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曼”的父亲家住在国棉厂的小家属院里,这个家属院程曼小时候还去过,由几栋自建的楼房构成。
为了节省时间与建筑料,这种房子并没有自带上下楼台阶,上楼依靠的是楼房最右侧用铁焊接的楼梯。
铁质的楼梯明显有些年头了,一块台阶的中间甚至还破了一个洞。
程曼小心翼翼的迈过那个洞,一脚踏在了一块台阶上,脚下的台阶立刻就碎了一小块。
姜悦皱眉看着这铁质楼梯:“我上回跟厂领导反映都快几个月了,他们怎么还不让人来修?”
程曼没有说话,安静的缀在姜悦身后。
她清楚,反映是没有用的,国棉厂如今已然是日暮西山。
昔日养活了数万人的国棉厂,现在连最基本的员工工资都无法保证发放完全,就更别提其他的了。
程曼清楚的记得,再过几年,这家庞大的厂子便会支撑不住而倒闭,数万捧着铁饭碗的员工遭遇下岗。
两人走到四楼,额头早已经沁出汗来。
姜悦突然冲着程曼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猫腰走向最边上的那户人家。
程曼戳了戳她:“阿悦,你干嘛?”
姜悦板着小脸让她轻点声:“我这叫突击检查,我得看看你那个后妈有没有背着我们亏待你。”
程曼刚要把人拉起来,便听见屋内传来了说话声。
老式的房子隔音效果并不好,里边屋内的人压低了声,程曼两人还是能很清楚的听到两人的对话。
“赶紧吃,别让你姐知道。”
“妈……”
“好哇,总算让我抓住了!”姜悦怒气冲冲的推门进去。
屋内,刘巧玲的身子猛地一抖,手上的汤水溅了一手。
她尴尬的将手背过身去:“曼曼,你回来了啊。”
“嗯。”程曼与对方点了点头,依靠着突然冒出来的零星记忆,扯着打算大闹特闹的姜悦进了屋。
木质的板材门合上后,只留下吱噶的声响。
等门关上后,程芝才小声问母亲:“妈,刚刚那是大姐和姜悦吧?”
姜悦看到她们居然没有闹事!
刘巧玲点了点头,把碗重新塞给程芝:“你先吃你的。”
碗里面沉着一整根的海参,几乎有婴儿手臂那么粗。
海参在松镇并不算什么稀罕物,但这么大的确实算得上稀奇。
那么大的海参,刘巧玲以前还真没做过,所以她选用了最原始的做法,将整根的海参泡发后,泡上姜糖煮熟。
海参那带着腥气的甘咸味与姜糖混合,让从未吃过这玩意的程芝直接干呕了一声。
“赶紧吃,别耍花样。”刘巧玲横了一眼女儿,声音略微拔高:“这可是听到你要高考了,你外婆特地送来的海参。就这么一根,我连你大姐和小弟都舍不得给,全都喂了你,明年你要是不给我好好考,小心我打折你的腿。”
“你还不如给我姐呢。”程芝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说什么?”刘巧玲眼神犀利的盯着女儿。
程芝立刻拿起筷子插起海参塞进嘴里,几秒后,她直接将东西吐回碗里:“妈,这东西怎么还有沙子啊!”
“有沙子好啊,说明东西是正宗,赶紧吃,别浪费了。”
刘巧玲说完,视线又忍不住飘向紧闭着的屋门上,忐忑不安:“芝芝,你姐是不是生气了?”
“有可能。”程芝没心没肺的点头。
刘巧玲头皮发麻,一想到继女那窝囊个性她就浑身不自在。
那孩子,每次有话都藏着掖着,心里觉得委屈了就苦着脸一副小媳妇样。
刘巧玲这种直来直去的人跟她一个屋檐下住了快二十年也都没适应,总觉得自己欠她多还她少似的。
刘巧玲盯着程芝吃完了那碗海参后将碗给洗了,陪着程芝一路看电视。
电视内播放的是她最爱看的《几度夕阳红》,刘巧玲盯着电视看了一会儿,什么也看不进去。
“妈,你能不能好好看电视啊。”程芝再一次被母亲的唉声叹气打断了兴致。
“看什么电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看电视?我要是你,我就床头板竖起来读书。”刘巧玲起身关掉了电视,又跑进屋里拿了自己的布兜子出来。
“妈,你去哪?”
“你姜悦姐来了,我总得买点好的招待人家吧?”刘巧玲说完,便马不停蹄地走了。
姜悦在屋内撅着屁股趴在门板听着,一直到关门声响起后,她才转过身。
她这一转身便对上了程曼清冷冷的目光,她捂着胸口道:“曼曼,你这是要吓死我啊?”
“怎么样?”程曼一脸了然:“不好意思了?”
姜悦一屁股坐在床梗上,梗着脖子道:“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一没跟她吵二又没在脸上写着我要闹事这几个字。再说了,她是后妈,后妈能有几个好的?”
程曼大概没想到她对刘巧玲的偏见,她正色道:“阿悦,你下次不要再说这话了,并不是所有的后妈都是坏人。”
姜悦有些不高兴:“我在帮你说话!”
“我知道,是我太窝囊,总是让你们担心了,说到底,都怪我。”
回到家后,程曼的脑海里就冒出了许多记忆碎片。
透过那些零星的记忆碎片,程曼知道刘巧玲绝对算不上恶毒后妈,甚至有些亲妈都远不如她做的好。
“我看你是被她牵着鼻子走了。”姜悦不满道。
程曼抿了抿唇:“刘姨跟了我爸十八年,我还没满月的时候亲妈就丢下我走了,是她一把屎一把尿的把我拉扯到大。我现在十九岁,吃了她十八年的饭,穿了十八年她洗的衣服,她对我已经够好了,等会儿天黑了,你去咱们这家属院楼下转悠一圈,看看有哪家姑娘长到我这么大的能跟我一样不用洗衣做饭的?”
“那是因为她是后妈,她这是做给别人看的,你看她刚刚不就偏心自己亲闺女去了吗?”姜悦心里也清楚自己待刘巧玲存在着偏见,可刘巧玲是后妈啊!
后妈恶毒,这是大家伙一直根深蒂固的印象。
自古以来后妈难做,即便是刘巧玲做的再好,也总会被人挑出刺来,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看,就说她不是个好的吧?”
而那些所谓的亲生父母,不论他们做的再差,都会有旁观者高高在上的劝说着被虐待的子女:“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程曼明白姜悦的想法,但她并不想得了便宜还卖乖。
跟“程曼”一样,既享受了刘巧玲的精心伺候,又要放任姜悦一家误解刘巧玲,任由姜悦在刘巧玲面前各种甩脸色为自己出头。
“程曼”的这种小心思,她能够理解,但却感到反感。
程曼放下了手中的账本,淡淡道:“她偏心自己的亲生闺女不是应该是理所应当的事吗?”
“啊?”
程曼想都不想的说:“这世界上哪有一个母亲会爱别人的孩子多过自己孩子的?如果她真的这样做了,那才是不正常。”
姜悦大概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半天想不到反驳的话,只能干巴巴的憋出一句:“你都生气吗?她有好东西不给你吃,背着你偷偷喂给自己的亲生闺女。”
程曼觉得她钻牛角尖了,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她:“你没听刘姨说吗?就那么一根海参,是程芝她外婆特地送来给程芝在读书时补身体的,我哪来那么大的脸去独吞?”
姜悦不说话,觉得自己好像是被表妹背叛了一样。
程曼握住她的手:“阿悦,我也是经历了路林健和苏嘉文的事后,才看清了这些,明白了身边到底谁对我好谁对我差。刘姨她人真的很好,逢年过节我提到舅舅家的礼品都是她亲手置办的,每次她都是让我爸先陪着我一块去舅舅家送完礼后,再陪她一块回娘家。”
姜悦半信半疑:“你没骗我?那些难道不是我姑父让她准备的?”
“我爸一个大老爷们能有那么细的心思?”程曼叹了口气道:“再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妈当初是跟人跑的,我爸头上的绿帽子被戴的整个县城都知道,他其实早就想跟我妈这边的亲戚断了往来的。现在能够逢年过节的走动,那都是刘姨劝他的。”
姜悦无话可说,她知道自己的姑姑当初抛夫弃女的举动确实算不上光彩。
说句难听的,她要是姑父,早就打上岳家来了,就更别提逢年过节的走动了。
要知道,就他们家附近的一户人家,媳妇难产刚走几个月,男人就续娶了一个,打那以后就跟岳家彻底断了往来,现在孩子都十岁了,也不知道自己的外公外婆是谁。
程曼看她脸色,便知道她听进去了:“阿悦,以后你也别老是像防贼似的防着刘姨了,这么多年只有我欠她的份,她不欠我的。”
姜悦撇了撇嘴,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只说了一句:“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程曼就此打住,言多必失,有些话点到为止就好,说太多了反而就适得其反了。
姜悦把脸埋进被窝,紧绷厚实的牛仔裤闷的她双腿黏糊糊的。
程曼将大木箱里的衣服理出来,挑出一套凉快透气的短袖衬衫和长裤:“先把衣服给换上吧,大夏天的别闷出痱子来。”
“怎么会,我这可是35一条的苹果牌牛仔裤。”姜悦嘴上说着,手却很老实的接过裤子,快速的换了下来。
程曼余光一瞥,姜悦的大腿处早就被勒出了道道红痕,上面还粘着一些线头线毛,看上去惨不忍睹。
姜悦盯着自己的大腿,低声的骂了一句:“娘的,这什么破裤子啊。”
程曼噗嗤一笑,姜悦拿眼瞪她,突然就听见了外边传来一阵关门的声响。
她立刻提高警觉:“什么情况?”
“没什么。”程芝有些慌乱的声音在客厅响起:“是穿堂风把门给吹关了。”
“不行,我得去看看。”姜悦赶紧套上裤子,赤脚走了出去一翻查看,确定家里只剩下自己和程曼姐妹后,她才将信将疑的回了房间。
程曼坐在靠窗的位置静静的翻看原主的账本,余光扫向家属院楼下。
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挎着买菜的兜子脚步轻快的往菜市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