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约翰·法阿

现在,莱拉脑子里有任务要想,她感觉好多了。给库尔特夫人当帮手也不错,但潘特莱蒙说得对:她并没干什么正儿八经的事,仅仅是个可爱的宠物而已。而在吉卜赛人的船上,她有真正的工作要做,科斯塔大妈也会督促她,确保她完成。她打扫卫生,削土豆皮,沏茶,给螺旋桨轴承上润滑油,清理螺旋桨上方的水草网,她还刷洗盘子,打开闸门,泊船的时候系好缆绳。不到几天工夫,她便对新生活得心应手了,似乎生来就是个吉卜赛人。

但她没有注意到,只要一有迹象表明,岸上有人对她表现出了异常的兴趣,科斯塔一家就会警觉起来。也许她自己没有意识到,她非常重要,库尔特夫人和祭祀委员会一定在到处找她。的确,一路上,托尼听到酒馆里人们的闲聊,说警察在突击检查民宅、农场、建筑工地和工厂,没有任何解释,有传言说他们在寻找一个失踪的小女孩。这事儿很奇怪,警察可从没这么大张旗鼓地搜寻其他失踪的孩子。吉卜赛人和岸上的人都感到紧张和不安。

此外,科斯塔一家对莱拉感兴趣还有另外一层原因,但她是几天之后才知道的。

每当经过闸门管理员的小屋或是河湾,或者是任何闲杂人等可能出现的时候,他们都会让莱拉藏在甲板底下。有一次,他们经过一座小镇,警察正在检查河上所有过往的船只,两个方向的交通都被控制住了。但科斯塔一家还是有办法对付。科斯塔大妈的床铺下面有个秘密隔间,莱拉蜷缩在里面躺了两个小时。警察东敲西打,从船头搜到船尾,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可他们的精灵怎么也没发现我呢?”她事后问道。科斯塔大妈便让她看密室的隔板,那是用杉木做成的,对精灵有催眠作用。确实,当时潘特莱蒙一直在莱拉脑袋旁边甜甜地睡觉。

渐渐地,经过冗长曲折的航行,科斯塔家的船来到了沼泽地。那是一片位于东英格兰的宽广地带,有广袤荒凉的无垠天空和一望无际的沼泽。沼泽地最远的边缘与入海的溪流浪潮融为一体,海的另一边则连接着荷兰。沼泽地有些地方的水已经被荷兰人抽干,并建造了堤坝,有荷兰人在那里定居下来,因此当地的语言带有浓重的荷兰口音。但是,在有些地方,水从没被抽干过,也没有人在那里种植庄稼或是定居。在最荒凉的中部地区,鳝鱼穿行,成群的水鸟起起落落,神秘的鬼火忽明忽暗[31],有的地方看起来像是道路,引诱着粗心大意的旅客,让他们在沼泽里遭受灭顶之灾。然而对吉卜赛人来说,这里一向是最安全的集会场所。

此时此刻,吉卜赛人的船只正经过无数迂回曲折的河渠、小溪和水道,驶向沼泽地区的高地——在方圆数百英里的湿地和沼泽中,这是唯一稍微高一点儿的地面。那里有一座古老的木头会议大厅,周围是杂乱的房屋、码头、防波堤和一个鳗鱼市场。吉卜赛人进行串联——也就是所有的吉卜赛人集会的时候,水路上到处都是他们的船只,你可以沿着他们的甲板朝任何方向走上一英里——至少有这种说法。吉卜赛人统治着沼泽地,别人谁也不敢到这里来。当吉卜赛人相安无事,公平老实地做生意的时候,陆地人会对那些持续的走私和偶尔出现的争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有吉卜赛人的尸体从海边漂到岸上,或者被渔网绊住,那就不得了了——虽然仅仅只是一个吉卜赛人。

莱拉听着那些关于沼泽地居民、名叫黑背的幽灵大狗、神秘油泡中升起的沼泽鬼火的故事,完全被迷住了。还没到达沼泽地,她就开始把自己当成吉卜赛人了。她本来很快地恢复了牛津口音,但是现在,她渐渐有了吉卜赛口音,还使用沼泽地的荷兰词汇。科斯塔大妈不得不提醒她几件事情。

“莱拉,你并不是吉卜赛人。经过练习,你也许会被人当成是吉卜赛人,但我们之所以是吉卜赛人,不仅是因为吉卜赛的语言。我们内心有深邃和强烈的思想和感受。我们一直生活在水上,是水人,而你不是,你是火人。你最像沼泽之火,你在吉卜赛人的体系里就是这个地位,你的灵魂里有一种女巫之油[32]。爱骗人——这就是你,孩子。”

这句话让莱拉感觉受到了伤害。

“我从没骗过谁!你去问……”

当然没有谁可以去问。科斯塔大妈笑了起来,但是很慈祥。

“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是在表扬你吗,小笨蛋?”她说。莱拉平静了下来,尽管她并不明白。

到达沼泽的高地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太阳就要落山了,把天空染成一片绯红,映衬出低矮的小岛、集会大厅以及周围建筑黑色的剪影,缕缕炊烟升上寂静的天空,周围拥挤的船上飘来炸鱼、烟叶和詹尼弗酒的味道。

他们把船停泊在集会大厅附近。托尼说,这个锚位他们家已经用了好几代。很快,科斯塔大妈便架上了煎锅,几条肥大的鳝鱼在锅里煎得油星四溅,噼啪作响。水壶也架在了火上,准备烧水制作土豆粉。托尼和凯利姆在头发上抹了油,穿上最好的皮夹克,围上蓝点图案的围巾,戴上银戒指,去邻居的船上拜访老友,去最近的酒吧喝上一两杯。回来的时候,他们带来了重要的新闻。

“我们来得正是时候,串联集会就在今天晚上举行。他们那些人说——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他们说,那个失踪的小女孩在吉卜赛人的船上,还说她会出现在今天晚上的集会上!”

托尼纵声大笑起来,伸手把莱拉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他们一进入沼泽地,他的脾气就越来越好,好像凶猛、阴沉的脸色只不过是个伪装。莱拉心中越来越激动,她迅速地吃饭,洗碗,然后梳头,把真理仪塞进狼皮大衣的口袋,跟其他人家一起,跳上岸,沿着斜坡往上走,来到集会大厅。

她原以为托尼是在说笑话,但很快就发现他并没有开玩笑,要不然就是她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像吉卜赛人,因为很多人都盯着她看,孩子们也对她指指点点。来到集会大厅入口的时候,他们一家子单独走在中间,人群在他们的两侧,人们一边盯着他们看一边往后退,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来。

这时,莱拉真的开始感到紧张了。她紧紧挨着科斯塔大妈,潘特莱蒙变成一头黑豹给她壮胆——这是他能变的最大的动物了。科斯塔大妈迈着稳健的步伐走上台阶,似乎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停住或是加快步伐。托尼和凯利姆像王子似的,骄傲地走在她们两侧。

大厅里点着石脑油灯,明亮的灯光照在台下听众的脸上和身上,头顶那高高的房梁却隐藏在黑暗之中。长椅上已经坐满了人,再来的人只好在地板上找个地方坐。每一家都尽量挤在一起,好给别人腾出地方。孩子们坐在大人的腿上,精灵们有的蜷缩在人们脚下,有的则停栖在粗糙的木板墙上。

大厅的前方是主席台,上面摆着八把雕花木椅。等莱拉跟科斯塔一家找到地方,沿着墙根(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坐下)站好的时候,从讲台后面的阴影里走出来八个男子,站在椅子前面。一阵激动的浪潮席卷了听众席,他们一边互相发出嘘声,让大家保持安静,一边争先恐后地挤到离他们最近的长椅上。最后,人群终于安静下来,台上的八个人当中有七个坐了下来。

站着的那个人已经有七十多岁了,他身材高大健壮,有着公牛般粗壮的脖子。他跟许多吉卜赛人一样,穿着朴素的帆布上衣和格子衬衫。他的身材相貌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有那种强大威严的气质让他与众不同。莱拉辨认出了这种气质:阿斯里尔叔叔有,乔丹学院的院长身上也有。这个人的精灵是一只乌鸦,跟院长的那只乌鸦精灵非常像。

“他就是约翰·法阿,西吉卜赛人的国王。”托尼小声说。

约翰·法阿开始讲话了,声音低沉,缓慢。

“吉卜赛人!欢迎参加串联集会。我们在这里集会是为了倾听,也是为了做出决定。你们都知道为什么。这里有很多家庭失去了孩子,有的失去了两个,是有人把他们拐走了。毫无疑问,那些陆地人也丢了孩子。在这一点上,我们跟他们没有矛盾。

“现在,有人在谈论一个孩子和酬金的事。我来告诉你们事情的真相,以便阻止那些谣言。这个孩子名叫莱拉·贝拉克瓦,陆地人的警察正到处找她,如果把她交给他们,可以得到一千个金币的奖赏。她是陆地人的孩子,我们正在照顾她,她会继续受到我们的关照。谁要是受了那一千个金币的诱惑,那么他最好去找一个既不是陆上也不是水里的地方藏身。我们决不会把她交出去。”

莱拉感到从头发根到脚底都开始发热,窘得全身都不自在,潘特莱蒙变成一只褐色的飞蛾藏了起来。周围的人们把眼光全都转向了他们,莱拉只能求助似的抬头望着科斯塔大妈。

约翰·法阿又开口说道:

“我们可以尽管去说,但不会改变任何现状。要想改变,我们就必须行动起来。我在这里再告诉你们一个事实:那些食人魔,那些偷孩子的家伙,他们把孩子们囚禁在遥远北方的一座小镇上,在那片黑暗的土地上。我不知道食人魔会把他们怎么样,有人说他们会杀了这些孩子,也有人不这么认为。总之,我们不知道。

“我们知道的是,他们这么做得到了陆地人的警察和神父的帮助。陆地上的各种势力都在帮助他们,这一点一定要记住。他们知道所发生的事情,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帮助食人魔。

“所以,我提出的建议很有挑战,我需要你们的同意。我建议,我们派一队勇士,去北方营救那些孩子,把他们活着带回来。我建议,把我们的金子集中起来,汇聚我们能够集中的所有智慧和勇气。雷蒙德·范格里特,你要说什么?”

听众里有人举起了手,约翰·法阿坐下来,让那个人说话。

“我没有听清楚,法阿国王。被抓走的既有陆地人的孩子,也有吉卜赛人的孩子,您是说那些人我们也要救吗?”

约翰·法阿站起身,回答道:

“雷蒙德,你是说我们不顾千难万险,一路冲进去,找到那些被吓坏了的孩子,然后告诉其中的一部分孩子说他们可以回家,而对其余的孩子说他们还得留下吗?不,你不是这样的人。现在,朋友们,你们同意我的建议吗?”

雷蒙德的问题让人们感到意外,因为他们迟疑了片刻。但随即大厅里便爆发出雷鸣般的吼声,人们拍着手,挥舞着拳头,激动地提高嗓门大叫起来。大厅的房梁被震得发抖,在黑暗的高处栖身的几十只小鸟从睡梦中惊醒,拍打着翅膀,撒下一片小雨般的灰尘。

等人们喊了一会儿,约翰·法阿才抬起手,示意他们再次安静。

“这需要一些时间来进行组织。我要求各个家族的族长征收税款,并招募人员。三天后,我们再在这里集会讨论。在这期间,我要跟刚才提到的那个孩子以及法德尔·科拉姆谈谈,制订计划,等我们再次见面开会的时候告诉大家。祝大家晚安。”

约翰·法阿身材魁梧,举止自然,言语坦诚,他的存在本身就足以让人们镇静下来。人们开始走出大门,走入寒冷的夜晚,或者回到船上去,或者前往这个小聚居地拥挤的酒吧。这时,莱拉问科斯塔大妈:

“主席台上另外的几个人是谁?”

“六大家族的族长,另外一个就是法德尔·科拉姆。”

很容易辨认她口中说的另外一个人,因为他是他们当中年龄最大的一个。他拄着一根拐杖,一直坐在约翰·法阿身后,他一直在颤抖,如同患了疟疾似的。

“快点儿,”托尼说,“我最好领你去拜见约翰·法阿,你得叫他法阿国王。我不知道他会问你什么,但你一定要说实话。”

莱拉跟着托尼,穿过人群,走向主席台。潘特莱蒙变成了—只麻雀,好奇地蹲在莱拉的肩膀上,两只爪子深深地陷进了狼皮大衣里。

托尼把她抱起来,放到主席台上。莱拉注意到,大厅里的那些人都在盯着自己看,她也意识到有人居然悬赏一千金币寻找她,她害羞地红了脸,迟疑起来。潘特莱蒙冲到她胸前,变成了一只野猫,挺直身体坐在她怀里,向四周张望着,嘴里轻轻地发出咝咝的声音。

莱拉觉得有人推了她一下,便朝约翰·法阿走了过去。他长相庄严,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看上去不像是一个人,倒更像是一根石柱。但是他还是蹲下身,伸出手去跟她握手。莱拉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里——她的手几乎都看不见了。

“欢迎你,莱拉。”他说。

距离这么近,她觉得他的嗓音像大地一样深沉。如果不是有潘特莱蒙,如果约翰·法阿冷漠的表情没有些许缓和,她会感到紧张的。实际上,他对待她非常温和。

“谢谢你,法阿国王。”她说。

“现在你到谈判厅来,我们谈一谈,”约翰·法阿说,“科斯塔一家给你什么好吃的了?”

“哦,有。我们晚饭吃的是鳝鱼。”

“我想一定是正宗的沼泽地鳝鱼。”

谈判厅里生着旺旺的炉火,非常舒适。旁边的餐柜里放满了刀叉和瓷器。屋子里摆着一张厚重的长桌,那桌子年代久远,发出黝黑的光泽。桌边整齐地摆着十二把椅子。

刚才在主席台上的另外几个人去了别的地方,但那个不停颤抖的老人依然和他们在一起。约翰·法阿扶着他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现在,你坐到我的右边来。”约翰·法阿对莱拉说,他自己则在桌子顶头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莱拉发现自己坐在法德尔·科拉姆的对面,她有点儿害怕他那张骷髅般的脸和持续的颤动。他的精灵是一只巨大的漂亮的黄猫,尾巴朝天,在桌子上骄傲地踱着步,姿态优雅地端详着潘特莱蒙,迅速地碰了一下他的鼻子,然后在法德尔·科拉姆的大腿上坐了下来,半闭着眼睛,发出轻柔的呼噜声。

这时,有个女人——莱拉刚才没有注意到她——从阴影里走出来,端着盛放酒杯的托盘,放在约翰·法阿的旁边,屈膝敬了个礼,然后退了出去。约翰·法阿从一口石头坛子里给他自己和法德尔·科拉姆倒了小杯的詹尼弗酒,又给莱拉倒了一杯葡萄酒。

“这就是说,”约翰·法阿说道,“莱拉,你是逃出来的。”

“是的。”

“你要躲开的那位女士是谁?”

“她叫库尔特夫人。我原来以为她很好,可后来发现她也是食人魔之一。我听人说过食人魔是怎么回事,他们叫总祭祀委员会,她是负责人,完全是依照她的主意建立的。他们正在执行什么计划,我不知道是什么内容,只知道他们想让我帮库尔特夫人找到更多的孩子。可是他们从来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嗯……首先,他们不知道那些拐走的小孩中有我认识的人,有我的朋友、乔丹学院厨房的学徒罗杰,比利·科斯塔,还有牛津集市上的一个小女孩儿。另外,还有一件事……我叔叔,对,阿斯里尔勋爵——我听他们说到过他去北方探险的事儿,我觉得他和食人魔没有任何关系。因为,我偷看了乔丹学院院长和院士,是的,我藏在休息室里——那儿除了他们谁都不能进,我听到阿斯里尔勋爵给他们讲去北方探险的事儿,他发现的尘埃,他带回的斯坦尼斯劳斯·格鲁曼的人头,鞑靼人还在上面钻了个洞。现在,食人魔把他关在一个地方,披甲熊看守着他。我想把他救出来。”

她坐在那儿,一副勇敢倔强的模样,高高的雕花椅背衬托出她小小的身影。两位老人禁不住微笑起来。法德尔·科拉姆的笑容就像三月多风的日子里的阳光在追逐阴影,那迟缓、丰富和复杂的表情颤抖着在脸上掠过。约翰·法阿的笑容则是缓慢、温暖、朴实而又和蔼可亲的。

“你最好告诉我们那天晚上你叔叔说的话,”约翰·法阿说,“注意不要有任何遗漏,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们。”

莱拉照办了,她比向科斯塔一家人说得还要慢,也更准确、真实。她很怕约翰·法阿,她最害怕的就是他的和蔼。她讲完后,法德尔·科拉姆第一次开口说话。他的嗓音饱满、悦耳,抑扬顿挫的语调就如同他精灵的皮毛那般丰富多彩。

“这个尘埃,”他说,“他们叫过它别的名字吗,莱拉?”

“没有,就是叫尘埃。库尔特夫人向我解释,说这是基本粒子,她最多就是这么称呼它。”

“他们认为如果对孩子们采取一些措施,他们就能更多地了解尘埃?”

“是的,但不知道他们能了解到什么。除非我的叔叔……还有一件事我忘了说,他给他们放幻灯片的时候,他手上还有另外一张幻灯片,叫什么……光。”

“什么?”约翰·法阿问。

“极光,”法德尔·科拉姆说,“是不是,莱拉?”

“对,就是极光。从极光里好像可以看到一座城市,有塔、教堂、圆形屋顶等等,有点儿像牛津,至少我这么觉得。阿斯里尔叔叔——我觉得他对那些更感兴趣。可是院长和别的学者对尘埃更感兴趣,库尔特夫人和博雷尔勋爵他们也是。”

“哦,原来是这样,”法德尔·科拉姆说,“真是有意思。”

“莱拉,”约翰·法阿说,“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法德尔·科拉姆也在这里,他是一位智者,洞察一切。他一直在关注尘埃、食人魔、阿斯里尔勋爵和其他有关的事情,他也一直关注着你。每次科斯塔一家或别的人家去牛津,总会带回来一些消息——是关于你的,孩子。这你知道吗?”

莱拉摇了摇头。她开始感到害怕。潘特莱蒙低吼了一声,声音很轻,谁都没有听见,只有她用手抚摸着他,所以能感觉到他的叫声。

“哦,是的,”约翰·法阿说,“你的英雄事迹都传到法德尔·科拉姆这儿了。”

莱拉忍不住了。

“我们没把它弄坏!真的!只是有点泥!我们也没去太远的地方——”

“你说什么,孩子?”约翰·法阿问。

法德尔·科拉姆大笑起来,身体停止了颤抖,脸上熠熠放光,显得非常年轻。

但莱拉没有笑。她颤抖着嘴唇说:“就算我们找到塞子,我们也肯定不会把它拔出来!那次只是闹着玩,我们不会真的把船弄沉的,永远不会!”

约翰·法阿也开始大笑起来,一只大手在桌子上使劲一拍,震得酒杯嗡嗡直响,宽大的肩膀颤动着,他不得不抹去眼角笑出的眼泪。莱拉从未见过这情形,也从没听过这样的狂笑——像是一座山在大笑。

“哦,是啊,”他终于止住笑,又能够说话了,“小丫头,那件事我们也听说了!我想从那以后,科斯塔一家不管走到哪儿,肯定都不会忘记这件事。大家都说,托尼,你最好在船上留个人看着。那儿的女孩子都厉害得很哪!哦,孩子,那件事传遍了沼泽地。但我们不会为此惩罚你的,不会,不会的!放心吧!”

他看了看法德尔·科拉姆,两位老人又笑起来,不过这次温和多了。莱拉这才放心,也觉得安全了。

终于,约翰·法阿摇了摇头,神情又严肃起来。

“我要说的是,莱拉,从你小的时候,从你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你。应该让你知道我们了解的情况。我不知道乔丹学院是怎么讲述你是从哪里来的,他们不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他们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的父母是谁?”

现在莱拉彻底糊涂了。

“说过,”她说,“他们说我是——他们说他们——他们说,阿斯里尔勋爵把我送到那儿,因为我的妈妈和爸爸在一次飞艇事故中遇难了。他们就是这样告诉我的。”

“啊,是吗?现在,孩子,我要给你讲个故事,一个真实的故事。我知道这是真的,因为这是一个吉卜赛女人告诉我的,吉卜赛女人从不对约翰·法阿和法德尔·科拉姆说假话。莱拉,这是关于你的真实故事。你父亲从未在飞艇事故中丧生,因为你的父亲就是阿斯里尔勋爵。”

莱拉惊讶得呆坐着说不出话来。

“事情是这样的,”约翰·法阿接着说,“阿斯里尔勋爵年轻的时候,曾经去北方到处探险,回来的时候发了一大笔财。他是个斗志昂扬的人,脾气暴躁,充满了激情。

“你的母亲也是一个充满激情的人。虽然她不像他出身那么好,但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甚至当上了院士,见过她的人都说她非常漂亮。她和你父亲相遇后一见钟情。

“但问题是,你的母亲已经结婚了,她嫁给了一个政客。那人属于国王那一派,是国王最亲密的顾问之一,一个很有前途的人。

“后来你母亲发现自己怀上了孩子,但她不敢告诉丈夫这不是他的孩子。这个孩子生下来的时候——那就是你,丫头——很显然,你长得不像她丈夫,而像你真正的父亲,因此她觉得最好把你藏起来,说你夭折了。

“于是,你便被带到了牛津郡,你父亲在那里有地产。你被交给一个吉卜赛女人,由她来照顾你。但是,有人悄悄地把这些事告诉了你母亲的丈夫,他迅速地赶过去,把那个吉卜赛女人住的小屋搜查了个底朝天。那个女人侥幸逃到了大宅[33]里。你母亲的丈夫也跟着到了那里,怒气冲冲地想要杀人。

“阿斯里尔勋爵当时外出打猎去了,但有人给他送了信,他纵马及时赶了回来,正好看见你母亲的丈夫在大宅的楼梯下面。要是再晚一会儿,他就会撞开吉卜赛女人抱着你躲藏的那个壁橱了。但是,阿斯里尔勋爵向他发出决斗的挑战。他们便打了起来,后来,阿斯里尔勋爵把他杀了。

“这一切那个吉卜赛女人全都听见了,也全都看见了。我们就是这样知道了经过,莱拉。

“结果就引起了一场大官司。你父亲不是那种否认或隐瞒事实的人,这就给法官们出了个难题。一方面,他确实杀了人,也流了血,但他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和孩子不受入侵者的伤害。另一方面,法律允许任何人对侵犯妻子的人进行报复,被害人的律师争辩说,被害人就是在报复对其妻子施暴的人。

“这个案子持续了好几个星期,双方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拉锯式辩论。最终,法官没收了阿斯里尔勋爵的全部财产和地产,以此作为惩罚,他成了穷光蛋,而他以前比国王还富有。

“至于你母亲,她不想跟这件事有任何联系,也不想跟你有任何关系,她对这些完全不管不顾。那个吉卜赛保姆告诉我,她经常担心,不知道你母亲会怎么对待你,因为这个女人很傲慢,对什么都不在乎。关于她,就说这么多。

“然后就是你,莱拉。要不是当初的情况,你也许已经被抚养成一个吉卜赛人了。那个保姆请求法院把你判给她,但是吉卜赛人在法律上没什么地位,法院裁定把你给了修道院。于是,你就跟瓦特灵顿教区的修女们待在了一起。这些你是不会记得的。

“但是,阿斯里尔勋爵对此难以容忍。他讨厌修道院,讨厌修道士和修女。他是个性格蛮横的人。一天,他不由分说,骑着马闯进修道院,把你抢了出来。他没有亲自照顾你,也没有把你交给吉卜赛人抚养。他把你送到了乔丹学院,公然向法律提出了挑战。

“法律没有再去过问这件事。阿斯里尔勋爵回去继续进行探险,你就在乔丹学院长大。你父亲提出了一件事,他提出唯一的条件,就是不允许你母亲来看你。如果她要来,那就一定要阻止她,并且告诉你父亲,当时他已经把所有的愤怒都转向了她。院长忠诚地保证一定做到。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后来就出现了对尘埃的焦虑。整个国家和整个世界的有识之士都开始担忧。刚开始,这和我们吉卜赛人没有任何关系,直到后来他们开始拐走我们的孩子,那时,我们才开始关心这件事。我们在各种各样的地方都有线索,包括乔丹学院。你不会知道,你一到那儿,就一直有人守望和关注着你,并向我们报告。因为我们关心你,那个照顾过你的吉卜赛女人每时每刻都在替你担心。”

“守望着我的那个人是谁?”莱拉问。自己的一举一动居然成为万里之遥的关注对象,她觉得这极其重要,也非常怪异。

“是厨房的一个仆人,伯尼·约翰逊,就是那个面点师。他有一半的吉卜赛血统。我敢打赌,这事儿你根本不知道。”

伯尼是一个和气但独来独往的人。人们的精灵很少跟自己的性别相同,但伯尼就是这样的少数人。罗杰被拐走后,她绝望中就是冲着伯尼大喊大叫的。而伯尼把一切报告给了吉卜赛人!莱拉非常吃惊。

“因此,总之,”约翰·法阿继续说,“我们听说你离开了乔丹学院,当时正好赶上阿斯里尔勋爵被抓了起来,他无法阻止你的离开。我们记得他曾经对院长提出了一定不能做的事。我们还记得你母亲嫁的那个人,就是被阿斯里尔勋爵杀死的那个政客,他叫爱德华·库尔特。”

“库尔特夫人?”莱拉嗫嚅着,她几乎已经麻木,“她不会是我妈妈吧?”

“就是她。要是你父亲没有被关起来,她永远也不敢违抗他的命令,你依然会待在乔丹学院,继续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院长负有照顾你的使命和任务,但是他居然同意让你走,这对我来说是个难解之谜。所以,我只能猜测她有能力可以影响他。”

莱拉突然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在自己离开的那个早上,院长的举止那么古怪。

“但是,他并不想……”她说,努力准确地回忆那一切,“他……那天早晨,我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而且绝对不能告诉库尔特夫人……好像他是想保护我,不让我受到库尔特夫人的伤害……”她停下来,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这两个人,决定把发生在休息室里的一切全都告诉他们,“哦,还有另外一件事。那天晚上,我躲在休息室的时候,我看见院长想要给阿斯里尔勋爵下毒。我看见他把一些粉末倒在酒里,我就告诉了叔叔;叔叔把桌上的酒瓶打翻在地,把酒全洒了。所以,我救了他一命。我永远都不会明白院长为什么要毒死他,因为他一直是那么和善。后来,在我走的那天早上,他很早就把我叫到他的书房,我得偷偷地去,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对我说……”莱拉绞尽脑汁地努力回想院长当时的原话,但是无济于事,她摇了摇头。“我只明白一件事,他给了我一件东西,而且我不能让她知道——就是库尔特夫人。我想,告诉你们是没关系的……”

她把手伸进狼皮大衣的口袋,拿出一个天鹅绒包裹放到桌上。她感觉到约翰·法阿表现出强烈的、不加掩饰的好奇,还有法德尔·科拉姆那明亮的、闪动着智慧的双眼,像探照灯似的一下子瞄向了它。

等她把真理仪完全展示出来的时候,法德尔·科拉姆首先开口说话了。

“我从没想过还能再看到这个东西,这是一个符号阅读器。孩子,他有没有给你讲过这个东西是怎么回事?”

“没有。他只是说,我得自己研究怎么才能看得懂。他管它叫Alethiometer——真理仪。”

“那是什么意思?”约翰·法阿转向他的同伴,问道。

“这是希腊语。我猜是来源于Aletheia,也就是真理。这是用来检验真理、弄清事实的。你研究出来怎么用了吗?”他问莱拉。

“没有。不过,我能让这三根短的指针指向不同的图案,可我控制不了那根长的指针,它到处乱跑。只是有的时候,对了,有的时候,我如果集中注意力的话,我能让长指针按照我的想法移动。”

“这有什么用,法德尔·科拉姆?”约翰·法阿问,“怎么才能看懂?”

“表盘边缘的这些图案,”法德尔·科拉姆说着,小心翼翼地把它举到约翰·法阿面前,法阿国王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都是符号,每个符号都有许多含义。比如说那个锚,第一个含义是希望,因为希望就像锚一样,紧紧拉着你,这样你就不会放弃。第二个含义是坚定;第三个含义是障碍,或者是阻止;第四个含义是大海,等等,等等,直到第十层或第十二层,也许它有无穷无尽的含义。”

“你全都知道吗?”

“我只知道其中一部分,但全都读懂,需要一本书。我见过那本书,我也知道在哪儿,但我拿不到。”

“这个我们一会儿再谈,”约翰·法阿说,“接着说说怎么看懂它。”

“有三根指针是你可以控制的,”法德尔·科拉姆解释道,“用它们来提问题。把指针指向三个符号,这样你就可以问你能想到的任何问题。因为每个符号都有许多含义,一旦你的问题确定下来,另外那根指针就会来回摆动,指向更多的符号,从而回答你的问题。”

“但是,你确定问题的时候,它怎么知道你想的是哪一种问题?”约翰·法阿问。

“哦,它自己并不知道。需要提问的人自己先在脑子里想好。首先,你得弄懂符号的所有含义,肯定超过一千个。然后,你要确保在大脑里想着这个问题,不能急,也不能强求答案。指针走动的时候就注视着它,等指针走完它该走的圈数,你自然就会知道答案。我之所以知道它如何工作,是因为我曾经在乌普萨[34]1见过一位智者用过,那是我唯一一次有幸看见有人使用它。你知道它有多珍稀吗?”

“院长告诉我世界上一共只制造了六个。”莱拉说。

“不管几个,肯定很稀有。”

“你对库尔特夫人保守秘密了吗,就像院长吩咐的那样?”约翰·法阿问。

“是的。可是她的精灵,对了,他经常去我的房间,我敢肯定他发现了。”

“我知道了。嗯……莱拉,我也许并没有掌握全部真相,但我的猜测是这样的:尽我所能地去推理,阿斯里尔勋爵交给院长一项任务,那就是让他照顾你,不让你母亲伤害你。在过去十来年时间里,他也这么做了。后来,库尔特夫人教会的那帮朋友帮她成立了祭祀委员会,目的是什么,我们还不知道。库尔特夫人和阿斯里尔勋爵一样,都在各自的领域有很大的影响力。在这个世界上,你的父母都很强大,都拥有雄心壮志。乔丹学院的院长便在他们俩之间保持着平衡,保护着你。

“但是院长日理万机,有许多事务要处理。他最关心的是他的学院和学术。所以,如果他发现那方面有威胁,他就不得不采取应对行动。近些年来,教会越来强势,莱拉,他们成立了各种委员会,还有传言说他们打算恢复宗教法庭,上帝是不允许这样做的。这样,院长不得不周旋在各种势力之间。他不得不让乔丹学院符合教会的正确立场,否则学院就无法生存。

“院长关心的另一项就是你,孩子。伯尼·约翰逊一直都这么说。院长还有乔丹学院的其他院士都非常喜欢你,把你当成他们自己的孩子。他们愿意做任何事情以确保你平安无事,不是因为他们向阿斯里尔勋爵作出了保证,而是因为他们的出发点都是为了你。所以,虽然院长答应过阿斯里尔勋爵不会把你交给库尔特夫人,但他仍然这么做,那就是说,他一定认为你跟她在一起会比在乔丹学院更安全——尽管看起来并非如此。当他给阿斯里尔勋爵下毒的时候,他一定认为阿斯里尔勋爵的所作所为将使他们陷入危险,也许还包括我们,或者是整个世界。我觉得院长面临着艰难的抉择,不管他作出什么选择都会造成伤害。但是,如果他作出了正确的选择,那么结果可能比错误选择所带来的伤害要轻一些。感谢上帝没有让我去作这样的抉择。

“后来他不得不让你走的时候,他把这个符号阅读器送给了你,并吩咐你保存好。我不知道他想让你用它来干什么,因为你看不懂它。我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他说,真理仪是阿斯里尔叔叔很多年前送给乔丹学院的。”莱拉说,同时努力回忆着:“当时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有人在敲门,他只好停住了。我觉得,也许他还想告诉我,别让阿斯里尔勋爵看见。”

“也许正好相反。”约翰·法阿说。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约翰?”法德尔·科拉姆问。

“也许他想让莱拉把它还给阿斯里尔勋爵,作为给他投毒的一种补偿。也许他认为阿斯里尔勋爵给他们造成的危险已经不复存在,或者阿斯里尔勋爵能从这个仪器得到启示,从而放弃自己的计划。如果阿斯里尔勋爵现在被关起来,也许它能够帮他重获自由。嗯……莱拉,这个符号阅读器你最好还是拿着,一定要保管好。到现在为止你都保管得很好,把它放在你那里,我也就不担心了。但是说不定哪天我需要用它,到时候我再向你借用。”

他用天鹅绒包好真理仪,放回桌上,推到了莱拉这边。莱拉心里有千万个疑问,但是在这个威猛的人面前,她突然有点儿胆怯。他的小眼睛深陷在皱纹之中,目光是那么锐利,又是那么善良。

但有件事她一定得问。

“那个照顾我的吉卜赛女人是谁?”

“哦,当然是比利·科斯塔的母亲啦。她是不会告诉你这些的,因为我不允许。但她知道我们在这里谈话的内容,所以现在一切都公开了。

“现在你最好回到她身边。孩子,有很多事情需要你去思考琢磨。三天以后,我们要再举行串联集会,讨论下一步要采取的行动。好孩子,晚安,莱拉。”

“晚安,法阿国王。晚安,法德尔·科拉姆。”她礼貌地说着,一只手紧紧地把真理仪握在胸前,另一只手托起了潘特莱蒙。

两位老人都冲她慈祥地微笑着。科斯塔大妈正在谈判室门外等着,看到莱拉出来,好像自她出生以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一把将莱拉搂进自己宽大的怀抱里,吻了吻她,然后把她抱到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