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斯瓦尔巴群岛

18.雾与冰

李·斯科斯比在莱拉身上盖了几件皮衣。莱拉蜷缩着身子,靠着罗杰,他们俩紧紧挨着,躺在一起睡着了。气球继续迅速向北极飞去。气球驾驶员时不时地检查他的仪器,嚼着一根雪茄,把身体往皮衣里又缩了缩。离易燃氢气这么近,他是永远也不会点燃这支雪茄的。

“这小丫头很重要,是吗?”过了几分钟后,他说。

“比她自己将要知道的还重要。”塞拉芬娜·佩卡拉说。

“那是不是说,在这次武装行动中,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明白,我这是大实话,因为我要挣钱谋生。事先要是不按某种补偿达成一致的话,如果我完蛋了,或是被枪打得粉身碎骨,这个代价我是承受不起的。相信我,夫人,我并不是说这次探险的重要性降低了,约翰·法阿他们吉卜赛人付给我的报酬虽然足以补偿我的时间、技术、气球的正常损耗和损坏,但也仅此而已,报酬里并没有包括战争的风险。夫人,我跟你说,只要我们让埃欧雷克·伯尔尼松降落到斯瓦尔巴群岛,就会被看作是战争行为。”

他姿态优雅地把一小块烟丝吐到吊篮外面。

“所以我想知道,在混乱和争斗中,等待我们的是什么?”他最后说道。

“也许会有一场恶战,”塞拉芬娜·佩卡拉说,“可是你以前也打过仗啊。”

“当然——只要付给我报酬。不过事实上,我原以为只是简单地送他们过来,我根据这项协议收取费用。刚才那段小打小闹之后,现在我在想——我在想我的运输责任范围有多大。比如说,我是不是非得冒着生命危险,冒着仪器被毁的危险,加入到披甲熊的战斗中去;还有,这个孩子在斯瓦尔巴群岛上的敌人是不是也跟我们身后伯尔凡加的那些人一样性情暴躁。我只是想找个话题聊聊。”

“斯科斯比先生,”女巫说,“真希望我能回答你的问题。我只能说,我们大家——人类、女巫、披甲熊,已经开始了战争,虽然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无论你在斯瓦尔巴群岛上是否面临危险,无论你能否平安地离开,你都已经应召入伍,开始服役,你已经是一名士兵了。”

“嗯,这样说似乎有些轻率。依我看,人应该有权选择打仗还是不打。”

“这个问题和人的出生一样,没有选择可言。”

“哦,不过我喜欢选择,”他说,“我喜欢选择自己要做的工作、要去的地方、要吃的东西,跟谁一起坐下来海阔天空地聊天。你难道不想偶尔也选择一下吗?”

塞拉芬娜·佩卡拉想了想,然后说:“斯科斯比先生,也许我们在说‘选择’的时候,和你说的不是同一件事。女巫们一无所有,所以我们对保值或创利都不感兴趣;至于在两者之间进行选择,当你能活上数百年的时候,就知道每个机会都会再来。我们有不同的需要。你得修补气球,把它维持在良好的状态,而这需要时间,也很麻烦,这一点我看得出来;但是,我们要飞翔的时候,只需要扯下一根云松枝就可以了——随便哪棵都行,而且多得不计其数。我们不怕冷,所以也不需要保暖的衣物。除了互相帮助,我们没有其他可供交换的东西。如果某个女巫需要什么,另一个女巫就会给她。如果需要打仗,‘代价’并不是我们决定是否应该战斗的因素。我们也没有任何荣誉观,比如说像披甲熊那样。侮辱披甲熊是十分危险的,对我们来说……这难以想象。你怎么可能让女巫感觉受到侮辱呢?就算你侮辱了她,那又能怎样呢?”

“嗯……在这一点上,我多少是赞同你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为了名誉是不值得去争吵的。不过,夫人,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气球驾驶员,我希望下半辈子能舒舒服服地度过,买座小农场,养几头牛、几匹马……你看,一点儿也不奢华,不需要宫殿、奴仆,也不需要成堆的金子,只需要晚风轻拂绿草,点上一根雪茄,来一杯波旁威士忌。但问题是,这一切都需要钱。所以,我出来飞行是为了挣钱,每次完成任务,我就把一部分金子寄回富国银行。等我攒够了钱,夫人,我会把这只气球卖掉,订一张去加尔维斯敦港[1]的船票,从那之后就再也不离开陆地。”

“斯科斯比先生,你我之间还有另一个区别。就像不能放弃呼吸一样,女巫是不会放弃飞行的,飞行让我们完整。”

“这一点我明白,夫人,而且我很羡慕你们。但是,能让你们感到满意的那些理由我却没有。飞行对我来说仅仅是一份工作,我只不过是个机械师而已,我的工作也有可能是调整内燃机的阀门,或者是安装电路。但是你看,我选择目前这份工作,这是我自己作出的选择,也正因为如此,在战事中毫不知情才让我感到担忧。”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跟他的国王之间的不和也是这场战争的一部分,”女巫说,“这个孩子注定要在其中扮演重要的角色。”

“你谈到了命运,似乎这早已成了定数,”斯科斯比说,“对此,我不敢说我喜欢,就像我不喜欢自己被招来打一场事先毫不知情的战争一样。你能告诉我,我的自由意愿体现在什么地方吗?在我看来,这个孩子的自主意识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强大。难道你是在告诉我,她只是上了发条的机械,无法改变自己的路线吗?”

“我们全都受命运的支配,但我们在行动的时候,必须像我们不受命运支配似的,”女巫说,“否则我们只能在绝望中死亡。关于这个孩子,有一则奇怪的预言:她注定要左右最终的命运。但是,她必须是在对此一无所知的状态下去做,就好像这样做是出于她的本性,而不是由于她的命运。要是有人告诉她必须做些什么,那这一切就会以失败而告终;死亡会横扫整个世界,绝望将永远胜利。整个宇宙会变成联结在一起的机器,没有光明、没有思想、没有感情、没有生命……”

他们低头看了看莱拉。她还在睡,倔强地微微皱着眉头(她的脸藏在风帽里面,他们只能看见很小一部分)。

“我猜她思想中的一部分是知情的,”气球驾驶员说,“不管怎么说,看上去她像是做好了准备。这个小男孩呢?莱拉大老远地来,就是要把他从我们身后的那些魔鬼手里救出来,这个你知道吗?大概是在牛津吧,他们俩就是玩伴,这你知道吗?”

“是的,我知道。莱拉带着一件价值连城的东西,看起来,命运把她当作使者,让她把那件东西带给她父亲。于是,她长途跋涉地来寻找自己的朋友,却不知道她的朋友是被命运带到了北方,这样她便有可能随后而至,把某件东西交给她父亲。”

“这是你的理解,是不是?”

女巫似乎没有十足的把握,她倒是第一次这样。

“整件事情看起来就是这样……但是,斯科斯比先生,对于那些微妙的地方,我们却无法理解。也许我错了,这也是很有可能的。”

“那么可否问一下,是什么把你带到了这件事情中呢?”

“不管他们在伯尔凡加干的是什么,我们真的觉得他们不该那么做。莱拉是他们的敌人,所以我们就是她的朋友,我们也只明白这一点。但是,我的部落对吉卜赛人也抱有好感,从法德尔·科拉姆救我一命之后就有了,他们吉卜赛人则对阿斯里尔勋爵有义务。”

“原来如此,就是说,你们是为了吉卜赛人才帮忙把气球拉向斯瓦尔巴群岛。你们之间的这份友谊是不是深厚到还会把我们从那里拉回来,还是说我得等待善良的风,同时依靠披甲熊的仁慈呢?夫人,我想再一次说明,我完全是本着善意提出这样的问题。”

“斯科斯比先生,如果我们能够帮你回到特罗尔桑德,那我们会这样做的。但是,我们并不知道在斯瓦尔巴群岛会遇到什么情况。披甲熊的新国王进行了很多改革,不再喜欢过去的那套行为方式,因此这次着陆也许会困难重重。另外,我不知道莱拉会如何找到她的父亲,也不知道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想怎么做,只知道他的命运跟莱拉的命运联系在一起。”

“这个我也不知道,夫人。我觉得他把这个孩子当成了他的保护者,跟她联系在一起。因为你知道,她帮他找回了盔甲。有谁知道披甲熊的感情吗?但是,如果披甲熊真能爱上人类的话,那么他是喜爱莱拉的。至于在斯瓦尔巴群岛着陆,这件事情从来就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虽然如此,如果到时候能请你帮忙调整一下方向的话,那我大概会更容易一些;作为回报,如果我能为你做些什么,请你尽管吩咐。另外,我想知道一下,你能不能告诉我,在这场无形的战争中,我站在哪一边?”

“我们都站在莱拉一方。”

“哦,这毫无疑问。”

他们继续向前飞。由于下面的云层,他们无法知晓他们的速度。当然,在正常情况下,气球相对于风来说是静止的,空气以什么样的速度运动,它就以什么样的速度飘行。但是现在,由于气球不像流线型的齐柏林飞艇那么光滑,在女巫们的推动下,气球便没有随着空气一起前进,而是迎着阻力在空气中穿行,这使得吊篮比正常飞行时摇晃、颠簸得更加剧烈。

李·斯科斯比并不太在乎自己是否舒适,他更关心他的各种仪器。他花了很长时间,以确保它们都牢牢地拴在大支柱上。高度表告诉他们,他们已经接近一万英尺的高度。此时温度是零下二十摄氏度。虽然他经历过比这更冷的天气,但差别并不是很大,他不想让自己再冷了。于是,他打开紧急露营用的那块帆布,铺在睡着了的孩子们前面,遮住风,然后躺了下去,跟他的老战友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背对着背,接着便睡着了。

莱拉醒来的时候,月亮高挂在天空。放眼望去,从下面翻腾着的云彩,到挂满冰霜的长矛和气球绳索上的冰柱,一切都被镀上了一层银光。

罗杰还没有醒来,李·斯科斯比和披甲熊也在睡觉。但是在吊篮旁边,女巫部落的女王正在平稳地飞行。

“我们离斯瓦尔巴群岛还有多远?”莱拉问道。

“如果不逆风,再过十二个小时左右我们就该到斯瓦尔巴群岛的上空了。”

“我们在哪儿着陆呢?”

“那要看天气情况,不过我们要尽量避开悬崖,那儿生活着一些生物,它们会捕食任何移动的东西。如果能够做到,我们就让你们降落在岛上的腹地,远离埃欧弗尔·拉克尼松的王宫。”

“我找到阿斯里尔勋爵的时候会怎么样呢?他会想回牛津去,还是……?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我知道他是我父亲,也许他还想假装是我叔叔,我对他还不怎么了解呢。”

“莱拉,他是不想回牛津的。另一个世界里似乎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去做,而阿斯里尔勋爵是唯一能够在那个世界和我们这个世界之间搭建桥梁的人。但是,他需要某种东西来帮助他。”

“是真理仪!”莱拉说,“乔丹学院的院长把它交给我的时候,我觉得,他当时就想说关于阿斯里尔勋爵的事情,只是他一直没有机会。我知道院长并不是真的要毒死他。阿斯里尔勋爵是不是要通过真理仪寻找搭建那座桥梁的办法?我肯定能给他帮上忙,我能看懂真理仪,比谁都不差。”

“他怎么搭建这座桥梁,这个我并不知道,”塞拉芬娜·佩卡拉说,“他的任务是什么,我们也说不上来。有些力量会给我们以预示,但在这些力量之上也存在着另外一些力量;甚至连最神通广大的力量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真理仪会告诉我的!我现在就能看看……”

但现在太冷了,即使拿出来,她也拿不住。为了抵挡刺骨的寒风,她裹紧身上的衣服,拉低风帽,只留下一道缝隙向外看。在头顶高处、稍微靠下的地方,那条长长的绳索从气球的铁吊环延伸出去,六七个女巫骑在云松枝上,拉着气球前进。星星像钻石一样,闪烁着明亮、冰冷、穿透一切的光芒。

“塞拉芬娜·佩卡拉,你们为什么不冷呢?”

“我们也能感觉到寒冷,但我们不在乎,因为我们冻不坏。如果我们为了防寒把全身包裹起来,那么我们就感受不到别的东西,比如说星星欢快的叮当声,极光发出的乐音,还有最美妙的——月光洒在我们皮肤上那种柔滑的感觉。为了这些,冷一些也是值得的。”

“我能感觉得到吗?”

“不能。你要是脱掉皮外套,那你就冻死了。你一定要穿暖和。”

“女巫能活多少岁,塞拉芬娜·佩卡拉?法德尔·科拉姆说你们能活好几百岁,可是你看上去一点儿也不老啊。”

“我有三百岁了,也许还要大。我们年纪最大的女巫老妈妈快一千岁了。但总有那么一天,雅贝·阿卡[2]会来找她;她也会在某一天来找我。她是死亡女神。她来到你身边,面带微笑,和蔼可亲,这时你就知道你最后的日子已经到了。”

“有没有男巫师,还是说巫师都是女的?”

“我们有男人给我们当仆人,比如特罗尔桑德的那个领事,还有一些男人,我们把他们当成情人或丈夫。莱拉,你还太小,这个你还理解不了,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以后你就会明白的:男人在我们眼前就像蝴蝶一样飞过,是一种生命短暂的动物。我们爱他们,因为他们勇敢、精力充沛、英俊、聪明,但他们的生命转瞬即逝。他们很快就会走到生命的尽头,而我们的心灵却继续饱受痛苦的煎熬。我们生下他们的孩子,如果是女孩,她们就是女巫;如果不是女孩,那就是普通的人;然后,就在眨眼之间,他们便消失了,被人砍倒了,杀死了,失踪了。我们的儿子也是这样。小男孩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会觉得自己能长生不老,但他母亲知道并不是这样的。每经历一次,痛苦就增加一分,直到最后,你的心都碎了。那也许就是雅贝·阿卡来找你的时候。她比北极的苔原还要老,也许在她看来,女巫的一生也是短暂的,就像我们眼中人类的生命一样。”

“你爱过法德尔·科拉姆吗?”

“爱过。他知道吗?”

“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他是爱你的。”

“当年他救我的时候,年轻、身强力壮、充满了活力、非常英俊,我立刻就爱上了他。我本可以改变自己的本性,本可以抛弃叮咚作响的星星和极光美妙的乐音;我本可以永远不再飞翔——我本可以不假思索地在那一瞬间放弃这一切,去做一个吉卜赛船工的妻子,为他做饭,跟他共寝,为他生子。但是,你无法改变你的本性,你只能改变你的所作所为。我是女巫,他是人。我和他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给他生了一个孩子……”

“这个他从来没说过!是不是女孩?是女巫吗?”

“不,是个男孩,在四十年前那场可怕的传染病中,他死了,那是一种从东方传播来的疾病。可怜的孩子,他像飞蛾一样来到人世,然后又离开人世,我的心都被撕碎了——这种事情总是这样,科拉姆的心也碎了。这时便传来了召唤,要我回到女巫中间,因为雅贝·阿卡带走了我的母亲,于是,我就成了我们部落的女王。所以,万不得已,我只好留了下来。”

“你有没有再见过法德尔·科拉姆?”

“再也没有。我听说过关于他的事情,听到他被斯克雷林丑人用毒箭射伤,我派人去给他送草药,为他念咒,帮助他痊愈,但是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去看他。听说从那以后,他的身体便垮了下来,但他的智慧却越来越多,他大量地看书学习,我为他的美德感到骄傲。但是我没有去找他,因为那时候,我的部落正处于危险之中,女巫之间的战争迫在眉睫,另外,我以为他会忘了我,在人类中找个妻子……”

“他永远也不会忘,”莱拉语气坚定地说,“你应该去找他,他还爱着你,这个我知道。”

“可是他会为自己的老态感到惭愧,我也不想让他有这种感觉。”

“也许他会这样觉得,不过你至少应该给他带个口信。我就是这样认为的。”

塞拉芬娜·佩卡拉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潘特莱蒙变成一只燕鸥,飞到她的云松枝上,在上面待了片刻,以表示莱拉和他刚才也许太不礼貌了。

莱拉问道:“塞拉芬娜·佩卡拉,为什么人都有精灵呢?”

“所有的人都在问这个问题,可是没有人知道答案。从有人类的时候就开始就有了精灵,这是我们和动物之间的区别。”

“没错!我们确实跟动物不一样……比如说熊。他们很奇怪,不是吗?当你觉得他们像人类的时候,他们会突然之间做出不可理喻或是心狠手辣的举动,让你觉得永远无法理解他们。不过你知道吗?埃欧雷克曾经跟我说过,他说盔甲对于他就像精灵对于人的意义一样,他说那是他的灵魂。但这又是我们和他们不同的地方,他的盔甲是他自己做的。他们驱逐流放他的时候,拿走了他的第一副盔甲,他就找来陨铁自己做了一副新盔甲,就像是做了一个新的灵魂。而我们却不能制造自己的精灵。后来,特罗尔桑德的人拿酒灌醉了他,偷走了那副盔甲;再后来,我找到了那副盔甲的藏身之处,他把它拿了回来……可我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要到斯瓦尔巴群岛来?他们会攻击他,也可能会杀了他……我喜欢埃欧雷克,我非常爱他,要是他没来就好了。”

“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他是谁?”

“只说了他的名字,还是特罗尔桑德的领事告诉我们的。”

“他出身高贵,是个王子。实际上,假如他没有犯下那么大的罪过,现在就该是披甲熊的国王了。”

“他跟我说,他们的国王叫埃欧弗尔·拉克尼松。”

“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是在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被流放之后才当上国王的。当然,埃欧弗尔也是一个王子,否则他们是不会允许他统治王国的;但是,他拥有人类一般的智慧,结交盟友,缔结条约;他不像熊那样住在冰造的堡垒里,而是住在新修的宫殿里;他说要跟人类各国互派大使,要在人类工程师的帮助下开发火矿……他很精明,也诡计多端。有人说,就是他挑唆埃欧雷克去做那件导致他被流放的事情,也有人说即使他没有挑唆,他也让人们这么认为,因为这样可以进一步巩固他精明狡猾的名声。”

“埃欧雷克到底干了什么事?你看,我喜欢埃欧雷克的原因之一,就是我父亲也是因为做了什么事并因此受到了惩罚。我觉得,他们俩很相似,埃欧雷克跟我说他杀死了另外一头熊,不过他从来没讲过事情的全部经过。”

“他们是为了一只母熊打起来的。被埃欧雷克杀死的那只公熊没有像通常那样发出投降的信号,而当时埃欧雷克明显占了上风。尽管披甲熊都有自尊心,但他们从不会否认另一只熊更强大,而且会投降。可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那只熊却没有任何表示。有人说,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控制了他的思维,要么就是给他吃了迷药。总之,那只年轻的熊毫不退缩,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最终发怒了,无法控制自己。这个案子判起来并不难,他本来打伤那只熊就可以了,而不应该杀死他。”

“不然他就是国王了,”莱拉说,“我在乔丹学院听帕尔默教授说过埃欧弗尔·拉克尼松的一些事情,因为这个教授以前到过北极,跟他见过面。他说……我真希望能记得他当时是怎么说的……我想他大概是使用诡计当上了国王……可是你知道,有一次埃欧雷克跟我说,披甲熊是不会上当受骗的,还当场演示,证明我骗不了他。现在听起来好像是他们俩——他和另外那只熊——都上了当。也许只有熊才能欺骗熊,可能人是骗不了他们的,除了……除了特罗尔桑德的人,他们骗了他,对吧?他们把他灌醉,然后偷了他的盔甲,是不是?”

“当熊像人一样行事时,也许他们会上当,”塞拉芬娜·佩卡拉说,“当熊像熊一样行事时,也许他们就不会上当。熊通常是不喝酒的,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为了忘记被流放的耻辱喝得酩酊大醉,正是这样他才上了特罗尔桑德人的当。”

“啊,是的。”莱拉点了点头。她对这个说法很满意。她对埃欧雷克充满崇拜,对确认了他尊贵的身份感到高兴。“你很聪明,”她说,“要不是你告诉我,我真的不会知道这些。我觉得你比库尔特夫人还要聪明。”

他们继续飞行。莱拉从口袋里找出几块海豹肉,放进嘴里咀嚼。

“塞拉芬娜·佩卡拉,”过了一会儿,她说,“什么是尘埃?因为在我看来,这些麻烦似乎全都和尘埃有关,只是没人告诉我它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塞拉芬娜·佩卡拉对她说,“女巫从来也不担心什么尘埃。我只能告诉你,有神父的地方,就有对尘埃的恐慌。当然,库尔特夫人不是神父,但她是解释宗教教义强有力的代表,正是她建立了祭祀委员会,说服教会为伯尔凡加出资,这都是由于她对尘埃感兴趣。我们不清楚她对尘埃是怎样想的,但是我们永远也弄不懂的事情有很多很多——比如说,我们看到鞑靼人在自己的头盖骨上钻窟窿,只能对这种怪事表示惊讶。所以说,也许尘埃是某种奇怪的事物,我们对此感到惊奇,但并不焦虑,也不去深究个水落石出。这件事就让教会去做吧。”

“教会?”莱拉问。她脑海中又想起了什么:她记得在沼泽地的时候,曾向潘特莱蒙谈到真理仪上那根移动的指针代表什么意思,他们当时想起了加布里埃尔学院教堂里高大圣坛上的“光子风车”,还有基本粒子是如何推动那几个小叶片的。代理主教对基本粒子和宗教间的联系是清楚的。“有可能,”她说着点了点头,“说到底,他们对教会里的许多东西是保密的。但是教会里的大部分东西都很古老,而据我所知,尘埃并不古老。不知道阿斯里尔勋爵能不能告诉我……”

她打了个哈欠。

“我还是躺下的好,”她对塞拉芬娜·佩卡拉说,“要不我可能会被冻僵。在地面上的时候我就已经很冷了,可我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冷过。我觉得,要是再冷一些,我就会被冻死了。”

“那就躺下来,把自己包在毛皮大衣里吧。”

“好的。如果要死的话,任何一天都可以。我宁愿在这里的天空死去,也不愿意在地面死去。他们把我放在那把大闸刀下面的时候,我就想,时候到了……我们俩都是这么想的。哦,那可真让人痛苦。不过,现在我还是躺下来吧。等到达的时候,叫醒我们吧。”莱拉说道。在刺骨的严寒里,她觉得浑身疼痛。她笨拙、迟缓地躺进皮衣里,靠在睡着的罗杰身边,躺了下来。

就这样,这四位旅客继续向前飞行,在冰雪包围着的气球吊篮里睡着了。他们飞向斯瓦尔巴群岛的岩石、冰川、火矿和冰雪要塞。

塞拉芬娜·佩卡拉向气球驾驶员发出呼喊,他马上醒了过来。他虽然被冻得昏昏沉沉的,但一看吊篮的状态,就知道出事了。吊篮在狂风的吹打下剧烈地摇摆,拉着绳索的几个女巫几乎无法控制。要是她们松了手,气球立刻就会被吹离航线。他瞥了一眼罗盘,判定他们将以接近100英里的时速被吹向诺瓦赞布拉。

“我们这是在哪儿?”莱拉听见他大声喊道。她自己也差不多醒了过来,剧烈的摇摆让她觉得有些担心,浑身都被冻得麻木了。

她听不见女巫的回答,但透过自己紧系着的风帽,她看见在一盏蓝色的电灯下,李·斯科斯比紧抓着一根支柱,用力拉着一条系在气囊上的绳子。他猛地用力一拽,好像是要挣脱什么障碍似的,接着抬头看了看那震颤不已黑乎乎的一团,然后把绳子缠在悬索上的一个木栓上。

“我再往外放放气!”他对塞拉芬娜·佩卡拉喊道,“我们要降低一下高度,现在飞得太高了。”

女巫大声答应了一句,但莱拉还没有听到。罗杰也醒了——就算没有剧烈的摇晃,仅凭吊篮嘎吱嘎吱的声响也足以把睡得最沉的人吵醒。罗杰的精灵和潘特莱蒙像猴子似的紧紧靠在一起,莱拉尽量一动不动地躺着,不让自己害怕得跳起来。

“没事儿,”罗杰说,听上去他比莱拉高兴多了,“很快我们就会降落,然后生堆火暖和暖和。我口袋里有火柴,是在伯尔凡加的厨房里偷的。”

气球确实是在下降,因为很快他们便被厚重、冰冷的云层包围了。乌云一片片一束束地从吊篮中间飞速掠过,然后,一切便在眨眼间模糊起来,就像莱拉曾见过的最浓的大雾一样。过了一会儿,塞拉芬娜·佩卡拉又大叫了一声,气球驾驶员从木栓上解下绳索,松开手,绳索在他手中向上反弹起来。在一片咯吱声、搏斗声和狂风吹过绳索发出的呼号声中,莱拉仍听得到——或者说是感觉得到——从头顶上方某个地方传来重重一声响。

李·斯科斯比看见了她那双瞪得大大的眼睛。

“那是气阀!”他大声说,“它通过一个弹簧控制着气体,不让它漏出来。我把它往下拉的时候,上面就会放出一些气体,我们就会失去浮力,然后下降。”

“我们快要——”

这句话她没有说完,因为就在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有个半人大小的东西越过吊篮的边缘,冲着李·斯科斯比爬了过去。那东西长着坚硬的翅膀和钩子一样的爪子,脑袋扁平,眼睛向外鼓着,长了一张青蛙般宽阔的嘴巴,里面飘出令人作呕的臭气。莱拉甚至没来得及叫出声来,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便已经伸出手去,一拳把他打了出去。那个东西从吊篮里摔了下去,尖叫一声消失了。

“是悬崖厉鬼。”埃欧雷克淡淡地说。

这时,塞拉芬娜·佩卡拉出现了,她紧抓吊篮的边缘,急切地说:“悬崖厉鬼在向我们进攻。我们得把气球降落到地面上,然后必须进行自卫,他们——”

但是莱拉没听见她接下去要说的话,因为此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裂帛似的声响,所有的东西全都向一边倾斜过去。接着,气球受到了沉重的一击,把他们三个人猛地甩到气球的另一边,那里堆放着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的盔甲。埃欧雷克伸出大手抓住盔甲,因为这时吊篮摇晃得异常剧烈。塞拉芬娜·佩卡拉已经不见了踪影。那些声响令人恐惧:每一声过后,都会再次传来悬崖厉鬼的尖叫声。莱拉看见他们飞掠而过,还闻到了他们令人作呕的臭气。

这时,吊篮又剧烈摇晃了一下,令人猝不及防,把他们再次全都摔倒在篮筐底板上,吊篮也开始以令人恐惧的速度,不断地旋转着向下坠落,他们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脱离了气球,毫无阻挡地下坠。接着,又是一阵颠簸和碰撞,吊篮被迅速地从一边甩到另一边,像是在石壁之间弹来弹去。

莱拉看到的最后一幕是李·斯科斯比用他那支长筒手枪朝着一个悬崖厉鬼的脸开火;然后她紧闭双眼,惊恐万分地紧贴着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身上的毛皮。躁动的空气中充满怒吼声、尖叫声、抽打声和空气的尖啸声,吊篮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好像一只受伤的动物,使得空气中的噪声显得更加骇人。

这时,吊篮发生了最为剧烈的一次摇晃。莱拉紧抓着的手松开了,她发觉自己被凌空甩了出去。她摔落在地上,几乎喘不上气来。她摔得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紧紧包裹在风帽里的脸上满是干燥冰冷、像水晶一样的粉末——

是雪,她摔落在一堆雪上。她摔得迷迷糊糊,几乎无法思考。她静静地躺了几秒钟后才有气无力地吐出嘴里的雪,又同样有气无力地吹了吹,吹出一小块空间好让自己呼吸。

她并没有感到身上有哪里受了伤或特别疼,只是喘不上气来。她试着小心翼翼地动了动手、脚、胳膊和腿,然后又抬了抬头。

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因为风帽里面依然塞满了雪。她吃力地用手把雪掏出来,觉得每只手都有一吨重似的。她向外张望,看到了一个灰蒙蒙的世界——淡灰色、深灰色和黑灰色,一团团的雾气幽灵般地飘来荡去。

她听到唯一的声音是高处传来的悬崖厉鬼遥远的叫喊声,还有不远处浪花拍打岩石的声音。

“埃欧雷克!”莱拉叫道。她的嗓音虚弱而颤抖。她又喊了一遍,但没有人回答。“罗杰!”她叫道,结果还是一样。

也许她现在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但其实她从来不会这样,因为她还有潘特莱蒙作伴——他变成一只老鼠,从莱拉的大衣里面爬了出来。

“我看过真理仪了,”他说,“挺好的,没有摔坏。”

“我们掉队了,潘!”莱拉说,“你刚才看见那些悬崖厉鬼了吗?看见斯科斯比先生冲他们开枪了吗?要是他们能下来,但愿上帝能帮助我们……”

“咱们最好去找找吊篮,”他说,“是不是?”

“最好别大声叫,”莱拉说,“刚才我喊了,也许我不该喊,免得让他们听见。我真想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儿。”

“最好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他说,“我们有可能是在悬崖底下,根本没有办法爬上去。等雾气散去,上面的悬崖厉鬼就会发现我们了。”

莱拉又休息了几分钟,之后向四周摸索,发现她摔落在冰雪覆盖着的两块岩石间的缝隙里。凛冽的雾气遮住了周围的一切。从声音判断,在大约50码外的一侧传来海浪的声音;在高高的头顶上方,依然传来悬崖厉鬼的尖叫声,只是听上去似乎减弱了一些。黑暗之中,莱拉只能看清两三码远的地方,就连潘特莱蒙的猫头鹰眼睛也无能为力。

她吃力地向前走了走,在粗糙的岩石上两步一滑、三步一晃。她朝着海浪的相反方向,在海滩上走了一段距离。除了岩石和雪,她什么也没发现,没有气球的任何踪迹,也没看到气球上的任何人。

“他们不可能一下子全都消失了。”莱拉低声说。

潘特莱蒙变成一只猫,往远处又多走了一段路,他碰到了四个已经破裂的沉重沙袋,撒出来的沙子冰凉而坚硬。

“是压舱用的沙袋,”莱拉说,“他一定是把它们从吊篮上扔下来,又飞走了……”

莱拉艰难地咽了咽唾沫,可能是为了压下似乎堵在喉咙里的什么东西,也可能是为了压下心中的恐惧,或者两者都有。

“哦,天啊,我真感到害怕,”她说,“但愿他们平安无事。”

潘特莱蒙扑进她怀里,变成一只老鼠,钻进莱拉的风帽里,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他了。这时,莱拉听到了什么声音,像是刮蹭岩石的声音。她回过头,想看看是什么东西。

“埃欧雷克!”

但没等把埃欧雷克的名字叫完,她便硬生生地住了口,因为那根本就不是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而是一只完全陌生的熊,身上披着锃亮的盔甲,头盔上插着一支羽毛,裸露在外面的皮毛上结满冰霜。

他在离她大约六英尺的地方静静地站着。莱拉想,这回自己可是真的要完蛋了。

那只熊张开嘴大吼了一声,声音在悬崖峭壁上回响着,头顶上方也传来更多的尖叫。紧接着,从浓雾中钻出来一只又一只披甲熊。莱拉一动不动地站着,攥紧了自己的小拳头。

披甲熊们也一动不动,直到最早出现的那只熊开口问道:“你叫什么?”

“莱拉。”

“从哪儿来?”

“天上。”

“气球?”

“是。”

“跟我们走,你被俘虏了。走,现在就走,快点儿。”

莱拉又累又怕,跟在披甲熊后面,在凹凸不平的岩石上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心里琢磨着该说些什么才能让自己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