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场雪。
悬挂苏府门前的两盏火红灯笼蒙上层层白雪, 雪花簌簌而落,铺陈在地面,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响, 怪有趣的。三岁的小燕王打扮成圆润润的雪团子, 在院落玩雪。
马车停在门口,身披白氅的苏玙折身将人抱下, 新婚燕尔, 昨日回门宿在砌玉山庄,一对新人眼角眉梢情意浮动,看得霍家主放心的同时又觉隔应的慌。
好好的师妹被人‘抢’了去, 明眼人都看得出两人感情甚笃,她索性挥挥手, 天一明,吃过早饭, 没计较外面风雪肆虐,挥挥手将人赶了回来, 走前还特意嘱咐几句。
苏玙仗着内力深厚随随便便听了一耳朵,什么“师姐不是嫌弃渺渺啦,是委实嫌弃那碍眼的不肖徒”,诸如此类的话不知私底下说了多少, 苏玙委屈地吸了吸鼻子, 她怎么就成“不肖徒”了?
她如今不大不小领着官衔, 陛下准了她七日婚假,如今已是第四天。
娇娇软软的身子抱在怀, 苏玙心里热得紧,若非身旁围着左右侍从,又是身在长街, 她很想就这样抱着不撒手。她不想撒手,怀里被抱的姑娘羞嗔地横过来一眼,这下,不想放也得放了。
阿芝见了掩唇偷笑,新婚本就甜甜腻腻,可长了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真真正正领教了“如胶似膝”的释义。漪兰作为长姐轻轻扯了她衣袖,顺着她隐晦的目光望去,果不其然,阿芝看到少主羞红的耳垂。
少主脾性好,她却不敢放肆,自那日九天雷鸣轰动盛京,少主实则变了许多,模样,气质,灵动冷静的眸子寻寻常常望过来都隐约裹着雷霆声势,像是雷霆渗入她眼眸,又似天地万物在她眼里不过沧海一粟。
唯一不变的,大抵是她对心上人日益深沉的痴缠爱恋,婚后更是身体力行地将某人宠得无法无天。好在今时的苏玙远没了往日嚣张贪玩,举手投足,为人处世,简直长进了太多。
要不是这人害羞,不愿在人前亲昵,苏玙很想直接抱她入府。被嗔瞪了眼,她笑嘻嘻地放人落地。
双脚踩在平实地面,薛灵渺拢了拢衣衫,无奈笑着将纤纤玉手主动递到苏玙掌心。十指缠绵,苏玙红光满面地与她并肩入门。
“师父!”
奶声奶气的声音迎风飘过来,苏玙抬眸,便见三岁大的燕王摇摇晃晃地踩在雪地朝她扑来。
人还没扑到怀抱,竟是不知哪来的聪明谨慎,停在苏玙身前半步之距,像模像样地朝一旁美得冒泡泡的师娘俯身行礼。
一只手温柔搭在她发顶,李玥被抚摸得微微仰头,伴着迷离风雪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仙人面孔。
“小阿枂,师娘抱抱?”
若说天命所归的燕王亲政之前最敬何人,当是一力捧她登上帝位的师父无疑。若说她最畏何人……她最畏的,便是拥有仙姿玉貌,身怀仙家手段,比春风还要温柔和煦的师娘。
师娘不喜旁人与师父搂搂抱抱,这事三岁起她就知道。
此时此刻,新进门的师娘要抱自己,李玥看了看师父,看了几眼,彻底死了心。师娘说什么做什么,师父从来都只有笑呵呵赞同的份。
听侍婢说此乃“宠妻”,讨好了师娘,等同于讨好师父,皇祖父的话言犹在耳,师娘想要抱她,为了在苏府健健康康活蹦乱跳地长大成人,李玥扭头改为冲美貌师娘灿笑。
小孩子身骨轻,薛灵渺不费力气地抱她走了一段路,眼瞧师父投过来的眼神透着羡慕、警告,李玥急忙挣扎着下来。
人一溜烟跑没了影,苏玙那丁点醋意来得快去得也快,上前挽着新婚妻子,“累不累?”
薛灵渺无言看她,眼里快要溢出的深情宠溺看得苏玙心口酥麻,双脚如坠云端。
沉稳着性子领人进入内室。
门初初关闭,薛灵渺被她热切地抵靠在门,情意如丝如茧紧紧缠绕,苏玙抬指勾了她下颌,一言不发吻上去。
情如烈酒,醇美醉人。佳酿入喉,香津勾缠互换,苏玙贪她唇舌柔软,喜她腰肢纤细,又爱极了她情难自制时的娇吟轻.喘,一把好嗓子,轻柔抑或喑哑,怎么听都听不厌。
身子甫一分开,苏玙急急去看她流转水雾的眸,看她氤氲泛红的眼尾,修长轻颤的睫羽,看来看去,一个人在那美得不行。
关起门来偷香窃玉,频频被她这般疼爱,初为人.妻,青涩懵懂的少女时期乘着风离薛灵渺渐行渐远,然而骨子里的那种婉转羞涩时常在不断加深的亲昵中,如灵活的鱼儿从水中冒出来,每次冒头都被苏玙使坏取笑。
改是改不了的。从前目盲看不到心上人,眼下能看见了,看着她一颦一笑,情意便在血液温吞蔓延。被吻得动情的薛姑娘轻轻阖了眼眸,再次睁开,眼底媚.色被掩藏,她吟吟浅笑,“欺负我就这么得意?”
“怎么能不得意?”苏玙搭在腰肢的手猝然用力,薛灵渺待她不设防,顺着力道更深更近地跌入她怀抱,温软润泽的唇贴在这人下巴,她脸微红,“噗嗤”一声也跟着笑。
苏玙笑着为她整理微皱的裙衫,灵渺掏出帕子为她擦拭唇瓣被“揉皱”的口脂,脉脉温情,她忽然道:“习香师姐,怕是对师姐有意。”
四海名声最响亮的制香师,与坐拥金山银山的四海首富,抛开身份地位,薛灵渺还真不知该担心哪个。
霍师姐待她赤诚,如姐如母,为她尽心竭力,体贴备至,更传功阿玙。她不希望师姐这辈子都守着过往,“爹爹”已经去了,人埋黄土,魂魄早不在此间。
将心比心,她又不忍开口相劝。
情海之人,哪怕守着一叶扁舟浪迹江湖,亦绝不肯回过头来移情别恋。
昨日无意一瞥,瞥见习香师姐看向霍师姐的眼神,她看到深沉的仰慕和欲破土而出的情丝。
此情,两难。
苏玙一怔,“你说习香师姐和我师父?”
薛灵渺收了帕子,娇软里生出化不开的无奈迁就,“你竟半点都没察觉?”
“这……”苏玙没好意思地红了脸,“你又不是不知,这当下我心里眼里只装得下一个你……”
她情话张口就来,薛灵渺被她看得羞低了头,盯着红木桌缠绕云纹的瓷瓶:“霍师姐是习香师姐除了娘亲以外最仰慕的人。习香师姐游戏人间,看似玩世不恭,若非有心,哪会一直留在山庄不走?”
欣赏着她害羞的动人情态,苏玙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你是想帮师姐一把?”
“不。”
“那是?”
她叹了口气,“我不能逼她。”她秀气的指顺着苏玙脖颈牵出系了红绳的锁心扣。
“还记得这枚玉扣吗?是师姐十六岁那年打着贺礼的幌子送给“爹爹”的。锁心明志,预示一生不肯再移情,师姐将她的情牢牢锁住,我若逼她,无异于使她难堪。”
苏玙犯了难,“那就只能指望习香师姐解开师父心结了。”
情情爱爱这回事,最怕心上打了结。
她正值新婚,娇妻美眷,日子快活,想到陷入单恋的阮师姐,遂道:“你别担心,找机会我与习香师姐说一说。”
说是找机会,隔日她便飞鸽传书邀人前往酒楼相见。
……
苏玙前脚出门,宁晞站在苏府大门前忐忑地整理衣领,拍拍衣袖,落落大方登门。
自家家主的好友,管家见过不止一两回,当即恭恭敬敬请人进门,得知是要拜访夫人,扭头吩咐仆从去后院禀告。
薛灵渺一身白衣,梳着端庄雅致的发髻,发间别着一根竹簪,仆从前来禀明时她正于琴台抚琴。
琴声悠悠扬扬,侍从们听得如痴如醉,忽而戛然而止,侍候在侧的阿芝与漪兰两姐妹最先从琴曲里“醒”过来。
“宁晞?”薛灵渺长身而起,裙摆如花摇曳。
听到惦念许久的名字,漪兰神思一动,心里藏着惊喜,迫不及待想见到那人。哪知自诩矜持隐忍的表现全然落入身旁她人眼中。
薛灵渺眸光微晃,翩然移步。
正堂。
宁晞手捧香茶,忍不住胡思乱想。想的最多的便是漪兰姑娘的处境。
在此之前她猜测诸多,待在阿玙成婚之日看到那副陌生也熟悉的容颜,高高抛起没个着落的心终于缓缓落地。只是没想到她竟会是霍家的人。又做了薛姑娘的陪嫁侍婢。
她猜不透漪兰姑娘到底在想什么,两人关系不清不楚不明不白,这让她没来由的烦躁。
轻缓的脚步声传入耳膜,宁晞面色冷然,心里敲着小鼓,看到薛灵渺的第一眼,竟开始感叹时光流逝匆匆。
曾几何时,那个手持竹杖自江南行至边城的盲女,来到边城的第一日遭到四少戏弄,茫然天真,孤弱无害,就此结识阿玙。
阿玙为她不惜违背朋友之义,与阿昼动手,带她赛马,带她投壶,带她吃喝玩乐,走过边城的大街小巷。
宁晞自傲,从小到大没几个真心佩服的人,但她挺佩服薛灵渺的。佩服她孤弱之时尚能有枝可栖,得了那颗最不好得的真心,佩服她一朝蜕变,天翻地覆,有了世人皆惊叹的风华气度。
她嫁给阿玙,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而宁晞得不到苏玙,也是命里有缘无分。她的缘分到底在哪呢?她定睛看去,看到恭然立在身侧的漪兰姑娘,眼底涌起一场风暴。
宁晞果决、强势,比之世间男儿都不遑多让。强势之余,她亦有自己的担当。占了人家的身子,就得给出合适的交待,她今天就是来问一问,漪兰姑娘究竟要不要嫁她。
照面的功夫,薛灵渺感叹地请她入座。旧事更迭,恍惚宁晞站在决斗台断情斩情还在昨日。她看着这位女状元,寒暄过后,问明来意。
阿芝惊讶地微张着口,实在想不明白宁家的女状元怎么会和阿姐扯上联系?
“漪兰,你可愿?”
漪兰看着自家少主,恭声道:“漪兰愿陪宁姑娘逛后花园。”
宁晞眼睛不眨地盯着她,手心攥出汗。
后花园,春日还未降临,景致萧条,唯有几株梅树凛冽着梅香。
行了一段路,彼此酝酿好心事,宁晞开口,“漪兰姑娘,谢谢你送的绢花。”
状元及第,游街跨马,无数朵绢花里她独独留下这绣了玄阴草的物什,漪兰闻声驻足,侧身,视线定格在她脸上,“宁姑娘想说什么?”
“聘礼我准备好了。”宁晞重新将绢花收入怀,“不瞒漪兰姑娘,我二十年来行事敢做敢当,当日山洞既然犯下不可挽回之事……”
她双目有神,心底生出淡淡的紧张,“你愿意嫁给我吗?”
漪兰定定看她,“你要对我负责?”
宁晞咬牙,“是!漪兰姑娘还请放心,我目下心中无人,你若嫁我,我必一心一意待你,尽为妻本分。”
她这话逗得漪兰笑出声,“我现在不愿意,不过,你能等我缓缓再嫁给你么?”
“这……当然,”宁晞不自在地垂下眸光,“当然可以。”
“那你能给我一场很好的恋爱体验吗?就像苏修撰对我家少主那样。”这话说起来羞人,漪兰强撑着心神看她,音色温柔,“宁姑娘,你能给么?你……你想给么?”
宁晞愣在那一阵无言。
她不说话,漪兰暗道她此举强求,却不甘心就此放弃。她喜欢这人,从来到边城在暗地目睹她对苏玙生情、断情时,她就格外心疼。
将军府的嫡小姐,性情凶悍,手段狠辣,却也是个在夜里求而不得辗转反侧的可怜人。她的一双手,不仅能执剑为情而战,也能手握笔杆写出锦绣华章。
旁人观她多冷血强势、自私自利,漪兰眼里的她,其实很柔软。
各花入各眼。
她伸出手轻扯那人衣袖,“宁姑娘,你能满足我这痴心妄想的请求吗?”
衣袖被她拉扯着,宁晞身子微僵,脚下犹如生根动弹不得。抬头望见女子眼底,一种明悟缓缓升起:活了这些年,她好像终于明白何为“以柔克刚”……
她唇瓣张合,“能。”
漪兰满目柔情地笑看她,不知看了多久,脑海倏尔闪过那晚的热烈激昂,心想这人看着冷,或许也只有她有机缘晓得,她热起来能将人心溶化。
她曾被她溶化。
眸光顿了顿,大着胆子凑近亲吻她的唇,蜻蜓点水。
“那,宁姑娘……你可要好好表现呀。”