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魂魄附体

尼尔跪倒下来,呕吐着。他无法感觉手掌下面的石头,甚至连手也感觉不到。黑暗的细丝,也在一针一针地缝合他的视线。

“欢迎到来,亚协修士,”那个似是而非的瓦格斯·法瑞说,“你迟到了。出什么事了吗?”

尼尔不能迫使自己的声带回答。

“他怎么了?”另一个声音问道。尼尔闭上眼睛,那声音在他脑海就像是烦躁的蓝色光线,跟闪电一样。

“我不知道。”假瓦格斯回答,“我开始有些不舒服,但不像那样。”

“没事,”新声音说,“有没有他我们都能做必须做的事。我们不能等。”

“同意。”瓦格斯回答。“亚协修士,当你恢复过来时,去找王后。如果见她还没有被解决掉,你就动手。记住,她把你当作她的私人护卫。你的名字叫作尼尔。记住了吗?”

他的话听起来很怪。那张挡住尼尔视线的黑网在收紧,他被裹在里面,就仿佛被投入大海的网裹住并逐渐下沉。他忆起浪头白沫上的阳光,他感觉父亲握着自己的手。

接着一切归于空白。

他在他倒下的地方醒来,脸压在石头上。他的嘴很干,头晕乎乎的就像喝酒喝过了头。抑制住再次想吐的欲望,他找到黑鸦剑,支撑着站起来。他身子摇晃着,脑子晕眩得厉害,视线的焦点在要塞的阴影之中徘徊。现在仍是夜晚,如此说来,他并没有失去意识太长时间。但那假瓦格斯和与之说话的人却影踪全无。

我怎么了?那两人说的话似乎把我当作了另外一个人。

但他感觉自己好像还是尼尔·梅柯文。

他往地上一瞥,看见詹姆斯·凯斯美死了,玻璃似的眼珠盯着命运之地的彼端。卡洛司仍旧是绝对的寂静与安详。忽然尼尔察觉到一种动静,一种尖锐的黑暗,等待着他靠近,等待着刺入他的血脉。

王后。

他不要命地往楼梯上跑。瓦格斯让某人进入了卡洛司,目的是行刺。他祈祷圣者还有时间去阻止。

城墙警卫室里全都是死去的士兵,全都是被害前坐着或躺着的样子。进入塔内,他见到了更多的死尸,地面上几乎血流成池,还尚有余温。

他经过艾瑟妮的房间,见门大开着。

“艾瑟妮?”他小声叫道。他看见她躺在自己床上。他犹豫了——他的责任是王后第一——要不要叫醒她保护她?

但不会再有醒着的艾瑟妮了。她下颌附近的床单已经染黑,雪白细长的脖子上张开了第二张嘴。她的眼睛像石头,她的表情是某种困惑。

法丝缇娅 。一阵惶恐的巨涛澎湃而来。法丝缇娅的房间在塔的另一面,跟王后的相对。

他在两扇门前仅仅犹豫了一会儿,随后走进王后的套房。

在前厅,他见到了杀戮。两个男人和一个瑟夫莱静静地躺在地上。里间的门并未开启。他朝其走去,但忽然有某样尖锐的东西抵住了自己的脖子,迫使他定在原地。

“别动,”依伦的声音响起,“在你一呼一吸之间我就可以杀死你,你甭想转身。”

“依伦女士,是我,尼尔。”

“我还见到了瓦格斯·法瑞。”依伦说,“但他不是瓦格斯·法瑞。证明你自己,尼尔阁下。告诉我一点只有尼尔可能知道的事。”

“王后没事吗?”

“照我说的做。”

尼尔咬了咬嘴唇。“你知道我跟法丝缇娅,”他说,“那晚在幽峡庄。你跟我说不能跟她相爱。”

依伦沉默了几秒,说:“很好,转过来。”

他照做了,结果脸上挨了一巴掌。她动得太快,他几乎都没瞧见。“你到哪里去了?混账东西,你到哪里去了?”

“我见到有人穿过平原。我想去报警,但大门已经被打开。瓦格斯阁下打开的。那时他好像对我做了什么,对我施了巫术。我感觉恶心晕眩,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知觉。王后她……”

“她在里面,很好。”

“感谢圣者。”他压低声音,“依伦女士,艾瑟妮被害了。法丝缇娅可能也有危险。”

“艾瑟妮?”依伦神色极为悲痛,但很快又恢复了大理石雕的表情。“你待在这里,尼尔阁下,”依伦小声道,“你的义务是保护玛蕊莉,而且只有玛蕊莉。”

“那么你去,依伦女士,”尼尔催促道,“带法丝缇娅来这里,我可以保护她。还有查尔斯。所有的孩子一定都处于危险之中。”

依伦摇摇头。“我不能。我已经没有力气。”

“你说什么?”

“我受伤了,尼尔大人。我活不过今晚了,兴许连一个小时都支撑不下去。”

他退回来,看见依伦倚墙站着。天太黑看不确切她伤得怎样,但他嗅到了血腥味。

“不会太糟糕的。”他说。

“我熟悉死亡,尼尔大人。她就好似我的母亲。相信我说的话,别再把时间浪费在悲恸上——无论是为我,还是为艾瑟妮——也没有时间去担心法丝缇娅。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来报答我。我杀了三个。一共有多少?”

“我不知道。”尼尔承认道,“刚才我根本没有感觉。但他们跟我说,要我杀王后。”

依伦的眉宇拧了起来。“他们认为你已经魂魄附体了,就像瓦格斯。但你却没有。可能巫术受到了妨碍。”

“我不明白。”

“这是最黑暗的寅恪巫术,”依伦悄声道,“一个人被杀死,而他的魂魄被送去占据另一人的身体。不过现在可能对你有利。如果你假装成他们认为的那人,可能更便于行动。”

“对,依伦女士。”

“护卫们和仆人都死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必须带王后去卫戍地,”依伦告诉他,“他们不太可能把那里的士兵全都杀了。那里的人多得多。”

下面的大厅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嘘。”依伦走到门旁。尼尔见两个灰白的影子朝这边走来,于是握紧了黑鸦剑。

“是你吧,亚协?”

尼尔似乎还记得他们提到过的这个名字。

“是啊。”

“你得手了吗?王后死了?”

现在他们更近了些,尼尔见两个都是瑟夫莱。说话的人戴着眼罩。

“没错,得手了。”

“好,让我们看看。我们不能多逗留。”

“你不相信我的话?”他们已经走得足够近了,但戴眼罩的瑟夫莱踌躇起来。正当这时,尼尔开始攻击,两个人都往后一跃,但说话的那人更快一些,所以黑鸦剑刺中了另一人的肩膀,并切开了他的肺。接着有件坚硬的东西击中尼尔的铠甲,就在心脏上方一点点。独眼瑟夫莱在往后跑,他的手往后抬起……

尼尔醒悟过来,立即抽身闪到一边。这时第二支箭射来,呼啸着擦过他的脑袋,并折断在石头上。他回过神来时,瑟夫莱已经逃走。

“你的优势已经没了,”依伦说,“现在你必须走,要快,在他带更多的人来之前。”

“可能他并没有更多的人。”

“那个附体瓦格斯还活着。也就是说至少还有两个,但我们得做最坏的打算。”

她敲了敲王后的门,三下轻的,停一下,两下重的。尼尔听到门闩开启的声响。

“尼尔大人在这里,”依伦说,“他会跟你在一起。”

“依伦,你受伤了,”王后注意到,“到里面来。”

依伦浅浅一笑。“我们还要接待更多的访问者。尼尔大人会带你去卫戍地,你在那里会很安全。”

“我的女儿们——”

“你的女儿们已经安全了,”依伦回答,尼尔感觉到她的手触到他的背以示警告,“现在你必须跟尼尔大人走。”

“我不能丢下你。”

“你能,”依伦简单回答道,“我会去卫戍地跟你们会合。”

一个声响在靠近大厅尽头的地方响起,依伦飞身出去,刚好挡住从门口射入的三支来箭里的一支。她被射中了肾脏。另外两支射到尼尔身边的墙上。

“依伦!”王后尖叫道。

“尼尔大人!”依伦提醒他道,语调冷淡而强硬。

尼尔迅速穿过门,保护王后退到一旁,再砰地关上身后的门,正好挡住更多的来箭。他把门上了闩。

“别开。”尼尔对王后说。

“依伦——”

“依伦死了,”尼尔对她说,“她为你而死,请不要辜负她。”

王后的神情起了变化,困惑与忧伤逐渐退去,代之以凛然的坚定。

“很好,”她说,“无论谁是罪魁祸首,定要他遗恨终生。答应我。”

尼尔想起艾瑟妮死在她的床上,她所有的灿烂笑容与奇思妙想都随着鲜血流尽。他想到法丝缇娅,多么希望她还活着。

“他们会有报应的,”他说,“不过我们必须活过今晚。”

他走向窗口,并把黑鸦剑插入剑鞘。他曾查看过这个房间,当然,即便在没有月亮的晚上,他也知道此塔墙垣距离要塞的内城墙有约五码地之遥,也就是早些时候他观察幽灵出没的那处壁垒。匆匆一瞥之下没有见到任何人。他揭下床单集结起来,一头拴在床柱上。

门在反复的冲击之下瑟瑟发抖。

“拴好这儿,”他对王后说,“拴紧一些。拴好就马上下去,别等我。”

王后点点头立即动手。尼尔则去推一个沉重的柜子抵在门后。

但他晚了一步。门闩突然啪地开启,就好似被无形的手指拉开了一般。尼尔飞跃过去,即刻拔剑出招。

一张瑟夫莱苍白的脸惊愕地望着他,因为黑鸦剑已经劈开他的锁骨、心脏和胸骨。尼尔并未让此人倒下,另一只手抓住他用来作为盾牌,挡住从暗处发出的飞矢。接着他扔下临时盾牌,把门再次关上,稳稳地上好门闩。

他瞥见王后已经开始下降。在目送她安全着地后,他也动身紧跟其后,这时门被撞开了。

尼尔立即割断床柱上的被单,跳向窗台,翻身而下,徒手抓住窗沿。在此之间,有两支箭嗖嗖飞过,第三支擦过他的铠甲。而后,他跳了下去。

虽然穿有半套铠甲,但三码的高度也让人吃不消。他撞上地面圆石,伤到了膝盖。夜风之中闪烁的光亮模糊了他的视线。

“尼尔大人。”王后在旁边叫道。地平线上一把紫色的镰刀正自升起。尼尔竟没能立刻认出那是月亮。

“离开窗户。”他喘着粗气说。

她握住他伸过来的手,两人一起绕着城塔潜行,远离任何尖鼻子利箭可以追踪到的地方。

“这边。”尼尔说。他们来到有通向中庭楼梯的城垛上,时不时警惕地回头瞧瞧。月光下至少有一个瘦小的影子也跳下了城塔,尼尔真希望那不是一个弓箭手。

到达楼梯时一切安好。他们下去后,就只需要穿过中庭,打开通往旧城墙的大门,再横越过通往卫戍地的护城河。尼尔最后一次见到中庭时,死尸遍地,没有一个活口,他希望现在还是如此。

然而,他们才刚刚下了一步梯子,王后突然挣脱他往回跑。

“陛下——”

“法丝缇娅!”王后叫道。

尼尔看见法丝缇娅拐过了约莫二十码远的城垛角,身上仍穿着他早些时候见过的蓝裙子。她听见叫声抬起头来。

“母后?尼尔大人?”

“法丝缇娅,跟我们来。快!这里很危险。”她催促她的女儿。

尼尔注意到有三人沿着他们的来路飞快地靠近。

第四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法丝缇娅背后的阴影里。

“法丝缇娅!”他大叫道,“小心背后!快过来!”

他跑过王后身边,心跳如雷。法丝缇娅离得越来越近,混乱与恐惧使得她回头去看他到底在叫嚷什么。

“别碰她!”尼尔吼道,“看在圣者的分上,别碰她!”

可是那身穿黑色盔甲的影子快得可怕,月光下他手里的银色长条被举起,接着插入了法丝缇娅的胸口。仅在尼尔到达前两秒钟。这人跳回一步,仍手持长剑。尼尔号叫着冲过去,双手抡起黑鸦剑狠命往下砸。那人避了一下举剑招架,但尼尔直接砸上了他的铠甲,接着伴随一声嘶哑的叫喊,他抬起手肘击中对方下颌。那人蹲了下去,在他反跳起来的瞬间,尼尔的黑鸦剑劈开了他的头颅。

王后与她的女儿跪坐着,从城塔方向来的人几乎就在旁边了。他们已经没有办法在那些人到来之前下楼去。

法丝缇娅抬头看他,抽泣着。

只有一条路,而尼尔选了它。

“越过城墙,跳到护城河里,并游到堤道去。”他对王后说,“我带着法丝缇娅。”

“好。”王后说,没有丝毫犹豫立即下跳。

尼尔把法丝缇娅抱在怀里。

“我爱你。”她喘气道。

“我也是。”他说完也跳入河中。

这里的城墙有七码高,入水时的感觉就像撞上了石头。锁子甲拽着他直接坠入河底,而要解开它就得放下法丝缇娅。一瞬间的慌乱之中,他找不着她了,但接着触到了她的手臂,于是他紧紧抓牢,把她带了上去。浮上水面后他找准自己的位置,而后尽力朝着通往卫戍地的堤道游去。那里看上去遥不可及。在他前面,王后也在奋力前进。法丝缇娅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但他耳边还能感受到她微弱的气息。

水花四溅的扑通之声在他身后响起两次。他诅咒着游得更快了。

他几乎跟王后一起爬上了堤道。他们跑向卫戍地的大门,敏锐地意识到通往另一个庭院的大门——可能现在已经被占领的庭院——处于他们身后。

卫戍地的门也被打开了,十余名士兵的尸体横七竖八躺在拱形门下。

在黑暗的上空,有什么在咆哮着,尼尔见到一对炽热的眼睛和一个马匹般大小的影子,但并不是马,而是生平从未见过的奇形异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