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抓住女人的后颈子,一股香水味飘荡而出。
或许事出突然,女人似乎吓傻了,不敢作声,呼吸急促。男人硬生生地将她的脸扳向自己。
木下国治面无表情,低沉而短促地说:“警察!”
女人顿时害怕得发起抖来,拼命地把头转开,不敢与木下两眼相对。“干什么?请问你有什么事?”女人装傻,扭动身体不停挣扎。
“这是取缔,今晚是大规模街娼取缔的第一天。选在今天出来拉客算你倒霉,跟我来。”
“等等——我不是、我不是那种女人,请放开我!”女人叫喊着,姿势很不自然地把头转开,不愿让木下看到自己的脸孔。“那你又是什么女人?”木下试图把女人的头转过来,但女人将头上的丝巾拉低,双手掩面,直说她跟取缔没有关系。
“喂!”
木下大声一吼。
“——没有关系是什么意思?大有关系吧。下个月起就是红线区 [76]强化取缔月,今晚算是暖身运动,警察在各处召开夜蝶捕捉大会,你很倒霉,落入捕虫网了,快快放弃抵抗吧。”
木下左手拧着女人手腕,硬是扯下她遮掩脸部的手。“放开我,请放开我。”女人反复说着。
不管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木下是曾在东京警视厅厅内柔道大会中得过两次优胜的高手,非常擅长勒颈的技巧。
木下一用力,女人立刻发出哀鸣。
虽然让她晕过去比较好办事,但对方并非什么凶恶犯人,这么做未免过分,何况木下本来就不喜欢诉诸暴力来解决事情。他抓住女人,要她乖乖就范。
但女人还是执着地别开脸,便宜丝巾下颈子的静脉清晰可见。
“——你这女人就不肯乖乖听话吗?你自己看,哪有良家妇女会在这种时刻出入这种不良场所,穿着这么花俏的衣服,还把脸涂得活像个人偶般粉白啊?”
女人不断用力地摇头。
头上的花俏丝巾被晃落。
一头乌黑的头发。
一头乌黑的头发也跟着散开。
——头发。
木下松开手。
那一瞬间,女人有如猫科动物般灵巧地转身,贴着墙缩起身子,脸都快紧贴在墙上了。头发在空中乘着风轻飘飘地舒展开来,覆盖着女人的肩膀,比原先想像的还要长。木下原以为是烫过的褐色鬈发——出乎意料地,竟是笔直的黑发。黑发在空中摇曳。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别……”
——别道歉。
木下感到狼狈万分。
——别道歉,这不是……
道歉就能解决的事——
“这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事。”
木下是警察,亦即执法者,而这女人则是不道德的、反社会的街娼,受到取缔本是理所当然。是理所当然的。但是——
但绝不是因为木下人格伟大所以才取缔她。即使身为警察,木下也不算完美无缺。不,毋宁说是个距离完美很遥远、充满缺点的人。因此,就算向他道歉也……
——即使向他道歉,他也无所适从。
“——向、向我道歉也没用。”
“放过我——”
“你说什么?”
“请放过我,求求你。”
女人直接说得明白。
“放过你?我怎么可能——”
女人低着头,仿佛念咒般反复地说:“求求你,请放过我。”
“——我、我怎么可能这么做!”
木下气愤地说。虽然今天只是来支持其他课的行动,但木下好歹也是个公仆,而且还是配属于中央的东京警视厅里、小孩听到会吓得哭不出声的刑事部搜查一课的凶悍刑警。
他平常接受的训示就是要以身作则,成为辖区警察的典范,自然不可能做出这种荒唐事来。“总之不行。”木下抓住她的手,女人语气悲伤,似乎说了什么。
但她用手遮住脸,话语含糊不清。
“——你要钱吗?”
“钱?钱是什么意思?”
遮口费——的意思吗?
“听说只要出钱——警察大人就会高抬贵手放人一马。我现在不能被抓,请问要多少钱?你开价多少呢?我现在身上钱不多,如果你愿意等的话——”
“混、混蛋。别说傻话了,早点认罪吧。”木下怒吼,“是谁跟你说这些一派胡言的?辖区警察我不敢说,但是我绝对不会做出那种收受贿赂,对罪犯网开一面的下流勾当!你要是继续侮辱警察的话我可不会放过你!”
木下声音粗暴,女人益发缩起身子,连说:“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就、就说你别道歉了——”
木下原本高涨的情绪突然没了。
他原本就不喜欢这个任务。
几天前,东京警视厅基于维护人权的立场,拟定特殊饮食店密集地区——也就是所谓的红线地带的取缔方针,决心进行更彻底的营业指导。
如今公娼制度废除,束缚娼妓们的卖身契等恶习也已去除。但是不论契约的缔结是否基于自由意志,基本上依然无异于压榨行为。
非但如此,红线区的存在无疑地带来了种种层面的问题,警察取缔这种不良场所本来就是天经地义,对此木下举双手双脚赞成。木下是个废娼论者,向来认为政府应展现魄力大刀阔斧地废除红线区。
木下——非常讨厌卖春女,一点也不想踏入红线地带。所以,当接到其他部门的支持请求时,他打从心底感到厌烦。
当然,担任此任务的部门成员也不见得就喜欢这个任务。只是不管如何,这是公务,只要上头有令,下属本应力行。
但木下就是提不起劲来。
这原本是防犯部保安课的工作。
只是,今晚的取缔并不是针对红线区域,而是对在红线区以外卖春的街娼——俗称阻街女郎的密集地带,也就是所谓的蓝线地带进行的大规模共同取缔行动。
从另一层面思考,蓝线或许可说比红线更为恶质。街娼的背后有黑道介入,因此也与刑事部的管辖范围脱不了关系。话虽如此,木下所隶属的调查一课是专门处理强盗杀人案件的部门,且最近听说——郊区发生离奇杀人事件,在这种非常时刻,竟得帮忙街娼取缔工作,木下一点也不想浪费时间做这种鸟事。
觉得非常厌烦。
愈觉得讨厌,便愈感到不耐烦,而在移动到现场的这段时间,不耐逐渐化成了愤怒,等到达现场时木下已是满腔怒火。
他歇斯底里地抓住女人,虐待似的责骂讯问。
连他都觉得自己今晚很莫名其妙。木下原是个胆小鬼,平常就算对待凶恶犯人也还是一副温和主义的态度,可是每次见到女人情绪就莫名地失控,若对方抗拒就粗暴以待。
但是……
——但是因为她道歉了。
因为女人道歉,木下几近沸腾的情绪急速冷却下来。
冷静下来后,他觉得自己像在虐待女人。不,刚才的行为分明就是虐待。
木下充满了无力感。
“跟刑警道歉,你的罪也不会变轻,就算只是小罪也一样。所以——你对我道歉——我也……”
——我……
也没有立场饶恕罪犯。
不,本来就不可饶恕。
“罪——这种行为有罪吗?”
“咦?”
“可是——这……”
虽然女人欲言又止,不过木下立刻懂她想说什么。
女人想问卖春本身是否有罪。
关于这点,木下也只能说出模棱两可的回答。
很遗憾地,目前卖春在法律规定上并不算违法行为。战后在麦克阿瑟的一句话下,公娼制度仓促地废止了。但在这之前国内舆论并非不曾讨论过公娼议题,明治时代以后,废娼运动一直持续活动到现在。
可惜的是,即使长期有人提倡,卖春行为还是没被禁止;反过来说,这代表了问题本身——并非长期议论就能获得结论。
随便在地图上画上红线蓝线规划起特殊区域,并不具任何意义。
“败、败坏风纪的私娼、街娼本来就该取缔,道、道德上不受允许。做这种事情你难道不觉得可耻吗?被人取缔,本——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
——我在亢奋什么?
“而、而且这种取缔——是为了你们好。”
木下说起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女人微微抬起头。
“为了——我们?”
“对。问题在于你们背后的黑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做出这种无耻行为,但你的行为只会让黑道荷包赚得饱饱。有必要为了如此无意义的事害自己的人生完蛋吗?所以说——”
所以说又如何?
这些单独接客的散娼背后的确多半有暴力团体存在,卖春是黑道很有效的资金来源;而另一方面,为了保护自己不受取缔或被美军赖账,街娼们也主动寻求流氓的保护。
但是……
就算取缔她们,这些女人真的会改过自新,过正当的生活吗?
不可能的。
而且话说回来——正当又是什么?
没有任何根据显示刑警很正当,娼妓不正当。说不定木下才是无耻之徒呢。基本上——
——不。
思索这些道理没有意义。木下讨厌娼妓,无法原谅娼妓。
卖春是坏事。
没有尊严的行为。
龌龊的行为。
不是人所应为。
竟敢卖春——这个,这个淫妇——
这个——
“总之你给我过来——”
木下抓住女人的手。
——我干吗拖拖拉拉的。
根本没必要多想,只要强行将之带回警视厅就成。这不是逮捕,而是辅导,即使被带回去她不会被关,不会要了小命,当然也不会受到严刑拷打。
木下没有半点犹豫的必要性。
反正这些女人被说说教立刻就会被释放,这是她们应受的惩罚。不,仅是说教还不够呢,这女人是污秽的——
——污秽的妓女。
“喂——死心吧你!”
“对不起——可是我、我什么事也……”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
“什么也不知道?”
——什么也不知?什么意思?
木下放开手,重新打量女人。
两人身处距离路灯遥远的黑暗小巷里,所以无法清楚辨识衣服的颜色与花纹,但至少可以肯定很花俏,怎么看都不像良家妇女穿的衣服。
但是……
——与她一点也不配。
像硬凑起来的组合,一点也不相配。
虽说——花俏的浓妆与烫过的鬈发、轻薄俗艳的服装、高跟鞋与黑眼镜与丝巾——能与这种街娼打扮相配的女性恐怕也没几个。原本就只是为了吸引驻日美军的注意而流行的风格,木下认为这种打扮一点也不适合日本人。
但是……
——这女人,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离家出走吗?
但又不像外地来的。
过去娼妓多来自外地,但那是因为贫穷农村与富裕都会的贫富差距严重才会产生此种现象,木下听说到了战后,情况几乎完全改观。由于战败因素,都会区的经济萧条状况比农村还严重。农村在农地解放等政策下愈来愈丰裕,贫富差距减少;相反地,都会区则在空袭下遭受到严重打击,失业人口急速增加。
所以,虽不敢说——被卖到都会的山村姑娘还没搞清楚状况就开始接客——这类的情形已完全消失,但至少已经减少很多了。
但若有紧迫的燃眉之急、不得已的苦衷倒是另当别论——
即便如此,木下还是没办法容许卖春妇。
绝对不能原谅。
但是……
“你——”
“我——”
突然,听见女性的惊叫声。
共同取缔行动开始了,到处都有街娼被抓,喧闹声四起,女人朝木下所站位置的反方向望去。
从潮湿而破落的窄小的巷子口现出一道黑色人影,瘦小的影子大步踏地,朝这里奔跑,状似被人追赶,看来应该也是个娼妓。
木下做好准备。影子出声呼喊:“小丰,是小丰吗?”确定来者是名女性,听起来并不年轻。
“阿姨——”
木下背后的女人说。
眼前出现了一名徐娘半老的女人。被唤做阿姨的女人,一听见声音立刻停下来,接着她发现了木下,像是被烟熏到般眼睛眨个不停。
“你是——刑警吗?”
“你这家伙——是老鸨吧。”
半老的徐娘瞪着木下说:
“我——你要对我怎样都随便。”
“什么随便,你们是——”
“对啦,老娘是大坏蛋啦,要杀要剐都随你,但是跟这女孩没关系,快放她走吧。”
“没有关系——啥意思?什么叫放她走!你凭什么命令警察?你也给我乖乖就范,这个——”
淫婆——木下原本就要脱口而出,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或许是看出木下的怯缩,中年女子反而咄咄逼人起来。
“别以为你很了不起,你们这些差爷只要是站着的东西就想抓回去,那你们怎么不去把邮筒跟电线杆也抓回去啊?这女孩可不是什么街娼啊——”
木下更为退缩了。对方只是个小个子的老人,不管她怎么抵抗,木下也不可能对她报以拳打脚踢。正当他在思考这些事时……
有如枯枝的手指抓住了木下的上臂,手指深陷他的肌肉之中。
“——哼,管你是刑警还是风景,你不该对没有犯罪的老百姓动粗,快点放开那女孩的手,把我这个老太婆抓回去吧!”
女人甩动头发,不断呼叫:“阿姨、阿姨别这样。”但是中年女子还是紧抓不放。木下踌躇了。
“叫你放开就快放开!”
“你才给我放开!”
木下挥舞着粗壮手臂,将老妇抓着自己上臂的细瘦手臂甩开。木下甩落了枯枝般的手腕,用力举起的拳头却扫中贴着墙壁挣扎的女人的后颈子。
——打中了?
木下反射性地放开女人,她的长发顺势散开,回转半圈,
长发顺势散开,回转半圈,
长发顺势散开,
女人的容貌暴露在木下眼前。
——啊。
“小丰,快逃!快逃啊!”
中年女子用力冲撞木下,但体格相差过多,木下纹风不动。是的,纹风不动,木下——
竟然一动也不能动了。
女人瞬间犹豫了一下,立刻拔腿离开,长发在风中飘动,女人的姿影愈来愈小。
木下你怎么了——啊,你抓到这个老女人了吗——听见同僚的声音。怎么了木下,喂——你没事吧——
“所以说——我最讨厌娼妓了。”
木下喃喃自语。
胆小鬼。
课内有人在背后如此嘲笑木下。
并不算是诽谤。
木下身高虽矮,看起来很强悍,人如其表是个柔道高手,可是却生性不爱暴力,即使到犯罪现场也从不积极与犯罪者对峙。就算是必胜的战斗,他也无心一战。并非胆怯,而是提不起劲。
但是木下并非自命为和平主义者。
课里的前辈说——正义并不存在。他说得或许没错,但就算是幻想也好,木下仍旧期望正义存在。所以当见到眼前发生恶行,木下同样会满腔怒火,有时愤怒过头,还会激动得想将坏人全数消灭。只不过,反正不可能办到,也没想要付诸实行。
因此,他只是个胆小鬼。
其他同僚都这么取笑他。
但若仔细检视,他的心情与其说是害怕更接近——
更接近讨厌。
害怕与讨厌并不相同。
虽然木下并不是那么明白,但他认为这两者有所不同。
以虫为例,妇女儿童见到虫蛭,即使没被咬伤也会惊声尖叫,直呼恐怖。但木下认为,与其说是恐怖,更接近对丑陋的事物感到厌恶。
木下自己也不喜欢虫子。
虽不喜欢,木下不至于见到虫子就尖叫。然而,即使不会尖叫,木下也不像说书故事中的豪杰见一只杀一只,看到虫子就将之碾碎,甚而一口吞下。如果身体接触到虫子,木下一样会觉得恶心,看到蟑螂腹部棘刺般的节状肢体也会受不了。不论是昆虫的脚或腹部、光泽,以及蠕动的样子,实在教人难以喜欢。
但是那与恐怖并不相同,应该是出自于生理性的厌恶感。昆虫与狗、猴子之类的动物不同,在身体构造上明显异于人类,这种厌恶感应是起源于一种难以容忍异物的情感。
因为难以容忍,便产生心意无法相通的厌恶之情。虽说狗或猴子等兽类与人类也无法相通,但至少这些家畜、宠物之类的高等哺乳类与人类较亲近。
它们能够与人类共存,所以人类也容易对之产生亲密之情;相反地,像蛇类、壁虎、昆虫等形状愈异于人类的动物,就愈容易有所排拒。
如果说这是恐怖,或许算是恐怖的另一种形式,但木下就是认为这两者有所区别。
例如——同样是哺乳类,狼或熊会吃人,这类猛兽会对人造成危害,因此即便没有实际遭遇过,木下也觉得这类猛兽充满威胁,比起虫子这类猛兽才真的恐怖。而只有像大黄蜂、蝎子之类拥有致命剧毒的这类昆虫确实会危害人类的生命安全,但像蚊子或毛毛虫这些对人类不会有什么太大伤害的一般昆虫,实在没有必要那么讨厌。
这应该算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吧。
如果硬要把这两种情感混为一谈,那就等于——老虎很可怕所以猫也可怕。不管老虎会对人造成多大威胁,总不至于虎猫不分吧?若说因害怕老虎,所以对形似老虎的猫也觉得讨厌的话,倒是还能理解。
是故,这种情感与其说是恐怖,毋宁是讨厌。
除此之外,害怕虫子还有另一种情形,那就是虫子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家屋的特性。虫子很小,经常突然冒出来,妇女儿童常因而被惊吓,但是这种情况跟游乐园的鬼屋可说相同道理。
单纯只是吓了一跳而已。
见到虫子先大吃一惊,接着又对其特异外形感到厌恶——但这究竟是否能称作恐惧呢?与其说是恐怖,倒不如说更接近——被惊吓所以很讨厌、看到恶心的事物所以很讨厌的情感,不是吗?
还是说,这种情感才应该称作恐怖呢?
或许——是如此吧。但是木下就是觉得这种情感叫做恐怖很奇怪。
讨厌跟恐怖是不一样的。
木下虽称不上勇敢,但是并不害怕对人施暴或被人以暴力相向。他只是讨厌,那是一种厌恶的情感。
——胆小鬼。
但木下还是认为自己是个胆小鬼,在背后被人称呼“胆小鬼”、“没用的家伙”也无话可说。
若问为何,乃是因为木下在这些讨厌的东西以外——
有真正恐惧的东西。
——那就是……
说出来多半会被人嘲笑。
木下在课内被嘲笑为胆小鬼的真正原因其实就是来自于此。
这种东西并不稀奇。
木下真正害怕的是——幽灵。
对于木下而言,幽灵绝非——外表恶心、难以沟通、会造成物理性危害,或是会让人惊吓的那类东西。没错,绘画中的幽灵大多十分丑恶;佛教故事中的死者与生者也是天人永隔,难以相容;如果遭到幽灵附身或作祟的话,的确也会产生实际的危害;幽灵行动神出鬼没,突然现身也着实令人吓一跳。幽灵确实有诸多令人厌恶的因素。
但是木下觉得幽灵恐怖的理由,跟这些讨厌的要素并没有关系。
他仅仅是像个孩子一般无条件地觉得恐怖。
幽灵……
——那女人。
那天的那个女人……
——她的脸看起来简直像幽灵。
“你怎么了?”青木问。
木下一脸疲惫,看了同僚一眼。与木下相同,青木是一课一股的刑警。由于年龄相同,木下与他交情甚好。这位容貌童稚的刑警皱起眉头说:
“——真奇怪,你今晚很异常啊。”
“没什么。”
“你——真的那么讨厌娼妓吗?”
“为什么要问这个?”
“因为你真的太怪了嘛——”
青木边说边倒了一杯凉掉的茶,递给木下。
两人在刑事部的休息室里遇到。
“——我第一次看到你那么激动,眼珠子都冒出血丝了。”
“我只是睡眠不足,心情不好罢了。”木下回答。
“——杂司谷事件过后天天睡不好,那个案件的余味很差。”
这是事实。
“只有这样?”
“你怀疑吗?”
“可是你抓到那个老太婆的时候,不是还嘟囔着讨厌娼妓吗?”
“我是讨厌啊。”木下回答,“警察没道理喜欢娼妓吧?”
“话是没错。”青木态度略显不服,“可是没人想当娼妓才去当的,还不是贫穷跟不安定的世道把她们逼上了绝境。错不在娼妓,而是促成娼妓现象的社会。所以说……”
“别跟我说这些场面话。你老爱说这些大道理会被他骂的。”木下说。所谓的“他”是指跟青木搭档的刑警前辈。
“会走向这条路自然有其理由,但是现在这个社会里的娼妓都是她们自由选择的结果吧。她们好歹有选择权。自愿留下来卖春的人,就只是将这种行为当做是生意。”
“是没错,她们自己也是这么说——”青木说完,露出难过的表情。
“——保安课的家伙们不是会问那些被抓到的娼妓吗?责问她们‘做这种事情难道不觉得羞耻?’‘不觉得自己错了?’‘是否打算继续下去?’诸如此类——”
青木倒茶进自己的茶杯里。
“——但是这些话多半会引来娼妓们的反感,大概是觉得被人瞧不起,也觉得被人当成不知羞耻的懒惰鬼。就像你说的,她们是把卖春当成生意。”
“本来就是。”
“但是——我还是认为不应该因此否定她们的人格,我们应该彻底站在拥护人权的立场进行取缔工作。况且在前阵子以前,卖春还是受国家认可的行为呢。”
“可是现在并不被认可吧?”木下故意露出厌恶的表情说,“——顶多被默认而已。而且,就算国家认可我也不认可。无论有什么难言之隐,卖春都是愚蠢而龌龊的行为,本当受到惩罚。现在警方只是把她们抓过来辅导,这样是不行的,对她们一点效果也没有。”
不知为何,一谈到娼妓问题,木下话锋就会变得尖锐。
“但是——接受辅导的人当中,也是有人真心反省而不再卖春的啊。”
“是吗?一旦堕落就很难回归正常了。”木下故意愤恨地说。
“让你讨厌娼妓到如此地步的理由到底是什么?”青木觉得很不可思议,转头看木下。
“没什么。”
木下自己也不懂。
青木叹了口气。
“刚刚被你抓到的那个老太婆叫做阿熊。她原本在特殊慰安设施照顾慰安妇,现在则是当散娼的鸨母。”
“喔。”
“不管是离家出走的女孩还是没饭吃的乡下姑娘、刚死了老公的年轻寡妇,这些涉世未深的娼妓都由她负责管理。说是管理,那个老太婆也没有收多少费用。她跟黑道没有瓜葛。她仅仅想保护这些女孩不受黑道染指,所以才挺身而出。女人们靠着她的斡旋才能安心赚钱,所以也很感谢她。简单说,那个老太婆等于是她们的救星。”
“哪有这种救星。”
“嗯,没错,拉皮条的确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行为——但是那个老太婆……对了,那时不是有个女人逃走了吗——”
——那女人。
“就是那个长发的女人啊。”青木说。
长发的女人。
那女人。
“据说——那女人今天是第一次拉客。”
青木说。
“第一次——吗?”
“嗯,所以老太婆很担心呢。”
“担心?”
“因为那一带如果没有后盾,单独出来当街拉客的话立刻会被勒索。现在老太婆自己被抓,就没人保护她了。那一带似乎有三四个暴力团体互相争夺地盘,个个互不相让,随时派人监视,不让人随便在那里做生意。如果那女孩被某一团抓到的话,接下来就——”
木下喝了一口茶。
我什么也不知道——
卖春是犯罪吗——
对不起——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但就算如此——
“就算如此,会搞成这样也是自作自受,她们在下海之前或多或少都知道这种情况吧?知道还去拉客的女人就是笨蛋。一般来说总会先探探情况吧?更何况她还是第一次拉客,照理说应该没那个胆子继续。”
“可是她有隐情……”
“又是什么隐情?”
“听老太婆说,那女孩去年以前在某个采矿小镇生活,自从老爸死于意外,一家人流落街头,来东京靠亲戚接济。可是亲戚在战争中失去了能工作赚钱的男丁后,经济状况变得很糟,现在也欠了人一屁股债。”
“那又怎样?”
“只有这样也就罢了。惨的是她的母亲生了重病,天天躺在床上需要人照顾,除了她以外还有五个弟妹,年纪最大的才十岁,光要喂饱这些人每个月就得花上相当金额。而且她们这一大群人来投奔亲戚家,总得出点钱给亲戚吧?能赚钱的只有女孩一个,要养这么多人——就算靠你的月薪也不够啊。”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青木模仿木下的语气说:“没什么。”
“唉,总之,我只是在想这个社会有这种人存在——我们警察难道没办法为她们做什么吗?”
“什么也办不到吧?”
“是吗——的确,诚如你所言,卖春绝对不是好事。但是我说啊,木下,卖春至少是拯救那个女人的手段啊。对那个逃走的女人来说,老太婆比起我们这些净说漂亮场面话的警察更有帮助——难道不是吗?”
“帮忙拉皮条算是帮助吗?”
“是的。至少我认为——”
“喂!青木,难道你赞成卖春?”
“我可没这么说。”
“不管家中状况如何,一样都是做坏事赚钱。如果这种事能容许,那么因贫穷而犯下杀人、偷窃勾当也能容许了。就是这些事于法不容,所以大家才会拼命为了生活而努力。而保护这些拼命努力的人,就是我们警察的工作。”
——我在兴奋什么。
那个、那个女人。
她是幽灵,她——
“抱歉,我说得太过分了。”木下说得口干舌燥,一口气将茶喝尽,盖上毛毯躺着休息。说不定离奇杀人事件有新进展,明天起恐怕又是一番忙碌了。
“所以说,我——讨厌娼妓。”
木下嘟囔。
木下的老家有个奇妙的房间。
木下到现在还是不知道那究竟是改建增建的结果,还是本来就有这种格局,抑或非常特殊的构造。只不过木下在自己不到三十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看过相同的建筑。
房子本身并不奇特。
与一般的日式建筑没两样。
只有一个地方非常不同——
那就是储藏室。
现在回想起来,那究竟是不是储藏室也值得怀疑。只不过家人都叫那个房间为储藏室,实际上也如此使用。
就算那个房间为了其他用途而造,至少在木下出生之后到老家遭到空袭的这段期间,那里只被当做储藏室使用。
既不像大有来头,似乎也没有任何发生过问题的迹象,就只是个入口有点奇怪、专门用来堆放东西的房间,如此罢了。
那个储藏室位于壁橱里面。
这种说法听起来十分奇妙,木下小时候一直把那个房间叫做壁橱里的房间。
虽说如此,那个房间当然不可能是——能放进壁橱般的小房间。在近两公尺宽、乍看没什么特别的壁橱里,却有一半是楼梯。打开左侧纸门只是普通的壁橱,右侧则设置了一个往上的狭窄楼梯。楼梯穿过天花板,折返之后继续通往二楼、三楼——最后通到一个隐藏的阁楼。
阁楼是个六叠榻榻米大小的小房间。
木下家把这个房间当做储藏室运用。
虽然从外面无法发现藏有房间,但作为秘密房间而言,隐藏方式又太随便。故事中武士宅邸的秘密房间机关比这个复杂多了。就算入口设在壁橱里,通常也会做点掩蔽,至少天花板上也会设个盖子。否则像这样一打开纸门立刻能看到楼梯的话,一点稳密性也没有。
不仅如此,木下的家人嫌麻烦,从来也不把纸门拉上。
说麻烦,其实使用房间的机会一年里大约也只有一两次,但平时还会打扫楼梯,如果要一一关起来的话或许是有点麻烦吧。
需要使用壁橱时,就把两扇纸门一起推向楼梯那侧。
是故,楼梯总是暴露在外,只要一抬头看就发现楼上有房间,看起来与寺院塔内由下朝上望去的景象相似。楼梯本身虽暗,但储藏室里有天窗,壁上也有采光窗,因此房间内部并不怎么暗。狭窄归狭窄,只要东西别堆得太乱,看起来倒还挺开阔的,所以过去应该也不是被当成禁闭房 [77]使用,因为并不适合。
更何况木下一家代代都是农民,根本没有建造秘密房间的必要。
所以木下认为那个房间只是格局古怪,打一开始就是作为储藏室使用的吧。
平时只有要收纳不必要的物品时才会用到那个房间。被收进那里的杂物,多半也不会再拿出来。
就如同一些老房子的仓库或置物室,那个房间里满满堆积了随意放置的物品。
行李箱、茶具盒、藤盒、木箱等杂七杂八的物品堆积如山,缝隙里塞着老旧的女儿节人偶或捆起的挂画、坏掉的时钟,每件东西不是布满尘埃,就是乌漆抹黑。不过或许是因为房间很干燥,并没有霉味。
由楼梯一进房间,立刻只剩一公尺左右空间。木下经常独自一人在那里玩耍。虽然还有很多地方可去,不知为何就是常去那里,或许很喜欢那个房间吧。
木下也不晓得自己是被什么给吸引住了。
小孩子总喜欢这种场所,木下也一样。木下已不记得最早去那里是几岁的事,只知道当时似乎很兴奋,从来不觉恐怖,也没人阻止过他。只记得警告他楼梯很陡要小心,但没人禁止他去那个房间。
总之,很奇妙的房间。
——好怀念。
木下现在回想起来,突然觉得很怀念。
那是长久以来早已忘却的光景。
距离上次回忆起那个房间已过了多久?应该不止十年了。老家受战火波及而烧毁,但木下对那个房间的记忆却在战前就已消失。应该因为某种理由不再到房间去了。
——因为楼梯坏掉了吗?
似乎是如此。
好像发生了什么问题,所以楼梯被拆掉了。
不对,那个楼梯应该没坏。那么又是因为什么理由——
那个楼梯。
——楼梯。
看见昏暗的楼梯木下想起来了。
木下站在从门口朝房子内部探视的青木背后,蒙眬见到房子内的昏暗铁梯,进而回忆起那个储藏室。
两人现在正站在一间由车库改造成的、空无一物的建筑物前。
根据青木的推理——杀人魔就潜伏在这栋建筑里。
于他们取缔街娼那天清晨起,发生了一连串极其恶质的连续杀人事件。
一椿少见的凄惨事件。因取缔蓝线而深感疲惫的木下与青木还没来得及休息——几乎一夜没睡,于黎明时分又立刻出动,他们成为共同调查本部的调查员参与调查工作。后来调查工作陷入瓶颈,如坠五里雾中。但对于木下而言,能碰上这种难以解决的事件反而幸运。投入全副身心调查,才得以不必想起那女人的事情。
——那个……
那个女人的脸,以及她的长头发。
——那个是……那张脸是……
木下挖掘自己过去的记忆。
竹……
竹子。
——竹子姐。
长久以来——好长一段时间忘却了的名字不经意地掠过脑中。看到这间房子的昏暗阶梯,想起了那个储藏室的情景,同时也挖掘出伴随着储藏室埋藏起来的老旧记忆。
——那张脸……
是竹子姐的脸。所以……
所以木下看到那个女人的脸的瞬间,才立刻以为是幽灵。
——等等……
幽灵?
为什么是幽灵?这就表示竹子她……
——竹子姐怎么了?
死了吗?应该是死了,否则木下不会直觉认为那女人是幽灵。就是知道死了才会如此认为。那么……
那么又是于何时死去?为何死去?不,真的死了吗?而自己又为何知道她的死讯?
——不,不对。
竹子是离家出走的。
之后就此行踪成谜,这才正确。
记忆中竹子并没有患不治之症,也没意外身亡,是离家出走了。所以并不见得死了。
阿国,别再讲竹姐的事了——
爸爸心情会变得很不好——
那个孩子做了坏事——
所以出远门去了——
你就别再问了——
母亲、叔父与婶母,大家都异口同声这么说,可见竹子与父亲发生过争执。
竹子是父亲最小的妹妹。木下原本该叫她姑姑,但因为很年轻,所以他都叫她阿姐或竹子姐。在木下七岁以前竹子跟他们一家人住在一起。当时她大约十七八岁,脸蛋很漂亮,长了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
——竹子姐……
到底是怎么了?父亲前年去世了,母亲跟其他亲戚还在。
但是……
这二十几年来,她们口中从来没提过竹子的名字。至少木下从来没听过。不管是死了也好,离家出走也罢,对竹子的事噤口不语实在很异常。
想不起来。
明明当时竹子经常陪他一起玩耍。
——坏事。
说她做了坏事——什么意思?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别以为道歉就能了事——
木下。
“喂,木下。”
好像有人在叫自己。
青木转头,正向他招着手。
茫然站立在车旁的木下走向门口。
不知为何,在被叫之前他一点也不想靠近那里。
青木一脸憔悴,这名同事这几天来几乎没睡过觉。
“这里——麻烦你看守,只有这个出口,没有后门。”
“你打算冲进去?”
“当然。对方只有一个人。不能继续出现受害人了。如果他就是犯人,这里应该就是犯罪现场,所以应该还——”
青木表情有点急迫,抬头看了昏暗的楼梯,接着,走入昏暗的房子里。
进入了不应进入的地方。
——不可以进去。
不可以进去。
今后不可以进去这里。
储藏室。
今后不可以进去这里——
——是指储藏室吗?
好像发生很激烈的搏斗。
——青木。
发生什么事了?样子颇不寻常。
——要上去吗?
不可以走上这座楼梯。
——不行,无法上楼。
两脚发软。在楼梯上的是——
在昏暗狭窄的楼梯上的是——
——什么声音?
冷汗直流。
那个声音是……
激烈的争吵,殴打的声音,脚踢的声音。
残暴的声音,那是暴力的声音。
那是——施暴的声音。
是伤害人的声响。
呻吟声与哭泣声。
你以为事到如今你哭还有用?——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事?——
现在全村都知道这件事了——
你跟谁睡过?拿多少?——
别以为道歉就能了事——
就那么想要钱吗?——
我可不会原谅你——
你这肮脏淫妇——
龌龊的娼妓——
不知羞耻——
臭婊子——
垃圾——
请原谅我请原谅我请原谅我——
就说不是道歉就能了事的——
对不起对不起——
你这人渣去死吧你没有活着的价值赶快死一死去向祖先赔罪——
“爸爸,别再骂了,阿姐都哭了。”
阿姐她——
阿姐她好可怜唷。
父亲对他说。
国治,你听好,竹子做了绝对不能原谅的事情,所以我才会处罚她。
你看仔细——
你这个妓女你这个妓女你这个妓女。
殴打声殴打声殴打声。
木下转头。
背对他们。
当他背对门口的瞬间——
木下昏倒了。
夕照由采光窗射入房间。
破掉的不倒翁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白色灰尘。
行李箱上放着藤盒,上头又堆了一个以绳子绑住的木箱,旁边塞了老旧的女儿节人偶。行李箱上有洞,由洞口看见暗红色的布料。其余还有破旧的斗笠跟雨衣,以及破掉的灯笼、缺盖的茶具盒,与不再使用的茶碗。
这里是储藏室。
每当下雨时,
觉得无聊、无事可做时,
或者是被父亲责骂之后,
总是会来这个储藏室。
因为谁也不会来这里。
这里是只有自己的世界。
直到母亲呼唤吃饭前的这段时间,这里是专属于我自己、不受其他人打扰的美妙游乐场地。所以——
我喜欢这里。
用手指在布满灰尘的器物上画画。
欣赏老旧的器物。
咦?
位置似乎有变化呢。在衣柜后面,不倒翁与藤盒之间,有个没看过的东西。看起来很新呢。原本在那里的是——对了,是用布巾包起来的和服。难道又有新的东西被放进来了吗?
那是什么呢?乌黑,又有光泽。
完全没沾到灰尘,非常美丽。在夕照的阳光下闪闪发亮,看起来十分柔韧,非常、非常漂亮。那是——
——阿姐。
那是阿姐的头发。
乌黑亮丽又飘逸。
那是阿姐的头发。
原来如此。
阿姐躲在这里呀。
阿姐好像做了非常坏的事情,所以昨天被爸爸严厉责骂。
她受到严厉责骂。
阿姐一直道歉,不断说着“对不起”,但爸爸并不原谅她,他好生气好生气,不管阿姐怎么道歉,也绝对不原谅。
爸爸不知揍了阿姐多少次,我求爸爸不要再打了,但爸爸还是不肯停止。
爸爸实在太可怕了,所以……
所以阿姐才会躲起来吧?所以才会很悲伤地躲在这里吧?跟我一样呢。
“竹子姐。”我呼唤她。
“阿国——”
竹子姐躲在缝隙之中,背对着我,用比平常更温柔的声音响应。
“怎么了姐姐,你很悲伤吗?”
“嗯,我很悲伤,真的好悲伤喔。”
“因为被爸爸骂了吗?”
“不是的。”姐姐说了。
“因为爸爸很可怕吗?”
“我被骂也是理所当然,因为我做了坏事。”
“是吗?”
“是呀,很坏的坏事。”
我要姐姐看着我,姐姐答应,转动脖子,露出半张脸。她躲在衣柜后面的狭窄空间,所以没办法转动身体。她从乌黑的长发中间,露出半张洁白的脸孔,颈上的静脉清晰可见。
竹子姐身体有一半夹在缝隙之间。
“那里——不会太窄吗?”
“没关系的,不用担心。”
“我也想进去。”
“不行。”
“为什么?”
为什么不行?
“阿国,吃饭了。”听见妈妈的呼唤。
晚饭时间到了,我该走了。
阿姐还是歪着脖子,对我说:
“阿国——我在这里的事情要对大家保密唷。”
“嗯,我不会说出去的。”说完,我就下楼了。
我吃完饭,洗完澡,便上床睡觉。第二天天气很好,我没去储藏室,跟朋友到外面玩了。隔天我去河里玩耍。再隔一天,因为傍晚下起雨来,所以我又到储藏室里。
阿姐还在那里。
在衣柜后面,不倒翁与藤盒之间。
头发,与头发之中露出的半张脸。
跟上次一样。
完全都一样。
“阿姐,你还在吗?”
“是呀,阿国,你帮我保守秘密了吗?”
“有啊,可是大家都在找你呢。”
“没关系。”
原来是捉迷藏。
我跟阿姐聊了很多事情,很开心。
接下来又过了三天,我被爸爸责骂了,很悲伤,所以我又到储藏室去。
阿姐还是在那里。
在衣柜后面,不倒翁与藤盒之间。
头发,与头发之中露出的半张脸。
跟上次一样。
我向阿姐诉苦。
阿姐温柔地听我说。
然后阿姐安慰了我。
阿姐在衣柜后面,不倒翁与藤盒的缝隙之间,从长发中露出半张脸来安慰我。
“你爸爸喜欢你所以才会骂你,所以绝对不能怨恨他喔。被骂的人,都是因为做了坏事才被骂的。”
姐姐说。
之后在晚饭做好前,我们又聊了好多事。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
我有事就会去阿姐那里,跟她无话不说,一起玩耍。但是阿姐始终躲在缝隙里不肯出来。
就这样,我跟阿姐一起玩耍了——半年左右。
但是……
有一天,我说有件事情很有趣,要阿姐出来。阿姐说不要,但是我坚持她一定要出来看,于是我把手伸进不倒翁与藤盒的缝隙之间。
我摸到她的长发。
抓住后颈子一拉,
忽地,
头发,
啊。
“啊。”
“怎么了?木下——”
“你没事吧?”课长问。
在医院的病床上。
木下被嫌犯殴打而失去意识了。全身湿黏,汗流个不停。心脏有如打鼓般不断跳动,后脑勺也与心跳同步一阵阵刺痛。
“你没事,放心吧。”
“你只受到擦伤而已,休息一下就好。”
“青——青木呢?”
“他要整整休养一个星期哪,真是太莽撞了。”
“那——家伙呢?”
“嗯,他就是真犯人,现在逃亡中。”
“逃了——都是——我的错。”
“不会处分你的,这次是我的判断失误。现在已经全面出动搜捕了,很快就会落网。但是——木下,你的胆子也太小了吧,竟然那时会背对门口不敢进去。”
“对不起。”木下道歉,真是大大地失态了。
那个昏暗的楼梯之上——
原来如此。
那个储藏室——
木下想起来了。
不可以进去。
今后不可以进去这里。
不可以走上这座楼梯。
通往那个储藏室的楼梯——自某日起突然被封起来,入口钉了好几片木板。对了,记得连着壁橱一起整片被涂成墙壁,之后再也没人提过储藏室的事。
母亲跟婶母都哭了。
哭了——
记得有一场很小的丧礼。
举办了丧礼。
原来——
原来那是丧礼。
以后别提竹子姐的事了——
爸爸听到心情会很不好——
因为那孩子做了坏事——
她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所以别再问了——
母亲与婶母反复对幼小的木下说这些话。原来那就是丧礼。
那是一场不想让人知道而偷偷举行的——
丧礼。
——竹子。
竹子果然死了。
为什么?
啊。
——警察。
丧礼之前,记得警察来过。
警察来了,把木下带到储藏室里——
为什么?
记得被问了话。为什么警察会……
对了。
是母亲急忙找警察来,因为她发现木下手上握着一串头发。母亲满脸苍白,立刻跑上楼梯,接着,她——
母亲尖叫。
——原来如此。
爸爸,别再打了,阿姐在哭了。
阿姐好可怜。
阿姐——
那是……
当时没人对木下说明,现在想来,竹子大概是为了某种理由,经常与村中数名男性进行性行为,并伴随着金钱往来。
身为一家之主的父亲发现了妹妹近乎卖春的行为。父亲是位很严格、比一般人更在意面子的人。竹子的行为受到父亲严厉斥责,被臭骂一顿后遭到痛殴。除此之外无法解释记忆中的父亲的言行。
你以为事到如今你哭还有用?——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事?——
现在全村都知道这件事了——
你跟谁睡过?拿多少?——
别以为道歉就能了事——
就那么想要钱吗?——
我可不会原谅你——
你这肮脏淫妇——
龌龊的娼妓——
不知羞耻——
臭婊子——
那时的父亲非常异常,木下的记忆里从来没有看过那么激动的父亲。父亲虽然是个严格的人,却不是毫无意义地使用暴力的人。
可是……
垃圾——
你这人渣——
去死吧——
你没有活着的价值——
赶快死一死去向祖先赔罪——
请原谅我请原谅我请原谅我——
竹子被父亲斥责之后,似乎深受打击,觉得一切都是自己行为不检点所致,感到非常羞耻——于是,她到储藏室里,于衣橱后面,不倒翁与藤盒的缝隙间——
自杀了。
事情经过应该就是如此。那个储藏室平时几乎没人进去,所以遗体也一直没被发现。大家都以为竹子失踪了。那个储藏室被与平常起居的空间隔开,所以没有人闻到腐臭。不,因为那里异常干燥,所以没有腐化——
等等——
那么——
木下手里抓住的头发是——
在衣柜后面,不倒翁与藤盒之间。
头发,与头发之中露出的半张脸。
那张脸。
也就是说——
木下。
半年之间——
都跟什么一起玩耍?
——阿姐。
约一年后,谷中的板金工边见仲藏家中发生杀人事件。
木下与搭档长门一同前往现场。
现场凄惨无比。
浑身浴血的老人躺在玄关,鉴识人员围绕在他身边,辖区警署的刑警与派出所的警员一脸郁闷地走向两人。
“送存证信函过来的邮差发现的,一打开门人死在这里——”
“存证信函吗——”
“应该是法院的查封通知——吧。”面对遗体念佛的长门说。
“是的,这间工厂——相信你看了也知道,目前歇业中。因为经营不善,然后……”
地方刑警以目光向警员示意继续说下去。
“呃,被害人是边见板金——这是工厂的名称,这家边见板金的老板,名叫边见仲藏,现年六十八岁,此外——”
“还有其他人?”
“请到里面来。”警员招呼两人。
“我一接获通知,立刻赶到现场,可是不管怎么呼叫都没人响应。我认识他们家人,所以觉得很奇怪——啊,请走这里,后面那个房间铺了棉被——”
警员仿佛在介绍自宅一般,毫不迟疑地带领木下等人。
打开纸门。
里面也有鉴识官。
“——就是这个房间。我一到这里,觉得心里不安,结果翻开棉被一看——”
棉被上有个老妇人与五个小孩,每个人都双手合十躺着。
长门皱起眉头。
“死因是绞杀。从右边开始是仲藏的侄女——他哥哥的女儿,桑原畅子四十二岁。接着是畅子的儿子幸夫十一岁、贞次九岁、粂子八岁、井子五岁、留夫三岁。”
“真是的——这些孩子年纪还这么小,为什么要做出这么残酷的事情——”
长门一脸于心不忍地蹲在遗体旁边,再次合掌。
长门总会在杀人现场膜拜尸体。木下每次都很不以为然,但这次看到这么多小孩子的遗体排成一排的光景,难免也觉得悲伤,连他也想合掌膜拜了。心中一阵刺痛。
“他们生活很苦。”
地方刑警说。
“很穷困吗?”
“你看看这孩子,一看就知道是营养不良,简直就像战争刚结束时的流浪儿,几乎没吃到多少饭。”
木下移开眼。
不忍心直视。
派出所的警员接着说:
“这个叫做畅子的女人,她的丈夫原本在矿坑挖煤,丈夫死后无依无靠,去年春天从北海道带着孩子们来投奔亲戚仲藏。但是仲藏的工厂——就如各位所见的,几乎要倒闭了。”
工厂似乎荒废已久。
机器看来有一段时间没有启动过了。
“实际经营工厂的是被害人的儿子,但是——”
“长男跟次男都战死了。仲藏患有风湿症,身体无法自如活动,完全没有收入。”
“所以才会被查封吗?”
“他欠人一屁股债,不得已只好卖掉工厂。他连自己都自顾不暇了,更别说要照顾来投奔的畅子一家人。而且畅子——还患有心脏病,只能躺在床上养病。”
“这就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吧。”辖区刑警面无表情地说。
“这一家人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所以说,我原本以为应该是举家自杀——”
等等。
木下想起来了。
似乎听过类似的故事。
长门问:“不是自杀吗?”
“因为……还差一个人。”
“还差一个?”
“畅子带来的孩子里还有一个女儿——女儿的行踪目前还没发现。”
女儿。
“名字叫——桑原丰子。今年十八岁。”
丰子。
小丰——
“这个丰子——其实是个……”
“街娼吗?”
木下说。
“是的。丰子似乎在上野一带活动。只不过我们也只是听说,并没有实际证据。由她的服装言行以及左邻右舍的风评看来,似乎没错——我也有亲耳听过她的传闻。好像是——仲藏强行要求她去卖春。总之,有这么一段隐情……”
“你早就知道了?”
木下瞪着警员。
“你早就知道却不通报?”
“我、我……”警员吓得退缩。
“你放任不管这样对吗?既然知道怎么不取缔?别让她继续沉沦,维持地区的风纪不是警察的工作吗?”
“您、您说得没错——可、可是他们的家庭状况……”
“每个家庭还不是都有困难!”木下怒吼。
“——全部都要顾虑的话可就管不了,不能因为这种理由就默认卖春的行为吧——”
——这些娼妓。
木下看了看幼小的尸体。
“如果早点辅导她们,说、说不定就不会发生这种惨事了——”
“好了好了,国治”长门进来劝架。
“——所以说——你们认为丰子就是犯人?”
“是。生活困苦,又被强迫卖春,应该心里很痛苦。但是如果自己先死了,留下来的母亲与弟妹大概也活不了——她看破人生,不得已才犯下罪行吧——”
“那么她很可能也自杀了,得赶快发布通缉。”长门说。
太迟了。
现在才找已经太迟了。
木下环顾房间。
家徒四壁,整齐排列好的遗体。
遗体后方——
有个壁橱。木下穿过鉴识人员走向壁橱,伸手拉开纸门。
不可以进去。
今后不可以进去这里。
我知道,不必说了。
木下打开了壁橱。
探头进去。
层层堆栈的棉被。
行李箱与水果纸箱的背后——
那是什么?乌黑又有光泽,非常美丽。受到光照闪闪发亮,看起来十分柔韧,非常、非常漂亮。那是——
木下伸手一把抓住那个东西。
头发。
长长的头发。
她躲起来了。
躲起来自杀了。
受到拉扯,摇晃了一下,朝向木下。
在行李箱与水果箱的缝隙之间,乌黑秀丽的头发之中,露出了半张洁白面容。
原来你在这里。
“阿国——”
唉,已经死了。
木下露出厌恶表情。
此乃昭和二十八年八月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