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色龙与沙拉曼蛇

以下内容引自《博物志》第八卷第五十一章。

非洲也产变色龙,但不如印度那般盛产。变色龙的形状和大小都和蜥蜴类似,但腿部是直的,比蜥蜴更长。和鱼一样,变色龙的腹部没有侧腹与肚子之分,脊骨也是突出的。虽然体形远比猪小,但鼻头与猪非常相似。其尾极长,末端渐细,像蛇一般卷起。爪弯成钩状,运动迟缓如龟,身体有鳞,似鳄鱼,眼窝深处的眼睛非常大,与身体同色。变色龙绝不会闭眼,眺望周围时,瞳孔也不会动,而是整个眼球在旋转。变色龙总是将腿伸得挺直,大张着嘴。在动物中,只有变色龙是不吃不喝的,不会摄入空气之外的东西。虽其嘴形看似在笑,给人毛骨悚然的感觉,但变色龙其实是无害的动物。不过最令人吃惊的是,变色龙的身体颜色会变化。确实,变色龙的眼睛和尾巴,或是整个身体经常会变成与身边环境一模一样的颜色,红色和白色除外。而且死去的变色龙会褪色。变色龙除了头、颚和尾巴根部有少许肉,身体其他部位都没长肉,血液也是仅在心脏和眼周流动,腹中也没有脾脏。还会像蜥蜴那样冬眠。

不知何故,我在孩童时期特别喜欢变色龙这种小动物。在上野动物园开着暖气的爬虫馆,我曾隔着玻璃,惊喜地发现树枝上停着一只与绿植同色的变色龙,身姿如同奇妙的工艺品一般精致,我至今仍会时常回忆起当时的惊喜心情。对我而言,身长只有十厘米的小小变色龙远比巨大的蟒蛇和鳄鱼具有神秘感。而且,变色龙这个名字也很好听。希腊语将其唤作“卡迈列翁”,即“地上的狮子”之意。即使完全不懂这种词源学,这如同拉丁文般的母音的发音,单凭孩童的感性也能欣赏得来。

然而少年时的我之所以认为变色龙魅力非凡,最大的原因还是其变化身体颜色的特殊技能带有超能力的感觉。关于这一点,让·谷克多[1]在《波多马克》中写过有趣的文章,引用如下:

倘若经历过太多种环境,敏感的人便会无法适应,变得不堪变化。以前有一只变色龙,喂养它的主人想让它暖和起来,就把它放在色彩丰富的毛毯上。之后变色龙变得疲惫不堪,不幸死去了。

话虽如此,但依照普林尼的意见,变色龙是不会变成“红色和白色”的,所以即便将它放在色彩丰富的毛毯上,它身体的颜色可能也不会像谷克多所想的那样发生千变万化。不仅是变化身体的颜色,自古以来,希腊、拉丁作家们还将另一种超能力般的特殊技能归于变色龙,那就是它们只以摄入空气为生。不愧是亚里士多德,未曾写过这种非科学的内容,但奥维修斯和普鲁塔克皆有记载,普林尼当然也写过。变色龙伸出舌头捕虫的动作敏捷如电光石火,这是现今孩童皆知的关于变色龙的标志性习性,然而就连亚里士多德也没有留下任何相关记录,所以他的观察也未必称得上充分吧。据说在产自外国的动物中,变色龙是唯一一种由亚里士多德亲自观察的案例,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得承认亚里士多德遗漏了很大一部分内容。

说起来,普林尼在《博物志》第二十八卷第二十九章也提到了变色龙。第二十八卷是关于动物性药品的部分,所以其中主要叙述了变色龙作为药品的效果。我来翻译其中一部分作为参考吧。

被看作鳄鱼的同伴且与鳄鱼十分相像的外国动物中,必须最先提到的就是变色龙了。德谟克利特[2]认为有必要特地就此写一本书,因而对变色龙身上的所有部位都进行了详细的研究。这样我们也能清楚地领略到希腊的作家说过什么样的荒唐话,说来倒是挺有意思的。变色龙的大小与蜥蜴相近,但与蜥蜴不同的是,其脊骨的曲线更带棱角,其尾部也较细。变色龙被认为是最胆小的动物。其身体颜色多变,不为其他,只因其胆小。但据说变色龙面对鹰类又有强大的力量,能将飞翔在其头顶的鹰引向自己,随心所欲地将鹰撕碎,并将其作为其他动物的饵食。按照德谟克利特的说法,将变色龙的头部和咽喉放在栎木上烤,就能同时招来雨和雷;将变色龙的肝脏放在瓦上烤,也有同样的效果。

这往后的内容好像是引用了德谟克利特书中的文章,普林尼用了三页的篇幅滔滔不绝地叙述了变色龙身上各部位的魔术般的效用,这里我就割爱不谈了。顺带一提,德谟克利特的书现今已不存在了。按照普林尼原文的说法,看来他一点儿也不相信德谟克利特的言论,还写下了“希腊作家的荒唐话”这种嘲讽的句子,即便如此,他仍然愿意一个劲儿地引用德谟克利特的文章,说来倒是挺不可思议的。生活在二十世纪的我们未必是相信神秘现象的神秘主义者,却无论如何都非常喜欢神秘的事物,或许普林尼当时的想法与我们这种喜好神秘的心理意外地相近吧。

世间认为变色龙具有呼唤暴风、雷雨和海上风浪的能力,这恐怕是因为人们觉得这种动物靠食用风或空气而活。变色龙被看作是风元素的象征,这使它从中世纪到文艺复兴时期都得以保存性命。我曾在《唐草物语》中这样写道:“佩鲁齐家族[3]当时要求在其宅邸的拱顶四角画上象征地、水、火、风四种元素的动物,地元素是鼹鼠,水元素是鱼,火元素是沙拉曼蛇,风元素则是变色龙。不知发生了什么误会,保罗·乌切洛[4]错将变色龙画成了骆驼。这件事情也正如瓦萨里[5]所说,在当时的佛罗伦萨风传一时,是一个奇妙的偶发事件。”

变色龙和沙拉曼蛇属于爬虫类或两栖类,在动物学上被认为是相似的动物,一个象征风元素,一个象征火元素,自古便在各种传说中登场,想想也挺有趣。不过话虽如此,前者是实际存在的动物,后者却完全是人们想象出来的动物。不对,可能也未必。沙拉曼蛇也是有蝾螈或大鲵这些现实中的原型的。关于沙拉曼蛇,普林尼是如何说的呢?我们来看看接下来的内容。下文的内容引自《博物志》第十卷第六十六至六十八章。

我们可以通过多人的证言得知,人类的脊髓腐烂后会变成蛇。事实上,众多生物皆诞生于一些神秘且不可思议的原因,这一点在四足动物身上也是一样的。看起来像带有斑点的蜥蜴的沙拉曼蛇也是其中之一。沙拉曼蛇仅在大雨时现身,天一晴便不见踪影。其身体非常冷,碰上去像冰,连火都能立刻熄灭。人若触碰了其口中吐出的乳液状脓血,触碰处的体毛便会脱落,之后还会留下白色的斑点。说起来,有些种类的动物无须雄性的配合便能产子,它们的生育和那些在春天等固定季节诞生的动物毫无共通之处。其中有些动物和沙拉曼蛇一样不产子,且像鳗鱼那样没有雌雄之分,换言之便是既不是胎生也不是卵生的动物。吸附在海底和岩石上的牡蛎等贝类,也是没有性别区分的。

动物的生育,尤其是自然生育的问题一直困扰着众多博物学者,直到十九世纪的巴斯德[6]解开难题。所以得知普林尼写了这些内容,也并不会令人特别惊讶。关于鳗鱼没有雌雄之分即可自然生育的说法,亚里士多德也有过同样的记述,事实上鳗鱼会在深海产卵,这件事直至最近才终于被确认。虽说如此,沙拉曼蛇在普林尼脑海中的形象也是非常不可思议的,即便读完他的文章,我们也几乎捕捉不到任何关于沙拉曼蛇的准确印象。可能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吧。普林尼对变色龙的记述费尽笔墨、详细具体,在沙拉曼蛇的描述上倒是大有不同。果然对于他而言,沙拉曼蛇也更靠近非现实的领域吧。

普林尼在《博物志》第二十九卷第二十三章又提到了沙拉曼蛇。这部分是关于动物性药品的章节,但与变色龙不同,这里的话题尽是沙拉曼蛇那令人惧怕的毒性。

在一切有毒动物中,要数沙拉曼蛇最为凶恶。普通的有毒动物,其毒性只对个别对象有效,并不能同时杀死许多人。然而沙拉曼蛇有时却能致多人死亡而毫不自知。换言之,倘若沙拉曼蛇爬到一棵树上,其毒性就能污染树上所有的果实,这毒性与附子没有丝毫不同,且还具有冷却作用,所有吃下这些果实的人都会丧命。不仅如此,如果用沙拉曼蛇碰过的木头烤面包,吃下这面包的人也会死。如果沙拉曼蛇落到井下,喝下井水也会致人死亡。此外,如果沙拉曼蛇的黏液滴落在部分肉体上,假设是脚上,那部分的体毛便会全部脱落。不过,虽然沙拉曼蛇具有那般强大的毒性,像猪这样的动物却非常喜欢吃它们。这就是动物之间的相克。

关于沙拉曼蛇这种现实中不存在的动物的毒性,普林尼竟能如此饱含热情地娓娓道来,真是令人深感佩服。我只想说,普林尼在这方面的特殊才能是亚里士多德之辈绝对无法模仿的。作为经验主义者,亚里士多德在涉及沙拉曼蛇的记述上显得战战兢兢、将信将疑。事实上,沙拉曼蛇的原型蝾螈是无害的动物,不过其皮肤分泌的黏液则带有强大毒性,因而助长了沙拉曼蛇有毒的传闻,这倒是无可否认的事。蝾螈的黏液或许能看作同为两栖类的蛤蟆毒的类似之物。

然而,在记述沙拉曼蛇的毒性上自信满满的普林尼似乎对其灭火的能力就不太有信心了,他在下面的章节中表达了疑问,非常有意思。这是《博物志》第二十九卷第二十三章的后续。

魔术师称沙拉曼蛇具有应对火灾的强大能力,也就是说,如果沙拉曼蛇称得上是唯一能灭火的动物,如果这是确切的事实,那在罗马应当也已经有人经历过了吧。塞克斯丘斯说,若将除去内脏的沙拉曼蛇保存在蜜里,其后食用它的脚和头,就能增进性欲。但他对沙拉曼蛇灭火之事持否定意见。

那样喜欢故作神秘的普林尼,到了这里也不自知地说起经验主义者一般的话来。

我喜欢变色龙,也非常喜欢沙拉曼蛇,像京都山国地区常照皇寺的池子、近江朽木谷的兴圣寺的池子,如果在这些地方发现成群游动的黑色蝾螈,便会不由得蹲在池边,久久观望。我还在月山脚下名为志津的村子里亲眼见过蝾螈,它们在一个冷清得仿佛会有河童出没的池塘里露着鲜红色的肚皮游。

一咏唱出浮士德博士[7]的四大咒语“燃烧吧沙拉曼蛇”,我便会立刻醉倒在那元音的美好回响之中。

注解:

[1] 法国诗人、小说家、剧作家、设计师、编剧、艺术家和导演。著有小说《可怕的孩子们》《骗子汤姆》、戏剧《人之声》《可怕的父母们》等。

[2] 古希腊自然派哲学家、百科全书式的学者,是原子论的创始者。

[3] 十三至十四世纪的意大利大家族。

[4] 意大利画家,生活于中世纪末期和文艺复兴初期,其知名作品有《圣罗马诺之战》《圣乔治屠龙》等。

[5]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建筑师,终身服务于美第奇家族,著有《艺苑名人传》。

[6] 法国微生物学家、化学家。

[7] 欧洲中世纪传说中的占星师或巫师,学识渊博,精通魔术,与魔鬼做交易,出卖了自己的灵魂。有许多文学、歌剧、音乐、电影以这个故事为蓝本进行了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