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杯里的酒流淌了很久,林久也在河边这块荒地上待了很久,眼看就是寒尽春生。
不过季节其实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在【金杯里永远有酒】的加持下,她所在的河边早就长出了茸茸细草,冷风拂过河畔时,容易将瑟瑟发抖的草尖误认成春天。
系统旁观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开口,“抗旱效果好是好,但我怎么觉得这些草不大对劲呢?但具体哪里不对劲,我又说不上来。”
林久说,“因为这些草很快地长出来,又很快地被冻死。”
系统震惊,“什,什么?”
林久说,“金杯里的酒喝下去的效果是精神抖擞,显而易见是能在一定程度上激发生命力,但这点稀薄的生命力又不足够一直维持精神抖擞的状态。”
系统听懂了。
简单来说就是,林久往河里倒酒,河边的草籽被酒中蕴含的生命力哄骗,“精神抖擞”地钻出泥土,长出嫩叶。
但现在是冬天,长出来的野草在外界汲取不到足够的生命力,酒里那点稀薄的生命力也不足够维系它们的长青不败,所以它们很快就在寒风中被冻死。
而这时,下一茬被欺骗的草籽又已经冒出了绿叶。
河边始终长着茸茸细草,只是没人会知道,这片看似生机盎然的绿色里,已经埋葬了多少绿草的尸体。
系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瞬间毛骨悚然,大叫道,“这条河通达帝国疆域,你往河里倒酒,流域内所有的土地岂不是都会被【金杯】里的酒欺骗?”
“我记得有些农作物的播种是在冬天之前吧,野草的种子多,禁得起一次又一次的欺骗,那些农作物怎么办?”
林久冷漠地说,“但我兑现了我的承诺,我降下了甘霖,我消解了烈旱,难道不是吗?”
系统难以置信,“你这,什么叫南辕北辙啊,你抗旱抗得地里寸草不生?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刘彻抗旱的目的是保住农作物呢?什么叫本末倒置你知道吗?”
他急得团团转,林久冷眼看着,保持沉默。
系统都快急哭了,“你是个疯子吧,你知道那是多少条人命吗?就算这个世界对你来说什么也不是……你你,你怎么能这么干啊?”
林久说,“你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什么,我怎么会做这种事,我可是神女,神女你懂吗。”
“下游已经铸好了堤坝,这里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人为的水库,【金杯】里倒出的酒都会被蓄在水库里,在春天彻底到来之前,没有一滴酒能往外流。”
系统呆滞住了,“啊?什么时候搞的大坝?”
“就在你神神叨叨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时候。”林久说。
系统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对林久说,“你……好奇怪啊。我怎么感觉你当这个神女当得还挺认真的。”
“什么叫挺认真的?”林久反问他。
“就你一系列所作所为,从召唤刘邦,到出现在刘彻面前。你的神女身份先是忽悠住了刘邦,然后又忽悠住了刘彻。”
“然后住进温室殿,未央宫的人开始把你当神女看。”
“再然后升起太阳,参加那晚宴会的人开始认可你神女的身份。”
系统说着说着就流下汗来,“接着又是宣室殿上展露神迹,满朝衣冠都视你为神女,再然后你这样看重抗旱这件事情,等到抗旱成功,全天下人都会知道你神女的名声。”
“你不会真的就准备把神女这个身份焊死在身上了吧?”
林久一言不发,这个问题弱智到她懒得回答。
系统沉默片刻,开始痛哭流涕,“我真傻,真的,我单以为你捞一笔就跑,我没想到你真准备走神女这条路啊。”
林久安慰道,“别哭了,未来还是美好的,你要相信我。”
系统哭得更大声了,“我不是不信任你,我是不信任我自己……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厉害,【魂兮归来】和【持金杯的圣女】已经算是撞大运了,我以后很难保持这样的水准的。”
“我从来也没觉得你很厉害,更不指望你能有什么用,都交给我吧,我办事,你放心。”
系统停顿了片刻,嚎啕大哭。
夕阳烧红了天边的云霞,系统哭累了,睡着了。
刘邦站在一旁,默默的,不说话。
他是唯一一个被允许旁观这一场神迹的人——如果他现在还能算是人。
宣室殿上对这场神迹看得几乎和天地一般重,可实际上神女只是立在河边,持金杯倾水而已。
这真的是很平淡的一个姿态,与神女曾行的那些神迹相比,简直乏善可陈。
可神女站在河边这么多天,姿态不动,衣不染尘。一天一天再一天,从冬到春。
刘邦看着她,一直看着。
然后,他想到一句话。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百岁为春,八百岁为秋。
上古的神女,凡人计数过多少岁,才是她的一度春秋?
他没有多想这个问题,狂妄如刘邦,也有不敢深思的事情。
于今朝今世,立在河边的神女,便如同凝固在无尽光阴中的一尊造像。天地轮转,唯她不变。
就在这变与不变之中,水库里蓄满了足够的酒,空气变得湿润温暖。
这一天,林久站在河岸上,将倾倒的金杯缓缓扶正,持续了半个冬天的流水声消失了。
刘邦心领神会,向神女行礼之后,驾着他的驴车往大堤的方向赶去。
他要去挖开大坝,放开积蓄了一整个冬天的甘霖,去浇灌这场焦渴的旱灾。
林久在轻声数着什么。
系统感觉有点奇怪,“你在干嘛呀,我好像听见你说话,5、4、3、2,你在数什么?”
林久说,“一。”
大地上忽然传来一阵战栗,河边茸茸细草如遭遇大风一般整齐地往一边倒伏。
系统立刻开启全部感知,超越凡人的听觉如同海浪一般奔涌向远方。
他听见声音,铲子掘开拦路的大坝,成块的泥土滚落而下,眨眼间就被水流吞没。
然后是一声巨响,大坝垮塌,万吨的水流咆哮着冲入河道,江入大荒。
系统不太明白,“你数这个干嘛?”
林久轻声说,“你猜,刘邦还会不会回来?”
系统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三秒钟之后,他身上忽然窜过一阵电火花。
“卧槽!”系统大叫起来。
“你干什么了?刘邦不就去送个信吗?怎么就回不来了?”
他几乎是立刻就想到林久曾经说起过,用【金杯】里的酒使刘邦魂飞魄散。
继而想到这条河在下游被筑了堤坝,现在这段河道已经变成了一个人为的水库,而水库里正蓄满水。
不不不,蓄满的那根本就不是水,是【金杯】里的酒!
系统没有正面承认过,但林久有句话说得没错,刘邦是因【招魂】而重返人间的亡魂,得到过太阳祝福的【金杯】很克制他。
当然,【金杯】里的酒没那么强力,还没到刘邦一沾即死的地步。
然而,然而现在刘邦要面对的酒,也并不只是“一沾”而已,而是蓄满了一整个水库!
那是足以流经帝国全境、解除地上旱灾那么多的酒!
如果、如果刘邦被泡进了那么多的酒里——
那跟把活人泡进浓硫酸里有什么区别?
刘邦在三秒钟之内就会魂飞魄散,连一点渣滓都留不下来。
系统喃喃说,“刘邦……回不来了啊。”
他的语气有点悲伤。
林久有点迷惑,“你是不是搞错了?我让你猜刘邦还会不会回来,怎么就变成他回不来了?”
系统一整个大震惊,“你没用【金杯】里的酒让刘邦魂飞魄散?”
林久比他还震惊,“你怎么还惦记着让刘邦魂飞魄散呢?他得罪你了吗?”
系统傻了,“我,你——”
他一时间说不出话。
林久说,“我的意思是,让你猜刘邦会不会逃跑。”
系统又震惊了,“等等,刘邦为什么要逃跑,等等我——”
林久不说话。
系统忽然意识到什么,“卧槽!刘邦看出来你准备弄死他了?!”
“不对不对,你没想弄死他,但是他可能会以为你要弄死他。他不相信你啊?”
林久沉默。
系统:“给我速效救心丸!给我呼吸机!道可道,非常道……”
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野地里忽然响起一阵铃铛的脆响。
刘邦驾着驴车,慢悠悠地从地平线上走来,他身后夕阳磅礴,落日融金,金红色天空辉煌得无法无天。
他回来了!悠闲得像个村夫,披挂着夕阳又庄严得如同英雄!
英雄乘着驴车走近,高高地昂起头颅,他在神女面前还从未显露过如此骄傲的神态,不退不让,不闪不避,与神女对视。
神女手捧金杯。
刘邦从驴车上跳下来,他走过来,伸出手,手握一束卷起来的绢帛。
他把这卷绢帛递给神女。
空气都像是在这一瞬间的对视中凝固,风都不敢吹动绢帛的边角。
刘邦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但这点笑意丝毫无损他的气度。今天他是英雄,也是皇帝。
他手中的绢帛黑底红边玉轴,是天子诏书的制式。
然后,他慢慢地展开这卷绢帛。
他一直笑一直笑着……七十年前的鸿门赴会,想必也不过就是这样的胆气了。
这是刘彻下发的诏书,措辞繁复而又华丽,有楚辞和九歌的余韵,是凡人最庄严的辞令,远比从前刘彻下发的每一道诏书都更庄严,甚至比汉室七十年以来,任何一道天子诏书都更庄严。
因为这是真正一封献给神鬼的诏书。
那些洋洋洒洒的华丽文字,其实只要一句话就能完全概述。
今天子刘彻,昭告天下,汉室的血脉,将要年年岁岁,永远地敬奉神女。
林久仔细地端详着诏书,沉默不语。
她在刚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就受了刘邦的册封,可那只是空口的册封,仅限于朝野听闻。
而刘彻这张诏书可是加盖了天子玉玺,要通行帝国全境的!两者的意义大不相同。
刘邦仍然在笑,笑着笑着就侧过脸,远远地眺望日落西山,四野垂暮。
他猜到神女要对他动手,仍然回来,是因为胸中有胆气。
他可以跑,可汉室国祚不能跑。他从前在项羽面前跑过,但现在在神女面前,却选择乖乖地回来。
而有胆气并不等于没脑子,所以他带了一样东西,就是那份诏书,想要以此赎买自己的命。
但这天子诏书一旦见世,从此无论神女有没有高皇帝刘邦,神女都永远是神女,名正言顺,可以享用汉室全部的供奉。
从这封诏书开始,他对神女最大的价值已经消失了。往后不需要他,神女也能做任何她想要做的事情。
这大概算是亲手断掉了自己的生路。
引颈受戮,其实并不是他的风格。
这一次他也想过要跑,可大概是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吧……他看着夕阳,就想到他其实已经老了。
老得不愿意再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刘邦不会魂飞魄散!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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