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肆夜】 鬼一口 [9]

1

鬼来了——

做坏事的话——

做坏事的话鬼就要来了——

鬼会把你从头一口吞下——

孩提时代。

年纪很小的时代。

仍旧幸福的时代。

铃木敬太郎依然清楚记得,孩提时代经常被人用这类话语吓唬。这种骗小孩的话顶多在四五岁以前管用吧。忘了吓唬我的是父亲还是母亲,大概两者都有。

——多半是这个缘故。

铃木想。

铃木莫名地对鬼感兴趣,并不是想研究这个题材,亦不是想彻底追查其来龙去脉,单纯只是兴趣而已。

铃木在一家地方报社担任铅字排版的工作。他不是学者也不是学生,顶多读读一般人也懂的民俗学相关书籍,充其量——就只有一知半解的知识罢了。

铃木自我分析之所以到了这把年纪,却仍对鬼怪之事有兴趣,乃从小被灌输吓唬的话语老在脑中萦绕不去之故。

应该没错。

理由很简单,铃木认为——自出生至四五岁的这段时光,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

双亲在他六岁生日前离了婚,之后不知为何,辗转由叔父抚养长大,之后再也没见过父母。听说父亲于十年前去世,母亲在第二年亦离开人世,而抚养他长大的叔父后来也死于战争中。

等到复员回来,铃木已是形单影只,孤独一人。

因此,铃木敬太郎除了鬼以外,对家庭也很执着。

只是举目无亲的铃木本来就没有家庭,充其量只能看着别人的家庭投以羡慕的目光。所谓的“执着”其实就只是这种程度而已,或许称为“憧憬”更为恰当吧。

铃木对家庭十分憧憬。

做坏事鬼就会把你从头一口吞下——

这是父亲说的?

还是母亲说的?

那时的记忆是如此深刻,却似遥远。

铃木始终无法忘却,却又不能清楚地回想起来。

印象中一家人似乎曾经——齐聚一堂和乐融融地合照过。自己在母亲怀抱中,父亲站在背后,叔叔则站在父亲旁边,铃木在蒙眬之中依稀记得这个情景,但是现在却怎么也找不到这张照片了。

记忆中——照片好像被撕破了。但是否真是如此,铃木也不知道。只不过从老成世故的成年人的感性来看,就算被撕破也不足为奇。在那个年代闹到离婚想必是件大事,这类照片也应早早就被处理掉了。

大家都这么做,不必在意——

来,吃吧——

吃吧?

吃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在回想童年往事的过程中,掺杂了毫无关联的记忆。是因为那名男子的关系吗?

一个月前,铃木在街上看到了鬼。

虽没有角,却给人很不可思议、很不祥的感觉。

鬼想要毁坏即将破灭的家庭。

做坏事的话鬼就要来了——

鬼会把你从头一口吞下——

原来我——是个坏孩子?

所以才——

2

所谓的鬼……

“所谓的鬼——究竟是怎样的怪物?”

铃木问。熏紫亭的店主一如平常满脸笑容地答道:“铃木先生,鬼就是那种穿着虎皮兜裆布,脸红通通的……”他讲到一半停了下来,又立刻反问:“不不,您问这个问题应该不是想听这么普通的答案吧?这些认识您早就知道了吧?”

店主的声音轻柔高亢又彬彬有礼,说起话来习惯比手划脚,所以即使在闲谈,也像大费周章说明半天。铃木每次跟他聊天总有错觉自己在课堂上听讲。店主就是这么个古道热肠的人。

“不,其实我想问的真的就是这么普通的问题。一般所谓的‘鬼’,就是那种头上长了角,在节分(立春前一天)时被打得落荒而逃的那种怪物吗?”

“这个嘛,我不是专家,所以也不是很清楚……”店主笑得更灿烂了。

“不过基本上,鬼都是有角的,不,应该说有角所以才算鬼——”

“对对,就是这点,我想问的就是这种问题——”

铃木语气夸张地强调。他将原本抓在手上的飞车 [10]摆回棋盘边缘。反正这局棋再下两步,铃木的败北就决定了。

“——例如,所谓的鬼是否必须有角吗?即使具有其他应有特征,但没有角的话,是否还能称鬼呢?”

“这个嘛——”

熏紫亭早早察觉铃木已无心下棋,便将手上把玩的几颗棋子放回棋盘。他说:“既然有‘隐角’ [11]这种说法,可见没有角就难以判别是否为鬼哪。”接着他又笑了笑,半打趣地说:“您该不会是因为角行被我吃了才问这问题吧?”接着店主又说:

“秋田县有种妖怪叫生剥,据说那其实不是鬼呢。”

“啊!我记得那是一种大人带着大面具假扮妖怪吓小孩的民俗活动。好像在除夕夜举行的。扮妖怪的人挨家挨户拜访。不过我记得这好像是‘春访鬼’ [12]那类的妖怪吧?我在相关书籍上看过,跟火斑剥或胫皮怪同样是在春天来访的鬼——”

“话说,我记得您似乎很喜欢看折口 [13]的书?”熏紫亭点点头,将棋盘挪到一旁,表现出洗耳恭听的态度。

铃木则由原本正座的姿势改为轻松坐姿,将原本放在旁边的茶移到自己面前。

熏紫亭一边收拾棋子,一边问铃木:“不过生剥并不算坏妖怪吧?”

“嗯,并不会做坏事呢。”

“是呀,甚至富有教育意味呢。外表像个鬼,面容凶恶,拿着菜刀恫吓小孩,质问小孩是否爱哭,是否做坏事——”

做坏事的话鬼就要来了——

鬼会把你从头一口吞下——

“——所以说,这么恐怖的怪物恐怕还是一种鬼吧。况且别的不说,生剥也有角呢。那张凶恶的面相,完全是副鬼的模样哪。”

熏紫亭破颜微笑,语气沉稳地接着说:“若要论好坏,反倒小孩子才坏。”

“心里若无愧,就算被威胁也不会觉得恐怖吧?”店主最后如此作结。

“可是店主啊,我认为没有心中无愧的小孩哪。小孩子当然知道坏事不应为,做了坏事会受到责骂。但是他们缺乏知识与经验,无从判断何谓好事坏事。所以我想——每个孩子总是担心是否在不知不觉中做了坏事呢。”

“原来如此。所以说愈认真的好孩子,愈可能在无意识中恐惧啰?”

“我认为小孩子其实无好坏。若是有不管自己行为是否合乎模范,都坚决认为自身是清廉洁白的达观孩子,反教人觉得不舒服,您说是吧。生剥去吓唬的都是幼小的孩子,被那张脸一吓就哭出来了。我看即便是大人,被这么恐怖的脸拿菜刀抵住身体也会吓得半死吧。”

“的确很可怕哪。活到了这把岁数,我要是被那么可怕的怪物吓唬,说不定也会哭出来。”和善可亲的店主挥舞着双手夸张地附和。接着他又说:

“但是有人认为生剥就是生剥,并不是鬼。嗯……我也说不上来,让我想想……对了,那张脸的确恐怖,但也很有效果;那张脸一看就知道正在生气,就知道它不是人类,头上长了角,又赤面獠牙——”

“的确如此哪。”铃木点头,“怎么看都觉得那是典型的鬼脸呢。”

“不,与其说鬼,更重要的是是人。”

“不是——人?”

“嗯,所以生剥才会长成那样子。其实换成别张脸也成,只要让人一看就知道那不是人就行啦。”

“让人知道不是人——?”

“是的。如您所言,没有心中无愧的孩子。但是孩子——其实不只孩子,每个人都会撒谎。一旦心怀愧疚,便想掩饰,如果是人,还能蒙骗,可是怪物的话就蒙骗不了。生剥的脸部其实隐含着‘我不是人,骗我没用,老实招来吧’之讯息。”

“原来如此,所以说——”

“披着蓑衣,遮掩脸部挨家挨户上门的怪物——这些春天来访的怪物虽然恐怖,仍算是一种神明。它的确不是人,倒也不见得是鬼。那张脸之所以如此可怕,单单只是为了要吓唬人——为了让人畏惧啊。”

“因此才用鬼脸吗?”

“与其说鬼脸,倒不如说是用那些角、獠牙来吓人的。”

“喔喔,原来如此。”

熏紫亭拉拉和服袖子,整理仪容,说:“所以一些原本不是鬼的妖怪只因长了角,却也被当成鬼了。”

“所以啊——”店主接着说。

“嗯?”

“长角的并非全都是鬼呢。”

“您的意思是——也有相反的情况啰?”

“应该有。若问童话故事里的鬼是否都有角,大部分的人都会回答既然是鬼,肯定有吧,但那只是一种偏见,其实并非如此。例如《宇治拾遗物语》中取瘤爷 [14]的故事里出现了许多鬼,却没提到有角——”

熏紫亭是专卖日本古书的旧书店,店主对古典文学自是很熟悉。

“——总之,传统对鬼的印象——头长牛角,身穿虎皮兜裆布——是狩野元信 [15]发明的。俗称丑寅方向是鬼门,我看应该也是配合这个形象,取其谐意而来的。”

“那么,古代的鬼没有角啰?”

“应该说,有没有角都无所谓。角只是用来表现鬼很恐怖、很邪恶的象征。”熏紫亭说。

“鬼非得象征邪恶吗?”

“毕竟是鬼嘛。”店主搔搔头。

“虽然您说对此不精,却是十分了解呢,您真是太谦虚了。”铃木很佩服地说。

“不不,我的专业是黄表纸跟洒落本 [16]啊。”店主惶恐地摇摇手,连忙表示,“为免让您误会,我先招了,这其实是我现学现卖来的知识。我在中野有个朋友对妖怪神佛之事非常了解,他跟我一样都是开旧书店的,这些知识全是他灌输给我的。您对此领域已经十分专业了,但那位朋友更是异常熟悉。以前曾听他谈过这个话题,所以才略懂一些。在本国,神与鬼并不是绝对对立的两种观念——记得那时谈论的是这个话题。神明并非全然善类,当中亦有祸津日神这种恶神。只不过他说,荒神 [17]虽会带来灾祸,但他们终究是神而非鬼。于是我就问,鬼是否跟神一样也分善恶?他回答我鬼无善鬼,若善即非鬼,而是形似鬼的别种妖怪,我听完恍然大悟。”

在这间整齐清洁、仿佛茶馆别室的客厅里,只摆了插着枝的花瓶与年代久远的将棋棋盘。夕阳射在纸门上,榻榻米形成两种颜色。

熏紫亭的外观年龄貌似三十又似五十,十分奇妙。他面朝纸门说:“喔,已经傍晚了吗?”

黄昏即将来临。

“所谓的鬼——肯定就是邪恶之物吗?”

“似乎是如此。据说鬼(oni)是从隐(on)的发音转化而来;所谓的隐,乃是隐藏、不可视之意。意味着鬼平常不见踪影,总是躲藏起来。”

“躲藏起来吗?”

“是的。欸,这也是现学现卖。所谓的鬼,其实是一种流传于都市的怪物。与都市对立的异人、山人、盗贼、化外之民都被当成鬼。若非基于中央、政权或正道这类高高在上的观点,这种歧视便无以成立。此外,都市的知识阶级对佛教有深刻的理解,这也促进了鬼的诞生。”

“嗯,的确如此。”

“相反地,若是以村落与深山的关系为主轴的村落文化,恐怕就无法生出‘鬼’的概念了。不管任何社会群体,即便以村落为主体的社群都存在着恐惧的象征,但是这些怪物并不会被叫做鬼,而是叫做山神或妖怪。”

“可是我记得中央以外的地方也有鬼吧?虽说都城的确是鬼的大本营,但一般的村落社群也有鬼呀。比如牛鬼、山鬼,或者那个有名的鬼岛之鬼 [18]——

那是冈山县的传说。”

“即便如此,这些地方之鬼仍旧与都市息息相关哪。虽然用都市文化与地方文化来概括二分这两者略嫌草率,为求方便容我姑且为之,毕竟这样较容易理解。关于这都市文化与地方文化之间有何差异,请您想成是信息量的差别——或者说,信息处理能力的差别好了。”

“您的意思是都市人的处理能力比较强?”

“应该说,两者的方式不一样,是截然不同的处理规则。我所谓的村落与都市是在这层意义下作区隔。了解了这点之后,再来思考背后的结构便会发现——传说,是会循环的。”

“循环?您的意思是……”

“都市里聚集了来自各地的人是吧?就跟东京现在也聚集了许多外地人相同道理。人会带来信息,都市则有许多种能将信息传递至远方的媒体,如瓦版、读本 [19]等。这种媒体能将讯息传递至远处,也能长期保存;也就是说,乡下的故事传播到都市,经由媒体又回到乡下,原始的故事受都市风格洗礼,成为新的当地古老传说,然后经过一段时间又传到都市,周而复始。”

“原来如此。”铃木理解了。

“发讯地成为收讯地,收讯地成为发讯地,日子久了,也不知道哪个才是原型了。所以啊,假设有人在某深山中的村落里发现一则自古流传的故事,恐怕没人敢保证那个故事完全没受过影响、原创于该地吧。信息交换变得频繁,区域特性就显得暧昧不明哪。”

熏紫亭略略歪着头。

“店主,所以您认为都城之鬼基本上还是各地鬼传说的原型吗?那么——鬼的概念是受到佛教强烈的影响吗?以地狱图中的凶恶狱卒为蓝本,并与各地传说中的各种妖异的造型统合在一起,产生了各式各样的鬼,这样吗?”

“您说得没错,寺庙在当时毕竟势力很大的。”熏紫亭说完,稍事停顿,视线望向遥远的远方。接着又以有些怀念的语气说:

“还有,说到鬼,就不得不提一下阴阳道。小孩子的捉迷藏游戏其实是阴阳道遗留下来的习俗呢。”

捉迷藏。

接下来——

接下来换小敬当鬼了——

铃木讨厌捉迷藏。

“这样啊?”铃木语气平淡。店主微睁细眼,说:“应该没错。”

“因为捉迷藏的游戏规则是鬼来抓人,被抓到的孩子就得当下一个鬼。鬼是会传染的。因此这个游戏中的鬼其实更接近‘秽’ [20]的概念。”

“‘秽’吗——”

接下来换小敬当鬼了——

不。铃木没玩过捉迷藏。

理由非常简单明了,因为他害怕。

假如,被鬼追上的话——

——会被一口吃掉。

坏孩子——会被鬼吃掉。

但是实际上捉迷藏似乎并非如此,被抓到的话——鬼会传染;不是被吃了,而是自己成为鬼。这个游戏的规则就是如此。

熏紫亭自然无法察觉铃木心中在想些什么,他继续说:“所以说鬼跟阴阳道的流行与散播也是息息相关。”

原本细长的眼睛眯得更细了。

“此外,大概就是传统演艺的发展了吧——”

“演艺吗?”

“嗯。下面只是我一个外行人的见解,您听听就好。我认为情感的表现在演艺之中,必须明显易辨才成。这是一种迫切的需求,不管是戏剧还是舞蹈都是如此。一一说明只会扫观众的兴,又不适合挂着牌子演出。于是面具与人偶应运而生,与刚才提到的生剥是相同道理。”

“您指情感的可视化?”

“是的。演艺必须将情感明确地表现出来,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在生气、怨恨或悲伤。因此,最好的方法就是将情感转化为任谁都能一眼便知的符码。例如说,在能剧《葵之上》 [21]中登场的般若面具可说就是一种鬼的基本造型。”

“的确如此。”

“这个面具也有角,所以说角其实是一种符号。”

“是鬼的象征?”

“不,应该说是一种表现愤怒、怨恨或憎恨等强烈负面情绪的记号。《葵之上》中,六条御息所在生灵的状态时戴的是‘泥眼’,这种面具还没有角,后来才变成了‘般若’。如果负面情绪继续酝酿下去,就会变成更恐怖的妖怪,到时不管有没有角都无所谓了。”

“怎么说?”

“您知道有出戏叫做《道成寺》 [22]吧?就是安珍清姬的故事。清姬因嫉妒而发狂,最后不是变成蛇了吗?”

熏紫亭把手扭来扭去,做出蛇的样子。

“啊,对对,我好像看过一张图,长角的人面蛇缠在吊钟上——图画中清姬的身体完全化成一条蛇了。但能剧中应该没办法这么演吧?”

“演出时是用面具与蛇纹衣服来表现,要装出蛇身毕竟还是有困难呢。此时清姬配戴的面具叫真蛇,这个面具长了又尖又长的角,相当可怕。般若经常被视为一种鬼,真蛇反倒不会,这也不奇怪,毕竟是蛇妖嘛——真蛇的话,与其说是鬼更接近怪,虽有角却非鬼,是成精之怪。”

“成精——妖怪吗?”

“顺便一提,那个丑时参拜的《铁轮》 [23]中,桥姬的面具叫做生成。生成的额头上有个像瘤一般的小角;而《葵之上》中,六条御息所的面具叫做中成,其实就是一般俗称的般若面具;《道成寺》的则叫做本成。主角清姬戴的是蛇面具——真蛇。”

“这些面具名称中的‘成’代表着什么意思?”

“这个嘛,‘成’指变化,变化成蛇的意思——正确而言,是变成妖怪。妖怪化的程度愈高,角就愈明显。但是真蛇面具终究是蛇,并不是鬼。反而中成面具的般若比较接近一般的鬼——”

“原来如此。”

“另一方面,生成也与鬼不大相同。有名的鬼女桥姬在剧中戴的是生成面具,表示她那时仍算是人。也就是说——鬼既是人也是魔物,可说是位于人魔交界上的怪物。”

“您是指鬼并不完全算是魔物吗?”

“是的。鬼除了有角与肤色不同以外,其余在外型上与人类几乎无异。所以我说角很重要就是这个道理。因为如果没有角的话,鬼与人几乎没有区别——啊,这也是从朋友那里听来的,像是河童、天狗之类的妖怪在计算的时候是用‘只’来数,可是鬼的话却是用‘个’来计算。鬼可说是非人之人。”

“鬼——是人吗?”

“是人哪,却又不全然是人。”熏紫亭一副好好先生的和善表情,接着说,“另外,‘鬼’用汉字发音念作‘ki’,在中国代表灵魂、死者魂魄的意思。”

“所以说,鬼是幽灵吗?”

“当然不是幽灵呀。中国的‘鬼’的概念本来就跟日本不同,日本的鬼可不会在柳树下一脸怨恨地冒出来吓人吧。这个归这个——”

熏紫亭做出幽灵吓人的手势。

“——而且日本的鬼不见得死后才能变鬼,回到刚才能剧的话题,剧中出现的鬼都是在活着的状态由人变成鬼,而具代表性的鬼像酒吞童子、茨木童子 [24]也都活得好好的,是生物呢。所以我们都说‘击退’鬼,要砍头颅,而非让鬼了却烦恼,成佛升天。”

“说得也是——”

铃木觉得有些混乱,原本只是随口问问的问题,似乎一点也不简单。只不过,仅管只是随口问问,疑问本身倒是已存在于铃木心中许久。

“——我似乎更不懂了。”

铃木陷入沉思。虽然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疑惑,他却无法不去思考。

“——鬼究竟是什么?跟有没有角应该没有关系吧?”

“是的,至少我如此认为。”

“也就是说,店主,角虽然是表示此物非比寻常的记号,但不见得是鬼的注册商标。您也说过,除了鬼以外,亦有许多有角的神魔。”

熏紫亭不断地点头,说:“没错,鬼也有没长角的,所以说仅仅有角并不能跟鬼划上等号。”

“所以角只是用来表现异于常人的记号。这么说来也没错。若以角的成长程度作为指标——蛇妖之类的妖怪的角长得很雄伟,意味着远超乎人类,而鬼则比神或魔物接近人类——店主您刚才是这个意思吧?但是鬼绝对不是人——”

“当然不是人,因为是鬼啊。”

“虽为人却非人,符合这个条件的只有死者了。可是若问鬼是否为幽灵——您却又说不是。鬼并不一定是死的,传说故事中有太多例子可资证明。故鬼也不是幽灵。可我实在不懂,无法理解啊。”

“在我们的文化里鬼和幽灵完全不同呢。”

“这样看来,鬼的属性非常分散,又是神明又是妖怪又是幽灵,几乎可以归类到每种类别嘛。鬼没有实体,与基督教的恶魔不同,不一定是与神敌对者,也不是单纯的邪恶,那么鬼究竟是什么?单纯只是如漫画或商标之类的恐怖怪物吗?”

“这个嘛——”店主露出有点哭笑不得的表情。不久,他啪地一声击掌说:“我们不是常说——‘化作鬼心肠’吗?这句话指要人变得冷酷,贯彻意志。”

“的确有这种说法。意思要人舍弃慈悲之心,变成像鬼一样残忍。抹煞情感,有如铁石——”

“不,我认为不是。”

“咦?有什么不同吗?”

“你想,‘化作鬼心肠’之后做的是什么?通常都是好事吧,很少人用‘化作鬼心肠’来形容坏事啊。”

这么说来倒是如此。

“因为做坏事的人本来就跟鬼差不多了。”

“所以没有必要变成鬼……那么,这句话究竟——”

“这句话通常用在形容为了成就某种大义而割舍个人执着,或者为了贯彻正道而断绝情谊等等。‘化作鬼心肠’并非形容冷酷、残忍或毒辣的心情,而是破除迷惘,实行平常办不到的事情之意。”

铃木点头同意。

熏紫亭接着说:

“所以啊,不管是死是活,有角没角,这些其实都不重要。”

“那么?……”

“所谓的鬼,追根究底,就是能做出常人难为之事的超人,难道不是?”

“常人——难为之事?例如什么事?”

“我所说的并非神通力、天眼通或飞天之术等有如魔法般的能力。这些事一般人的确办不到,而且不管怎么痛下决心也绝对办不到、不可能达成。我所指的是——全心全意去做能完成,但平常绝对不会做的事;实际上办得到,但一般人无法达成的事。而鬼,就是能够轻松自在地、毫无所惧地办到这些事情的怪物。”

“所以重点就是——有志竟成?”

“没错,这很重要。”店主说。

“能行人类绝对办不到的奇迹、祥瑞的是神佛;透过修行获得法力、魔力的是仙人或修行者;至于超乎人类理解范围、能精怪幻化的,就是妖怪。只要是器物、禽兽变化而成的都是妖怪,而不是鬼。鬼——我们所熟知的鬼,跟这些都不相同。鬼能达成人类能实行却难以办到的事情。只要能毫不犹豫地达成这种事情的状态就可称为鬼。例如幽灵,只是喊着‘我好恨……’的话仅是普通的幽灵,若会作祟的那就是鬼了。这在——”

“这在活人身上,也是相同道理——是吗?”

“是的。即使在活人身上,也是相同道理。而角就是为了清楚明白地表现这种状态的记号。有时我们将江洋大盗、十恶不赦的坏蛋叫做鬼,因为他们行径残忍,违反法律打破戒律,做出世人难容之事。”熏紫亭说。

“这些事并非不可能办到,只要有心,就办得到。”他作出如此结论。

——虽办得到。

——却非常人所能为。

“那么罪犯都是鬼啰?”

“不对不对,并非如此。”店主大大地挥着手。

“不能将所有的罪犯混为一谈哪。犯罪者指的是违反现行法律的人,但状况可说是形形色色。有人苦恼许久才痛下决心犯罪,也有人因过失而犯下罪行。比如杀人,若能毫不犹豫地杀人,那就真的是鬼了。但假如有一丝丝迷惘,或杀了人之后才后悔的,这仍然是人。只有毫无所感地杀人者才是鬼呢。”

“啊,原来如此。”

——毫不犹豫地……

——毫无所感地……

“故事中的鬼不都会吃人吗?”

——会被吃了。

“吃人并非是办不到的行为。即便是人,肉身说穿了跟牛马亦无不同。不像河豚肉有毒吃不得,也不像木石铜铁无法下咽,总之当做食材是没问题的。只是古今东西的文明国度里几乎没有人吃人肉,吃人肉被视为一种禁忌而遭到禁止,一般人绝不可能去吃人肉的。”店主说:

“综观世界各国,有些地区依然保有吃人习俗。不过这些习俗多半是一种宗教性的仪式,绝对不是随随便便抓个人就吃了。某些三流的报刊杂志还会加油添醋地报道这些吃人习俗,将当地居民形容得仿佛吃人恶鬼一般。但他们毕竟不是安达原的鬼婆 [25]呀,哪有可能随便就抓个旅行者来吃啊。要吃也不是当做食物来吃,而是为了对死者表示敬意才吃的。我国不是有些地区还留有吃骨头的习俗吗?这两者在精神意义上是相通的。再者,不是因宗教而吃人的地方,多半也存有许多禁忌,例如不能吃同族人,等等。”

“吃人习俗——吗?”

坏孩子——

会被鬼吃了——

“如果是鬼的话就能毫不犹豫地吃人吧?”

鬼要来了——

做坏事的话——

做坏事的话鬼就要来了——

鬼会把你从头一口吞下——

“您说——鬼会吃人的,是吧?”

“是的。怨灵杀人靠的是作祟引起灾祸;幽灵的话就只会怨恨,让人生病,但不会将人从头一口吞下;至于妖怪就是吓人与恶作剧。可是从来就没听过牢骚满腹或只会吓人的鬼,鬼啊,都是直接对人造成物理性的伤害。从我国最早有关鬼的记载——《出云国风土记》中,大原郡阿用乡的一目鬼早就在吃人了。而《伊势物语》的二条皇后高子与业平私奔,碰上了鬼也是被一口吞掉。所以啊……”

“原来如此,我懂了——”

总算了解了。

不管角或兜裆布,还是神或妖怪,其实这些条件都无所谓。

“鬼——是会吃人的。”

铃木强调地说。

也就是说,鬼是暴力。

鬼——是会吃人的怪物。

会吃人,所以才成了鬼。

熏紫亭似乎松了口气。

“总之,不管是歌谣中的鬼或文献上的鬼、口传文学中的鬼、观念上的鬼或通俗的鬼,总之形形色色,若将之全部混为一谈,视为同一物的话也实在不妥。刚才临时想到的这些观点仅是我这个外行人的一己之见,请勿当成定论。只不过我还颇为满意这个说法,迫不及待想跟我那个朋友聊聊呢——”

但铃木已心不在焉了。

夕阳剩下最后的余晖。

熏紫亭店主依旧说个不停,他的脸孔在黑暗之中已然模糊难辨。

铃木觉得不安。

说话者不管声音、语气、手势或体格,都与熏紫亭店主别无二致,更何况铃木从刚才就一直与他对话,根本毋庸置疑。

但是——

凭什么能断定他不是鬼呢?

鬼之形同人之形。

不对,鬼就是人。

人活着也能化作鬼。

——所以需要角。

无角,无以辨人鬼。

无角,人鬼无区别。

“鬼——会吃人的。”

做坏事的话——

鬼就会从头——

鬼就会——

3

事情发生于缅甸战线。

铃木想起来了。

那个在梦中出现过好几次的光景。

部队遭到轰炸。

铃木被热风压倒,眼前一片血红——

铃木濒临死亡。

但是铃木发觉自己处于濒临死亡的状态——亦即,还活着——是在意识恢复又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意识恢复时,肉体几乎完全不得动弹,说理所当然倒也是理所当然。

过了很长的时间,铃木的手脚等肉体的原有感觉才总算恢复。在这段期间里,他连眼皮也睁不开,感觉就像——失去了肉体,只有意识飘浮在黑暗之中。

但铃木终归是活下来了。

痛觉逐渐从末梢苏醒,疼痛让处于混沌之中的自我轮廓明显起来。不久,眼睛张开,铃木在蒙眬之中慢慢掌握了现在的状况。

状况真是凄惨无比,部队全灭了。

先前,只觉得战场生活很漫长,既辛酸又痛苦,令人难以忍耐。然而,结束却只需一瞬,一切都没了。

——真的只有一瞬间。

令人厌烦的长官跟讨人厌的军官全死了。

——真的只有一瞬间。

但是,铃木还活着。

等铃木拨开瓦砾与尸骸的小山,站起身子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晚上。

身体竟然还能动,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铃木记得他的动作钝重而缓慢,出血、撞伤、空腹,加上疲劳与骨折,动作迟缓也无可奈何。

他下意识地走进森林,躲入大树洞里。铃木想,自己应当死在这里。

帝国军人没有败逃这个选项,一旦败北,宁可玉碎不为瓦全。

抛下死去的同胞苟活,这种行径是不被允许的。

铃木深深感到罪恶感。

自己的行为不正是敌前逃亡吗?与其忍辱苟活,还不如毫不留恋地自尽,这是身为大日本帝国军人的铃木所应走的惟一道路——此时的铃木一心向死。不只理智上判断应当如此,情感上更觉得——就这样活着太对不起为国牺牲的同伴了。

铃木的心脏迄今持续跳动的原因,绝非他拥有旺盛的斗志或过人的见识。

仅仅是偶然。

他是个胆小、既无体力亦无技术、欠缺战斗意志的新兵,率先阵亡的应该是他,但现在居然还活着。苟且偷生的愧疚感,迫使铃木寻死自尽。

但是——铃木最后还是没死。

首先,就算想死,他也缺乏器具自杀。

不管从崇高的天皇陛下手中拜领的刺刀、手榴弹,还是自尽用的毒药或上吊用的绳索,全部都没了。

铃木的身上空无一物。

没有办法自杀,于是他真心期望着自己能在被敌军发现前衰竭而死。

这时铃木发现了,自己根本无须做些什么——

只要保持现状即可。

躲在这里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被发现,只要继续静静地待在这个树洞里——终将难逃饿死的命运。虽然是个称不上自尽的可耻方式,铃木觉得倒也颇适合胆小的自己。

反正铃木现在全身力气用尽,连站都站不起来的他必定会饿死在这里。

一旦决定这么做,意识立刻变得蒙眬。铃木昏厥过去了。

他做了个梦。

梦见被人责骂。责骂他的人不知是父亲、母亲,还是叔叔。

坏孩子——

你是个卑鄙的孩子——

卑鄙!你知不知耻啊!——

做坏事的话鬼就要来了——

鬼会把你从头一口吞下——

你这样还算日本国民吗——

闭上眼睛!咬紧牙关!——

这是队长说的话吗?也可能是长官或老兵。

是鬼,鬼就要来了——

抓住你了。

不,是被抓住了。

接下来换小敬当鬼了——

“别动,保持你的体力。”

“咦——”

“战争很快就要结束,所以你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得救。”

“结——结束……”

睁开眼睛一看,眼前是熟识的军官。铃木虽然想对肌肉下达姿势端正的指令,但身体仍不听使唤,不仅无法站起,肌肉还不停地抽搐。军官制止铃木,要他别动。

“长、长官,可是——”

“你要活下去,别死在这里。像我,老早就抛下部队逃亡了。唔,你先别激动,我知道你可能很愤慨,但我可没有理由受你指责。你看看你,不也仍羞耻地活着?我们的部队在官方记录上已经全灭了,事到如今也没办法到野战医院接受治疗。所以在结束前尽可能躲藏起来。活下去,就有希望得救的。”

“结——结束?”

“要不了几天,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这种战争拖得愈久对国家来说损失就愈大。横竖会输的话,不早点投降搞不好会赔上整个国家,军方再怎么愚昧,至少也懂这个道理。他们开口闭口都是玉碎,可是总不可能举国上下一起牺牲吧?因为真正的玉可还在啊。”军官说。

铃木用判断力变得非常迟钝的头脑,反复思索着他不敬话语中的真正意义。

“这个森林里到处都是日本兵的尸体,大家都奋战到底,全死了。我看到这些顽固不知变通的士兵尸体,不知为何就满腹怒火。一想到这些人的下场竟是在这里腐朽、干枯,我就觉得不甘心。因此我从这些尸体身上——”

军官拿出一个万宝袋,从中取出用破布包裹的东西。

“——切下了指头。”

他说。

“——我想至少让他们的指头能回到母国的大地上,能确认身份的家伙就写上姓名,打算回到日本本土后交给家属。当中也有些人还活着,像你一样混在尸体之中。我趁着黑夜检查一具具尸体,确认是否尚且生存,因为只有我没有受伤,也不虚弱。但即使知道对方还活着,却什么忙也帮不上。不管我如何鼓励他们,给他们水与食物,等到隔天再去看时还是死了。”

“你是我发现的生还者中最有精神的一个。”军官说。

他用水壶喂铃木喝水,给了他几颗水果,说:

“别急着吃,慢慢地吃,我明天还会过来。”

说完便离开了。

铃木已不记得那些异国的水果是什么东西,滋味是甜是苦。反而清楚记得当时因为手发抖,以致水果掉了好几次。

明明只是吃水果,却令他精神异常兴奋。

吃完后不久,更感到饥肠辘辘。他想,原来饥饿在填过肚子后才有感觉啊。他饿着肚子,近乎昏厥地入睡了。大概没做梦。只知道天气很热,好几次差点热醒,皮肤感受冷暖的触觉似乎恢复了。

白天热得像烤炉。

手脚的伤口长了蛆,但也没有力气将之抖落。

到了晚上,军官果然遵守约定回来了。

“喔!还活着呀。”

“我、我……”

“别想要自杀哪,那是笨蛋才会做的事。”

铃木——感到困惑。

“别一脸疑惑哪。为了国家去死,为了天皇陛下去死,轰轰烈烈地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天天被人命令去死,结果你真的想死吗?我问你,今天如果在这里死了,日本就能战胜吗?没办法吧?日本根本不可能战胜啊。”军官不屑地说。

“你今天在这里自尽,对战局一点帮助也没有,所以赶快放弃无聊的想法吧。不只是你,在这里死去的每一个人对日本的利益一点贡献也没有。包括我,军队全都是蝼蚁,不管是死是活,都无法在历史上留名。那么又为何要死?为了什么而死——”

军官直视着铃木,铃木仿佛被蛇盯上的青蛙般吓得直发抖。

“——少了一只蝼蚁也没有人会因此而高兴。一亿人民全都是蝼蚁。说什么一亿火球,全员玉碎,以为国民上下一心,必定能上达天听,达成悲愿——这不过是精神主义的妄想罢了。蝼蚁不管多少只都只是蝼蚁。懂了吗?所以我们蝼蚁能做的,就是活下去,就算觉得耻辱也要活下去,这没什么不对的。”

军官两手捧着铃木的脸。

“懂了吗?好歹——我也是你的长官,你要听从我的命令,你要活下去。”

铃木哭了。但不是欣喜或悲伤或后悔的泪水,就只是没来由地流个不停。

军官检视铃木伤口的痊愈状况。

“伤口看来没问题。你要抱着伤口长蛆就一口吞下的气魄,否则没办法活着踏上祖国土地。化脓的地方我会想办法帮你治疗。来,把这个吃了。”

递给铃木的破烂饭盒里放了细碎的肉片。

“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每天来看你。来,吃吧。肉很新鲜,不必担心。”

铃木已经记不得肉的味道了。

只记得吃起来黏糊糊的。

第三口开始大口大口地吃。

虽然还不至于填饱肚子,至少满足了。还没来得及道谢,铃木就陷入了昏睡之中。

次日白天铃木又被热醒了。他感到很不舒服。

至此,铃木心中总算萌发想活下去的欲望。欲望愈来愈膨胀,此刻他才觉得无法动弹的四肢是多么令人怨恨。

慢慢地,铃木感受到孤独与恐怖了,他担心会被敌人发现。被发现的话运气好则被俘虏,不好则可能被杀。既然都恢复到这种地步,铃木强烈地期望能活着回家。

军官每天规律地来探望他。

铃木则每天吃着他带来的肉。

铃木向军官道谢,感谢他带来如此宝贵的食物,心怀感激地吃下。

——好吃。

什么味道早就忘了,只明确地记得,真的很好吃。

大家都这么做,不必在意。”

军官说。

4

“又在——殴打父母了。”

铃木停下脚步。

夕阳西下,黑暗笼罩周遭一带。

黄昏——看不清楚错身而过的行人是谁的时刻,又称逢魔刻,意义或许是——不知来者何人,而碰上魔物之时刻吧。

铃木告别熏紫亭,踏上回家的路上。

铃木还蛮喜欢从目前的住处前往熏紫亭路上的街景。铃木之所以频繁拜访熏紫亭,一方面当然他非常欣赏店主人品,另一方面或许也是为了——欣赏路上带点寂寥的景色吧。

与熏紫亭店主下棋、闲扯自然很有趣,但在前往的路上随性闲晃也十分愉快。

低矮的瓦片屋顶、长期受阳光照射而褪色的招牌广告牌、黑色板墙与受虫蛀的电线杆、铺上磁砖的理发店、只做咸煎饼的煎饼店、石墙上长了青苔的照相馆——

铃木来到照相馆前时,见到了这副光景。

一个母亲蹲趴在地面。

揍她的是女儿吧,一个脸上仍留有稚气的年轻女孩。

母亲哀求女儿别再卖淫,女儿嫌烦便出拳打人。

铃木不知看过多少次类似的光景了。

第一次是三个月前的事。

铃木以前很喜欢放在照相馆店头的全家福照片,每次经过时总会驻足欣赏一番。

那天——他听见怒吼,橱窗的玻璃破了,喜爱的照片倒了,玻璃碎了一地。虽然很惊讶,但那时以为只是普通的父女吵架。

但事实并非如此。

之后铃木每次经过这里,总看见他们在吵架。每次见到,女儿都变得愈来愈坏,衣服愈来愈花俏,烫起头发,浓妆艳抹,像个娼妇一般。铃木曾经在附近看过她与战后派 [26]的男朋友搂在一起卿卿我我,也看过她娇滴滴地依偎在驻日美军的臂膀下走路。

另一方面,照相馆仅短短三个月就变得破旧无比,昔日的幸福光景早就不知到哪去了,客人也不再上门。只是经过店门口就能明白照相馆有多么破旧,破掉的玻璃也不修补,全家福的照片也倒在橱窗里没有再放好。

看到这种情况,铃木总觉得心有不舍。

此外……

铃木发现那名男子的存在,则是在一个月前。

那名男子站在照相馆斜对面的邮筒背后,静静地注视大吵大闹的女儿与哭喊的夫妇,仔细观察这一家人的不幸。

同样是在黄昏时刻。

男人的脸孔洁白干净,隔着夕阳的薄膜,显得模糊难辨,仅看得出他的打扮整洁入时,在老旧的街景中显得格格不入。或许是因为如此,男子所在的景象——不知为何给铃木一种不祥之感。

——这个景象。

那时总觉得似乎在哪里看过。这种既视感并不是错觉,铃木立刻想起来了。

——这么说来,那名男子总是看着这一家人。

他一直以来都注视着这个不幸家庭的不幸争吵。铃木大约每三天经过一次照相馆,每两次就会遇上一次争吵。

有时闷不吭声地直接经过,有时则会停下脚步围观。但是,那名男子每一次都出现在附近。

——他一直都在观察。

——他……那名男子……

——他——是鬼。

铃木莫名地如此认为。

虽然他没有角,外形也与正常人无异,但铃木仍然直觉如此。

——为这个家庭带来不幸的是那名男子。

他——是鬼。

没有理由,只是突如其来的想法,但是铃木却非常强烈地确定,因此今天才会向熏紫亭的店主询问关于鬼的问题。但是……

——今天——不在吗?

果然只是偶然吗?不,应该是错觉吧。就算他真的是鬼,跟这个事件又有何关系?

反过来说,认真想这类奇怪问题的铃木才是奇怪呢。如果这世间真的有鬼,那应该是——

又听见被殴打的母亲的哀嚎。

铃木躲在围墙背后观察情况。

——那女孩——

“那女孩叫做柿崎芳美,是个坏女孩。”

不知不觉间,那名男子就站在铃木身边。

“你看,现在不幸正笼罩着那个家庭。真的是非常不幸呢。这家照相馆即将倒闭,房子也要转手卖给他人,一切都结束了。”

男子淡淡地阐述事实,话音中不夹带一丝情感。

“你——究竟是……”

男子很年轻。声音听起来很年轻,但看不清楚他的脸,光线太昏暗了,只看得出他是个打扮得体的绅士,一抹发油的芬芳掠过鼻头。

“你看,母亲不管怎么被女儿殴打都不抵抗,可见心里有鬼;而父亲看见这个情况也不敢出来制止,多半是害怕那些讨债的就躲在附近吧。”

“请问你是——”

铃木正想开口问他是否为债主时,男子抢在他把话说完之前,说:

“那个被踢的女人叫阿贞,不是女孩子的真正母亲,是个愚蠢的女人。芳美的亲生母亲死于空袭。阿贞是后母,所以对女儿一直很客气,没有自信扮演好母亲的角色,但女儿就是讨厌她这点。”

男子语气冷淡地继续说:

“哎呀,女人被推倒了,额头好像割伤了哪,真污秽。”

男子冷笑。

昏暗之中看不清楚。

母亲的额头似乎流出黑色的液体。

——流血了吗?

男子站在铃木旁边仅约三十公分的距离,以更冷酷的语气说:

“这个家庭以为自己的不幸是贫穷害的,但是他们在经济层面上碰到的困境与其他家庭其实无甚差异。在这个时代,这不过是司空见惯的情况,没几个人能过经济富足的日子。要说贫穷,大家都很贫穷。战争刚结束,表面上人人虽因解放而欣喜,但内心的一角总有股失落。为了掩饰这种感觉,大家都自欺欺人,装成幸福的样子,尽可能很有活力地生活。所以跟那些自我欺瞒的家伙相比,反而这一家人的行为才是正常的。他们很丑陋,毫不隐瞒本性。看,又踢了,看来这个暴躁易怒的女孩对继母真的很不满呢。”

“你——你究竟是——”

“不幸的源头并非贫穷,而是愚昧哪。”

男子再次打断铃木的发言。

“你、你说愚昧——”

“是的,就是愚昧。那个叫做阿贞的女人因为生活太痛苦,转而向宗教寻求慰藉。每个星期一次,浪费钱去听莫名其妙的讲道,真是无聊。女儿总是劝阻她不要迷信。那女孩对可笑的宗教没有兴趣,所以才会学坏来作为抵抗。可惜哪,靠那种东西根本无法抚慰人心,靠着那种东西根本无法弥补空荡荡的裂痕。”

这名男子——或许是照相馆一家的亲戚吧,铃木突然想到。因为他非常了解这家人的状况。

“事情的起端在女儿的行为上——”

男子见铃木保持沉默,便又残酷地述说这家人的故事。

“——在今年春天以前,女儿一直是这个家的骄傲。她的确是个好孩子,但这只是表面上的假象,内心并非如此。爱耍小聪明、个性狡猾的孩子表面上大部分都是好孩子。”

他说的——没错。

小孩子都会撒谎,只要谎言没被拆穿,大家都会以为他是个好孩子。

但是一旦谎言被拆穿了——

“这可瞒骗不了我的眼睛。”男子说。

“这个家庭的大人不知反省自己的愚昧,只知将幸福寄托在孩子身上,所以才会陷入此般窘境。即便是家人,也不可能彼此没任何嫌隙地紧密团结在一起,总会由裂痕之中生出愚蠢可笑的问题;就算是亲子,也无法彼此互补身上欠缺的部分。女儿学坏,做出近乎卖淫的行为而受到辅导,父亲不去了解真正理由,只知胡乱责骂一通,而母亲就如你现在所见,就只能唉声叹气不敢抵抗,难怪女儿的行为一天比一天恶劣。”

“难怪?这是什么意思?”

“女儿与死去的妻子容貌非常相像,父亲在女儿身上追求已逝妻子的美貌,但女儿敏感察觉了父亲龌龊的想法。真是可笑,父亲的确爱着女儿,但这种爱法对女儿只是困扰。”

铃木感觉心情像是吞下铅块般难受。

男子又以嘲笑口吻说:

“而继母则打从心底嫉妒女儿,看到她的脸就会想起前妻,表面上却慈爱以待。这种虚假的对待方式终将失败,因为女儿个人的人格在家庭里没受到尊重。喔——父亲出来了。”

照相馆老板的身影出现了。

大家都成了漆黑的暗影。

“哼哼,闹剧的第二幕即将开始。那个父亲——叫国治的男人,是个胆小又狡猾的家伙,但天生就不是做生意的料。他根本不敢对女儿表示意见。虽然现在好像很生气地骂人,但你很快就会知道那只是演戏。看哪,他举起手来,却迟迟不敢一巴掌打下去。”

“够——够了!请你别再说了!”

铃木侧过头,不想再看到这个家庭的悲剧。

“从刚才到现在,只听到你不知节制的放肆言论,你……你这家伙究竟为什么要说这些给我听?揭发亲戚的耻辱究竟有什么有趣的——”

“哼,我才不是他们的亲戚。”

“那、那你是——”

“我只是个搜集者。”

“搜集者?”

男子缓缓地将他那张有如能剧面具般的脸转向铃木。天色依然昏暗,无法看清脸部细节。

“我只是个不幸搜集者,专门搜集——充满于这世上的一切不幸、一切悲伤、一切苦闷。”

“可——可是你,你的行为未免也太——”

“我可没有理由受你指责。”

我可没有理由受你指责——

“咦?”

“你自己不也只是袖手旁观吗?你每次不也很愉快地观赏这一家人的不幸,难道不是吗?”

“我才没有——”

“所以我才会告诉你这些哪。这一家人已经陷入了无可救药的不幸泥沼之中。”

“我才没有愉快地观赏,我——”

“别说谎了。就算你不是在说谎,只要你不出手相助,不出言忠告,只是袖手旁观的话,跟我就没什么差别。你一次也没有向他们伸出援助之手,你总是事不关己地享受着这副不幸的光景。他人的不幸就是自己的幸福哪,你的表情充满了满足。”

“不、不对,我——”

那女孩是个坏孩子——

坏孩子就该从头一口——

鬼——

男子嗤笑地说:

大家都这么做,无须在意。”

大家都这么做,不必在意——

铃木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为何一直看着这一家人?

为何会一直注意着照相馆一家的不幸呢?真的是因为事不关己所以愉悦地享受着他人的不幸?

“那个——那个女孩子——”

“就是你所想的那样。”男子说。

“她是个坏女孩。那个家庭的不幸虽然部分来自父母的愚昧,不过最主要还是那个女孩的缘故。只要那女孩不存在,这对夫妇就能和平共处了;但是话又说回来,只要那女孩不见了,这个家的中心便会产生巨大的裂痕。裂痕是愚昧的象征,有缺陷的东西全部都是劣等品。”

男子的眼睛捕捉着女儿的身影。

初秋的晚风掠过铃木的领口。

有几分寒意。

——这名男子——

在纷杂的黑暗之中,一家三口的争吵持续着。彼此尖声叫喊着对方绝对无法理解的话语,永远没办法达成共识的议论依然持续着。

——那就是家庭。

倒在橱窗中的那张照片看起来是多么的幸福美满呀,结果还不都是一样?只是装作看不见、听不到,回避着存在于背后的现实罢了。

你是个卑鄙的孩子——

像你这么可恶的孩子——

滚开,不要回来了——

坏孩子坏孩子坏孩子——

坏孩子就该被鬼从头一口吞下——

那个坏女孩就由我带走了。”

“咦?”

转过头,已经不见男子身影。

——啊。

接下来换小敬当鬼了——

“不对!”

铃木短促地叫喊起来。不对不对,一头雾水,飘忽不定的目光扫过照相馆面前。父亲抱起倒地的母亲,两道黑影变成一个黑色团块静止不动。

坏女孩也——消失了。

“不对,不该是这样!”

铃木出声叫喊,冲向黑色团块。

不对不对,自己并非——

——并非是存心如此做的。

那时。

对父亲诉说叔叔与母亲的事,只是因为他很高兴,而非刻意告状。真的不是刻意告状的。而且母亲不是总是教他不可以说谎,不能隐瞒事实吗?人一旦有所隐瞒,就会产生愧疚。父亲不是也教育他,只要心中没有阴影,就不会说谎吗?

所以……

那一天。

在玩捉迷藏的游戏时。

当铃木为了寻找藏身处,而走进置物小屋时,发现母亲与叔叔在小屋里面。母亲瞠目结舌地瞪着铃木。

叔叔则显得狼狈万分。

但是……

——铃木觉得很高兴。

母亲很温柔,很温暖,铃木最喜欢母亲了。

住在一起的叔叔很喜欢小孩,每天都陪铃木玩耍,所以铃木也很喜欢叔叔。当他发现两人竟然一起出现在置物小屋时,虽然有点吃惊——但还是——非常高兴。

绝对不能告诉爸爸这件事喔——

爸爸生气起来很恐怖——

这是秘密——

母亲与叔叔异口同声地告诉他。

但是铃木毕竟只是个小孩子。

但是铃木实在太高兴了。

父亲是个很严肃的人。

但是……

因为自己是乖巧的好孩子,没什么好担心的,所以铃木并不害怕。小孩子尊敬很有威严、很伟大的人。虽然父亲生起气来很恐怖,铃木知道他不会没来由就发脾气。况且……

做坏事的话鬼就要来了——

鬼会把你从头一口吞下——

隐瞒是坏事吧?

撒谎是坏事吧?

如果撒谎的话,

如果隐瞒的话,

鬼就会……

所以……

——所以,铃木将这件事情告诉父亲了。

家庭也就此分崩离析了。

在此之前,铃木的家庭就像那张照片般幸福美满。

父亲气得满脸通红,破口大骂;母亲则一脸苍白地哭个不停,两个人都像鬼一般可怕。铃木不明白情况为何会变成这样,他哭着辩解。

母亲还是如鬼一般可怕,说道:

我明明就要你保守秘密。反复强调,要你遵守约定。你是个卑鄙的孩子。都是你害的,一切都被你破坏了。像你这么卑鄙的孩子给我滚开——

父亲也同样如鬼一般可怕。

你这个愚蠢的孩子。你是我的孩子,我为你感到可怜。明知事情与你无关,但我还是没办法克制自己的情感。我不想看到你这个下贱荡妇生的孩子的脸。你滚开,去被鬼被蛇给吃了吧——

——被鬼吃了。

被鬼……

找到你了,小敬——

接下来换小敬当鬼了——

“你们没事吧!”

铃木出声询问。两名憔悴的男女,动作生硬地抬起困惑的脸。头发零乱的女人额头受了伤,血淌流到鼻翼附近。神色莫名胆怯的男子看到铃木突然急着将脸遮掩起来。

“不,我不是讨债的。你们的女儿——女儿到哪儿去了!”

“芳美?芳美……”

男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芳、芳美——你在哪——”

薄暮悄然渗透到市町的各个角落,滑稽又可怜的父母在淡蓝的暮色之中,仿佛游泳般来来去去,但终归寻觅不着女儿的踪影。

“芳美——消失不见了!”

从头……

一口……

坏孩子从头一口吞下。

5

事件发生不久,柿崎照相馆就关门歇业了。但铃木自那天起再也没经过那条路,所以并不知道何时关门的。

那天之后他也不再去熏紫亭了。

传闻柿崎芳美从此不见踪影。如同那名男子的预言,女儿的失踪真的成了这个不幸家庭的休止符。

那名男子究竟是什么人。

——应该是……

应该什么也不是吧。

一定只是个爱凑热闹的旁观者。

铃木想,搞不好在那名男子眼里,铃木的行迹更可疑呢。事件发生于黄昏时刻,如同铃木觉得那名男子的脸融入黑暗之中,模糊难辨,男子一定也看不清楚铃木的脸,彼此的条件是相同的。

芳美殴打父母,趁着铃木情绪混乱而转头的瞬间离开,然后离家出走了。绝对不是消失不见。

现在大概成了美军的专属情妇,过着优雅的生活吧,铃木想。

——才没有什么鬼呢。

真可笑。仅过一晚,铃木的恐怖妄想立刻褪了色。在这之后,他再也没思考过关于鬼或柿崎家或那名男子的事情。包含自己的过去,铃木忘记了一切,再度回到了日常生活。只要认认真真地度过每一天,根本没有时间思考鬼的事。

铃木非常勤勉地工作。

天天、天天埋首于排版的工作之中。

在田

在田无

在田无发现

在田无发现的右腕

在田无发现的右腕根据指纹比对的结果,几乎可断定是住在川崎的柿崎芳美(十五岁)之手。亦发现疑似被害人的左腕与双脚。胴体与头部则至今仍未发现。此外,其他被害……

从头——

从头一口吞下——

坏孩子被鬼吞了——

啊啊,那些肉是……

接下来换小敬当鬼了——

铃木敬太郎突然由职场消失了。

此乃昭和二十七年九月中旬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