竟要怎么收场呢?
总不可能真的要降灵吧?
“没怎么办。”中禅寺说,“一切就如同方才沼上大僧正所言。”
“大僧正所言……你是说诅咒吗?”
“没错,这种种情况,也是小池家施下的诅咒。”
“为了报复女儿被杀,所以下了诅咒吗?”
中禅寺狡黠地一笑:
“这个嘛……本岛,不是为了报复,而是源自保身与贪念的、充满恶意的诅咒呀。”
“保身与贪念?”
“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其他想法了。小池先生是真的觉得信浓先生很碍事吧。喏,你看看这个。”
中禅寺说到这里,指示贴在木板围墙上的贴纸。
黄色的纸上印刷着红色的毛笔字体。这么说来,从涩谷站到这里的途中,好像贴了好几张这样的纸。我完全没读内容,但记得这个配色。
银信阁是杀人犯的大楼!
岂可让罪犯逍遥法外做生意!
把杀人凶手赶出圆山町!
“这……”
“这当然是小池先生印刷、张贴的。我在这一带打听了一下,这类诽谤中伤,似乎是他的拿手好戏。”
“哦……”
的确,即便真凶就是信浓家的女儿,也没道理把父亲信浓也说成是杀人凶手吧?更何况信浓的女儿还不一定就是凶手。像这么一看,文章似乎也充满了恶意。那与其说是抗议,感觉更接近含血喷人。
“不只是说坏话而已。金池郭还会教唆地痞流氓闹事、雇用假客人进去制造食物中毒事件等,从没停止过妨碍生意的行为。听说因为这样,战前银信阁有一段时期几乎没有客人上门。”
原来……是这样吗?
因为我被灌输了信浓是个邪恶的守财奴、小池是个亲切的慈善家这样先入为主的观念,所以完全没想到这样的可能性。
“可是……听美津子小姐的描述,小池先生感觉不是那么坏的人啊?”
“这世上没有彻头彻尾的坏人,但也没有好到那种地步的活菩萨吧。”中禅寺说着,撕下传单揉成一团。“不过信浓先生也没有服输。变成守财奴的信浓先生加入羽田制铁旗下,靠军需发了战争财,又利用钢铁股票赚钱,来维持店铺。即使遭到空袭,仍然再接再厉盖起了那栋没品的银信阁。那栋大楼虽然没品,不过好像大受欢迎,是执念呢。俗话说,诅咒他人,需当心反扑己身,诅咒转来转去,结果又转回了小池先生自己头上呢。重新爬起来的信浓先生,这次铆足了全力开始和小池先生作对。这算……自作自受吗?”
不太懂。不,关于两边商业上的竞争,我可以理解,可是……
“只是你说的诅咒,我不太明白。是指小池先生妨碍营业的行为吗?”
“简而言之,就是有只妖猫混了进来啊。”
“妖猫?”
“本岛,这次啊,咱们是要让那只妖猫好好跳一场舞呀。”
“跳舞?跳舞是指……?”
更不懂了。
“哦,猫这种生物,自古以来就是会让死人跳舞的。哎,如果一切照预定来,后天正午,死人就会跳着看看舞 [59]现身了。这么一来,铁匠婆的真面目也会跟着曝光,引发一场大混乱吧。哎,榎木津那家伙好像想要大闹一场,但我不会让他闹得太离谱。我会先设下防线。”
好了——中禅寺眺望开始西斜的夕阳。
“本岛,你回去比较好吧。”
“回去?”
“哦,你的任务只是让沼上和阿节小姐会面而已。可是我想那样的话,你可能不好脱身……”
“所以中禅寺先生才会出现在那里?”
的确,如果中禅寺没有现身,我应该会就那样一直磨磨蹭蹭地待在原地,那么一来,沼上或许也难以潜入信浓家了。
而且就算事情顺利,那种情况,我也不清楚该如何是好。
因为我不晓得策略是什么,也没有接到任何指示。
可是就算这时候叫我回去……
“看你一脸不想回去的样子。”中禅寺说,“实在是,榎木津也真是作孽。不,是你太倒霉了吗?”
“一定两边都是吧。对了,榎木津先生呢?”
他……抓了美津子吧。我不晓得他是怎么抓的,也不明白抓美津子有什么意义,不过确实抓到人就是了吧。这才不是侦探该做的事。
“那家伙现在应该在房产公司吧。”中禅寺说。
“房产公司?”
这种非常时期,他居然在为北九州岛的阔少找别墅吗?我露出不服的样子,中禅寺在眉间挤出皱纹,看着我的脸,呢喃道:“你也真是伤脑筋呢。你不回去,是吧?那么……好吧,那你就做好心理准备吧。”
“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
或许……回去才是为了自己好。
中禅寺伤脑筋似的绷着一边脸颊,然后悄声说,“那样的话,请你等一下好吗?”
接着他小跑步到转角的杂货店,看了一下里面,这次大声说,“不好意思,可以借个电话吗?”
不一会儿,一个老人按着肚子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表情痛苦得仿佛灌了蓖麻油,说这里没有公共电话。
中禅寺从怀里掏出几枚十元硬币给老人,指着柜台的电话,说他借这只电话就好。老人不知为何连点了好几次头,就这样兀自点着头,拿着钱进里面去了。
和服怪人等到老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后,伸手拿起话筒。
“哦,我是中禅寺。寅吉吗?情况如何?咦?这样啊,已经抓到人了吗?只有这种野蛮事办起来特别快呢……”
看来中禅寺正在打电话到玫瑰十字侦探社。那么……所谓抓到人,是指美津子吗?
“那么,人现在在哪?那里?在那里,是吗?被绑起来倒吊着?”
“什、什么?”
“喂,人还活着吧?咦?勉强还有一口气?”
——到底是做了什么?
“喂喂喂,不关我的事哦。你们可别抓错人喽。咦?他全招了?这样啊。唔,让他跑了就麻烦了,不过还是好好治疗人家一下啊。必要的话,看要找里村还是谁来治疗吧。什么?里村连健康的人也想解剖,不要?哎,是这样没错啦。好,我明白了。”
中禅寺挂断电话,大声对店里呼喊“谢谢”后,神清气爽地从店里出来了。
“中、中禅寺先生,这、这到底……”
到底是在做什么?
“你们要把美、美津子小姐怎、怎么样?”
“不晓得。”
——好恐怖。
中禅寺理好外套衣襟,撩起头发。
“好了,本岛,既然你说你不回去,那么接下来也要请你演一场戏了。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什、什么戏?”
“这个嘛……哎,去了就知道了。”
中禅寺说,甩着外套走了出去。
太阳已经完全西斜了。
黄昏时刻的涩谷车站人潮汹涌。路灯也多,却总有些昏昏暗暗,尽管灯火辉煌,却连人的脸都看不清楚。因为有多少光就有多少阴影,结果还是一样呢——我心想。
明明不是小孩子了,我却不安起来。
唯一的依靠只有中禅寺的背影。可是和服男子却不知怎的,完全没有停步,却也不会撞到行人,流畅地穿梭在人海之中,游过杂沓人群。我动不动就差点撞到人、踩到人,抽身的时候撞到阶梯,怎么样都无法顺利前进。
然后,我唐突——真的非常唐突地——怕了起来。我怕起了应该是我的依靠的中禅寺。
这个人究竟……
——是什么人?
仔细想想,我对他一无所知。
我们从涩谷搭玉川线坐了两站。
在大桥车站下了车。
走了五分钟。
我们经过一条篱笆连绵、颇为宽敞的道路,转了几次弯,每一转弯,路就愈来愈狭窄。来到煤气路灯朦胧发光、沙砾遍布的路中间时,原本一次都没有停步、维持一定速度前进的中禅寺冷不防停了下来。
“本岛。”
“啊,是。”
“我要拜托你演的戏很简单。那里……有一栋大户人家,对吧?”
中禅寺指着道路右边。
我看到一座有屋顶的大门,看起来就像诸侯大宅或是豪农的房舍。
“那里应该就是小池宗五郎——美津子小姐的雇主家。接下来我要去那里。我开始敲门的时候,可以请你尽全力冲过来吗?”“冲过去,是吗?”
中禅寺目测了几次自己站立的位置与大门之间的距离,然后掏出怀表,像是在计测时间,说:
“我敲了三下左右的时候开跑的话,应该正好吧。”
“三下是吗?”
“对,我会以咚、咚、咚这样的间隔敲门。你听到第三声咚的时候开跑就行了。尽可能全力冲刺。然后……你只要站在我身后,附和我的每一句话就行了。”
“这……是某种……”
咒术吗?
中禅寺什么也没说,大胆地笑了,悠然朝小池邸走了过去。一眨眼就远去了。暗褐色的和服外套融化在幽暗的小巷里。
——啊啊。
我总觉得紧张得要死。
就在这当中,中禅寺走到门前了。
咚、咚、咚。
我使尽全力冲过去。
“小池先生,请问这里是小池家吗!”
中禅寺的声音渐渐变大了。
“不得了了,出大事了啊,请问宗五郎大爷在吗?”
咚、咚、咚。
我抵达门前,同时大门打开了。
中禅寺的身子猛地向前倾颓,我忍不住伸手扶住他的肩膀。
眼前一阵发黑。我也跟着低下头,喘个不停。
“怎么啦?你是哪位?”
“这、这里、是小、小池宗五郎大爷的家吗?”
“是啊……怎、怎么啦?”
中禅寺的表情……像是出了大事。看起来就像这样吧。中禅寺不知为何,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再三反复着,“大爷、大爷呢……?”
“所以问你出了什么事?大爷现在……”
“女、女衒片桐被、被人杀了……”
“什么?”
“对、对吧?金伍郎?”中禅寺对我说。
“啊、呃、是……”
不行,我真的喘不过气来了。
“你、你说片桐?怎、怎么会?不,重点是你们是谁?”
“我、我们是银、银座的,花、花……对吧?”
又被问了。呃,所以说……
“啊、是,没错。”
不是装的,我真的只能这么说。
“片、片桐大哥他,呃,在有乐町那里,浑、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我见状吓、吓了一大跳,对吧,金伍郎?”
“啊、是。”
“结、结果美、美……叫什么来着?金伍郎?”
“美?呃,是……”
“对了,叫美津子,片桐大哥是被美津子干掉的……”
“你说美津子?真的吗!老爷!老爷!”
男子大叫,于是家里跑出了几个小混混模样的男子。背后走来一个身穿和服、体态丰腴的中年男子。
“源治,出了什么事?”
这大概就是宗五郎吧。
叫作源治的男子小跑步到宗五郎身边,匆匆附耳说了什么。
“什么?你说美津子?怎么可能?”
“可是……美津子她……”
“唔……是啊。”
源治瞥了我们一眼。
宗五郎把手下推到一旁,走上前来:
“你们是花惠的客人吗?你们说片桐他怎么了?”
“是,您、您是宗五郎大爷?”
“没错。重点是,你们为什么找上这里?片桐他……死了吗?”
“大概……哦,路人吵吵闹闹,警察也来了,片桐大哥留下遗言……叫我们尽快通知大爷您。”
“遗、遗言……?他真的死了吗?”
“他被乱刀砍伤,浑身是血。吓死人了呢,对吧,金伍郎?”
“啊、是。”
我现在才想到,为什么我叫金伍郎?
“他留下什么遗言?”
“哦,他说:是美津子下的手,事情全曝光了。”
“曝光了?他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对吧?金……”
“是!”
谁要被你叫金伍郎!中禅寺……
在耍我。我还紧张得要命,真是蠢毙了。
“片桐大哥不停地说,美津子恨死了,事迹全败露了。然后我记得……”
中禅寺慢慢地看我。
“咦?啥?”
“对,片桐大哥还说了句‘花惠’。然后我们听见警笛声,就慌忙逃走了。要是被当成凶手,就没法来报信了。对吧?金伍郎?”
“就、就是啊。”
我本来想回说“桃太郎大哥”,可是我办不到。
宗五郎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
“感谢两位前来通知。喂,好好答谢这两位。然后……请两位忘了今天来到这里的事——不,把今天看到的事都忘了。如果两位可能被警察找去,或是遭到逮捕,立刻通知我。我会为两位设法。”
“那真是感激不尽,对吧?金伍郎?咱们也不想跟警察扯上关系嘛,金伍郎。你也快好好答谢大爷呀,金伍郎。”中禅寺说个没完。
“啊、是,呃……”
所以谁是金伍郎?
“还请大爷……多多关照了。”
中禅寺低下头来,慢慢地这么说道。
“对对对,不是右手呀。”
榎木津看到我拿来的招猫,高兴极了,像个孩子般手舞足蹈。
“榎、榎木津先生,到底是怎么了?居然打电话到公司来。”
“因为我需要这个嘛。有什么办法?”
“需要?……这种东西到处都有卖啊?”
我一早刚去上班……榎木津就打电话到我的公司来了。
榎木津把接电话的女职员搞得混乱不堪,惹得代替她接电话的社长生气、惊恐、目瞪口呆。
我……一直到被社长用一种像在怒吼又像求救又像哭泣般的声音呼叫“本岛、本岛”,都压根儿没想到那通骚扰电话的原因就在我身上,正喝着粗茶,优哉地看设计图,结果火突然烧到我身上来,搞得我手足无措。
接起的话筒中传来的,是连呼着“招喵招喵”的呆蠢声音。我甚至花了整整一分钟,才想到那是榎木津的声音。
“有什么事?”我再三询问,被骂道,“左手啦、左手。”简而言之,榎木津打电话找我,好像是要叫我立刻带着我为近藤买的第一个招客的招猫赶到国分寺车站去。
这太强人所难了。
我星期一请假,星期二跟星期三都早退了。工作虽然不忙,但再怎么样也不能继续给公司添麻烦了。我铆足全力拒绝。
然而……这次我却被在一旁聆听的社长给责骂了。
才一开业,就被搞到脱力,完全丧失干劲的社长命令我立刻早退,照着打电话来的人的吩咐做。他好像觉得如果我不照做,会惹来更大的麻烦。
——受不了。
搞不好会害我被革职呢。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公司,回到家里,踹起还在睡懒觉的近藤,抢回送给他的第一个招猫,趁着近藤完全清醒之前,急忙离开家,跳进电车里。
我那个像熊一样的总角之交对侦探一伙好奇万分,如果他醒来的话,一定会吵着叫我带他去。我可不想把事情搞得更复杂。
国分寺的车站前,有三名男子正在等我。是打扮得有如美国空军的榎木津、风貌宛如前卫诗人的益田,以及一个不知为何,气场非常普通,而且穿着一身普通到了极点的西装的男子。
处在脱离常轨的怪人之间,普通人看起来反而显得突兀。穿西装的男子简直是突兀到了极点。我强烈地希望自己也能够像他那样。
普通的男子是房产经纪人,名叫加藤。
加藤搓着手,向一介制图工的我打招呼。
这是我第一次被房产经纪人示好,感到异样惶恐。
“然后呢?榎木津先生,我要怎么做才好?”
“什么都不必做,再见。”
这样……就完了吗?
“益田先生?”
益田歪着嘴角说:“你也真倒霉呢。”
“哪有一句倒霉就想把人打发的?我可不会就这样回去。”
“可是本岛先生还有工作吧?”
“今、今天变成这才是工作了。”
“你被炒鱿鱼了?”益田说着笑了,“敝公司没有征人哦。”
谁要应征那种见鬼的公司。
留神一看,榎木津与加藤正一边谈笑,一边走了出去。我实在不认为榎木津那个人能够与一般人谈笑,一定是加藤勉强在应和榎木津的话。
“哎呀。”益田说,跟了上去。他手中提了一个黑色皮包,看起来沉甸甸的。益田说着“再见”,向我举手。
“什么再见,益田先生,怎么可以这样……”
我一把抓住益田手中的大皮包,拖住想要追上两人的他。
“喂,解释给我听嘛。那种招猫要拿去做什么?你们怎么知道我买了那个招猫?”
“我才不知道哩。我怎么可能知道?那个人是……喏,是给我们当中介的,要给那个北九州岛大少介绍住的别墅的房产经纪人,接下来要去签订合同。”
“那这跟事件没有关系吗?”
“不清楚呢。”益田纳闷地说,“不管这个,本岛先生,昨天怎么样了?那个和尚是否好好爱惜租来的衣服?万一破掉要买下来的。”
“你说沼上先生吗?”
这么说来,沼上怎么了呢?
他只身一人潜入信浓家了吗?
希望他没露馅才好。
“……唔,我不晓得要不要紧,不过应该是没破吧,法衣很适合他。倒是我,可是惨兮兮呢。虽然只有一小段距离,但跑得心脏都快爆炸了,还被一群流氓般的人请喝酒。”
好啦,喝个一杯,喝个一杯……
结果不晓得究竟被灌了几杯。
“咦?那么京极师傅也一起喝了吗?”
“那个人完全没喝,全都是我喝掉了。”
中禅寺装出憔悴万分的模样,巧妙地躲掉了劝酒。旧书商原本就是一副肺病病人般的风貌,装起来充满说服力。
另一方面,我是真的全力冲刺,所以心跳加速,嘴巴也干了,无法正常说话,注意到时,杯子已经被斟满了酒。没有喝个烂醉,真是不幸中的大幸。附带一提,昨天晚上我叫远山金伍郎,中禅寺叫水户光彦 [60]。
信口胡诌也该有个限度。
益田笑得抽动脖子。
“真是,本岛先生,我跟你说,中禅寺先生那个人啊,他的信条是绝对不操劳身体。他不做肉体劳动的。他当时应该是设定成你们从银座赶来吧。哎,那个人最擅长唬人了,他就算不用真的跑来,也可以巧妙地骗过去吧,但他可能是觉得要本岛先生演戏太勉强了,所以才会要你真的跑。”
哎呀,真是倒霉透了呢——益田又笑了一阵。
“哎,不过我这儿的倒霉程度也不相上下呢。再怎么说,我们都是从涩谷的医院大逃脱,紧接着又是在有乐町展开一场乱斗。那简直就是电光石火啊。而且还是以道上兄弟为对手上演全武行。哎,就像你知道的,我是个胆小鬼,所以两次我都躲在暗处,彻头彻尾担任监视的角色。路人尖叫连连,警车也来了五辆。哎哟,真是观者如堵呢。银座大混乱。”
这些家伙到底做了什么?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居然被我跟到目的地来了。
这里的氛围与其说是住宅区,不如说更接近别墅区。
“这一带最近有许多人迁过来。”加藤也说。这里算是新兴住宅区吧。土地经过规划整理,建筑物之间的距离也很宽敞,是让人觉得像别墅区的主因吧。
“哦,这一带在过去——说是过去,也就是大正时代左右——曾经是有钱人的别墅地区……”
加藤像在回答我的疑问似的说。
没什么好猜疑的,这里真的本来就是别墅区。
“……后来啊,哎,战争时期,来了一堆在近郊从事军需产业的劳工之类的,然后还有疏散的人,很多这类人搬过来,车站一带变得愈来愈杂乱了,不过说到这一带,环境还很清幽,对吧?十分安静,视野辽阔,却不会给人萧条之感。距离车站呢,是有那么一点,有那么一点点嫌远,可是请看,已经到了,一眨眼就走到了。”加藤说。
“就是这里,这里,这里!”榎木津吵闹起来。
是一栋还很新的大宅子。
一看就是有钱人家住的房子,不合我的脾胃。
不过我的脾胃完全不重要。
“哎呀,一开始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再怎么说,这房子都是前年才落成的嘛,要脱手也太早了。又是这么一栋美轮美奂的屋子嘛。可是喏……”
加藤用拇指和食指圈成圆形,出示给榎木津看。
“开出来的价码实在没话说嘛,所以我想先试着交涉一下吧,哎,毕竟是那样惊人的一笔价码嘛,给敝公司的中介费也……哎,没话说嘛,所以我们开出条件,由敝公司来包办安排新住处和暂居处等杂事,当然还有搬家等事宜,结果对方意外爽快地就答应了。”
“这样。”
榎木津好像没兴趣。他以一贯的松弛缓慢的动作扫视了屋子一圈,接着望向我。然后他注意到我。
“啊,我记得你是本岛弦之丞!你在干吗?”
“弦之丞?”
“这样啊,你也想大闹一场,是吧。好吧。”
“大闹一场……?大闹什么?”
“意思是允许你加入了吧。”益田答道。
“要在这里大闹吗?……可是这里……”
此时,我注意到精致的红砖造大门上挂着门牌。
梶野美津子……
“铁、铁匠……”
“是叫铁匠婆吗?好了,大将要进攻了。”
请问有人在吗?——我听见加藤在叫门。
望过去一看,玄关站着一个盛装打扮的妇人。
好醒目,好花哨。
唔,算得上是美女吧,可是怎么看都不是良家妇女。
明明距离还这么远,我却可以数出她的睫毛根数,嘴唇也是鲜红色的。
头发不晓得是怎么盘的,绑成一个惊人的形状,是完美无缺的特种行业化妆。
“欢迎光临……”
这招呼让人误以为是走进了哪家酒吧。她可能自以为清纯,但接客态度总有种黏腻之感。妇人向加藤行礼之后,假惺惺地注意到榎木津。
“……哎呀,这位先生是……?”
哪有人现在才“哎呀”的。榎木津那样一个大个儿,门一打开,第一个就看到了吧。
“这位就是……那位财阀公子,是吗?”
所谓媚眼,指的就是这种眼神。
妇人以缠人的黏腻视线打量着榎木津。
一般来说,榎木津只要不说话,会非常吃香。他的五官端正媲美雕像,而且个子挺拔,眼睛硕大,瞳孔像外国人那样色素淡薄,眉毛英挺飞扬。肤色白皙,头发还是栗色的。只是——
一开口……就成了个呆瓜。
我半是提心吊胆,半是迫不及待地等着被榎木津的外表迷得神魂颠倒的妇人失望的瞬间。如果她知道了那个侦探的本性,究竟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来?
“幸会,这次承蒙您关照了。”
“咦?”
我摸不清楚是谁在说话。
我东张西望起来。
“我叫榎木津礼二郎,作为家父榎木津干麿的代理人前来。此次提出无理的要求,实在惶恐。竟要请人将落成未满三年、如此华美的宅院出售,原本实在是难以启齿的请求……但在北九州岛也是数一数二的名家,小早川家的公子无论如何都希望能够搬进这里……”
榎木津在正常说话!
我……好一会儿茫然注视着这幕难以置信的光景。
妇人摆出媚态说:
“哎呀,快请进屋。请进请进,今天外头很冷呢。”
“不敢不敢。啊,还有,站在那里的是我的部下,埃塞俄比亚人益锅达·达锅益,是负责提行李的。旁边的是电气工程业者……”
“我、我叫远山金伍郎!”
在被乱掰个名字之前,自己先说出来比较好。
榎木津说:
“他叫金伍郎,说是想要检查线路的状况……”
“线路,是吗?可是线路并没有什么问题……”
“哦,是……呃、关于电压,呃……”我支吾说。
“我知道了,请检查吧。”女人说。
万年工作服也是派得上用场的。而且我真的是电气工程公司的员工。这么一想,这还真是个没什么用场的用场。
“……既然已经决定要卖,这里就是榎木津先生的屋子了。请尽情检查到您满意吧。”女人说。
“合同都还没有签呢。”
“好,那么现在就来签合同吧。”加藤不住地点头哈腰。
女人瞥了一眼他那个样子,将众人领到屋内。
家具和陈设都非常高雅。就像美国电影中出现的人家。是真的有钱人吧。变得异样正常的榎木津,极为自然地在接待区的客用沙发坐下。有模有样的,真教人讨厌。加藤在旁边的圆椅子坐下,益田用古怪的音调说着“偶赞着就好”,杵在榎木津后面。
益田果然是个不逊于榎木津的笨蛋。
既然我都说了要检查,无可奈何,只好找到分电盘,借来椅子,站在上面,装作在忙什么的样子。
全是假的。
女人说“请稍待一会儿”,去了厨房。榎木津发出“呜喵”的怪声,伸了个懒腰。真搞不懂哪个才是他的真面目。
我不经意地一看。
不知道叫什么名称的西式家具上——
搁着我的招猫。
与周围的景象格格不入。
是榎木津摆上去的吗?
女子泡了红茶还是什么的端来,于是加藤郑重地说,“那么我们开始签合同。”从皮包里取出文件。
“我想这类手续对忙碌的各位来说实在麻烦,但毕竟是规定,或许多少有些沉闷冗长,还请多多担待。呃……”
加藤说到这里,“呼”地吁了一口气,说:
“抱歉,我不晓得像榎木津先生这种做大事业的人如何……但对敝人这样一介小镇房产经纪人来说,这次的交易金额形同天文数字,嗯,让我实在是紧张得直冒汗。那么,在请双方签章之前,按规定我必须先朗读合同条款,请两位多多忍耐。”
“请尽可能慢慢地读。”榎木津交代。
我在旁边听着,也一头雾水。反正凭我的薪水,一辈子也买不起这种房子,一点参考价值也没有。
我开始觉得荒谬了。
就在我想丢下一句“没有异状”拍拍屁股走人的时候,门“砰”地打开,传来“小姐、小姐”的叫唤声。女人突然吓了一跳,制止加藤,然后慌忙跑向玄关。
“可惜!”榎木津说,“太可惜了。应该叫你念快点的,好了,房产经纪先生,没剩几行了,快点把它念掉,我没时间了,我先盖章吧。”
“呃,可是……”
“我要盖了。”
加藤被榎木津的气势压倒,继续念起下文。
我……望向玄关。
从我的位置可以看见通往玄关的走廊。女子慌乱之中没有将门完全掩上,所以可以看见整个玄关。有几名男子来访。
我从椅子放下一只脚,凝目细看。结果……
——那是。
四目相接了。
——我记得那是叫源治的……
是小池邸的源治。“你小子……”我听到这样的恫吓声。女子迅速用手指抵住嘴唇,说:
“小声些,源治。”
“小、小姐,那、那家伙是……”
“笨蛋,叫你安静啦。万一重要的合同告吹了怎么办?那是财阀的大少爷带来的叫什么的电气工程公司的人啦。我记得是叫……呃,远山……”
“金伍郎,是吗?”
“对,金伍郎。你认识他吗?”
“还有什么认识不认识的,就是那家伙啊,给片桐送终的家伙之一。”
“是那家伙?”
女子回头看我。我谄媚地笑,行了个礼,装作没发现源治,再次假装进行作业。全是假装。
真的全是一派谎言。
“可是那家伙怎么会……”
“是碰巧的吧。那个榎木津的儿子是真的啦,长得跟照片上一样。”
“可是小姐……”
“片桐昨天傍晚离开银座的店以后,遭到什么人袭击,下落不明,这是事实呀。也来了许多警察呢。而且……”女子压低声音,“不是说美津子也溜出医院了吗?”
“这样啊。关于这件事,其实啊,刚才美津子打电话到宅子来了。”
“电话?她说了什么?”
“她说她要来国分寺。”
“她、她要来这里吗!”女人叫出声来,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她、她怎么会知道这里?”
“不晓得。片桐那家伙,临死之前告诉那个金伍郎还有他的大哥,一个叫水户的家伙,说事情全曝光了。那个臭婊子,到底是从哪里听到的……不,搞不好就是片桐说出去的。不管怎么样,小姐有危险了。那臭婆娘好像还带着刀子,所以我先一步赶来这里……老爷也很快就会过来了。”
“那个老糊涂就算过来,又派得上什么用场?所以说,早点收拾她就好了嘛。反正她连户籍也没有,就扔进山里头,当作没这回事,不就是具名无尸了吗?说起来,干吗让她跑去八王子嘛。真是的……”
“抱歉打扰你们谈话……”
“啊……”
榎木津突然大声说,害得背着脸偷听的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我重新站正,定睛一看,榎木津还有提着皮包的埃塞俄比亚人益田不知何时移动到通往玄关的走廊入口处了。
“合同还要签吗?埃塞俄比亚部下抱怨个没完,说皮包很重。埃塞俄比亚好像有句俗谚,说要是把装了钱的皮包搁在地上,就一生不能吃米饭了。”
胡……胡扯一通嘛。
“偶爱吃饭。”
还跟着嬉皮笑脸。
“我忙得很呢,忙得都想揍人了。要是让我等太久,我可要带着这些钱回去了。现在立刻。”
“请、请等一下,呃……”
“英惠!”才听见声音,门就打开了,“英惠,你没事吗?”
进来的是小池宗五郎。
“事、事情可大了!干什么啊,你这样不是坏了我的事吗……啊,没事没事,榎木津先生,我马上过去,请在客厅稍待一会儿。”
“马上哦。”
“马、马上去。还、还是干脆叫这个人帮忙提着那些钱好了?呃,那位爱吃饭的……”
“迷关系,偶可以忍耐。”
益田胡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走回原处。
加藤孤孤单单地坐着。
他的表情……真的很普通。
“总之你先进来,在隔壁房间等我签完合同吧。真的就快签好了。你以为这笔生意可以赚多少啊?开玩笑。好了,你们也快进来,快点……”
女人匆匆把宗五郎以及跟来的部下总共五人赶到客厅旁边的房间,关上了门。
“好、好了,加藤先生,请继续……”
“哦,呃,榎木津先生已经签章完毕了……所以接下来只剩下梶野小姐的……”
“我、我签名就可以了,是吧?好的。”
女子匆匆在沙发坐下,急忙拿起笔的瞬间——
“咦咦!”榎木津又发出怪叫,“窗外有人呢。”
“噫!”女子弄掉了笔。
“可能是小偷,我去看看。”
榎木津不待女人回话,敏捷地站起来,打开玻璃门,连鞋也不穿,就跳到阳台了。隔壁房门打开,源治探出头来。女人不停地朝他打手势示意,“退回去、退回去!”
“找到了!”
庭院传来怪诞的叫声。
“这里有个女人!原来如此,我懂了,你是这户人家的朋友,对吧!这样啊,是朋友啊。这怎么行呢?帝国大学教人拜访朋友家时该走玄关呢……”
榎木津快活地说着,带来了一个女人。
“来,这是你朋友……”
“美津子!”
那是……
一只手缠着绷带,用三角巾吊着,模样看了教人心痛的梶野美津子。榎木津搂着美津子的肩膀,站在窗边。
女人一看到美津子,立刻“哇”地尖叫,跳了起来,退到墙边去。
同时“砰”地一声,隔壁房门打开,在原本退进去的源治带领下,所有的人都乱哄哄地跑了出来。
“美、美津子你这臭婆娘!”
源治把手伸进衣襟。微微露出了一截匕首。小池宗五郎注意到榎木津在场,慌忙制止。
“怎么,大家都认识这位小姐啊?这位小姐叫什么呢?我问了好几次,她都不肯告诉我名字呢。”
“那、那个女人是……”
美津子愣在原地。
然后她望向宗五郎说了声,“老爷。”
“啰、啰唆!我、我才不认识你。你们也都不认识她吧?”
“啊,是。”众男人答道。
女子紧紧地把背贴在墙上,声音颤抖地倾诉道:
“榎、榎木津先生,那、那个女人才不是我朋友,她……对,她一定是小偷,快把她交给警察吧!”
“没错,她、她是小偷。这里有现金,榎木津先生又是尊贵之身,跟那种人在一起太危险了。会、会有危险。叫我们家的年轻小伙子,喏,这里有一大批,叫他们现在立刻把她抓去给警察吧。喏,源治,别拖拖拉拉的。”
感觉小池宗五郎昨天的威严荡然无存了。
“这样啊,原来她是小偷啊……好怪的小偷呢,而且还受伤了呢。”
榎木津假惺惺地说,放开美津子……却又再次发出怪叫,望向外面。
“咦咦咦?这下可省了功夫了。这发展简直就像安排好的嘛。”
“怎、怎么了?”
“呵呵呵。”榎木津低笑。
我已经停止假装,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既然都演变成这样,隔岸观火是唯一的选择了。
玄关传来敲门声。
“噫!”女子倒抽了一口气。
“喏,有客人呢。快去应门。”
“来、来了……”
女子盯着美津子,贴着墙壁,大大地绕过房间,总算去到了玄关。简直就像只超大型蟑螂。
门“砰”地打开了。
这次门外站着两名男子。
男子从内袋取出黑色手册般的东西。
“这里是梶野美津子小姐的家吧?”
“呃……是。”
“打扰了,我是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一系的人员,敝姓青木。这位是木下刑警,请确认。”
“刑、刑警……?”
“没错,刑警。其实呢,我们正在调查一桩杀人命案。”
“命案?难、难道……”
“哦,其实呢,疑似嫌犯的女子似乎就在这里……”
“对,她就在这里,请快点抓住她!”
女子抓住刑警的手臂说着,“就在这里,快点。”死命把他拖进来。刑警感觉连鞋都来不及脱,就匆匆进了屋内。这个刑警生得一张娃娃脸,感觉有点像小芥子人偶 [61]。小芥子看到窗边的榎木津和美津子,一双细眼睁得圆圆的,“啊”了一声。
接着进来的狸猫般的刑警也“噢噢”地短促一叫。
“没错,就是那家伙,那个女的,就是她!”女人激动地指着美津子,歇斯底里地叫,“快点抓住她!那家伙、那女人……”
“你说那位小姐怎么了?”刑警反问。
“是这样,刑警先生,”源治答道,“杀死片桐的女人就是那家伙啊。”
“片桐?”
“就是遇害的女衒啊。他临死的时候一清二楚地留下了遗言,说凶手就是美津子,对吧,金伍郎!”
“咦?嗯。”
“还嗯!”源治吼道,“那个金伍郎就是证人。所以快点逮捕那个女的!”
“你们说这位小姐是谁?”
“所以说,在有乐町杀了女衒的就是那家伙,梶野美津子啊!”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榎木津格外响亮且欢喜地叫道,“哎呀,干吗默不吭声,这么见外呢?原来你就是梶野美津子小姐啊。好了,房产经纪先生!咱们快点签合同吧。听说这个人就是梶野美津子小姐嘛。来,快点签吧,梶野美津子小姐。”
榎木津把美津子牵进屋内。
“来来来,梶野美津子小姐,在这里写下你的名字,盖下印章,这笔巨款就全是你的了,梶野美津子小姐!”
榎木津让茫然自失的美津子在沙发坐下,硬要她握住笔。
加藤好像全呆了。
嘴巴完全合不拢。
“来,快签名吧。”
“等一下!”女人厉声尖叫,“不是的!”
“哪里不是了?这里是梶野美津子小姐名下的地产吧?登记簿跟誊本上都这么写着啊。梶野美津子、梶野美津子、梶野美津子。嗯,还有户籍抄本哦。本籍地东京都八王子……不是吗?父泰三,昭和四年死亡,母陆……对吧?”
“对……”美津子无力地点头。
“喏,你们看,她就是梶野美津子嘛。”
“不、不对!”
“到底哪里不对了?”
“榎、榎木津先生,梶、梶野美津子是我。我才是梶野美津子。这个家是我的。所以那些钱也……”
“咦?那你是杀人凶手吗?”
“咦……所以那是……”
“那里的金太郎,凶手叫什么名字!”
“呃……梶、梶野美津子小姐。”
“你看,你就是凶手。”
“不是,不是的!”女人急得乱抓头发。
“哎,反正杀了片桐的是那家伙,是那个女人!”宗五郎搂过女人的肩膀,指住美津子说,“喂,美津子,快点招吧!我照顾你那么多年的恩情,你居然三天就给忘了吗!你这个杀人凶手!听见了没,美津子!”
美津子一脸悲伤地看着宗五郎:
“老、老爷……”
“怎么,这小姐还是美津子小姐嘛。你们也真坏,说话怎么反复不一?你们是被逼到绝路的政治家吗?真受不了,刚才还说不认识,结果其实认识,她不就是梶野美津子小姐吗?好了,快点来签合同吧,梶野美津子小姐。”
“所以说……!”
女人甩开宗五郎的手,大步冲上前去,在榎木津正面叉开腿站住。
“所以说,杀人的蛇蝎女是那个梶野美津子,这个家的屋主梶野美津子是我!”
“哦,这真是稀奇呢!居然有两个不论是姓名年龄户籍父母的名字都一模一样的人吗?”
“就是有!”
就在女人要扑向美津子的刹那——柱钟发出钝重的沉响。女子一瞬间退缩了。众人全都僵在原地,声音响了十二回。
就在钟响的余韵完全消失的时候。
“喝!”
这次响起了一道似曾相识的浑厚声音。
“干吗?这次又是什么了!”女人尖叫。
玻璃门打开,一名僧侣傲立在庭院。
“南无大师遍上金刚!”
“谁啦!又是谁啦!”
——沼上。
是那多大子钝痛,也就是沼上和尚。
换句话说……
明日正午……
死人会跳起看看舞……
指的就是现在这一瞬间。
“好了,请看!在十年前的命案幸存下来的姑娘就在这里!十年前的被害人如今已从冥土归来了……!”
随着沼上的吼叫,几名男女从庭院现身。
一个是头发涂满发油,平贴在头上,身上一袭花纹庸俗的双排扣西装的中年男子,还有穿着紫色和服,插着珊瑚发簪的妇人,然后是四五个身穿白色开襟衬衫配黑外套戴墨镜的男子。最后是……
——奈美木节。
也就是信浓铳次郎一行人吗?
信浓站在榎木津刚才站的位置。
正面挡着变得披头散发的浓妆艳抹女子。
“你、你是……!”
信浓露出厉鬼般的表情。
“你……那张脸我忘不了!你是小池家的呆女儿!你居然还活着吗!啊啊!小池你这臭家伙!”
“信、信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啊啊……啰唆!可恶,既然你家的女流氓还活着,我家的小薰果然被……”
“闭、闭嘴闭嘴!这、这个……杀……”
“杀、杀人凶手是你才对吧!竟然骗了我十年!你、你这家伙有什么资格说别人是杀人凶手?杀了人家的女儿,还诬赖别人杀人,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凶手就是你那个呆女儿,对吧!”
“噫噫噫噫!”
女人发出抽筋般的叫声,拼命跺脚。
“搞什么嘛!我不管了!”
女人——大概是小池英惠——发了疯似的猛搔头。稍早之前还梳理得那么精致的发型,如今早已成了一团鸟窝。
“可恶,我豁出去了。源治……!”
小池的手下接连抽出匕首。
两名刑警……
好像完全被惊涛骇浪般的发展给压倒了。
“不管了,干掉!信浓那个臭东西、所有的人,连刑警也一块儿给我杀了!”
“臭家伙,少在那里鬼叫,那可是我要说的话,你这个贪得无厌的妖孽!喂,小池,你可是我女儿的仇人,伙计们……给我上!”
庭院里的信浓手下也拔出匕首。
阿节在后面吓软了腿。
加藤倒了嗓地尖叫救命。
“啰唆!上啊!只要有钱,其他都不管了!”
两组人马杀气腾腾地隔着沙发对峙。
沙发上……
——咦?
益田不见踪影。不光是嘴上说说,他真的溜得很快。
不,连美津子都不见了。
不不不,沼上也不见了。半个人影都不见了。
还在场的……
——只剩下我一个人?
“呵呵呵呵呵。”
我听见榎木津的低笑声。
就在高举着家伙的地痞流氓与黑衣人之间……
玫瑰十字侦探倏地站了起来。
“哇哈哈哈哈!就得这样才好玩嘛!左右两边都是大傻瓜。傻过头了,连说教都懒得说了!”
榎木津身子机敏地一转,以惊人之势踢下领头的地痞手中的匕首,脚就这样一个大回旋。
一道沉闷的声响。
仔细一看,榎木津的脚尖陷进领头的黑衣人脖子里了。黑衣人“咕耶”一声,发出青蛙被踏扁似的声音,瘫了下去。
以此为开端。
左右两边的汉子同时朝榎木津扑了上去。不,那些人应该是打算彼此厮杀,但因为中间站了个榎木津,看起来就像在攻击榎木津罢了。
榎木津抓住扑上来的地痞手臂,用手刀朝他的脖子恶狠狠地一砍,接着抱起昏厥的那名男子,粗鲁地扔向庭院。
趁着两名黑衣人被伙伴的身子压垮的当下,榎木津紧接着举起沙发,砸到倒地的三人身上,给予致命的一击。
“哇哈哈哈哈,太弱了!你们真弱呢,弱到底啦!”
榎木津愉快地说着,一记回旋踢,一口气扫倒两个人,接着铁拳打进惊愕的一人心窝,顺便再一个正拳打烂了他的脸。
鼻血像泉水般喷了出来。
看来手下留情这四个字与榎木津无缘。
剩下的两人……
当然怕了。
手里有家伙的人反而害怕,这到底算什么?
我甚至忘了逃跑,呆呆地看着狂暴的侦探。
“你、你到底……”
“没有什么到底不到底的,我说没有就是没有!听好了,恶人们,给我洗耳恭听了。我是全世界唯一的一个正牌侦探——榎木津礼二郎!为了以后,你们可要记清楚啦!”
榎木津一把揪住源治的衣襟,高举起来,把他的脑袋往接待区的桌子砸了下去。不晓得是桌子还是脑袋,总之好像有一边坏了。
最后一个黑衣人扔下匕首,惨叫着说:“我认输了,放我一马!”然而榎木津使尽全力踏住跪地求饶的那名男子背后,大概是恶狠狠地朝那张哀号不止的脸上……
一脚踹去。
好狠的家伙。
“好了,最坏的是哪个?你们这些暴力分子听好了,就算妄想用暴力赢过我,也是大错特错啊。所谓暴力,写作狂暴的力量,就是伟大的狂暴力量啊!就算拿那种刀子乱挥,也一点都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噫噫噫噫!”
榎木津踩着粗鲁的脚步,先是站到软了腿的信浓夫妇面前。夫妇抖个不停。
“求、求求你,放、放过我吧,我、我是……”
榎木津一脸失望地说:
“喂喂喂,这样岂不是没个坏人样了吗?再说就算你求我,我也没道理要答应你的请求啊。还是你以为只要像那样求人,什么事都可以称心如意?”
“不,呃……”
“呃什么呃,求人的时候,不是该提出相应的报酬或条件吗?像是我不敢再做坏事了求您原谅我,还是我愿意剃光头或裸舞之类的。”
“啊,那、那样的话,钱、钱的话……”
“钱。”
榎木津简短地说,躲在隔壁房间的埃塞俄比亚人偷偷摸摸地走了出来,举起沉甸甸的皮包。
论钱,榎木津多的是。
“愚蠢。”
榎木津极尽侮蔑地半眯起眼睛,细细端详着信浓铳次郎的脸。
“哦……?喂。”
“噫!”信浓缩起脖子。
“没那个器量,还自不量力染指太肮脏的生意……小心连性命都给赔上啊。”
榎木津只说了这句话,便掉头走了。信浓夫妻顿时脱力。侦探这次站到与女儿抱在一起抖个不停的小池宗五郎面前。
“喂!”
“什、什……”
“什?什什么什啊,到底是在说什么啊,喂?什么赶尽杀绝,说得那么神气,结果连半个人也没杀到,不是吗?”
榎木津四下张望了一下,用手指弹了一下宗五郎的额头。
“赶尽杀绝,意思不就是杀掉所有的人吗?什么给我杀,打起来一点劲也没有,简直就像在吃麸饼!什么豁出去了,豁到哪去了?豁到你自个儿的肚子里去了吗?”
“呃,那是……”
“怎么都说一样的话呢?真无趣。还是你以为事情绝对不会曝光?你干的坏事啊,早在一百二十年以前就被全日本的人知道光了,有名得很哪!自以为没曝光的只有你们两个呆瓜而已,这对粉饰父女!你这种人啊,就该这样!”
榎木津说完,拔下英惠的假睫毛,贴到她的脸颊上。
“这样不是很好玩吗?”
“榎木津先生!”
刑警总算上前来了。看来他认识榎木津。
“你……满足了吗?这次是不是有点闹得过火了?真伤脑筋呢。”
“有什么好伤脑筋的?我可是没有牺牲半个人就平息了这场杀人战争呢。甚至该受到表扬才对呢。”
“的确是没有死人啦……可是也只算勉强还有一口气,不是吗?”
青木刑警看着倒在地上抽搐的众人,叹息着说。
也难怪他想叹气吧。
“喂,青木,支援警力到了……呃,已经结束了吗?”
看来是去呼叫警力支援的木下刑警,一进门就露出吃不消的表情。
接着他说着“担架、担架”“你们现在改当救护班了”,一眨眼就离开了。青木朝着他的背影说,“麻烦你喽,喂。”接着走到小池父女面前。
“小池宗五郎先生,警方有许多问题要请教你。请你就这样跟我到署里一趟。还有……那边的信浓夫妇,我们也有问题想要请教你们。然后,呃……小池英惠小姐。”
英惠抬起一张花掉的脸瞪住青木,威吓似的龇牙咧嘴。
好可怕。
“你……在十年前提出了死亡申告,因此无法申请对你的逮捕令。可是看来你的嫌疑再清楚不过了。我以杀害信浓薰及上田健吉的嫌疑……下午零时三十二分,紧急逮捕你。”
青木刑警掏出法绳。
英惠当场往后跳去,跑到本来是沙发的地点。
“你……还要抵抗吗!”
“哼,怎样,我知道啦。好哇,你要逮捕还是干吗放马过来啊,妈的!老娘才不怕!可是啊……”
英惠一把抓起家具上的招猫。
“……我、我才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毒妇恶狠狠地瞪住榎木津。
“她应该摆个举右手的猫才对呢。”
中禅寺说。
不懂他在说什么。
事情全都结束了。有人被带走,有人送医,坏人和警官全走光了。中禅寺一副碰巧现在才到的模样,但他绝对是算准了时机才进来的。
勉强修复的接待沙发上坐着美津子和阿节,还有加藤,榎木津不可一世地盘踞在对面。益田和沼上站在他后面。而我,结果一直待在同样的地方。
彻头彻尾的旁观者……
这椅子坐起来真不安稳。
中禅寺环顾了室内一圈问:
“全都结束了吗?看你一副闹不过瘾的表情。”
“哼。这里所有的人都被吩咐晚点要去警署报到,交代状况。喂,京极,那个小芥子头啥时变得那么神气兮兮啦?”
“唔……这是当然的吧。换句话说,我不用去也行呢。”
“我绝对要打你的小报告。”榎木津说。
“哎,随便你。不管那些……好了,外头很冷,请进屋吧。”中禅寺朝着玄关说道。
一个外表高雅的娇小老妇人走了进来。
“啊……妈……”
美津子倏地站了起来。
“内情……我已经说明过了。来,请坐。”
加藤站起来让座。
是美津子的母亲——梶野陆吧。老妇人再三行礼,然后垂着头坐下了。
“好了,阿陆女士,已经没事了。我想……美津子小姐没有生你的气。”
“可是……”
中禅寺点点头:
“美津子小姐,令堂她……非常后悔,也感到羞愧。至于为什么羞愧,为什么后悔,其实令堂说前些日子你去拜访她的时候,虽然是隐隐约约,但令堂发现了你才是她的亲女儿。可是她无法认你。她为了无法认你而羞愧,为了没有认你而后悔。可以请你……原谅她吗?”
美津子还是一样,一脸茫然,不久后她说了:
“当、当然了。我从来没有怨过妈,或是恨过妈,所以也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这样啊,那……”
“房产经纪人!”
榎木津以怪诞的称呼叫加藤。目击到刚才那场壮烈武打剧的加藤,像个鱼贩似的“嘿”地应声。
“继续签合同吧。”
“咦?可是……”
“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这个人才是真正的梶野美津子小姐。法律上这块土地这栋房屋都是这个人的,所以她要卖了也行的。”“可以吗?”中禅寺抚摩着下巴说。
“可以啦。我说可以就是可以。而且就算以后发生什么纠纷,也是北九州岛的笨少爷跟那对犯罪父女之间的纠纷。房产经纪人,本大爷榎木津礼二郎保证你的利益与身家安全,咱们就签约了吧!”
“是,小的遵旨。”
加藤把文件交给美津子,指示该签名的地方。
“请问……”
此时……我战战兢兢地举起右手。
“我不太懂这是什么状况?”
“我也不懂!”阿节说,“重点是,你们只要一来,就会把人家家里搞得一塌糊涂吗?可以告诉我吗?”
榎木津眯着眼睛看阿节,说:
“这个印度人是谁?”
“谁是印度人?我说啊,这下子我八成又要失业了。为什么睦子姐介绍给我的人家,每个地方都会落得这种下场呢?不好意思哦,可是真的很教人受不了呢。总之我要失业啦。所以我至少有知道的权利啊。”
榎木津放松手腕,嫌烦似的甩了甩手:
“说明吧。”
中禅寺扬起眉毛:
“这一切都肇始于距今十年的命案。那个时候——当时正值战争时期——为了一名男子,曾经掀起过一段争风吃醋的风波,也就是三角恋情。三个点的顶端,是一个叫上田健吉的青年。他是某家大银行的继承人,也是隶属于宪兵队的青年将校。”
“好厉害哦。”阿节说,“如果我也在,那就是四角关系了。”
“不要在我面前说四角。”榎木津的反应真是毫无意义。
“剩下来的两个点……”中禅寺不是会受外野的噪音干扰的人。“是在圆山町执牛耳的小池宗五郎的女儿,小池英惠小姐,以及当时是新兴势力的信浓铳次郎的女儿,信浓薰小姐。两人都是羞花闭月的十八岁。两家是形同水火。这场三角关系,不光是单纯的恋爱纠纷呢。不,一开始应该,是吧。但是纠纷本身……说起来等于是两边父亲的代理战争。”
中禅寺这么说道。
“两边的父亲……也想要和银行攀上关系呢。”沼上说。
“咦,和尚的口气怎么不一样了?”阿节吐槽。沼上搔了搔平头。
“毕竟男方是银行总经理的儿子呀。而且宪兵这个身份,应该也魅力十足吧。两家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生意嘛。所以最后发展成相互诽谤中伤、揭对方生意的疮疤。而在这场纠纷中,小池家屈居劣势。”
“咦?屈居劣势吗?可是……英惠小姐跟健吉先生不是订婚了吗?”益田说,他手里还提着皮包。
“是啊。”中禅寺顺口应道,“信浓家和羽田家似乎有那么一点亲交。羽田制铁和织作纺织机之间是姻亲关系,而织作又是深入那个柴田集团中枢的企业。哎,柴田跟信浓相比,等于是大鲸鱼跟小虾米,即便如此,还是有着极细微的人脉联系。另一方面,小池家虽然家世古老,在当地也有名望,却没有那类人脉。所以……小池家心生一计,好像使出了美人计。”
“美人计?好好奇哦,真教人好奇呢。”
中禅寺看了阿节一眼,露出吃不消的表情说:
“听说小池英惠小姐以自己的姿色做武器,笼络上田先生,谎称怀孕,逼对方答应和她结婚。这件事昨晚女衒的片桐亲口证实了。”
“片桐……还活着吗?”
他不是被乱刀砍死了吗?
“不是乱刀,是乱踢啦。”益田说。
乱踢……?
“啊,那益田先生说的有乐町的武打戏,就是片桐遇害的真相……吗?”
“所以说,正确来说是暴行伤害绑架监禁。”益田说,“人已经交给警方了,这件事就别再提了吧。”
“哎,总之小池先生在这场战争中获胜了——他这么以为吧。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其实呢,上田健吉先生与信浓薰小姐两个人情投意合。他与小池英惠小姐是……”
“一场错误。”阿节一脸深知原委的模样,“是一时意乱情迷,犯下了过错呢。”
“哎……就是这么回事。健吉先生深自苦恼,心想还是无法割舍对薰小姐的情意,打算悔婚。但因为有怀孕这件事,没办法轻易反悔。”
“他不是个会脚踏两条船的多情种子呢。”
“他似乎是个诚实的男子。于是他安排了一场谈判,当然,薰小姐也……参加了。当时居中协调的是女衒片桐。结果……惨剧发生了。”
“杀起来了,是吧?”
“据说别说是谈判了,还没开始谈判,就已经杀人了。英惠小姐恼羞成怒,二话不说,先把到场的薰小姐杀了,接着说是害她丢人现眼,连健吉先生都给杀了。”
“这样啊!原来加害人跟被害人调换了啊!”
我忍不住惊叫,同时惹来一堆白眼。
“本岛先生,事到如今你才说什么啊?”益田说。
“可、可是……”
“还可是……喏?”益田向沼上征求同意。
沼上露出苦笑。
“可是这样的话,究竟是使了什么诡计?”
“诡计?才没有什么诡计。”
“没有诡计?”
“没有。小池先生立刻把英惠小姐藏起来,然后报警。接着他这么声称:信浓家的女儿跑过来,把我的女儿跟未婚夫杀掉,逃走了……”
“可是……听说死者的脸被砸烂了……”
“才没有被砸烂。”
“听说被烧掉……”
“也没有被烧掉,又不是侦探小说。那样做反而会启人疑窦,不是吗?听好了,本岛,脸怎么样根本无所谓啊。喏,假设死了一个人好了。然后全家人都说这是我家的谁谁谁,警方会怀疑吗?”
“哦……也就是……只是那么宣称而已吗?”
“没错,就那么宣称,不断地宣称,也提出死亡申告,就这样下葬了。薰小姐被当成英惠小姐,经过火葬并埋葬,受到祭祀。信浓先生也万万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嘛。总不可能要求让我检查你家女儿的尸体吧?”
“哦……”
没半点手脚,也没有机关。
“因此在法律上,小池英惠这个人已经死了。所以刚才在这里挣扎抵抗的是幽灵……不,是活尸呢。”
死人的看看舞。
确实如此。
“另一方面,信浓先生的女儿一脸苍白地前往小池家,这部分是事实。也有目击者。而且她有动机,然后她失踪了。”
“那当然会失踪啦。”沼上说。
“哎,那当然了。人都已经被埋葬了,不可能找得到。信浓薰几乎被断定为凶手,遭到通缉。哎,虽说是战争中发生的事,毕竟遇害的是宪兵,似乎追查得相当彻底,却仍然找不到凶手。信浓先生的生意也因为这样,完全关门大吉了。小池家获得全面胜利。”
“那当然会怀恨在心了。就算不知道真相,老爷也对小池家恨之入骨呢。那个发油老爷很难缠的。”阿节歪起了薄眉说。
“哎,信浓先生即使如此仍不认命,就算店铺在空袭中被烧掉了,也不放弃,有效利用丝线般的细小人脉,努力起死回生,到了战后,终于展开了反击,是个相当百折不挠的人吧。可是若论战时与战后,是小池先生压倒性胜利。可是……只有一件事让小池先生伤透脑筋。”
“他女儿是吗?”
“没错。女儿英惠表面上已经死了。不能一直把她藏在家里头。不,她还活着这件事必须永远隐瞒下去,但也不能一直把她关在内房里呢。”
“葬礼都办了嘛。”沼上说。
“对,再说,就像刚才你们看到的,英惠小姐那种个性,不可能受得了终其一生关在家里避人耳目地生活。于是……深知内情的片桐想出了一个奸计。被相中的,就是美津子小姐。”
美津子好像正握着笔,全身紧绷地听着这番话,她听见骇人听闻的命案中突然冒出自己的名字,吓得全身打了两个激灵。
“片桐呢,美津子小姐,就是把你带到圆山来的那个人。也就是在豪德寺给你香油钱的人。”
“我知道。”美津子说,“那个人让人搞不懂究竟是可怕还是好心。可是他从来没有对我发过脾气,大部分时候都对我都很好。”
“是美津子姐人太好啦。”阿节连珠炮似的说,“那种人大抵上都不能相信啦。”
“刚才我从令堂那里听说了……片桐这个人似乎是以前的弥彦村出身的,所以他与梶野家也是旧识。因此卖掉美津子小姐后,他每年也会回村子一趟。然后……他得知了令堂生病的消息。”
“啊啊,”我又叫出声来了,“他让那个叫英惠的人冒充美津子小姐……”
“你真的很迟钝呢。”益田说,“拜托你,到这里来的时候就察觉了好不好?真受不了。”
“哎,有什么关系,他是本岛嘛。”中禅寺古怪地评论道。
到底是什么意思?
“手法是这样的。首先,将令堂生病的消息通知美津子小姐,让她担心不已,接着再假装好心说要为她出钱。当然要写字据。老实又耿直的美津子小姐只是一心感激,答应照着字据工作一生来偿还……但其实呢,这并非出于好心,也不是精密估算利害得失之后的结果,纯粹只是为了用来束缚美津子小姐的便宜之计罢了。只有知道美津子小姐答应不再回去见母亲,而且十年来真的连句想见母亲的话都没有说出口的人——片桐,才想得出这种计策。把美津子小姐从妓院调到内宅工作,也是出于监视的目的。现在和江户时代不同,表面上娼妓可以自由外出嘛。万一让她待在店里,就没办法盯着她了。”
“万一美津子小姐见到母亲,一切都会泡汤了是吧?”
“没错,全都会泡汤。”中禅寺说。
他们的阴谋进行得非常顺利吧。
“美津子姐实在是太认真了。”阿节连珠炮似的说,“我的话,连半年都撑不下去呢。”
“印度嘛。”榎木津意义不明地答腔。
“一方面像这样束缚美津子小姐……一方面让英惠小姐冒充美津子小姐,回到村子。说辞是好心的老爷给了她很多钱,不必再工作也行了。”
“请等一下。”我插嘴说,“可是……两个人长得一点都不像啊。英惠小姐是刚才那个人吧?就算除掉化妆,两人也半点都不相像啊。益田先生不也说了吗?冒充的话,因为长相不同,一下子就会露馅了。”
“你说的没错,本岛。”中禅寺不知为何,感慨良多地说,“可是呢,成人之后经过十年,与九岁的孩子长到十九岁,两者是不同的。长相会有巨大的变化。再说……”
中禅寺望向缩得小小的老妇人。
“母亲那个时候……因为营养失调,视力模糊。而且罹患重病,身体衰弱。她没钱又无依无靠,心中不安极了。此时阔别十年的女儿回来了,温柔地喊她妈,还看护她。一般人……会觉得那不是自己的女儿吗?”
“说的……也是。”
那样的话,就算是我也不会怀疑吧。
即便是长得丝毫不像的其他人,或许……也会看走了眼。
“又是靠着宣称克服过去了呢。”沼上说。
原来如此……这可以说是没有动手脚的厉害之处。
“是啊。就母亲来看,也完全没想到会有人冒充自己的女儿。一般人想不到冒充美津子小姐的名义能获得什么好处嘛。而且……英惠小姐带来了证据。”
“证据……?”
中禅寺从怀里掏出一个老旧的招猫,摆到桌上。
猫举着左手。美津子瞪大了眼睛。
“这是……”
“是片桐从豪德寺拿出来的,令尊的遗物。”
“这究竟是从哪里拿来的?”
“它慎重地祭祀在八王子的令堂家的神龛里。英惠小姐带着它……去找令堂。”
“嗯……”老母发出沙哑的声音,“可是,那种东西完全成不了证据。”
美津子的老母亲垂着头说:
“嗨,我真是蒙了眼。不,不光是生病害的。我满脑子只想要个人来依靠、拯救,我害怕着可能明天,可能今天,随时都会撒手人寰……”
阿陆用满是皱纹的手掩住了脸。
“所以我才没办法认出亲生女儿的脸,连声音都听不出来……”
美津子,妈对不起你——老母垂下头去,哭了。
“比起卖了你,没能认出你的脸,更让我这个做妈的觉得羞愧啊。”
美津子默默地低头。
“我的病啊,两年左右就治好了。老爷让我紧急疏散,为我找医生,我真的很感激。哎,美津子——不,那个小姐,她对我也算是很好。所以战争结束时,我也康复了。然后她在别的地方盖了屋子,一星期来看我几次,那个时候我已经完全习惯了。可是呢,有时候我会忽然觉得这个女孩不是我女儿。可是啊,我硬是要自己打消这种念头。”
“硬是打消念头?”
“是啊,我觉得要是说出来,就再也没法过这样的日子了。我很怕啊。那种时候,我总是抱着这只猫,对自己说:没有那种事,没有那种事……”
“妈,这是没办法的事,别哭呀。”
美津子搂住老母的肩膀。
“托老爷小姐的福,妈的病好了,还盖了新房子,可以像这样健健康康地重聚,我觉得很感激啊。反正我们都说了二十年不见面了,那段期间小姐等于是代替我尽孝,小姐比我这个真正的女儿要好上太多了啊。”
“好上太多?可是……”
阿节想要说什么,被中禅寺制止了:
“英惠小姐在世人眼中似乎是泼妇、悍妇,但她对母亲——阿陆女士,似乎非常体贴。”
刚才那个浓妆艳抹的凶悍女子,温柔地对待眼前这个小老妇人的模样,很遗憾,我想象不出来。
“我不明白英惠小姐对阿陆女士温柔的用意。当然,里头有欺骗阿陆女士、让她相信的目的吧。但或许幼时就失去母亲的英惠小姐,是把阿陆女士当成真正的母亲……在照顾。”
“要是这样就好了。”阿节说。
“但最主要的目的是掠夺户籍,这是不争的事实。盖房子、结婚、成立公司、开店,不管做什么都需要户籍。才十八岁就失去了户籍,等于是放弃了人生中的一切。英惠小姐不是能够忍受这种状况的人。一生见不得人地偷偷摸摸生活,不合她的性子吧。”
“把自己杀了人这件事给忘了。”阿节说。
“完全搁到脑后了。她把这件事塞进箱子藏进柜子密密地封住,完全忘掉了。对美津子小姐来说不算什么、理所当然的事——忍耐,英惠小姐却完全做不到。英惠小姐虽然没有结婚,但她在银座开店,做些不正当的生意,到处活跃。她纵情恣肆,讴歌人生。利用梶野美津子的名字……”
“啊,那,我们假装光顾的银座的店……”
这么说来,小池那个时候问我们,“是花惠的客人吗?”
“没错,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英惠小姐的店叫什么名字,所以一开始还在烦恼该怎么蒙混过去,没想到两三下就知道了。很简单,店名好像就是英惠小姐的名字 [62]。字虽然不同,不过就叫酒铺花惠。她把自己抛弃的名字拿来当店名了。不,英惠小姐在店里或许就恢复成过去的自己。”
“那样的话……美津子小姐说要去见母亲的时候,也难怪宗五郎先生会慌了手脚呢。”
“所以才急忙阻止啊。”
就算是这样——
他难道没料到美津子甚至不惜撒谎,也要去见母亲吗?
或许他太小看美津子了。
“这孩子来找我的时候,我真是怕死了。一开始我莫名其妙,可是这孩子一哭……”
美津子说她当时不知为何,流下泪来。
“那个女孩对我虽然很好,却从来没有哭过。所以我当下就发现,啊啊,这才是美津子啊。我明知道,却什么也没说。”
老母总算抬起头来,细细地端详美津子。
“哎,你长大了呢。”变得矮小的母亲说。
“可是中禅寺先生,那么在涩谷袭击美津子小姐的暴徒,是小池的手下吗?”
“是啊。哎……他是狗急跳墙了吧,居然想杀掉这样一个善良的小姐,真是神志不清了。小池宗五郎这个人应该也做过不少黑心勾当,然而却选了这种下下之策,真是教人哑口无言。其实小池先生的店现在正濒临破产。俗话说穷则钝,这让他连最后的德都失去了呢。这么一来……也不能坐视不管了。”
“不过也因为他做出那种事来,才造就了现在这个局面啊。哎,该说是触犯了中禅寺先生的逆鳞还是什么……”
“要是不变成这样,你也不会出马呢。”榎木津难看地拉长人中说。
接着他说,“好了,房产经纪,合同签得如何了?”
“是,还需要证明印章,接下来只需要在这里盖章……”
“啊啊!”益田怪叫,“榎……榎木津先生,印章怎么办?没印章合同就没办法成立啊。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一直提着这种重得要死的东西啊?不光是重而已,还贵得要命啊。不,里头是现金,说它贵也很怪呢。总之,我的辛苦……”
“闭嘴,益锅达!用埃塞俄比亚话说。你以为我是谁!”
榎木津把手伸进外套怀中,摸索了一阵,然后抓出了什么东西来。
那是……
“哇哈哈哈哈,怎么样!招喵!”
“咦?那是我的……”
错不了。那是六十元的常滑烧,而且举的是左手。那就是被近藤挑三拣四——不,是害我卷入这次事件的最初契机,也是害我今天被赶出公司的罪魁祸首,可恨的招猫。
“……我的猫。”
“不对!”榎木津叫道,“金四郎,你的猫刚才被那女人拿走了。你连自己的猫跟别人的猫都分不出来吗?这是那女人的猫!”
“你调包了吗?为什么……”
我才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原来是这样。
榎木津奸笑了一下,把招猫往桌上一撞,砸个粉碎。
“印——章——!”
“蠢蛋。”
中禅寺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来。
碎片里面掉出一颗大印章来。
加藤再次目瞪口呆,但他用力摇了几下头,闭上嘴巴,拾起那颗印章。
“啊,真的。这是原本登记的印章。”
“盖吧。”榎木津命令美津子。
加藤递出印泥。
美津子看了母亲一眼,照着吩咐盖下印章。
“哇哈哈哈哈,怎么样?那个睫毛女真活该,这下子这栋房子就是北九州岛的,而这些钱都是你的了!”
美津子把眼睛睁到不能再圆的地步。
“哈哈哈,对,你,就是这么回事啊!”
明明刚才还那样连声叫唤,榎木津却似乎已经忘掉梶野美津子这个名字了。美津子才“哦”了一声,益田立刻把巨大的皮包“砰”地摆到沙发上,然后比任何人都要疲累地颓坐下去。
“嗨……重死我了。我的手都麻啦,麻痹啦。”
“这个……要给我?”
“快点打开呀,美津子姐。”阿节说,结果自己动手打开了。接着阿节摔了个四脚朝天,一屁股跌坐下去。
“这、这世上居然能有这么多钱!”
美津子困惑万分:
“这……我很为难啊。这种钱……我没有理由收下啊。”
“你为难我也很为难。你不收下我就为难了。”
“可是……”
美津子将皮包的内容物出示给母亲看。
老母发出分不清是倒抽一口气还是喷出一口气的声音,喃喃着“担不起啊,担不起啊”,膜拜起来。
“这钱我们不能收。不能收啊,会遭天谴的。”
我很想看看到底有多惊人,可是又不想被人当成爱凑热闹的,硬是坐着不动。真是吃亏的个性。沼上探身一看,发出“噢”的浑厚惊叫,阿节机关枪似的在一旁说,“收下啦,收下分我一些啦。”
“美津子小姐……”
我灵机一动。
我从椅子站起来,往前走出一些,稍微挺直了背窥看皮包里面,却看不清楚。
“美津子小姐,你先收下那笔钱,然后再还给小池先生如何?像是令堂的治疗费等,把债还清……然后要小池先生撕了你的字据。”
“本岛……”
中禅寺难得露出快活的表情看我说:
“这真是个好点子。这才叫作妙计呢。美津子小姐,就这么办吧。字据的金额大概不及这里的总额。扣掉字据的份,剩下的就当成你的薪水吧。你的劳动应该值得这些。哎,侦探费也从这里头出的话,应该就可以皆大欢喜了。”
中禅寺转向我,慧黠地一笑。
接着他伸手拿起留在桌上的较旧的招猫。
然后说:
“这果然是招客的猫呢。英惠小姐也是……如果想要钱,就该摆上举右手的猫才是。就是因为摆了举左手的猫,才会招来了这么多不速之客。”
“凡事都看怎么想啦。”益田说出莫名达观的话来,“对英惠小姐来说,招猫或许是招来大量不速之客的碍事猫,但对这位美津子小姐来说,招猫可为她招来了无可取代的母亲呢,这是好猫呀。”
“是啊。可是想到英惠小姐为什么会特意把印章藏在招猫里头,而且摆在醒目的地方……因为这个招猫跟这个家的装潢根本不搭嘛。”
中禅寺左右环顾说。真的,完全不搭。
完全看不到其他这类的东西。
家具等一切全都是西式的。
所以……
“我想英惠小姐看到摆在阿陆女士家神龛中的这只猫……想把它摆饰起来了吧。”
“喵咪。”榎木津闹场说。
侦探一定是对这种感伤的情形觉得尴尬吧。
“儒教中说人有五德。即温、良、恭、俭、让这五德。兵法曰,五德为智、信、仁、勇、严。左传曰,武门七德为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
中禅寺突然说起这些来。
温、良、恭、俭、让……
如果说这些是德,美津子就具备了这五样美德吧。
可是——
知识、信念、仁义、勇气、严格……
如果这些是德,又怎么说呢?
我怎么样呢?
“所谓德,是与生俱来之意。”中禅寺接着说,“所以德不像福或富那样,能够授受或交换。天生具备的才是德。”
是这样的吗?
“所以如果要获得德,就是在出生的时候获得的了。人天生就带着种种德出世。不过……”
那并非完满的——中禅寺说。
“也有天生欠缺的德,或与生俱来,却忘了自己的这种天赋的话,德也不成德了。”
中禅寺抚摸招猫。
“有张妖猫的画,标题叫五德猫。光听这个名字,会给人一种有德性的、了不起的好猫之感,但这却是一只无精打采的猫。五德猫是尾巴分叉的所谓妖猫,头上戴着摆在地炉等处的五德 [63],拿着吹火的竹筒呼呼吹炭火。画的作者鸟山石燕写道,这只妖猫似乎忘掉了什么。”
“忘掉了什么?”美津子问。
“对。有支舞乐叫作《秦王破阵乐》。是称颂唐太宗七项武德的乐曲,一名《七德舞》。《徒然草》中提到,有个叫信浓前司行长、富有学识的人,忘了这支乐曲中的其中两段,后来就被戏称为五德冠者。石燕就是引用了这篇故事。听好了,只说五德的话,这是称赞的话。因为有多达五样的德行嘛。但就是以有七德为前提,少了两样才会变成骂人的话。换句话说,念念不忘少掉的德的人,会连原有的德都给忘了。”
小池先生,信浓先生,英惠小姐,他们全是五德猫——中禅寺说。
“他们搞错了左右。”
中禅寺说,把猫交给美津子。
美津子珍惜地双手接过。
客为左。
财为右。
“左与右……客与财,你知道为什么吗?”中禅寺问我。
“完全不知道呢。”
一头雾水。
“这么说来,我发现了一件颇有意思的事呢。”中禅寺说。
“发现?”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前阵子呢,我在读一本二十年前写的书,《京都民俗志》,找到一段有趣的文字。京都三条大桥的檀王在江户时代曾经有过招猫——是这样的内容。”
“檀王是啥?”榎木津问。
“檀王院无上法林寺的俗称,它在江户时代非常受欢迎,当时甚至有一句俗话,说碰上麻烦就找檀王。”
“那简直就像我嘛。”榎木津说。
“中禅寺先生说那里有过招猫,意思是……?”
“应该是当成吉祥物,像护符那样贩卖吧。”
“贩卖?”
“用不着举豪德寺的例子,一般认为,寺社系的招猫比民间更晚才成立。将市井流行的吉祥物与自家寺院的由来融合在一起贩卖的情况,多被认为是明治以后才出现的。光说江户时代有些模糊,但从状况来看,也有可能是十八世纪。那么檀王在寺社系的招猫当中要早上太多了。而且一般说法认为关西不盛行招猫,但如果江户时代京都三条有这样的东西在贩卖,这种看法或许也得修正才行了。”
“那为什么是右手?”榎木津很没耐性。
“哦,檀王的院内有座祠堂叫主夜神堂。里面祭祀的神就如同其名,是主夜神——司掌夜晚的佛教神。”
“夜晚的主人吗?”
“也就是夜晚的帝王,是吧。”榎木津打诨说。
“嗯,就是这样。主夜神就如同他的名字,是掌管夜间世界的神明。《华严经》等可以看到他的名字,他也曾在据说影响东海道五十三次 [64]的驿站数目的《华严五十五所绘卷》中登场。然后,主夜神也有许多种,这里祭祀的是叫婆珊婆演底主夜神的神明。”“波沙波也弟?”
“婆珊婆演底主夜神。这个主夜神的神使……就是猫。”
“神使?那是什么?”益田问。
“简单地说就是神的使者。和山王大神的猿猴、八幡大神的鸽子、稻荷神的狐狸是一样的。”
沼上这么解说,益田露出古怪的表情说:
“狐狸就是稻荷神吧?才不是使者。”
“不,狐狸是使者哦。”沼上说。
“是这样吗?”
“没错,就像沼上说的。不过主夜神的猫没有山王的猿猴或稻荷的狐狸那么普遍。”
“只限于那里吗?”沼上问,“以猫为神使的神明,的确不多呢。一时想不出别的例子。”
“主夜神信仰的例子不多,老实说,我不是很清楚究竟如何。然后,据说感应到主夜神尊,将其祭祀为檀王的,是檀王院中兴之祖——袋中上人。这个人曾经甚至远渡琉球,写下《琉球神道记》《琉球往来记》等书,是个行动派的学僧,有说法说袋中上人前往琉球时,陪伴他的就是一只黑猫,檀王院的招猫就是由来于此。实际上,那里的招猫颜色似乎就是黑的。”
的确,我也看到过黑色的招猫。
“另外,婆珊婆演底主夜神这个神明,别名也叫春和神,是潜伏于黑夜里,驱逐恐惧及诸难,济度众生的神明。从这里发展出避火难、避盗窃等信仰,但既然是司掌夜晚的神明,当然也是做夜晚生意的人们信奉的神明了。那么妓院等做夜间生意的人信仰招猫的习俗会固定下来,或许这也是理由之一。”
“原来如此。”沼上点点头。
“或者是先有这样的习俗,后来再融合在一起,使得猫被视为主夜神的使者也说不定。不过根据这些事实,重新来看刚才提到的《华严五十五所绘卷》等的话……”
中禅寺忽然举起右手。
“婆珊婆演底主夜神的外貌,是坐禅的姿势,左手在下,像这样举起右手。”
“这……是招猫的姿势?”
“说像的话是很像。根据《京都民俗志》的记录,檀王贩卖的招猫是绿色的,一样是举右手。可以联结主夜神与招猫的线索,目前就只有这个檀王院,所以过去我完全没有思考过,但如果檀王的招猫真的很古老,或许……一开始是把猫的动作跟神的姿势重叠在一起制作的。”
“也就是举着右手的猫是神明……是吗?”
“有可能是在模仿神明的姿势,如此罢了。”
“可能性,是吧。”
“因为找不到其他例子。可是《京都民俗志》有一段描述更耐人寻味。上面提到,德川时代只许民间制作举左手的招猫。”
“不许做举其他手的招猫?”
“没错。也就是说——虽然不晓得是不是赶搭檀王招猫的潮流——这段文章显示,当时民间已经有招猫在贩卖了。”
“啊,这样啊。既然会禁止,表示已经有了嘛。”
“对。这篇文章也等于是反映出寺院认为檀王神的招猫是神圣之物,不能让民间也贩卖一样的东西。所以这段描述也可以解读为寺院强迫民间贩卖的招猫必须摆别的姿势——也就是禁止民间的招猫举右手。”
“禁止……”
“为了要有所区别吧。举右手的是神圣的像,而举左手的是模仿的玩具,可能是这样的规定吧。不过,这里必须留意的是,就在规定寺社系是举右手,所以民间只能举左手之后,寺社系的招猫灭绝了。”
“灭绝了?是说寺社不卖招猫了吗?”
“因为没有记录了,所以表示灭绝了。过去一直认为寺社系的招猫出现得比民间更晚,只是单纯地因为找不到例子。没有任何记录可考。结果民间贩卖的招猫成为主流,以娼馆、花柳界为中心传播开来,固定下来了。店家想要客人,便拿中国的故事等作为根据,不久后开始出现招猫会招客的说法。可是这个时候,所有的猫都是举左手的,那时只有举左手的猫。”
“因为禁止举别的手,是吗?”
“对。然而到了明治,法律修改,娼妓也可以自由离开娼馆了。她们被允许外出了呢。于是妓女们参拜豪德寺等邻近的寺院,成了虔诚的信徒。”
美津子露出怀念的表情来。
“于是……由来与猫相关的寺社,便开始配合她们的需要,制作起招猫来。这么一看,与其说寺社系的猫是后来才出现的,或许视为重新复活比较正确。好了……问题是,娼妓们是想要客人吗?”中禅寺问。
“这……”
“唔,客人当然……哦,比起客人,更想要钱?”
“没错。她们想要的其实并不是客人。她们想要的是可以买回卖身契、买回过去、重获自由的钱啊。只要有了钱,就可以不必再接讨厌的客人了。所以……这次换成寺院想要与当时已经成为主流的举左手的民间招猫做出区别吧。举右手的猫跟摆在店里的猫不同,举右手的猫是女人自己的猫,举右手的猫不会招客,而是……”
招财……
“客人与钱财这两样,一般来说不可能是对立的概念,并列在一起也很怪。会把客与财分配给左右,感觉实在有点不太对劲。可是像这样想的话,不就稍微说得过去了吗?”
虽然只是稍微而已——中禅寺作结。
“原来如此!”
榎木津……突然大叫。
“我是不太懂,总之喵咪是神的使者就是了吧!”
榎木津由衷欢喜地说,依序扫视了我们一圈。
“干吗?怎么了?”益田问。
“哼,换句话说,喵咪比你们这些奴仆的地位更高。”
“咦?你是说我们连猫都不如吗?好过分。对吧,本岛?”
我也算同类吗?
榎木津嚣张地骂了声“蠢货!”
“哪里过分了,你们是奴仆,当然比使者更不如了,不如到底啦。说起来,你们的肚子又不柔软,爪子也不尖啊。耳朵也不是三角形的,难看毙了。你们那算哪门子耳朵?再说,你们这些奴仆根本不会报恩嘛。”
“什、什么报恩?我们不是日日夜夜侍奉着你吗?”
“这个大蠢蛋益锅达!奴仆侍奉主人是天经地义的事,还敢拿来说事!你蒙受本大爷比山高比海深的恩义,却连指尖大的恩都没有报答过我,不是吗?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效法一下那只猫吧!”榎木津望向美津子说。
益田问,“那只猫是哪只猫?”
全都是猫,从头到尾都是猫。而且招猫还摆在桌子上。
“就是那只白色的,戴着铃铛的猫。”榎木津说,“老喵咪。”
“多、多多……那是、那是在说多多吗?”梶野陆说。
瞬间美津子再次睁大了眼睛,盯住老母说:
“多多?那么那只猫真的是多多吗?”
“嗯,家里的猫是以前隔壁家养的多多啊。我从疏散点回来一看,看见多多孤零零地站在一片焦土上。不是都说猫不会离开土地吗?它离不开啊。所以我总觉得怪可怜的,收养了它……”
“就……”美津子握住母亲的手,“就是多多把我带到妈的家的啊。”
“没想到……多多竟然报恩了啊……”老母说。
“喏,看吧!”榎木津得意洋洋。益田不服地在鼻子上面挤出皱纹。
中禅寺什么也没说。
当然,这是巧合。可是——
我觉得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