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鹤不吃东西,是因为东西一进嘴,他就会无法控制地想起过往那些被迫吞咽的东西。
粘稠的毒汁、腥臭的血液、腐烂的生肉、挣扎的恶魂……不管他的修为如何精进,也无法压制胃中翻涌、呕吐、痉挛。
他不睡觉,是因为他会在梦中反复回到过去,被关在笼子里、被碾碎指骨、被鞭打……
他不曾想,噩梦会过去。
房门咯吱一声,慕时抱着花瓶走进,面露惊喜,“师兄你醒啦!”
闻人鹤惊坐起,下意识掀起被角盖在□□,虽然明知已有遮挡。
慕时将插着银铃草的花瓶摆放窗台,接着侧身坐上榻,抓起他的手腕。
肌肤相触的瞬间,一阵酥麻穿过,闻人鹤惊吓般抽回手腕,神色茫然。
“我只是探你脉息。”慕时些许困惑,“你这么防我干什么?”
她低头将他的手硬掰了过来,他依然躲,但没有之前那么强烈。
“已经无事了。”慕时松了口气,又忍不住感叹,“你还真是体质够硬,运气够好。”
剑修大比上能赢,毫无技巧,纯靠硬扛和灵力爆发,再加上对手轻敌。
闻人鹤注视着她,心乱如麻,被她放下的手,陡然生出空荡荡的感觉。
“你怎么……”慕时倾身凑近他,“睡醒之后怎么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你是……做梦被吓狠了?”
闻人鹤眸光微滞。
“没事的,只是做梦而已。”慕时觉得好笑,这人平日里总一副云淡风轻的淡定模样,没想到还能被吓成这样,不过……倒也蛮可爱的。
她的气息逼近,闻人鹤想要逃离,又动弹不得。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慕时心生怪异,“你该不是……梦到我了吧!”
他整个人僵住片刻,随即目光躲闪。
她原本只是瞎说,但这个反应无疑坐实猜测,简直是歪打正着。
慕时追着他的视线左摇右晃,强迫他看自己,“你梦到我什么了?”
“你……”闻人鹤被迫与她四目相对,撑在布衾上的手蓦然收紧。
布衾皱了。
慕时满眼好奇,“我怎么了?”
“你……”他的脑海里频繁闪过一些画面,声音沙哑,“你……就知道哭。”
慕时:“?”
她略加思索,“就算是在梦里,我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就哭吧。肯定是你……”
她微微眯眼,满腹狐疑,“你该不是揍我了吧。”
闻人鹤:“……”
他别过脸,抬手将她推开,没有否认。
“你太过分了!”慕时义愤填膺,隔着被褥锤在他腿上,“我照顾了你一晚上,你倒好,做梦都想着揍我!”
忽而又放缓语调,“不过,既然你已经在梦里动过手了,就不可以来真的了哦。”
闻人鹤怔然,顿时来了底气,“你又做什么缺德事了?”
“哪里又了?”慕时理直气壮,“就是、就只是执礼堂的弟子来问,你要什么奖品。那个时候你还没醒,我就自作主张……也不能算自作主张,毕竟你也答应送我的,我就替你选了灼心草。”
她声音越来越低,还拍了拍自己腰间的荷包,显然宝贝已入囊中。
闻人鹤轻哼一声,没有多言。
“砰砰。”
元降敲门而入,“你终于醒了。”他絮絮叨叨,“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又责怪,“你也是,平常也就算了,明知第二天要上场比试,为什么不吃药呢?不仅伤害自己,还浪费师妹心意。”
慕时赞同地点了点头,顺手把他没吃的药收入荷包。
闻人鹤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道:“今今有消息了吗?”
“没有。”元降眉头紧锁,“他会不会……出事啊。”
闻人鹤食指微屈,流光如藤蔓般游走,打开了柜顶一个不起眼的盒子,卷起一缕长发。
“性命无忧,不过两个月之期已到,他还没回来,定是遇上了麻烦事。不用担心,明日我便下山去寻他。”
元降点点头,“你一个人去吗?”
慕时歪头,朝闻人鹤眨巴眨巴眼睛,努力提高存在感。
他不为所动,冷漠地把她从眼前推开。
“嗯,一个人。”
“那我去给你准备包袱。”元降没待多久又出去了。
“你还在这做什么?”
慕时欲言又止,脚步迟疑。
她不自在地来回踱步,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出了门。
她出奇的老实,闻人鹤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慕时出来便撞上了从外面回来的桑音,后者见她更加兴奋,“慕时!”
她顿在原地,桑音小跑过来挽上她的胳膊,“我刚刚去看了,陆贾在六月坪大喊他是废物,你没去亲眼看真是太可惜了!”
“是吗?”慕时兴趣缺缺,“你看见了就行。”
桑音察觉出了她不对劲,“你怎么不高兴?”
“师姐……”她抱着桑音的胳膊撒娇,语气黏黏糊糊,“我也好想下山啊!”
“怎么突然提下山,谁要下山吗?”
慕时趴在她肩上,难掩失落,“二师兄要下山去找五师兄。”
“那你要他带你一起去不就好了。”桑音拍拍她的背安抚,“反正二师兄喜欢你,你求求他就好了。”
慕时摇摇头,“师兄做梦都在揍我,他哪里喜欢我了。而且,他要是下山做别的事,我还能死皮赖脸地跟着。可他是要办正事,甚至可能要救五师兄,我灵力全无,跟着他就只是累赘。他刚刚还赶我走,他肯定也这么觉得,所以根本不给我开口的机会。”
“师姐,我好不喜欢自己没用的样子。”
“才不是!”桑音连忙道,“你这只是暂时的,养养就好了。等你学术法小有所成,都不用师兄带你,你自己就可以下山到处玩了。”
慕时埋在她肩头哼哼唧唧,心情依旧低落。
离开家的生活跟自己想象得一点也不一样。
“好了,你不要多想,以后会有很多机会的。”桑音轻声安慰。
“嗯。”慕时重重砸了下脑袋,并未过于沉浸悲伤。
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慕时回自己房间休整,并无睡意,便临窗打坐,运转身上仅存的灵力。
不料半刻钟后,经脉堵塞,她直接吐出了鲜血。
阿怜坐在旁边叹了口气,“当初跟我学咒学不会,你还嫌我不会教。现在学术也一样,总算明白是你自己的问题了吧。”
“天底下除了医修,其他修士都是需要筑基炼体的。只是大多数人天生就有适合修行的体魄,便可以略去这一步骤。很明显,你不在其中。”
“你可是我看着长大的,就你这体质,根本练不成什么。当初你爹娘费那么大劲也就保住你的命,你可别瞎折腾了。”
慕时垂眸,缓缓抬手,擦去自己嘴角的血迹。
见她如此,阿怜不忍,“老老实实做个医修不好吗?”
慕时没有回答,好似入定一般发了很久的呆。
忽然问:“除了古法以毒淬体,你还知道别的改善体质方法吗?”
“你想干嘛?”
阿怜急得往她脑袋上锤,奈何自己是虚无的,给她造不成任何伤害。
阿怜愁容满面,“普通的淬体之法对你而言是无用的,而那种偏门的……这么说吧,各大世家的天赋之能皆伴天罚存在,你的体质如此,说不定就是你天眼觉醒所致。而那种偏门淬体之法也是逆天而为,副作用满满。”
“你拿后者补前者的窟窿,跟拆东墙补西墙有什么区别?”
“你就说有没有!”
阿怜扭头,坚定道:“没有!”
慕时纠结过后,利索地在炕桌上铺开纸笔,翻出医书。
“你干什么?”阿怜歪着脑袋去瞧。
“我要把以毒淬体那一条摘出来,好提前做准备。”
阿怜睁圆了眼睛,“你疯了吧!这条古法虽有记载,但也没见人成功过。列出来的副作用虽然就一条,但实际上有多少谁也不确定!”
慕时没看她说话。
“慕时!你清醒一点!越慕时!”
阿怜贴着她的耳朵喊,但她一个字也听不见。
慕时神色凝重,一笔一画将淬体所需的一百二十七种毒誊抄下来。
备齐这些东西还需要一段时日,若是在此之前找不到别的办法,她也只能试一试。
成就医道固然重要,但她不能只做一个战力薄弱的医修。哪怕不为哥哥,只为她自己。
“有别的办法!”阿怜无奈,脑袋枕在她写字的纸上,如此道。
慕时终于看她,“什么?”
“蛊。”
……
“砰砰。”外面传来温和的敲窗声。
慕听阿怜长篇大论说着用蛊的副作用,正厌烦着,听到声音立马去开了窗。
“师兄,你找我?”
闻人鹤颔首,“我明日下山后归期不定,你……教你学术法的事情需要延一延。”
“没关系,反正我也要出一趟远门。”
“你要去哪?”
慕时没有隐瞒,“临疆。”
闻人鹤眉头轻蹙,“这么远,去做什么?”
“取一件友人之物。”
“怎么去?”
慕时愣了愣,这她倒还没想好,不过……“我有钱。”
闻人鹤微怔,疑虑问:“你是不是没自己出过门?”
慕时:“……”
很明显吗?
她没回答,就是默认。
“不许去,你要取什么,我顺便给你带回来便是。”
“这个东西只有我自己拿得到。”她信誓旦旦,“你放心好了,我有很多宝贝,能保护好自己。”
闻人鹤轻嗤,“你是生怕别人不惦记你吗?”
慕时些许不服气,又心知辩不过他,只能小声嘀咕,“又不干你的事。”
他听到了,一挥手,给整间屋子下了封印。
“你……”慕时拍打窗口,凭空生出波纹,“你该不是想把我关起来吧,你凭什么!”
“你根本就不知道外面有多危险。”
慕时气不打一出来,“要危险也是我危险,又碍不着你!你凭什么不让我去,赶紧把这破玩意给我撤了!”
她叉腰怒道:“闻人鹤!你又欺负我!”
“师兄欺负人……”
闻人鹤浑身一僵,脑海中浮现起她哭得梨花带雨,赤裸着,在他身下低声控诉的模样。
对师妹起这样的心思,他可真是……下流无耻。
真是……欠了她的。
他背过身,一个响指解了封印。
“明日跟我一起下山,等找到你五师兄,确保他无事,我再陪你去临疆。”
慕时:“?”
怎么突然拐这么大弯?
她愣住,久久未回应,闻人鹤不得不再开口,“这还不行?”
“行。”慕时的怨气霎时烟消云散,她嫣然一笑,“师兄真好。”
闻人鹤回首,淡淡扫了她一眼,“话别说太早,有条件。”
慕时面露乖巧,“我一定不给你添麻烦。”
他点了点头,似是对她这个态度很满意。
“第一,打扮朴素些,不许招摇。”
她乖顺点头。
“第二,除了我之外,不许随便相信别人。”
她小鸡啄米般点头。
“第三,不许乱跑,要待在我十步之内。”
她迟疑点头。
“第四,不许自作主张,凡事要听我的。”
她迟疑,在他注视下,勉强点头。
“第五……”闻人鹤垂首,“不许对别人花……胡言乱语。”
慕时:“?”
“第六……”
“等等!”她抬手打断,“一般人最多三个要求的,你这是不是有点、有点多呢。”
闻人鹤语气放缓,“多、吗?”
这是威胁她,慕时轻哼,“不多,一点都不多。”
“最后一个。”他轻咳了一声,压制住身体里频繁涌动的异样感觉。
“不许随便碰我。”
慕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