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下完早朝,神清气爽的苏帝师背着五岁的幼帝走街串巷。
盛京的百姓们几乎是看着团子陛下长大,陛下生得可爱, 粉雕玉琢, 比寻常的小孩聪明了不知多少倍。讨好人的本事一流,气人的本事也一流。
刚出了宁府大门, 李玥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 被师父背着,一脸得意,“哈哈, 宁酒酒咿咿呀呀的哪有我可爱?师父,你说对不对?”
苏玙心情好, 乐得哄她。
李玥搂着她脖子,“师父父, 去五姑姑府上!我要找晏团团玩!”
她要捍卫她盛京第一可爱的名分!师父是她的,除了师娘, 谁也不能和她抢!
公主府,被幼帝深深嫉妒的襁褓里的晏团团,此刻正安安静静熟睡。
五公主萱柔怜爱地陪在女儿身边,一双美目定格在女儿稚嫩的脸庞, 怎么看也看不够。
“五姑姑!”
外面传来一声稚气清脆的呼喊。
苏玙背着幼帝被下人领进门, 见到她, 萱柔眼睛一亮,“义姐。”她继而道:“阿枂, 莫要吵到你表妹了。”
啧。表妹。才不是表妹,这是和她争夺师父宠爱的头号敌人!李玥藏着小九九,甜甜地喊了“五姑姑好”, 趴在苏玙背上不肯下来:“师父父,我要看团团表妹。”
师父父……
小孩子撒起娇来没完没了,苏玙今晨从被窝爬起来时得了渺渺一声嘱咐,要对玥儿多点耐心。她眉目不经柔和下来,背着小孩来到晏团团身边。
察觉到她柔和温善的气息,萱柔隐有猜测,暗笑义姐和阿嫂感情好。她不受控制地想起阿术,恰是此时,晏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阿玙来了呀?还带了陛下?”
声音越来越近,晏术踏进门。
窝在襁褓熟睡的晏团团被吵醒,李玥这个做表姐的反而咧唇一笑,“团团,团团,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这是我师父!她最疼我了!”
晏团团:“……”
晏术:“……”
晏术挠挠头,不明白自家女儿哪里招惹陛下了?怎么一进门就对着她女儿冲巴巴的。她看向萱柔,萱柔笑而不语。
仗着年纪的优势,往后但凡有拉仇恨的机会,李玥从不错过。
是以十年后,长成妙龄少女的皇帝陛下和宁家嫡小姐,还有晏家冷冰冰不拿正眼看人的表妹,关系怎么也处不好。
春回大地。
回首十年已逝。
……
十五岁的李玥站在门外,随着门打开,她再度闻到师父身上好闻的花香。那是师娘身上的味道。又或者,准确来说那是情到极致从骨髓里挥发出的无上情.韵。
十五岁,如鲜花般的年纪,褪去儿时的天真无邪,已是渐渐知晓人事,李玥灵动的眸子望向容颜不改的师父。
她已是少年人,而师父这张脸丝毫不受岁月流逝的影响,清俊里掩不住女儿家的傲气、柔美,笑时风流烂漫,不笑时气度威严。
她定了定恍惚的心神,刻意忽略心底泛起的涟漪,软软甜甜地喊道:“师父。”
人间三月春衫薄,苏玙匆忙出来来不及遮掩一二,锁骨处如桃花艳丽的痕迹跌进李玥眼眸,她犹未察觉,关心道:“玥儿,找为师何事?”
十年的时光,李玥受苏玙教养,出落成妥妥的美人,少女嫣然一笑,透着点促狭打趣“没打扰师父罢?”
苏玙一怔,反应过来轻扯了她衣袖走出几步,悄声低语:“敢打趣为师了?谁给你的胆子!要被你师娘听到……”
“师娘不会计较的。师娘爱极了师父,哪会因此事舍得予师父脸色?”
养大的徒弟不仅抽了身条,胆子也肥了。苏玙不客气地在少年陛下的头上不轻不重一敲:“有事说事!”
李玥敛了嬉笑的神色,唇微抿,上前半步替性情洒脱的师父理好雪白衣领,不等苏玙心生讶异,她又很快退开,时机、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
“师父,我十五了。不适合再住在飞凰院了。”
她眼底藏着晦涩,一瞬又恢复清亮。
听到她的话,苏玙后知后觉地感慨,“十五了,这么快十年过去了。”再抬眸,看着少女,心绪泄了两分,“玥儿长大了。十五,该亲政了。”
她似是陡然放下一副重担,又慢悠悠地生出很复杂的情绪。她与渺渺至今没有子嗣,拿陛下当做女儿来养,女儿大了,要飞向属于她的天空,苏玙眼神微凛,忽然出手!
师徒相伴十二年之久,李玥一身本事皆来于师父传授。师徒素有默契,甫一交手,感受到那股沉着威势,她顿时敛眉。
风起。
桃花缤纷。
十招之后,当朝陛下被人擒了左肩,无力地撑在石桌。她没来由的羞赧,“师父~”
竟又学儿时那般撒娇。
苏玙许久没见过她撒娇的模样,乍见了,颇觉新奇,她家的玥儿,心高气傲,越长大越傲气,她笑着将人松开,瞧她面若桃花,不禁讶异:“怎么还羞了?打不赢师父不是最正常的吗?”
在她理所当然的反问里,李玥脸颊浮起的红晕渐消,她低声道:“亲政那日,师父会领我上九重台吗?”
“这是自然。”苏玙散漫轻拍衣袖,眉眼无端的生出睥睨,“有师父在,保你顺顺利利亲政。”
十年的漫长岁月,苏篱提前在府里养老,惬意十足地每日养花遛狗,朝政全交给门下弟子和亲侄女操持。苏玙这位护国帝师亦为徒弟尽心尽力培养了一批能臣。
得她一句承诺,李玥心满意足,“多谢师父。”
她开口言谢,苏玙还有些不习惯,等到人走开,她站在桃花树下仰头望天。
身后,门倏尔打开。
容颜姣好的女子褪去一身酥.软情.潮,迎风立在石阶。青丝飞扬,白衣飘飘。
苏玙顿时展颜,“渺渺。”
薛灵渺意味深长地嗔她,“玥儿长大了。”
“可不是,要亲政了呢。”苏玙笑嘻嘻地迎上前,握着她手,“等玥儿亲政,朝天观也该开山收徒了罢?”
灵渺对她生不起气来,轻叹着抱她腰,“嗯。又要忙了。”
三月三,陛下亲政。帝师亲自将其领上九重台,接受百官叩拜,以凛然威严的开场,助年少的李玥正式踏上帝途。
师徒十指相握,李玥一身龙袍,在山呼海啸的“万岁”声中,年少明媚的脸庞歪头冲师父绽放出夺目笑颜,苏玙回她鼓励的眼神,而后,陛下释放出皇家气场,字字清晰:“众卿家,起。”
帝师府。灵渺袖手轻挥,九重台景象泯灭于尘。她目色微凝,眉眼生出担忧。
四月四,朝天观开门收徒,来往着众。人山人海,开启了景国铭刻史书的修道新纪元。
花一道袍披身,作为朝天观唯一的首席亲传大弟子,忙得不可开交。
十岁的晏团团冷眉冷眼地陪伴在两位娘亲身侧,朝天观观主一视同仁,哪怕作为她未来的儿媳,也得老老实实通过既定考核才能成为入室弟子。
道观收徒当日,陛下亲临。刚到山脚就和宁酒酒插科打诨,与儿时似乎无甚区别。
少年人聚在一处,热热闹闹。朝天观也热热闹闹。李玥作为苏玙爱徒,该学的都学了,无需再拜入道观,且她乃帝王命格,苍天福祉才是她一生所求。
逗过了宁酒酒,她扭头看向神情冷漠的晏团团,晏团团漠然地给她一道冷眼。显然,不待见这个打小爱欺负人的皇帝表姐。
萱柔笑道:“团团,和你表姐打招呼?”
于是晏团团再次送了李玥一枚冷眼。这便是招呼。
朝天观人烟鼎盛,道门在景国兴起,且以勃勃之势壮大发展。
宁酒酒和晏团团毫不意外地拜灵渺为师,三日之内,亲传弟子三人,内门弟子三千人,外门弟子八千人。十年前在人心深处撒下的道种生根发芽,方有了今日硕果累累。
三年后,帝师携妻往海外云游,走前分别为亲朋好友留下入道丹与一应道法修行手册,不用说,都知这些出自谁手。
寝殿,十八岁的李玥看着师娘派人送来瓶瓶罐罐的丹药和十几年修道感悟的册子,一个人枯坐到天亮。
一个月后,群臣言辞激烈,催促陛下选妃立后,言及事关国本,不可耽延。
咄咄逼人,李玥雷霆震怒,罢朝三日。
朝臣无法,只得求告朝天观花一道师,以道观秘法传信远在海外的帝师。
胭脂岛。
收到密信的薛灵渺长睫低垂,不辨喜怒。
苏玙坐在岸边饶有闲情地垂钓,见她垂眸不语,笑着亲她耳垂,嗓音轻柔,“渺渺?”
而后,被一个长而缱绻的吻夺去心神。
一番胡闹结束,云霞漫天。苏玙撑着胳膊坐起身,“怎么了,怎么突然来了火气?”
灵渺慵懒地窝进她怀抱,似有疲惫,“朝臣催玥儿立后了。”
“立后?”苏玙还记得自个帝师的身份,笑:“此乃好事,渺渺为何要拿我撒气?”
“玥儿不应。”
“嗯?不应?为何不应?是没喜欢的人嘛,若无心悦之人,大可延几年。”苏玙是真心实意宠爱小徒,说起话来难免带着早年的迁就。
灵渺扭头看她,“你把孩子惯坏了。”
这锅苏玙不肯背,振振有词,“怎么就是我把孩子惯坏了,玥儿难道不好么?励精图治,短短三年谁人不称一句有德之君?再说了,不是你要我多疼她、宠她,省得她胡思乱想吃飞醋?”
有德之君?薛灵渺暗暗冷呵,哪个有德之君会贪恋自家师父?她冷了脸,倏地眸光微黯:是啊,她也有错。好好的孩子怎么就养成这般了呢?
将起的怒火瞬息扑灭,她如鲠在喉,“玥儿罢朝三日……”
“罢朝三日?!”苏玙声调扬起,眸子乍冷:“反了她!”
夏日炎炎,帝师接到密信仓促从海外赶回,还没扬起冷脸,年轻的陛下笑脸相迎主动认错,苏玙一口气不上不下,到底没忍住把人揍了顿。
挨了打,李玥哭唧唧地假装掉眼泪。
苏玙冷笑,“多大了,还玩这一套?便是不想立后,也不该罢朝,为师怎么教你的?”
“玥儿有错。”她蔫头耷脑地抱膝沉默,苏玙语气微软,仍如幼时般循循善诱,“怎的了?出了何事同为师说,即便不想立后,说出理由来,朝臣自有为师帮你挡。”
“没有理由。”李玥忽然笑道:“师娘……没有生朕气罢?”
“生气,你罢朝三日,她怎么就不气了?万事都不可拿江山社稷赌气。”
李玥抿唇,“我对不起师娘。更对不起师父。”她是天下头一号的混蛋。可她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
她道:“届时选妃立后,师父帮我选罢?大臣们说得对,后宫不可一日无主,是朕任性了。我听师父的,师父觉得哪个好,我就立哪个。”
……
入秋。陛下顺应帝师言,立明家嫡幼女为后。
消息传出,朝臣无一不感激帝师“力挽狂澜”,君臣关系修复,李玥仍旧是文武百官心中年轻有为的英明陛下。
册封皇后的前一日,帝师府,主院。薛灵渺神色冷淡地沏茶待客,“陛下怎么选在今日来了?”
“师娘……”
“你还肯喊我师娘?”她举杯递到李玥眼前,“你应庆幸你师父半点都不知情。”
李玥满怀羞愧,“师娘理应怪我。十几年,养出一个白眼狼。”
眼泪砸在茶杯,荡起细微余波。
薛灵渺静静打量她,半晌叹道:“你非我亲生,却有母女情分,你师父以真心待你,你回她真心,这无可厚非。然你用错了情。答应我,这辈子都不要教她知晓,否则,你会害她自责终生。”
大滴的眼泪落下来,年轻的陛下哭成泪人,“玥儿有负师父教导,有愧师娘……”
“起来罢。”她最后嘱咐:“待皇后好些。若不爱她,更要敬她。”
“是。玥儿谨遵师娘教诲。”
“从今往后,我不愿见你,你也莫要出现在我面前。”
“……是。”
帝后大婚,举国欢庆。朝天观送出令世人惊羡的厚礼,贺礼之重,连同苏玙都大吃一惊。
她调笑道:“渺渺总说我偏心,看看,咱俩到底是谁偏心?”
灵渺轻柔地揽了她腰,眉目如画,“你就当我偏心罢。”阿玙小傻瓜,被人盯上了都不知道。
厚重的贺礼被送进皇宫,旁人只道陛下与师父师娘感情深重,却不知李玥心底是何等懊悔愧疚。得不到师父垂怜,便是师娘也厌了她。
新婚夜,新后抱着痛哭的陛下哄了一宿。
帝后的大喜日子,正式改名晏折卿的晏团团望着窗外飞雪,徐徐开口:“阿娘,我能看一看婚书吗?”
降生之日便有了这样匪夷所思的婚约,过了这年她便十四岁,未婚妻还没从师父肚子里爬出来,晏折卿冷冽的面容裂开一道缝。
萱柔将婚书送到她手上,柔声道:“团团可有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少女摇头,“我喜欢修道,喜欢更辽阔的天地。没有钟情之人。”
看过婚书,她阖首低眉,“母亲和阿娘满意这门婚事,师父今日问我意下如何,我说再想想。现在我决定了,不管多久,我愿意等下去。我只有一点要求。”
“什么?”
“她需比我强。”
……
“她真是这样说的?”
萱柔含笑,“哪敢欺哄阿嫂?我家团团……”她愁上心头,“太傲了。”
薛灵渺美目流转,“我们这几家,有哪个孩子不傲?”
宁瑄、李玥、晏折卿,还有温家年方九岁初初拜入朝天观的温绵,皆是生来尊贵,站在比世人更高的位置。心性难免高傲。
若凡夫俗子等一个尚未出生的娃娃结亲,简直无稽之谈。然而折卿修道,天赋卓绝,境界的提升随之而来的是寿数延长,自然不能与寻常人相比。
如今的景国修士如云,时常能见到有人御剑而行。
晏家开开心心等团子降生,如此一等,便是悠悠两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