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宅年间,东都洛阳,西京长安,俱是风烟鼎盛,繁华旖旎之都。尤其是长安,号称当时东方世界最大的都市,与西方大秦国的罗马遥遥相应,如同镶嵌在世界最东方和最西方的两粒明珠。
世间清明,除了人与动物,从无魑魅魍魉。动物也不通人语,并无灵犀。
元曜奉母遗命,从襄州来到长安投亲会考,谋求前程。他来到来韦府,受到了韦氏一家的热情接待。韦德玄十分顾念旧情,韦夫人郑氏也通情达理,夫妻二人对待元曜非常好,他们按照婚约,定下日期,让元曜与韦非烟完婚。
元曜与韦非烟成婚之后,在韦家温书备考。韦非烟温柔贤惠,知书识礼,与元曜琴瑟和谐,相敬如宾。
第二年春天,元曜果然考中了功名,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时光如流水,元曜在凤阁为官,转眼已是三载,韦非烟也为元曜生下了一双儿女。
春夏秋冬,四季流转,元曜在仕途颠沛流离,人生也几度跌宕起伏,等他回过神来时,已是耄耋老人。他仍在长安做官,一生虽有起伏,倒也不好不坏地活着。
在别人看来,元曜的一生十分圆满,仕途畅达,儿孙满堂。元曜却总觉得他似乎忘记了一些重要的人和事,这使得他的内心十分空虚,而人生也并不圆满。
元曜的一生不惧神,不怕鬼,但他却很害怕水,也很害怕猫。他一直回避这两样事物,他从心底感到恐惧。
最后,在一场没有花开的冬雪里,元曜白发苍苍,笑容满面地离开了这个世上。
第二天,又是同样的梦境。
这一次的梦境,与第一次的梦境略有不同。时值高宗时期,元曜的父亲元段章因为请立武氏为后,而被武后重用,位居高位。
元曜生在长安,长在长安,他出生于仕宦之家,从小锦衣玉食,仆从环绕,人生没有半分风霜苦楚。
元曜成年之后,奉父母之命,与从小订亲的韦家二小姐韦非烟完婚。韦非烟温柔贤惠,二人相敬如宾,继而生下了一儿一女。
元曜经历了功名仕途,宦海风波,他的人生几度浮沉之后,已经垂垂老矣。他的一生富足安逸,儿孙满堂,可是他的内心深处仍觉得有一些无比遗憾的缺失,他似乎忘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和事。
他这一生不惧神,不怕鬼,但他却很害怕水,也很害怕猫。他一直回避这两样事物,他从心底感到恐惧。
第三天,还是同样的梦境。元曜娶妻生子,生老病死,一生宦海沉浮,最后归于黄土。有时候,元曜觉得人生之中有些事情很熟悉,仿佛在什么地方经历过一样,但细想却又没有经历过。跳脱出来看,却是他一直在轮回经历之前的梦境。
元曜变成了花之后,一次一次地在梦里重复经历人生。从生到死,细节有时候不一样,但轨迹却大体相同。浮生如梦,梦如浮生,他在梦里无法醒过来,以为那是真实的人生,但其实他醒过来之后,说不定现在才是一场梦。
元曜不知道自己做了多久的梦,依稀记得某一世他抬头望向苍穹时,有一条白龙的幻影在云间昂然游过。
有人在虚空中呼唤他的名字:轩之!
熟悉,却缥缈。
他仔细一听,却又再也听不见了。
一生一梦,一世一轮回。元曜总觉得灵魂深处少了一些什么,他遗忘了重要的人和事,他沉溺在浮生之梦中,生死轮回,无法醒来。
这一场梦境之中,元曜还是一个垂髫小儿,他站在襄州老家的院子里,抬头望着那一架美丽的紫藤花。
浮生如梦,梦如浮生。以元曜此刻七岁的年纪,他无法感受太多对于人生沉浮的感悟,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此刻却有浮生如梦的沧桑之感。
小元曜正在发呆,紫藤花突然抖了一抖,一朵蓝色的草帽花挣扎了出来。草帽花看见小元曜,竟然口吐人语:“天啦!元公子,终于找到你了!”
花会说话?!
小元曜从未见过如此异状,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转身跑了。
草帽花急忙跳下紫藤架,在后面追赶,它一边追,一边在后面喊道:“元公子,你别跑!我好不容易才混进你的梦里找到你!大家可都指望你了!”
小元曜跑回母亲王氏的房间,他吓得瑟瑟发抖。正在做针线活的王氏见了,放下手中的绣样,温柔地笑道:“你这是怎么了?又在哪儿调皮了?”
小元曜嗫嚅着说不出话来,直往王氏怀里扑。
“娘亲!”
“曜儿乖!”王氏抚摸小元曜的头,温柔地道。
母亲温暖的怀抱让小元曜觉得安心,他正要把草帽花说人话的事情忘了时,眼睛却瞥见王氏的绣样。那绣花是一朵蓝色的草帽花,那草帽花竟在绣样上抖了抖,对元曜口吐人语:“元公子!你跑得真快,我差点没追上!”
元曜吓得“哇——”一声又哭了,并在王氏怀里昏死过去。
王氏大惊,一边摇晃幼子,一边呼喊仆人:“快来人啊!曜儿怕是中了风邪,快去叫老爷来!”
小元曜醒过来时,已经是掌灯时分。元段章和王氏见元曜醒了,才放下心来,仆人们忙忙碌碌,乳母伺候元曜吃了晚饭。
小元曜浑浑噩噩,但心情平静了许多,正当他以为会说话的草帽花是一个幻觉一场梦时,正在弯腰拨灯芯的乳母突然回过头,她的脸变成了一朵蓝色草帽花。
草帽花口吐人语,道:“元公子,你醒醒呀!大家都指望着你了呀!”
小元曜又哇哇大哭,元段章、王氏、一众仆从又手忙脚乱了起来。
一连数日,这朵怪异的草帽花都出现在小元曜的生活里,它从茶杯里冒出来,它摇曳在铜镜里,它长在丫鬟们的头上,它从墙上挂的古画里冒出来,甚至在草丛中飞舞的蝴蝶,它们的翅膀上也是蓝色草帽花的形状。所有的人都看不见草帽花,听不见草帽花说话,只有小元曜能看见,能听见。
小元曜一开始十分害怕,后来也渐渐不害怕了,偶尔还和草帽花说说话。
小元曜道:“你是妖怪吗?为什么要找小生?”
草帽花叹了一口气,道:“我是……唉!我是一个苦命人!大家都睡死在浮世床上了,只能找元公子你了。”
“大家是谁?”
“白姬、离奴、韦公子,胡十三郎,还有好多好多人。”
“谁是白姬、离奴、韦公子,胡十三郎,还有好多好多人?”小元曜一头雾水地问道。
“唉!元公子,他们都是你的好朋友。”草帽花垂下花朵道。
“小生不记得有这些朋友。”小元曜迷茫地道。
“元公子,你不记得别人也就罢了,你可不能不记得白姬。她为了救你,也来了曲池坊的黄先生家,也沦陷在浮世床的幻境之中,变成了一株花,不得解脱。现在,白姬也在幻梦之中醉生梦死呢!唉!我真不该告诉白姬你去了黄先生家,这下子全完了,大家都迷失在浮生梦里了!”
小元曜吓得直哭:“小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呜呜……”
草帽花急忙道:“元公子,你先别哭闹!唉!你不从这个浮生梦里醒来,是不会记得现实中的人和事的。”
“小生好害怕!”小元曜心中生出莫名的恐惧感,他的周围虽然什么也没少,但他仿佛正在失去这个浮生梦里的整个世界。
“元公子,你相信白姬吗?”蓝色草帽花问道。
“小生……小生不认识白姬。”小元曜哭道。
草帽花带着小元曜来到后院的井边,道:“白姬是一条龙,它与元公子有着很深的羁绊。它为了救元公子,也被困入了梦境中,现在只能靠元公子了。”
当草帽花说到白姬是一条龙时,小元曜的脑海中浮出了无数幻影,他仿佛看见一条龙的身影昂然游过苍穹之巅。那是生生世世始终出现在他梦中的景象,无论轮回多少次,都会出现。他忘了白姬,却始终有龙的身影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灵魂里,永远抹不去。
草帽花指着水井口,对元曜道:“跳下去,你就能从浮世之梦中醒过来了。”
小元曜十分害怕,不敢跳下井中,即使他只是小孩子,也知道跳下水井就会淹死。
草帽花着急地道:“元公子,别磨蹭了!跳下去,你就能醒过来了。”
小元曜还是害怕地摇头。
草帽花道:“你不醒过来,大家都在梦里。你现在是在梦里呢。元公子,为了白姬,跳下去吧!”
小元曜望着黑黢黢的井口,那井口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让他一边害怕,一边却又忍不住靠近。
轩之,快醒醒!
书呆子,快醒醒!
元公子,快醒醒!
井中似乎有无数幻音传来,熟悉却又陌生。
井中似乎有元曜最珍贵的东西,那是这个世界所没有的。可是,井中同样潜伏着死亡,可怕的死亡。生和死,此岸与彼岸,他必须跋涉过死亡之川,才能抵达彼岸,去寻回他珍贵的东西。
死亡,非常可怕。
而遗忘了珍贵的事物,却比死亡还让人难受。
元曜感到有水的气息从井底传来,那般熟悉,那般温柔。他一步一步走向井边,从井口跳入了井底。
元曜的耳边传来了乳母的哭喊惊叫:“快来人啊!少郎君掉到井里去了!”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梦里梦外,前世今生。
冰冷刺骨的井水灌进小元曜的喉咙里,他难受得无法呼吸,头脑中一片空白。蓝色草帽花在他眼前浮动,形状越来越扭曲,他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最终沉入一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