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丘鹤年正在心中哀嚎不断,这头陆宴礼却面无表情,似乎对池南星的话并未有半分介意。
“今日之事,是我之过。你是夫人极为看重的好友,为她出气理所应当。要打要骂,我毫无怨言。”
池南星被好友二字扎得心酸,霎时如同炸了毛的老虎一般,握紧拳头就要朝陆宴礼脸上挥去。
丘鹤年对着眼前二人如此情状,一时目瞪口呆。
罢了罢了,只要不坏了他二人夫妻情谊,自家这徒弟想怎么出气就怎么出气吧。
毕竟这些事儿,原本就是陆宴礼糊涂。
剑拔弩张之际,床榻之上却传来轻微响动。
“水……”
众人第一反应皆是往床榻那处看去,池南星也遽然松开了抓着陆宴礼衣襟的手,几步就要上前,而丘鹤年却已然领先一步,站到宁以卿身侧,伸手将方才被她翻开的被子一角重新掖了回去。
“你现在不能再受半分寒气侵袭!”
他正了脸色,蹙着眉头对床上的宁以卿认真道,“别不听话!不然我就告诉你爹!”
宁以卿方才睡得迷迷糊糊,耳畔却又总是萦绕着若有似无的喧闹声,声音还有几分耳熟,她努力听了许久,虽听不清内容,却很是笃定那是池南星的声音。
她眼前景象一变,正在章莪山中密林之内,她脚踩着池南星瘦小的背,伸手在树上采了一个通红硕大的野果,看着就口齿生津。
她看得眼睛发直,正想狠狠咬上一口,感受那果子香甜丰富的汁水,未料脚下的池南星却好似被她踩得很是不悦,说话声音越来越大,直到将她从美梦中唤醒。
甫一睁眼,却又是熟悉的帐顶。
宁以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做梦,根本不在章莪山,也没有什么野果子,更没有被她踩得嗷嗷直叫唤的池南星。
但梦中的口干舌燥却仍清晰存在着,她只觉得喉咙之中仿佛吞了颗火球,所过之地寸草不生,灼烧得她的嘴唇都快要皲裂起皮。
她昏昏沉沉地,下意识就掀开了被子,想着下床找水喝。
谁料下一刻,就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鹤发童颜,正俨乎其然地看着自己,嘴里不知在念叨什么。
她脑中混沌一片,并不知道他缘何会出现在这里,却也很是欢喜,霎时扯出一抹笑来,轻轻唤道:“你来啦,丘伯伯。”
眼前的丘鹤年还未说话,视线之内就又闯进一张年轻男子的脸庞。
然后又是一张,但后来这张脸庞,有些熟悉。
也有些过分好看了。
宁以卿愣了愣。
她思绪杂乱,连带着有些口齿不清,“丘伯伯你……上哪给我寻了这么多美男子来?”
丘鹤年翻了个白眼。
“你究竟强撑着烧了几日?别是把脑子烧坏了!你仔细看看,这是谁!”
他将池南星扯过一些,又推着他的头往前,凑近在宁以卿跟前。
宁以卿眨了几下眼睛,表情有些懵懂迷茫,却也听了丘鹤年的话,认认真真将眼前这张大脸上下打量了几回。
直到她看见这人右眼下眼睫处,有一颗淡淡的红痣。
“你……”她似乎愣住了,眼眸中却蓦地浮现出一抹欣喜,“你是……池南星?!”
池南星从进了侯府就一直冷若冰霜的脸上,终于显露出了一丝笑意。
“是我。”他轻声道,“好久不见了。”
“你长这么大了。”
宁以卿声音轻如一声浅浅叹息,眼底忽然聚起朦胧泪意。
她好像有很多年,很多年,都没有见过池南星了。
不是他所说的好久不见,不是仅仅几年而已。
她混沌的脑海终于觅得一丝清明。
有二十年了吧?不止,还不止二十年。
儿时随着父亲天南地北四处游历,跟着池南星在章莪山上胡作非为,种种美好记忆如同潮水一般袭来,直到那潮水漫到眼底,模糊了眼前景象。
池南星愣住,有些手忙脚乱地想伸手替她擦泪,后脖颈处的衣领却忽然被丘鹤年一把拽起。
他回过头去,见丘鹤年正横眉竖目地瞪着自己,然后又微微抽动眼角,朝他示意。
池南星这才回过神来,紧握着拳头,不情不愿地为身侧之人让出位置来。
陆宴礼沉默地看着二人的互动,将宁以卿的表情尽收眼底。
见她片刻就认出了池南星,见她眼眸之中霎时燃起的光亮,陆宴礼心中酸意翻涌而至。
见到池南星,原来她竟这样欢喜。
他心中自嘲一笑,是啊,其实他早就有所察觉不是吗?在她数次提起幼时章莪山光阴之时脸上的雀跃,在她不久前说过池南星要回京过年时,那盛了满眼的期待之色。
如若没有这道婚旨,她会不会早早就选择了池南星?
陆宴礼心中酸痛难忍,可当对上宁以卿那双噙满泪水的眸子时,却只剩心慌和焦急。
“夫人……”他再凑近些,坐到床榻一侧,伸手将她缓缓滑落的泪珠拭去,“你还好吗?”
脸颊上的粗粝触感将宁以卿从回忆之中一把拉回现实,她抬起眼来,端详着眼前这个替她拭泪的人。
脑中的云雾好似在这一刻,尽数散去。
“陆宴礼……”
宁以卿脱口而出,便是唤出他的名字。
陆宴礼朝她微微颔首,手指从她脸颊之处缓缓滑落,直到握住她的手。
他眼中忧惧还未消散,只迫切问道:“还有哪里不适?丘老先生就在这里,你别害怕。”
宁以卿却垂下眸去,听着他稍微颤抖的声音,看着他轻握自己的手,须臾,便不着痕迹地将手从他掌中抽开。
她垂着眸子,叫人看不出神色,声音分明清冷,却带着一丝微不可闻的愧疚之意。
“侯爷,府中诸事,可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